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今生谁与共孤光 作者:古月瑶秾 文案 “我掌管清商署,对你这样的人才渴求万分。我想过你来历不明,想过你神通诡异,想过你离经叛道,却不敢多想。我只是……只是想要留住你。” 我不想再听下去:“你希望我怎么补偿?” 他正举起杯盏的手顿了一下:“什么?” 我忍不住冷笑一声:“今日是我十七岁生辰,武德三年你没有杀我,现今人间帝王都换了,你依然没有杀我,甚至没有伤我半分。你喊打喊杀害的都是我身边的人,就像个吃醋的孩子。” 他举杯而尽,沉默不语。 “那日我在丰天殿问你想要什么,你没有回答,我问你有否想过对我做什么,你又说没有,但其实,你有的。你希望我认输,你希望我拜倒在你脚下。”我恨恨地盯着他看,“这出《洛阳千古情》,说的是你的情。你希望我真心留下来,与你再续前缘,对吧?” 他放下杯盏,声音冷漠:“你说的很好。” “可你根本不会赢,”我好笑地对他说,“因为你喜欢的那个善狐公主,死在三百年前。眼前的这个,是冒牌货。” 他们说我任性妄为、飞扬跋扈,但我知道,我心如野兽、手段歹毒。他们厌我,怕我,即使喜欢我,都带着疯狂的执念。就如碧云模——我于这个狐族世界而言不过是个异类,他却想我与他并肩。他时时刻刻提防我,又舍不得放开我,十分痛,也想让我承受五分。只有师父,只有他单纯把我当作霍卿卿对待。新的霍卿卿,武德三年出生的那个霍卿卿。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霍卿卿,碧云模,燕狄,霍华燃 ┃ 配角:聂小倩,金暖暖,花月 ┃ 其它: ================== ☆、1.1   贞观九年,春,我与哥哥逃亡至金华。   金华地处浙江中部,风景秀丽,人文风雅,名胜无数,这直接导致我与哥哥的逃命路途由于游人书生众多变得更加艰难。哥哥心目中最好的目的地是杭州,步行大约要四五天的时间。虽说我们要去杭州,但其实杭州也不是万全之地。哥哥的意思是天下根本无处容身,偏偏修为不足以升仙,入地又怕连累十殿阎罗,只好四处去。之所以选杭州,皆因我们在路上听说骊山老母在杭收徒。哥哥想倘若我能被她带进深山修行,那就不必害怕仇家。我多次想告诉他,七岁那年我已拜一高人为师,此人惊才绝艳,不但授我琴棋书画诗酒花,还教我如何提升修为与灵力。可我又怕他知道我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平凡模样,只好随他折腾。   谁知我们不走运,半路上收到骊山老母已带着明眸皓齿的女徒弟回青城山的消息。据说那姑娘乃紫微星座转世,父母为上古第一大神女娲身边的腾蛇、白矖。恁样的好家世,我自是比不上——因为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哥哥也不曾提过。我更没有她的菩萨心肠。但骊山老母不给哥哥面子,连一个比较的机会都不给就太不应该了。后来经过我的安慰,哥哥有了觉悟,决定永远和我在一起。我很高兴,放下心继续修复雪域心。   雪域心是唐琴,出自造琴世家雷氏。据小狐狸们所说,雷氏长公子在外游历,在迷国被野狐所惑,差点失了性命,路过的善狐圣君霍华燃拔刀相助,免其于危难。他感念圣君救命之恩,为圣君造了一把灵琴。由于迷国万里冰封,又名雪域,灵琴得名“雪域心”。   武德三年,圣君殒命,雪域心亦随之被毁,琴身俱碎,堪余七弦。   我于十五岁那年捡到琴弦,师父说只要恢复琴身,雪域心便能成为致命武器。但恢复琴身需性命来换,一弦一命,更须用琴弦绞杀,杀的还是特定的人。若不是弦上有字,我真不知找谁开刀。   不知何故,前六弦的来龙去脉我已记不清。唯一记住的是死者都是英俊男子,个个貌比潘安。这么看来,潘安也不是很美。起码相较而言,他们更美一些。   最后一弦,镌有“倩”字。   我略微估摸到会是谁。因为前些年在青城,燕赤霞所着的《倩女小札》风靡一时,更因发行甚少而引起人们自发借阅手抄的潮流。雪域心本就有绞杀名人的习性,所以我顺着这条线索追寻是绝对正确的。   走到金华那天,正好赶上集市,虽然人群来往,但我因有哥哥开路相护,一路走得舒心畅快。只是男子因留心看我却脚步不停而相撞,对骂声或致歉语不绝于耳,女子为哥哥目不转睛,统统化作雕塑阻碍了道路。   我尽情地享受他们痴迷的目光,却听哥哥在身旁说:“明日戴个帏帽吧。”   “你吃醋了?”   “倒也不是。就是觉得卿卿姝色不应停留在凡夫俗子眼中,那样未免低级了。”   “我还以为哥哥不想别的男子一直盯着我看呢。”   “驻足之人越多,越能体现我之幸运,被艳羡被妒忌,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哥哥这么说,我其实受宠若惊。因为自我初具男女意识以来,他一直同我保持距离,就像我是漫天烈火,他稍有触碰便会被焚烧殆尽。我以为那种距离感是我们之间的宾主关系造成的,至今仍这么以为。   顾不得深究原因,我专心寻找接下来要说的一个故事。   街上摆了很多小摊。就在其中一个书摊上,我找到了聂小倩的故事。   摆摊的读书人十分好学,但学的却不是四书五经。只见他坐在地上颇为享受地捧着手中的《玄奘西行记》,旁若无人地欣赏,我叫了他好几声都没能得到回应。许是因为如此,他的书摊门可罗雀。我绕了一条街,发现只有他的书摊有《倩女小札》,只好灰溜溜地绕了回来。偏偏他的《倩女小札》挂着“非卖品”的牌子。我太厌恶生意人这样的做生意方式,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偷偷摸摸地放下银子卷走了东西。无奈此刻哥哥在身边,我不好做这偷鸡摸狗的勾当,影响我这些时日苦心经营的形象。   我想要让他把手中的书放下,抬头回我话,于是想到了最啰嗦却最有用的一招。   我俯身问摊主,声色昵昵:“喂,买一本《玄奘西行记》送一本《倩女小札》行吗?”   摊主默不作声埋头苦读。   我继续说:“那买一本《玄奘西行记》和一本《回纥录》,送一本《倩女小札》,可以吗?”   我再说:“一本《玄奘西行记》,一本《回纥录》,一本《虬髯侠》,送一本《倩女小札》总行了吧?”   我居高临下,看着摊主的脸色由白变红再变青,心里欢快极了,于是再加一句:“《玄奘西行记》、《回纥录》、《虬髯侠》、《长安血》,送一本《倩女小札》,这是我的底线了。”   哥哥对此表示十分不理解,认为我可以直接买一本《倩女小札》。但其实是他没有注意到旁边的“非卖品”三字,或者以为是别本书。   见摊主无丝毫动摇,我假意翻了翻《倩女小札》,一脸不屑:“这些都是你手抄的,封面残旧,字迹极丑,除了我以外不会有别人肯买你的书。我可能是你一生中唯一不计较的买家。”   我抽了抽嘴角,觉得这话说得尴尬,余光还瞥见摊主的嘴角同我一样抽了抽。我强自说:“你总不会要我把所有的书都买下吧?我买得起也搬不动。”   这一回,他终于丢下书来看我。我以为他看见我的绝世美貌定会将《倩女小札》双手奉上,没想到他继续抽着嘴角,面无表情:“不送《倩女小札》的。”   “为什么呀,我这么漂亮?”   话脱口而出。自恃美貌的我根本不会想到世上会有男子漠视我的脸庞,只见他的嘴角抽得更加厉害:“姑娘‘这么漂亮’,不会是赠送《倩女小札》的成因。”   “怎么不会?”   “非卖品,不卖。”   “不卖你可以送呀。”   他的嘴角几乎抽到了后脑勺:“姑娘是不是来砸我摊子的?”   我一听火了,俯身抱起一摞书又重重地砸了下去。我现在是在来砸摊的,没错。哥哥适时站到我身边,准备帮我说点什么,又或者是阻我作恶。   这世上时时刻刻有各种想不到,现在一下子发生了俩。   第二个便是摊主眼冒金光,睁大了眼盯着哥哥,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没想到这摊主好男色。想必哥哥也看出端倪来,展现他非一般的风仪,微微笑着说我这个妹妹喜欢《倩女小札》,别的地方又买不到,还请摊主割爱。摊主似乎根本不知道哥哥在说什么,只顾着点头微笑,手却鬼使神差地将小札塞到了哥哥手里。一见钟情我看的多了,但没看过其中一方一言不发也能发展的。今天发生的事情又升级了我对哥哥的看法,让我知道哥哥还有这种用处。我还知道了一件事——如果这世上还有生命体对我的美貌不屑一顾,那么只有三种解释:一、他见过比我貌美的姑娘;二、他脑子有病;三、他喜欢男子。   我一拿到《倩女小札》便提议往城北去,晚上可在兰若寺落脚。   “你不是以为能在兰若寺遇见聂小倩,看一场人鬼情缘吧。”   “你说的,狐灵喜乐,爱待在开朗明媚的地方。兰若寺只有魑魅魍魉,阴气颇重,狐灵无法久居。所以呀,那个地方是绝对没有狐灵的地方,安全至极。”当然,除我们之外。   “你真的这么想?”   我心虚地吐了吐舌头。 ☆、1.2   正是茶花盛开的好时节,金华城种植茶花的风气又是极盛,家家户户都对茶花有三分了解,于是漫山遍野都是茶花。哥哥牵着我缓缓穿梭茶花丛,我一边研究小札,希望从里面找到我想要的线索,一边偷瞄脚下的路。眼中有凌乱潦草的字,还有哥哥的青色衣袍与青青的山茶花叶,璀璨阳光映出他衣袍上若隐若现的狐族图腾,繁复针法彰显富贵。   只可惜我的小腿被低矮的花丛划破,滴滴嗒嗒渗出血来。我收起小札,摘一朵脚边开得最艳的血色红茶,埋进怀里,再敛起裙裾小心翼翼地走。我抬眼问他为什么要游弋花丛,他对我说:“花丛可掩踪迹,花香可隐气息。”   哥哥带我四处逃亡已有三年,三年里我风餐露宿,遇事无数,却没长一点儿记性。就连哥哥从小嘱咐我遇到狐灵便要绕道走都忘得一干二净。也不能怪我,因我们本就是狐。这样一来,说服力便减了大半。自然也不能怪他,因他说这话的时候已将狐身置之度外。   晴空万里,茶花丛上掠过白色丽影,惊起飞花无数。   我摇了摇哥哥的手臂,对他说:“哥,人类的轻功越来越好,把我吓到了。”   哥哥勾起唇角,漫开笑花无数:“你以为那是个人?”   “不但是个人,还是个被追杀的人。”   “喔,何以见得?要知道贞观九年的鬼魅,不须打伞自可出门,肉眼凡胎亦能看见。”   “倘是鬼魅,身上就不会有逃亡之息。”我看着他,“若是其他异类,我一眼便能认出。”   哥哥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脸,似乎并不想与我多说。   起初他还有兴致与我争辩,但不久他便发现与我争辩普遍难以得胜,就产生觉悟,凡事坚持点到即止。久而久之,我便受不了了。   “哥,莫要再用这种听之任之的态度对我呢。我疯起来会失控的。一次我耍一个人,两次我耍一双人,真的会失控的。”   “卿卿,我们虽不是人,但也应做人事。”   “说得轻巧,其实有多少狐灵能够做到?狐道与人道不同,除了死于非命,狐至少可活百年。长命者似如空狐,三千年不死。有恁样的青春风华,自可不食人间烟火。但人类,至多百年寿命。再好的青春,也不过区区十年。若不及时寻欢,一不小心死了,那可是下辈子才能补偿的了。万一下辈子还有这辈子的想法,那可就循环往复世世抱憾了。”   “这同你有什么关系?”   “我随时会死,和人类并无区别。”   他最终无可奈何:“卿卿,我知道你跟旁人不一样,但纵然千差万别,我也要你记住一点:莫要伤人。当你手握一把剪子,数百次上千回地戳进别人的心窝,总有一天会伤到你自己。我不愿看到那一幕,你也不想我伤心,对吧?”   哥哥说这话的表情,难得的落寞,就好像多年以前曾被我所伤似的。可我才十六岁。十六岁,并非是伤害至爱的年纪。   我的至爱,名谓霍因宗。   三百多年前,他是善狐年轻一派中的顶尖人物,生父为善狐八大长老之首霍歆,生母不详。   善狐,顾名思义,乃善良之狐。如今的狐族天下是银狐碧宗当道,翻云覆雨,唯其独尊。而善狐处在狐族最底层,并且数量稀少。   他亦是善狐圣君霍华燃的首席护卫,受霍华燃临终所托抚养我。据他所说,我是霍华燃亲妹,是他的主子。既然与狐灵有血缘关系,何以我不曾见过自己原形?我想了很多年都没想明白,纠缠了他许久,他才对我说,我因幼时受过重击狐身难成。   那家伙跟我是有多大的仇恨,伤得我狐身难成!   如是仇深似海,那他们一定是拼了性命保护我的吧。   懂事以前我心里有所歉疚,毕竟他一个单身贵族带着我这个小拖油瓶,再将我这个小拖油瓶养成大拖油瓶,吃了极大的亏。不说别的,就说追姑娘这一条,吃的亏那是数不尽的。但懂事以后我发觉债务世界里有以身相许这种还债方式,再加上我没有钱,就决定赖他一辈子。当然,也因为他生得俊朗。   他喜穿青衣,玉冠锦履,贵气逼人,一看便知不凡。我想霍华燃大约也是他这般。因为主子要起示范带头作用。也只有主子华丽丽现身人前,属下才敢身着华衣。他看起来只比我年长些许,身材英挺硬朗,一副好容光,再加一袭青色锦衣,举手投足是难掩的优雅。不要说是姑娘,就算是男子,看一眼也会情海翻波。但姑娘一瞧他身边有个小娃娃,立即打了退堂鼓。他说这是逃避追求的绝招,并且感谢我的存在。这直接导致我在往后的日子里以为只要身边有个娃,一切狂蜂浪蝶都不攻自退。不战而胜我太喜欢了。大抵万物生灵皆有弱点,不管是勤劳而获还是不劳而获,都是喜欢的。但我从没想过不战而胜只发生在特殊人群中。当得知真相的时候,我的人生观被摧毁得淋漓尽致。   我从前并不知道自己在逃亡,真正意识到的时候已是十三岁了。十三岁之前在青城的日子也过得极为舒爽,大约是哥哥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弄得我完全陷落在小康生活里不自知,未曾想时时刻刻被危险缠绕。   我记得那天是元夜。自汉代开始,上元节已是全民狂欢的重要节日。据说汉明帝曾下令元夜燃灯表佛,于此燃灯习俗随着佛教文化以及后来的道教文化逐渐成为人们在元夜不得不玩的花样,所以唐时灯市盛况空前。   唐代的灯节是上元前后各一日。就在上元节前夕,我闹着要哥哥带我去长安见识皇帝命人造的巨型灯楼。哥哥被我闹得没法子,只好解下肩上置放的灰白小狐尾扬上高空,载我飞往长安。   长安的灯市规模很大,燃灯数万盏,花样繁多。自上空俯瞰下去,灯火似流岚,城池如画卷。那灯楼广达二十间,高一百五十尺,人们啧啧称奇,都说璀璨金光亮瞎了眼。我没有见过这样美的灯楼。我想灯楼的设计师大约是个极为浪漫的人。因为只有浪漫的人才做得出浪漫的事。   高高的城墙,高高的月,我与哥哥相互依偎着坐在狐尾之上,齐齐凝望一城的璀璨灯火,几乎忘却了一切。若不是高空的风直要把我吹坠下去,我或许就陷在满城灯火中了。哥哥紧了紧我身上的大氅将我护在怀中,我嬉笑一声干脆整个人栽进他怀里。这一刻,哥哥的怀抱暖彻人心。下方的灯火,明明灭灭,斑驳迷人。可下一瞬,不知突来什么变故,心口突然抽紧,近乎被人揪住了的疼。   我不敢出声,不敢喊疼,更不敢让哥哥知道我在疼。待莫名其妙血溅长空,我才发现那些灯火突染血色,或明或暗,竟在整座城中汇成了三个字。   若我识字,若我识对了字,那三个字便毫无疑问是——霍卿卿。   这时候的我不曾想过这个名字会围困我的一生,成为我至死不能摆脱的魔障。 ☆、1.3   哥哥在发现我呕血的同时也看见了那三个字,游戏人间的笑脸一瞬间垮了下来,变作满满的疏离和冷漠。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这让我几乎忘记自己受伤的事实,也没空探讨我因何而伤。我呆呆地望着他,发怵、害怕。从他的眼里我知道,他有事瞒着我。   我终究是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卧床三月不起。说是卧床,但其实不是卧床,而是卧氅。我在大氅里躺了整整三月,哥哥几乎抱着我飞遍了人世半空。哥哥说这是为了在人世的每一寸地方留下善狐的气息,好教仇家摸不清东南西北。最后我们回了青城。   出于历史原因,青城是座死城,这里的人们只进不出,男男女女除了上街买菜卖菜,一个个地窝在家里,生怕外头有祸。所以青城到现在都是座没文化的城。它比起长安那座珍贵的文化名城,简直是一钱不值。最惨的是青城还流传一句老话——奈何红颜皆祸水,埋没青城数百年。更何况我名唤霍卿卿,听起来看起来就不祥。所有的原因结合起来致使我这小美狐在青春貌美的年华损失应受的特殊礼遇。在这座男子上街目不斜视,女子上街只为买菜的城里,我是过得太无聊了。所以趁着元夜之期揭竿而起,没想到闹出这档子事。哥哥为此将我禁足,我半年没有离开宅子。   后来我仔细想过,我觉得灯火组出的“霍卿卿”三字绝非偶然,我吐血也绝非偶然,而且这两件事之间定有关系。用猪脑都能想通的问题,我用狐脑想,却想了三个月才想通,实在愚蠢至极。其实也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对我也不公平。因为我毕竟是狐,只有狐脑,没有猪脑。就是找头猪来开脑,把猪脑装进我的脑袋里,我也不能做到用猪脑想问题,还会被列入青城自裁者名单,被视作精神问题者让专家研究,看看到底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有一日我故意对哥哥说要改名,我还说霍卿卿的名字太惹眼。   他微微抬手抚我的头,笑如春光,温暖袭人:“你以为改了名字就能改变宿命吗?做梦。”   “至少刚开始能招人疼啊。”   他的手似乎在我的秀发上顿了一下,良久,笑得更加灿烂:“嫌我不够疼你?那好,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多疼你一些,尽量让你成为天下最快乐的姑娘。”   “你娶我啊。只要你娶我,我就是天下最快乐的姑娘。”生怕他以为我说笑,末了还加一句:“人家认真的”。   “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我睁圆了眼睛:“这有什么?”   “你才十三岁。”   当时还小,可以不顾礼仪,不需要勇气:“那就先订婚啊。未婚妻未婚夫什么的,最好挡狂蜂浪蝶了。而且,我们要是订了婚,我保证以后绝不弄人为乐。我会乖乖陪在你身边,相夫教子,做最好的霍卿卿。”   说完我静待许久,却没有得到答案。等我抬眼,正好对上哥哥一双明眸。   明明笑容满面,但眼睛却没有情绪,也没有焦点,不知在想些什么。可眸里闪着善狐一族独有的幽蓝之色,似如今年的第一场雪那般光洁明亮,在灿烂红日下折射出不一样的流光。就这一刹那我几乎被摄去了心魂,我也是第一次体会到这么多年来何以有恁样多的姑娘拜倒在他的锦靴之旁,被我竭力拖走还死命地拽着他的衣摆不放。想想那些家伙,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好不凄楚。我不是不同情,而是他们求的是二人世界。他们对影成双,我却孤苦伶仃,在我还正常的时候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所以我对那种场面表示喜闻乐见,所以,我这个小娃娃还是个泼辣刁钻的小娃娃。   事实上我也惧怕凝视哥哥的容颜。虽然他总是含笑示人,但他的眼睛总是流露出我无法言喻的伤。这让我哪怕看他一根头发丝,都能看到一场苦痛,便也跟着伤心。我天生就爱寻欢作乐,最受不得这种表情,总是迅速垂下眼睑,生怕自己立马就不高兴。长大以后我也改不了本性。我私下认为这是娘胎里带来的,任谁都无法改变。既然谁都无法改变,那我自己当然也无法改变。   我无法改变他,也无法为他改变,所以天性注定我们不会轻而易举成为神仙眷侣,为此我要非常努力,努力令他觉得我们非常合适。我得天天提醒他,他身边有我这么一个美貌倾城的姑娘全心全意地爱慕着他,他应当知足,并且满心欢喜地接受。我知道会有被接受的那一天。我相信。   一个冬日,哥哥带我离开了青城。我们走得非常匆忙,什么也没有带,风餐露宿过了好一段日子。哥哥对野外生活习以为常,但我这个不知柴米油盐的拖油瓶却从青城叫苦连天到金华,精力旺盛到让他头疼。   我跑过去跪坐在他脚边,几乎是痴痴地盼着:“哥,听说今年皇帝命人造了个更大更高的灯楼,你带我去看看吧。”我其实是想看看,当我落于云端之上,那些灯火会否组成卿卿之名。   “吃吧。”   “你先答应我。”   他却只是举手不答。   我瘪嘴不理他,也不理他用右手递上来的烤鸡,他却漫开笑脸抬起了左手。我看见他满手的血腥,我傻傻地说:“你怎么杀完鸡不洗手啊?”   他笑意更甚,丢开烤鸡,腾出右手握住了青色衣袖里的左腕,稍稍一紧,左手登时溅出血来。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缓缓开口:“善狐和别类狐灵不一样。善狐始祖本性良善,在佛前许愿一生不沾血腥。始祖有非凡灵力,向佛之心很深,提倡禁欲,喝水填饱肚子。但他的徒子徒孙却不能。为了将徒子徒孙□□好,他便下咒术,令善狐每杀生一次便自伤一回。你若不吃,我的伤可就白费了。”   我握着哥哥受了伤的手,心内颤颤巍巍,若说杀生必自伤,那这些年死于我手中的那些生灵……难不成都是黄粱一梦吗?   “杀生一次,自损一回,你会吃下我牺牲血肉得来的东西吧。”   我强笑着对他说:“哥,我们以后吃草吧。”   “……”   哥哥的脸色瞬间难看至极。半晌,慢慢悠悠吐出一句:“还是吃□□。”   “为什么?”   他轻声道:“狐狸本该吃鸡的。”   我正聆听,身后却传来更阴冷的声色。   “明知杀生会令自己受伤,却还坚持,不知公子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   正是午时,幽远嗓音响在背后,人却已到了跟前,我们丝毫没有察觉,想来定是鬼魂了。 ☆、1.4   这个年头的鬼怪并不像世间传说的那样复杂。就像哥哥所说,肉眼凡胎亦能看见贞观九年的鬼魅,他们白天也不需要打伞出门。我窃以为是未来环境恶化,所以阳伞才成为鬼魅白天的生活必需品。所以现在我面前的女鬼并不打伞。   周围是淳朴的金华人民种的山茶花,大片大片的茶花开在温暖冬日下,娇艳欲滴。哪怕是洁白的山茶,看起来都跟快着了火似的。而这个女鬼恰好玉立在白色山茶前,一身素淡白衣配上可堪及地的长发,凉薄的唇苍白得如同她的衣裳。明明一身死气,却在凉风下漫开了无边容色,就像是水墨画里跑出来的妙人。水墨画之所以为水墨画,因其只有水与墨,黑与白。所以眼前的鬼魂也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但纵使只有黑白,也已宛若天人。   我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鬼魂,也没有见过漂亮的鬼魂幽怨成这样,一下子不知该如何理解她说的话。哥哥似乎也不想回话,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或许在哥哥眼中,美女就跟他脚下的沙土一样,没什么特别。   她斜眼瞟过来,将目光落在我身上,声音冰冷、悠远,是全无生机的平静:“向姑娘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霍华燃。”   一缕残魂,竟打听起狐族圣君,有意思。   我来了兴致:“可是善狐圣君霍华燃?”   “姑娘可曾见过,可曾听闻?”寻常人说这话,大多是喜出望外或者寻人心切的神色,而她,却仍旧平静无澜。   “善狐圣君霍华燃已然过世许久了,姑娘何不回冥府打听?”   “我以为他还在世。”   我抿出笑意,说:“离三月三还很远,更别提中元节了。阎君这么早就为姑娘开冥府之门,姑娘真是好大的魅力。”   她靠近我一些,挤出一抹笑来,客气疏离,是阴司鬼魂的礼貌,可眼里却沁出一丝丝的仇怨:“心愿未了,他们自然留不住。”   我又一次胜利了。   余光瞥见哥哥嘴角的笑花,我扬起唇,快乐伸手拽他的衣袖,就跟小时候要糖吃似的。他一如往昔伸手摸我的头,轻轻的,静静的,青色宽袖溢满了宠溺。我想世上不会有谁比我眼中的这个狐灵更疼我。   她不知何时离开的。   鬼就是鬼,来无影去无踪。   “有奖赏没有?”我嘻嘻笑着问哥哥。   哥哥笑了笑:“侯水璎,长安侯户部之女,自小就是个美人,从十二岁开始,上门提亲的人便将她家的门槛踏破了。可她到死都没有出嫁。”   “这是为什么?”   “她在等一个人。”   “谁?”   “她前世闺名小倩,出自青城聂府。”   我又惊又喜,惊的是雪域心居然要我绞杀已死之人,喜的是我终究遇到了她。我不敢让哥哥瞧出异样,强自镇定说:“《倩女小札》的故事?”   “没错。”   “你怎么知道?”   “你还小的时候,《倩女小札》就已经十分流行,几乎是人手一本。这本书也算是将人鬼情缘发扬光大了。”   “那作者呢?他在哪儿?”   “作者燕赤霞在青城举行签售会那天,我抱着你恰好经过,他见你貌美,还送了我们一本,只不过我后来弄丢了。”   “然后呢?”   哥哥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我也不便追问。因为顺从是我人生第一课。更何况我还要他喜欢我。   小时候我总不敢逆哥哥的意,因怕有朝一日他讨厌我,不再保护我,然后我那个天杀的仇家把我捏死在掌心,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蚂蚁太小,不易找,而且还都生得一样。寻蚂蚁的仇就是吃饱了撑的。我一个大姑娘,还长得这么漂亮,一问就知道在哪儿。要杀我,自然容易。大抵是真的抵抗不了,否则哥哥也不会带我亡命全国各地,而不肯与仇敌正面交锋。   当夜刮起西北风。西北风是极不好喝的,又寒又湿。但纵然嫌弃,我与哥哥也在兰若寺喝了好久。   金华城北的兰若寺,名为兰若寺,寺中却无兰,反倒是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蓬篙,毫无人迹。我依然偎在哥哥身边,贴着他的狐狸绒毛,温暖得紧。若我狐身能成,亦愿给他此般温暖。   ? ??入夜以后,殿外进来一个姑娘,却是聂小倩,只是换了个打扮,挽着高高的髻,化着艳丽的妆容。她旁若无人地燃起篝火,旁若无人地席地而坐,也似乎真不曾瞧我们一眼,仿佛天地间的任何人事都与她无关。   ?? ?我多嘴一问:“聂姑娘为何又回头了?莫不是打听到了圣君的消息?”   她正拾捡柴枝的双手莫名僵了,半晌,缓缓转头瞧我,看见我面貌的那一刻,神情突然复杂得不像话。有惊,有喜,有怨,有怒,又有伤,仿佛眼中所见并非我。   她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姑娘芳龄几何,祖上何处?”   我嬉笑着:“生于武德三年秋末,祖上嘛,不能说。”   我分明见她握着柴枝的手指都收紧成了拳头。她说:“姑娘与善狐圣君霍华燃有亲?还是至亲?”   “这你也能猜出来,厉害。”   我笑着,心中在想为何初见时她不说这些话,却见她蓦地满目血红,挥手扬起身侧的篝火,眨眼之间,我几欲被忽然暴涨的火势吞并。   幸运的是,我有个好哥哥,永远护我于危难之外。   “叫你多嘴。”他将烈火收进狐翎后也不忘训我一句。   我回眸,对上聂小倩一双血目,声色俱厉:“小小鬼魂,竟出手袭击善狐公主,就不怕我将你送给蒋子文处置吗?”   她却不害怕,勾起唇角:“阎君在诞辰,也就是二月初一那天会升迁至泰山东岳大帝处任职,最近忙得很,恐怕没有时间招呼公主做客。”一字一句,不卑不亢,从容自若,仿佛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令她害怕。   “无妨,我可以自己动手。”   “若公主不打招呼毁去冥府出逃的魂魄,影响阎君办公,扰乱冥界秩序,岂非给阎君打脸?”   “我想毁掉的,就不能留!”   我旋身而去,欲拽下哥哥胸前的狐翎取她性命,却见哥哥身形一动,瞬间飘了开去,远远地对着我摇头。   “哥,她刚才要杀我!”   “你问她,为什么要杀你。”   还问什么?杀我者,我先杀之。   我扭过头,乖乖地问聂小倩:“我哥让我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先告诉我,霍华燃在何处。”   我不耐烦地说:“你不找你的宁采臣,找霍华燃做什么?”   “我偏要寻他!”   “死了!死了十多年了!”我嚷嚷着。   “我不信!”她嚷嚷着跑了开去,一时间无影无踪。   “哥,她是不是有病?”   哥哥摇摇头说:“她身上有伤,神志有些不清醒。” ☆、1.5   当夜我们在兰若寺落脚。兰若寺的异类颇多,大约是嗅到了狐灵的气味,在大殿外面低空盘旋,吵吵嚷嚷,好不热闹。若不是哥哥设了结界,只怕早冲进来闹事了。   午夜时分,见她一人归来,衣发凌乱,嘴角隐有血渍,刚步入殿内,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   好了,我也不必想方设法杀她了。不过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我含笑看她垂死,正欲支开哥哥,哥哥却起身取下胸前的狐翎为她疗伤。   再说狐翎——狐族有七大圣器,分别是狐翎、碧扇、冰纱、暖暖、鸳鸯霰、香袭人、雪域心。狐翎之所以贵重,是善狐圣尊的缘故。据说是其作古之时自其眉心取下的。灵性之狐,就连绒毛都有灵性。它脱离主子肌肤之后,便自行凝聚成翎状物。经后生实验,用处广泛,灵力无穷。但出动狐翎挽救聂小倩性命,太过兴师动众。   或许哥哥是想要聂小倩欠他一个人情,好叫将来需要利用她的时候能够尽情地利用。   这是善狐一脉为善的根源,虽然他们都不承认。   哥哥瞧着我,语声轻轻的:“我救她,是有原因的。”   我重重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间接在招兵买马。   “卿卿,人生在世,少树敌,多交友。”   我撇嘴:“我不是人。”   他摇摇头。   我坐靠在大殿内柱下,自顾自的抽出怀里已被暖热的血色茶花,慢慢地捋开花瓣。还未将花瓣恢复如初,侧脸却像血色茶花似的发红。我缓缓转移视线,却发现使我面红耳赤的竟是聂小倩。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呆呆的,怔怔的,好像从前就与我相识。   她侧卧在大殿一个角落,面容疏离,颇为虚弱,巢里嗷嗷待哺的燕子都比她强壮。此刻她的神色与之前大相径庭,竟像个普通女儿家,乖巧无害。或许是狐翎对她产生了作用。   听哥哥说,她原有伤在身,由于连日奔波,伤口反复,愣是没有好,方才又似乎与人动手,使得伤势更重。   原来之前不过是逞强。   我指着茶花,结结巴巴开口:“怎么……也有人送花给你?”   她弱弱地点了点头,她说:“也曾有人像姑娘这样将花暖在怀里,再慢慢地捋开,美美的,就放在门前,当你推开门……它就如同在你推门而出的那一刻盛放似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皆是如此。你……那么重要。然后你就上当了。”   我摇头晃脑念出四个字:“情场老手。”   她牵扯出虚弱的笑容:“若真是也就罢了,可惜,从来就不是。”   “那你呢?你是吗?”我微微笑着,脱口而出说的话大有冒犯之意,可我自己后知后觉,她也不曾觉得,反倒正经地摇了摇头。   “可我是!”我又一次脱口而出,却是坦白了自己。“从小到大害过的人不少,等到真正喜欢了,对方却不接受了。如果你也是那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向你请教如何洗白。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接受我呢。”   她依旧笑着:“对于注定会喜欢上你的人来说,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是会喜欢的。”   我摇摇头。这话说得悬乎,我一时间有些难受。照聂小倩的说法,如若天意注定哥哥会喜欢上我,那不管我是什么样子,他都是会喜欢上我的。那若是天意不与我一边呢?我岂不是得天天抱着自己卖可怜?将终身大事付予上苍决定,虽不是儿戏,却未免被动了些。因为哥哥说过,做人做事至少得有一件主动。   打铁趁热。   “我待会儿要做一件事,你安静点,别捣乱,否则我就杀了你。”   我换上哥哥为我买的彩色华衣和月形耳坠,捧着茶花打腹稿。   我曾在极西之地见过外族人向姑娘表白爱慕之情,用的就是一簇鲜花。送的花越多,越漂亮,就表示他越重视。无奈的是给了惊喜就无法照足西地载一车美丽鲜花。唉,怪我胸膛不够宽阔,藏不了许多。   我准备将茶花送他,告诉他极西之地的外族人用鲜花向姑娘表白爱慕之情,然后再赞他人比花娇……   还未打完腹稿,哥哥就捧着荷叶包裹着的烤鸡走进大殿。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那是烤鸡。   我慌忙将花藏到身后,远远地对他说:“哥,你又不听我的话了。”   “如果你心疼我的话就替我去做啊。”   “你不是不允许我杀生吗?虽然我不能做,但不表示没人可以做。”   我嬉皮笑脸引导哥哥的视线随我一起打到聂小倩身上。下一刻聂小倩吃力起身,轻扯唇角丢了一句:“我只杀过人。”   若不是她的笑容之中带点儿正经,我会以为她真的是在说笑。回头想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出来混谁没杀过一两个人呢?死在我手上的就有六个了。说起来聂小倩还真是走运,遇上善良的霍因宗,要是只遇到了我,我定是不会多瞧一眼的,更何况是出手相救。   我仿着她的语气说了一句“我不信”,果然见她眸色暗了下来,心内高兴。   我疾步上前,突地从背后拿出茶花捧到哥哥面前:“送给你!”低头看鞋尖,再不敢与他四目相对。   我胆子其实很小,以至于表白时亦不能坦然相对,想过的千言万语也成了无数个“我”字。从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人在表白爱意总是我我我个没完,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现在总算明白,不是结结巴巴,也不是畏畏缩缩,而是情难自禁、无法言喻。 ☆、1.6   他看我许久,半晌,才抬手来接。我视线中是他的青色宽袖。他嗓音疏离:“你是在夸我吗?”   我抬眼看他:“……”   “你知道茶花代表什么吗?”   我摇摇头。怪我没有做好功课。   “每种花卉都有自己的花语。山茶花花色多彩,花型多样,花姿多态,在十大名花中排名第七,它可以在天寒地冻中吐蕊盛放,一直开到桃李芳菲的春天。白色的代表天真无邪,红色则寓意天生丽质。这种红色茶花每一花叶端有深红一点,如半指,叫作一捻红。”   “喔……”   “那么,你送红色的给我,是夸我天生丽质吗?还是你要我夸你人比花娇?”   我耷拉着唇,几乎要哭了:“都……都是。”我始终说不出口。原来年纪越小,说的越是真话。   “就知道。”   他说了这样三个字,将花放到一边,便客客气气地邀请聂小倩享用晚餐。   面对外人,他从来温文尔雅,面面俱到。偏偏对我装傻充愣。我盯着那朵花,越发伤心。那是我摘的第一朵花,暖在怀里,压得扁扁的,耐心舒展开,鼓起勇气却仍旧表达不出的一份爱。我说过今生,来世,永生永世,都要做他的妻子。能做到吗?真的能吗?他这样躲,我没有把握。   我靠回内柱,再不说话。其间听到聂小瑶对他说:“公子,令妹似乎有些不开心。”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原只有一天是不开心的,现在算是破了记录。”   我更加气不打一处来,闷闷不乐了许久,差一些成了气鼓鼓的包子。无奈我如何摆臭脸,他都不予理睬。我想他真的是准备装傻充愣一辈子了。   月形耳坠有些重,弄得耳朵发疼。我下意识地伸手揉耳朵,却无意中看见聂小倩怔了一下。她微微笑着对我说:“珠联璧合的出品,还是跟从前一样好。”   我瞧她半晌才知道她说的什么,觑了哥哥一眼,说:“是路过的时候哥哥送我的,在珠联璧合斋。老板还说是真玉,同我说了好多种鉴定方法呢。”   “有人曾对我说,只要将一滴水滴在玉上,如成露珠状久不散开,就是真玉。”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抚着自己的额饰。   那是一条以玉石镶嵌、珍珠连结的眉心坠,这也是她身上唯一不素净的东西。   “我们用不着这些。哥哥的眼睛就是最好的鉴别器,只要让他的眼睛过一下,就可知道里处有无裂痕。珠联璧合斋的老板还想请他坐堂呢。”   “姑娘真是好福气。”   我笑着:“一般般好福气啦。”心中却在想这人的变脸之术绝非“不一般”三字可以形容。   她又说:“姑娘的眼睛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瞳仁亮亮的,美好得谁都不愿伤害他,亦不愿他受到伤害。”   我不假思索道:“那她一定很漂亮吧。”   她点点头:“我从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人。”   我一脸不服气,轻抬螓首,故意摆出妩媚姿态。她微微怔住,半晌才说:“自然不会比姑娘漂亮。”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姑娘这么漂亮,一定是什么都有吧。”   哥哥不置可否地勾起唇角笑了笑:“那可不是。小小年纪就已经能通吃人鬼神三界,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除了佛,你又有什么是没动过的?”   貌似不经意间遭哥哥白了一眼,于是我伸手从荷叶里揪出一块肉来,可怜巴巴地啃,一副立马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其实我多想告诉他,除了他我谁都不想要,旁人都是浮云。   “喔,对了,”他装作刚刚才想起似的,“刚才寺外一个叫翯的山精让我给你带话,说爱你一生,等你一世。”   “我不过是觉得眼熟看了他一眼,”我的声音逐渐弱下去,“而且我们最近的距离都在十尺以上。”我期许他刚才的不闻不问是因为打翻了醋坛子,而不是因为觉得我招蜂引蝶。   他似乎并不买账。而后我一直忐忑不安,更是装出长舌妇的模样,将多年来积攒下的东家长西家短全部说了一遍。聂小倩似乎对这些闲言碎语有极大的兴趣,竟然一直歪着头等着我说完,看起来天真无暇,甚是可人。后来我才知道,她是通过我在看另一个人。但终究哥哥也没消气。我只好朝着外面的翯吐舌头。   谁知道这个山精的脑袋是不是能漂绣花鞋,否则怎会只被我看一眼便说出一生一世的话来。大抵生灵对感情存在太多幻想,以至于表达时过于热烈。或许就是如此才招致不屑。反正我不是个好姑娘,得罪之处请宽恕我,或者自认倒霉。   天蒙蒙亮,我觉得自己困得要命,但一抬眼皮发现聂小倩颇有娇憨地摆弄自己的额饰就没了睡意。我想不通她如何装出的清澈眼神、天真笑靥。偏是每瞥她一眼,都能看见她莞尔的模样,足像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姑娘。然后我突然想起去年端午我用同样的眼神和笑靥忽悠了一个书生。书生姓段,名字我压根不知道,当时非常流行“郎啊”“郎啊”地唤,我就有样学样地叫他作“段郎”。   在青城那种几乎人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鬼地方,要想整个生人来玩,就得从去书院求学的读书人中下手。姓段的书生是皇亲国戚,大约他身边多的是企图飞上枝头投怀送抱的姑娘,所以他在恁样虚荣的年头期盼不贪他钱财不攀他权势一片真心的好姑娘。我讨厌天真的人,更讨厌天真的读书人。我还讨厌天真地妄想一无所有的自己仍能得到姑娘倾心相许的读书人。所以我决心让他知道比贪他钱财攀他权势残忍百倍的事是贪他的真心。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三百年前我做过一模一样的事。就像哥哥所说的那样,我兴许仅是贪玩。但什么都改变不了我是天生的负心女这个事实。   和他在一起不到三天我已腻味,他却一口一个要带我见家长定婚期。有一天我一脸厌烦告诉他我不喜欢他了。他许是看多了豪门父母棒打鸳鸯的惨戏,所以以为他自己也是苦命鸳鸯之一。最后我只好请出哥哥。在甩人的时候能充心上人,在付款的时候能充银两,在逃命的时候能充保镖,“哥哥”明显是个好东西,希望大家能够珍惜。   聂小倩见我看她,便开了口。   “霍姑娘,虽然有些唐突,但我还是想要问一句……令堂可还健在?”   你唐突的还少吗?   “我从没有见过母亲。是哥哥将我抚养成人,我最亲的人,就是哥哥了。”   “霍姑娘这么漂亮,母亲也一定很漂亮吧。”   我扮着天真可人,说:“你也很漂亮啊,死前一定有很多裙下之臣吧。”   聂小倩像个小姑娘那样欢快摇头:“我喜欢舞刀弄枪,可那个年代的人啊,大多喜欢娴静的姑娘。爹爹要将我许配给一户人家的时候,那家的公子一听说是我,吓得从楼梯上摔下来。”   “不伤心?”   “当然不。那时候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现今他不娶我,只因为他不是我的良人。我的良人,在缘分来时自会出现。他理当爱我所爱。即便不能,也要欣赏我的性子。这样结亲才会幸福。”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不是内心十分强大,便是很难遇到真心所爱。我安静寻思造就她此种性格的原因。她却主动打开话匣子:“我一直想要遇到那样一个人。等了许久,终于遇着了。”   “是宁采臣吗?那个书生……”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笑了笑。她的笑有些恍惚。   “你知道吗,有人为你和宁采臣着书?宁采臣,还活着吗?”   “死了。”   “我哥说你生前一直在等他,因为他死了,所以你一直等不到他,然后你也死了,是这样吗?”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目光模糊:“你知道这些做什么?”   “好奇啊。”   “不如你先告诉我,霍华燃身在何处。”   我颇觉无奈,扭头看向哥哥:“哥,你回答她。”   “聂姑娘,我族圣君死于武德三年。”   “我刚出生,他就死了。”   她目光锐利:“你们还不说实话!武德五年,就曾有人对我说,霍华燃还在这世上。”她一动气,呕出一口血来。   我看着那一抹血红,终于明白过来。   哥哥张口,说得淡然又认真:“聂姑娘,圣君确实死于武德三年,就在我眼前殒命,卿卿也在现场,只不过当时,她尚在襁褓。”   “骗子!大骗子!”说完又晕了过去。   趁着聂小倩晕厥的好时机,我朝哥哥使了个颜色,朝他伸出手去。“哥,借狐翎一用。”   “不许。”   “哥,不要这样迂腐嘛,又不是第一回。”   “上一回不一样。”   “上一回我们窥探了女将军已经淡忘的记忆,帮她找回五百年前失散的夫君,是做了善事嘛。说不定这一回也是行善。善事做多了老天爷就会保佑我们,让我们永远不分开。”   “那女将军遗留人世不归,未来却也不得不归。我看她一眼便知三年以内蒋子文定会对此孤魂有所安排,可你却偏要帮她找夫君。五百年来帮她凝聚精魂的就是她身上的盔甲,她夫君死后随她左右,也因此凝聚在盔甲之内。怎么说五百年间两人也算是相偎相守。你却告诉她她的夫君藏身盔甲之中,诱她破盔甲。你那样做,是帮,却也是害。你害得他们魂飞魄散,失去了往后厮守的时光……”   “却也是给了他们最好的结局。他们一个在盔甲内,一个在盔甲外,倾尽百世千世不能相见。照那两鬼魂的想法,不能厮守就是最大的痛苦。不然她的夫君怎会在得知她战死沙场之时便殉情相随,她又怎会穿着盔甲过千山万水寻夫呢?明明贴身相随,却如隔天涯,既是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活着就有希望。”   “哥哥可还记得他们相见时的目光?就好像能溢出万般神采那样。他们初见时就是那样的眼神。虽然只互相看了一眼,虽然立马就灰飞烟灭,但你别忘了,他们……是含笑离开的。”   “我总说不过你。但若我是那男子,我会在今生等她的来世。总不会太久的。”   尽管我对哥哥说的话有些疑惑不解,但并没有多想,只当这是一场普通的对话。所以立马吐出一句:“你是帮,还是不帮?”   他倒也干脆:“不帮。”   我不动声色起身,拍一拍手掌,捋一捋发丝,整一整裙摆。   他斜着眼瞧我:“你做什么?”   “出去找帮手啊。”   “谁?”   “那个山精啊。他可是常驻金华城北、历史悠久的百晓生。”   他恍然大悟一副我工于心计、早有安排的表情,瞬间思绪颇多,盯了我好久。我决定给他个台阶下,撒娇说:“就容我这一回嘛,哥哥对我最好了。”   他松了口:“你的心机若能花在逃命上,就算被仇敌逮上一百回,也能回回全身而退。”   “逃命有你考虑嘛。”   他摇摇头,颇有老人家对晚辈谆谆教导的姿态。我跪坐在他身旁,轻手轻脚解下他心口别着的狐翎,别到自己心口,再蹑手蹑脚走到聂小瑶身边。牵住她手腕的那一刻,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狠狠甩开。我重重地跌在迅速护住我的哥哥怀中。没曾想她手上的指环竟是能护她周全的宝物。幸好哥哥眼明手快将她定住。   我缓缓起身,一面摸着被甩疼的手肘,一面睁大了眼去瞪已然睡去的聂小倩。   他说:“莫要伤她。”   我点头,将狐翎轻轻置于她的皓腕之上,感受她平缓跳动的脉搏。狐翎一点点地舒展开,我的脑海显现出往昔的一幕幕。 ☆、1.7   武德二年。   看得出应是三月,春色无边,眼中的青城亦是我三年前离开时的模样。这样说有些颠倒,但青城从来不变。算起来是因为三年间没有发生过特别的事,所以我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保持着极好的记忆力。但不论是颓败还是光艳,这个地方都是我不能再回去的地方。只要我还想活着。   初春自然是山茶花盛开的好时节,聂府后院的花树开出了一朵朵半重瓣的白宝珠,纯白光洁如同佳人肌肤。   当时,聂小倩生得亭亭玉立,灿烂阳光映得粉红衣袖上似如真有盛开不败的白宝珠。她武艺超群,活泼天真,却又泼辣刁蛮,没大没小。不但整日上街闹事,还经常将聂老爷气得脸红脖子粗。这不,一出剑就将院中的白宝珠削得七零八落,最可恶的就是每一株都遭殃。聂老爷一见心爱的茶花备受摧残,心疼得摇头晃脑,偏偏又拿宝贝女儿没法子,只好哑忍。   聂小倩蹦蹦跳跳跑到聂老爷身边,缠住他的手臂:“阿爹阿爹,我的生辰就快到了,你准备了什么礼物啊?”   聂老爷故弄玄虚:“那当然是你喜欢的。只是我会不会送给你,你能不能拿到手,就看你的表现了。”   “我表现一直很好啊。”   “很好?这么多年你就送了我这些白宝珠,刚才你还一剑一剑……我也不盼你有别的表现,只盼你别毁了它们就好。”   聂小倩吐吐舌头:“下次不敢了。”   “你都十八了,还整日舞刀弄剑,把人吓跑了,谁会上门来提亲?”   “有啊。”   “真的?”   聂小倩厥嘴而笑,故意摆出娇羞姿态,双眼盯着脚上的粉色金线绣花鞋:“隔壁马大少啊。他说了,等他想娶妻生子的时候就娶我。”   聂老爷一听简直就快昏过去,趁着还有劲儿赶紧吼一句:“人家姓霍!”   聂小倩吐了吐舌头:“不是姓马吗?管他姓什么,反正他要娶只会娶我。”   “整日待在狐狸窝,长得还跟个狐狸精似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我不稀罕。”   “他要娶的又不是你,你凭什么不稀罕?不知羞。”   “你……”   聂小倩抬头盯着父亲,嬉笑着说:“其实我早就知道爹爹要送什么给我了!爹爹最疼我,最了解我的心意啦!正好,我刚答应等天气好些与他赛马,有了这匹纯血马,我的胜算大多了。话说回来,那家伙不愧姓马,骑术就像是祖传的一样!他可不像别个人说的那样坏。他还知道教我骑马的时候给我弄头小马,自己就骑着母马带我一路慢跑,是个细心又体贴的人呢。”    “我说了他姓霍!”   “他又不是你生的,你管他姓什么!更何况他骑术那么好,不姓马可惜了。”   “我……我怎会将你教得这样颠三倒四?”   她打断父亲的话,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啦!反正等他想要安定下来,我觉得是谁都可以了,我们就凑合,也算对您老有个交代。您老要是现在就欠个女婿,我就跟他打个商量,让他先早晚给您请安。他人好好,会配合的。”   聂老爷爆发性地吼了句:“胡闹!”   胡闹的事还在后头。   三日后的月夜,聂小瑶穿过挡在绣楼窗前的花树,顺着树干跳出了白色的高墙。   蓦然间震颤着出现另一个热闹精致的画面。那是一幢颇为华丽的小楼,垂地的珠帘在风的吹拂之下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在月儿的照耀下溢出满地流光。遥遥望去,极为可人的莺莺燕燕们发出各种柔弱娇媚的声音,在名为甜心坊的屋前招揽客人,姑娘们都一副久经人事的模样,仿佛未出娘胎已在里面打滚。   聂小倩马不停蹄要去的地方,原来是青楼。   腰携一柄长剑,人又气势汹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来要相公。   见到姑娘出现在青楼也没人阻拦,还任由她登堂入室,奔入拐角最清静的雅间,可见她是常客。   聂小倩一手扫起珠帘,未见到人便已开口说话:“你们家公子在吗?”   整个雅间的姑娘全部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在窗口照进来的光线里,她着一身绣了繁密白宝珠的玫瑰紫缎外衣,配上粉霞锦绶藕丝缎裙,好像一旋身就能开出无数花来。我以为一个习武的姑娘应该整日喊打喊杀,动作粗鲁,却没想到聂小倩举手抬足也可以有窈窕淑女的风范。衣着品位、一颦一笑,都可以恰到好处。   我还来不及寻思原因,便在她的记忆里看到一个着华贵金衣脚踏锦靴的男子端坐在琴案前,看那模样,似在沉思。白得出奇,静得出奇,淡然如水,点尘不惊,偏偏清贵袭人,教人不敢逼视,更有一双妙目漾出别致风情,就连羽睫都翘得夸张。如果说哥哥是美男子中的顶尖人物,那他的美就是你在一群顶尖人物里能轻易分辨出的。我无法形容他的矜贵奢华,但这种与生俱来的贵不可言却是无论谁见了都会铭记于心的。尤其是那双弹琴的手,白皙修长,一看就知道精于保养,连细活都没做过。看得出他并不是个低调的人物,否则不会金衣闪闪,一派“公子随便出手三千金”的贵人气度。   我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面孔,有一瞬间我以为我对他一见钟情了。   贵公子对聂小倩的到来恍若未觉,仍怔怔地看着琴案上的琴。纵然眼波不转,亦能与日争辉。我想这人真是长得太漂亮了。人漂亮得不像话,琴也漂亮得不像话。   琴是伏羲式,约长四尺,以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髹紫漆,十三螺钿徽,细蛇腹纹,腹有篆书。我是个懂得长远打算的聪明姑娘,见到这琴我就两眼放光。若是我可以活一千年,那我一定盗走这琴。一千年后我和哥哥会住在京都最繁华的地段,与人类的帝王毗邻而居,伸手可及他命人建造的璀璨灯楼。可这毕竟是异想天开。因为我随时都可能成为一具枯骨。想到这里我非常沮丧,阿弥陀佛。   此时此刻,他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立马变了神色,几乎是有些浪荡:“来得这么频繁,你是要在这里做姑娘吗?如是这样,先便宜我吧。”而后玉手轻抬举起酒杯,凉薄的唇浅浅碰了杯沿,合眼,睁眼,似醉未醉,仿佛每个动作都有美感,又流畅得好似一个天生的戏子,天生就擅做戏。   我不由自主停住流转的目光,一时间没有了思想,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驱使着我关注他。   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可以用面貌令我停止思考,他是第一个。我无法否认他的美丽。他的五官,甚至比我的还精致些许。拆开来看,样样靓绝天下;组合在一起,每每动人迷心。他美得如同金华的山茶花海,美得叫人愿意投入地狱,魅惑至极,竟不像个人。   聂小倩不回他的话,反倒用一种近乎完美的迷人姿态说:“爹送了我一匹纯血马,就在楼下,你先帮我照看着,等我从金华回来我们再赛一回。我绝不会再输了。”   他轻轻勾起唇角,声音低沉魅惑:“你莫忘了你的骑术是我教的。”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呢。我走了,记得等我。”刚走两步就回头,再补了一句:“一定要等我。”   这一回却是被身后的人利落地拉住了手。他带着一丝若有还无的傲慢,微微举起修长的手,一个蓝衣姑娘便迈步向前递上了一锭金。   他将金子交到聂小倩手中,聂小倩微微一顿,睁大了眼睛瞧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说:“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能给你的,也只有金子了。”   她不假思索:“你能给我的多了去了。”   “是吗?”   “当然!在青城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权有钱,名声在外,什么都不缺。”   他却微笑着说:“我缺的旁人从来看不到。”   她将粉嫩小拳头打向他心口:“别含笑带伤嘛。”   他顺势牵住她的手,就这么一瞬间,她慌了神。   她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永远都不会移开视线。   他自尾指上脱下一枚翠绿指环,轻轻地套进她指尖,薄唇传出清冷嗓音:“戴着它到任何一家‘白银谷’,可拿十万两白银。”   她呆呆地问:“你予我这么多银两作甚?寻常人家十辈子都花不完。”   他牢牢地盯着她,半晌,竟挑起漂亮的眉毛,笑了出来,细长妙目发黑发亮:“听说金华那边来了个马商,若是有好马,派人给我送来。记住,霍华燃收,可别送错了。”   我心一惊,愣是没接受。   打死我我也想不到自己会在陌生人的记忆里看见自己的亲哥哥,我更想不到霍华燃会与聂小倩有关系。从他与姑娘间的互动来看,从他的派头来看,他应是她们的主人。善狐圣君霍华燃当起老鸨在人间开了妓院,说出去不要被人笑死了才好。这么想来,聂老爷将甜心坊称作“狐狸窝”堪堪名副其实。   其实霍华燃对我那样好,按理我不该对他冷嘲热讽。但他对我而言真的很陌生。时至今日我是第一次见他。我知道他生得那样好看,知道他也过过凡人的生活,知道他看聂小倩与旁人不同……除了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倘若不是从小哥哥就对我说我是霍华燃亲妹,他舍身保我,我会将他当作一个陌生人,完完全全的陌生,是生是死与人无尤。原谅我,我本就如此薄情,纵你花尽心思将我讨好,危急关头豁出性命。   我在记忆中紧盯对着聂小瑶的背影挥手作别的霍华燃,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只见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聂小倩离开的地方,仿佛在想些什么。再过了一会儿,旁若无人地坐回琴案前弹起琴来,修长手指抚上琴弦。本就俊美非常,将手指触到琴弦上的那一刻,仿佛已是天下第一的琴师,愣是将人迷了个七荤八素,教人不得不动心。但他眼中情愫有些奇怪,脸上的表情又过于玩世不恭,仿佛刻意要人记住他的美仪风姿。日日流连勾栏,夜夜怀抱莺燕,偏用恁样的目光看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个善狐君王究竟是何居心,但聂小倩的记忆并没为我解惑。   下一刻他又优雅抬手,傲气、漠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对身侧的蓝衣姑娘说:“通知因宗尽快赶回,莫在雪山避着了。”近乎霍乱般教人难以抵抗的魅惑嗓音消失在记忆中,几乎就跟刚刚发生似的,真实又真切。聂小瑶早已离开,但不知为什么,我竟看到了这些画面。   回头想想,既然霍华燃是在青城保住了我,既然我年届十六,既然他通知哥哥赶回,那我想必已在这个世上。如若可能,我会见到仇敌的模样。我要等着,要看下去,看看那个想要我性命的混账东西如何在我诞辰之时出手要我性命。   辗转间聂小倩已穿州过省东去浙江。不愧是善于惹祸的幺蛾子,一路上干出不少荒唐事,凭着霍华燃给的一锭金无风无浪赶到金华。   金华。   是她与宁采臣故事的开端吧。 ☆、1.8   照《倩女小札》的说法,聂小倩十八岁时病逝,葬于金华城北。可我看她这活蹦乱跳的模样,不像是能“病逝”的……   刚到金华那日,她便直奔金华城南三里处的亭子,从午时等到了天黑。毛躁的姑娘,难得有这分耐心。   掌灯时分,月儿初上,我远远瞧见茶花丛中“聂小倩”姗姗而来。   两个聂小倩。   后者到时,乏力地喘气,我看得出她面色并不好。回头想想,一个鬼魂面色如何能好,傻里傻气地笑。   之后出现一个干净清爽、面容俊朗的书生。   他不疾不徐走来。若不是他脚步有声,走在茶花丛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响,我会以为他亦是鬼魅。   “小倩,你累了,进亭里坐着再说。”他轻轻地对聂小倩说话,语声温和。而后扶着聂小倩进亭子坐下,看起来体贴非常。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聂小倩。而记忆的主人,唤作聂小瑶。   此时此刻,我方能分清飞掠茶花丛逃亡之人与欲以火杀我之人是聂小瑶,而最初询问我霍华燃下落的才是聂小倩。姐妹二人问的都是霍华燃,却是一个淡然如水,一个咄咄逼人。   我听她们二人谈话才知,聂小瑶穿州过省,是因聂小倩托梦给聂小瑶,要聂小瑶去金华寻她,说是人虽已死,魂留人世。   因孪生之故,从小到大姐妹二人不论是喜怒哀乐,还是病痛疾苦,总是同时感受,不差半分。但相同之外总会有些不同。所以姐姐喜好琴棋书画,妹妹反倒喜好舞刀弄枪,导致妹妹大大咧咧,姐姐书香漫身。三年前,聂小倩病逝,从此与家人天人永隔。其实聂小瑶一早就知姐姐还在人世。若不在人世停留,她不会没来由的喜怒哀乐。聂老爷常说她作怪,并不理睬。直到她说要去金华寻姐姐,聂老爷才真正发了火,以断绝父女关系相胁阻其离家。她是不怕的,偷偷收拾好细软于当夜留书出走。   绝非聂老爷常常口出狂言,聂小瑶才敢忤逆,而是聂老爷膝下只她一人,平时巴不得手里捧着嘴里含着,生怕贪玩的女儿有三长两短。其实我明白聂老爷的想法,大抵是聂小倩一去不归给他落下阴影,所以他才想将聂小瑶这唯一的子息牢牢拴在身边,好好养着。如若不然,再来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他那把老骨头将来给谁埋?   聂小倩对聂小瑶说他叫宁采臣,还说自己已嫁他为妻。   和《倩女小札》所写相同,他是个家世清贫的书生,明眸皓齿,清俊温文,穿着绘有紫竹的浅色衣裳,简单素净,一副谦谦君子模样。   我不喜欢太过书生气质的书生,也永远不会喜欢太过书生气质的穷书生,但聂小倩喜欢。只要她喜欢,谁不喜欢都不要紧。   宁采臣淡淡地眄了聂小瑶一眼便躬身作揖,聂小瑶微微还礼,叫了声“姐夫”,再一次展现淑女风范。想来只有陌生人在场,她才会露出这种模样。   宁采臣仔细看她,我看见他眼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光彩。   他同聂小倩说:“一直听你说孪生妹妹与你如何如何相像,没想到就连声音都一样。”话音刚落,又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聂小瑶一眼。她讨好地笑,他愣了一愣。怕是这笑容太过虚假,把他给镇住了。其实她本不愿讨好面前的人,只是若能讨得他开心,便是给了自家姐姐面子,那姐姐也会开心。但其后宁采臣的笑容却让她怔忡了。她从未见过有人可以这样笑。就如雨后明朗的天空,清新纯净,甚至令人迷恋这种美好。这与霍华燃的美好截然不同,一个是春风拂面,恍若身处的世界只有晴天,让你没来由地高兴好几天。一个却是勾魂摄魄,如同遭遇战场上掠人性命的魅惑死神,令你将展露笑颜视为如呼吸般不得不做的事。这人太懂笑的技巧。   其后,聂小瑶尾随宁采臣夫妻回了家。宁采臣家境平凡,里里外外都是聂小倩在打理。好好的大小姐不做,待在这鸟不生蛋的院子里受苦,人要作践自己没有办法,鬼要作践自己更是无人能帮。或许我这叫浅薄。好吧,我就是浅薄,但还有另一个人与我一样浅薄。那就是聂小瑶。她一脸嫌弃,心中不知说了我的想法多少遍,看宁采臣的目光都带着鄙薄和同情。我觉得她和不食人间烟火的聂小倩根本不相配,她应与我是姐妹。   记得《倩女小札》说聂小倩与宁采臣初遇时,恰好是考试之期。当时城中房舍由于考试期至租金颇高,宁采臣便在此留宿,寺中还有一个陕西来的读书人,姓燕名赤霞,两人经常在大殿的走廊中谈天说地,彼此相谈甚欢。燕赤霞是奇人,鬼妖不敢近他身,宁采臣与他一起,避开了许多祸端。再加上宁采臣不贪财不好色,有圣贤之人的品德,作为艳鬼的聂小倩不能蛊惑他分毫,只好求他将她的朽骨带至清净地方安葬。宁采臣便将之安葬在书斋近旁,聂小倩一路尾随,还作出差些迎风而倒的娇弱模样,在我看来硬是赖进了人家里。女子在这方面的道行高得吓人。   遇上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是教女儿家最烦闷的事,最烦闷的是这个书呆子还有妻室。所幸阎君作美,宁夫人不过仲夏夜便已奔赴九泉。聂小倩更说宁采臣将来会有三子,宁母一听,心花怒放,当即答应聂小倩进门。聂小倩清丽却不失风情,谁会不喜欢?来参加婚礼的满堂宾客瞧见了她,那都看呆了。   ?? 我不大知道为人妻的滋味,只是每每看见聂小倩的眼睛如含糖那般的笑,就觉得为人妻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继而幻想我与哥哥的婚后生活。我想宁采臣应该是个好丈夫。但明显聂小瑶是他们平静生活中的变故。就如同旁人说聪明人不该整日夸自己聪明,聪明要别人来夸一样,聪明人是不会在身边摆个随时会吃人的猛兽的。因为聂小倩从来不夸自己聪明,因为聂小倩在婚后一年才将聂小瑶找来,所以她定有所图。   聂小瑶以宁采臣小姑子的身份住进了宁家,并在聂小倩的强烈要求下努力做一个大家闺秀。聂小倩更是约束聂小瑶的行为举止,要她轻声细语说话,婀娜多姿举步,完全可算照着自己来塑造新的聂小瑶。聂小瑶也经常出入宁采臣的书房,宁采臣授她琴棋书画,可惜这个姑娘与宁采臣的朴素书房毫不相称。A   宁采臣说琴棋书画是女子修身养性必须掌握的技艺,聂小瑶表示不屑。   “据说琴瑟是伏羲所创,由梧桐木制成,带有空腔,丝绳为弦。琴初为五弦,后为七弦,而瑟有二十五弦……”   聂小瑶鼓起腮帮子,死命摇头,无意中流露出嫌弃的姿态。若不是不想姐姐不高兴,她绝不会浪费时间学琴棋书画,更不会时刻装得萌点无数,极好相处。   他瞟她一眼,说:“你不喜欢?那今日教你下围棋?”   她慢悠悠说:“爹说围棋是一种以包围和反包围战术决出胜负的棋戏,就像昔日天下各族各城的吞并和反吞并,基本上是智力和实力的较量,但最终靠的几乎都是械斗。所以说,械斗才是最重要的。”说着还握起手中的长剑耍了耍,娇俏可人,目光中却流露出对穷酸书生的不屑。   这些入不得我的眼。我若是老师,只会吼一句“朽木不可雕”,但宁采臣与众不同,只怔忡着看了她一眼,爽朗微笑了事。   聂小瑶又立即抓起一支毛笔,嬉皮笑脸说:“姐姐只让你教我识字。”   宁采臣沉思半晌,寻来一根麻绳,悬挂在屋梁上,结成绳圈,将她执笔的手套在圈里。   “男女授受不亲”果真是个屁,所以宁采臣牵起聂小瑶的纤纤玉手之时丝毫不在意,聂小瑶也只是歪着头看着他。想来二人并不迂腐。   “很难受吧。”得到聂小瑶肯定的回答以后,宁采臣续道:“这叫悬肘法。当然不会马上让你受这种苦。你先学悬腕,写写两三寸的大字,”他一边说一边把她的手从绳圈里拿出来,教她执笔的步骤,“手腕离开桌面,但手肘靠在桌上,初学者都这样学,然后才练悬肘……有些人不勤加练习,再加上天资愚钝,一辈子都悬不起来。”   聂小瑶撇嘴:“弄得你自己很聪明一样。”   “我当然很聪明,我连小字都能悬肘写。”   “作为一个书生,这是基本技能。”   “不是所有的书生都能写一手好字的。”   “那……不是所有的姑娘都能像我这样漂亮。”   有一刹那我觉得她刻意笑得乖巧。   宁采臣又一次和我唱反调,噙了一丝笑,兀然看了她许久。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写她的名字,写自己的名字,粉红衣裙与绘竹的白衫在傍晚时分的昏黄日光下交叠,难得的相称。一个舞刀弄枪的姑娘,一个正经刻板的书生,竟在书房里相处融洽,出乎意料的好。   我第一次明白爱屋及乌的威力。于是我开始伤心,觉得哥哥是因为霍卿卿才对我这样好。   无奈聂小瑶实在与书画无缘,一瞥见院里生机盎然,便冲到窗前,指尖点着院子里的一簇簇淡黄色花朵:“那也是山茶花吗?”   宁采臣将手中书册放回桌案上,视线顺着她的指尖看了过去,眼中情愫莫名:“你不知道?形如细雕,质若软玉,唤作‘姚黄’,是洛阳牡丹中的古老品种。”   “姚黄……好像很久以前听过这个名字。”一双明眸睁得大大的,仿佛在回忆些什么。   宁采臣笑了,真心的美:“三年前,青城的纨绔子弟合起来举办了一场百花会。那些花里面就有姚黄。那时候,青城所有的年轻人都去了。你也在那场盛会中吧。”   “喔,”聂小瑶又努力想了一下,“是有这么回事儿。”   “那样盛大的百花会,汇聚了多少年轻才俊,你可曾遇到不一样的人?”他眼里,似乎有着希望的曙光。   聂小瑶大大咧咧甩了甩手:“哪能遇到什么人?要不是为了哄爹爹高兴,把爹爹从姐姐离世的悲伤中拯救出来,我才不会去百花会寻上好的白宝珠,才不会被霍……遭人戏弄。对了,为什么旁人都种茶花,你种的却是牡丹呢?”   宁采臣的嗓音突然低低的:“你姐姐喜欢。”静静地重新拿起书册握在手里,仿佛就要有个凭借似的。而后扯起嘴角笑了笑,加重了手的力道:“你呢?你喜欢吗?”   耳边传来一句潇洒的“不喜欢”,他又扯起唇角笑了一下,好像被羞辱了:“这是我三年前在金华赛诗会上赢来的,花了不少心思照料,我以为……”手中的书册却失落到地上,待将书册拾起,起身却见聂小瑶已消失不见。而后瞧着姚黄发呆,脑海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我竟觉得他难过了。一晃眼却又见他笑靥如春,缓步去佛堂诵经。   大约是我看错了。 ☆、1.9   因了宁采臣的牡丹,聂小瑶当夜便想起自己与霍华燃相识在百花会。这场花的盛会由城中最富牵头,众位公子踊跃参与。我不知如何形容刁蛮小姐与善狐圣君的初遇,但说起来,其实缘于一场闻香识花的游戏。   善狐圣君自称能凭香味辨识百花正接受众位公子的考验,而刁蛮小姐跳上摆花的石台扮作娇花,务求令傲慢男子出丑。谁知被蒙住双眼的善狐圣君道一句“此花非花却胜花”,还故意贴近聂小瑶的脸颊,轻揽细腰,再道一句“小姐有礼”。正常的姑娘都会以为自己是被轻薄了,但聂小瑶却觉十分有趣,唇边扬起调皮笑花,爽快回了一句“公子有礼”。聂小瑶不愧是个不正常的姑娘,隔天便直闯甜心坊约霍华燃郊游。想想周围的姑娘一个个瞪圆了眼,真乃跟不上潮流。   旁人只知甜心坊的大老板霍华燃是个善于吃喝玩乐的翩翩公子,却没人见识过他为人挑选小马驹的模样。   那马体格高大,几乎和女孩比肩,据我目测,它该有四尺五寸。它的眼眸大而明亮,栗色的毛泛着奇特的光泽,秀丽俊美。小巧的头部还有白色的斑块,看起来伶俐强健。   他抬手抚摸马背:“温血马,这种马性情温顺,禀性灵敏,最适合女儿家。”   聂小瑶鼓起腮帮子,不以为意地说:“只是没长开的小马驹。”   “那你上去。”   “上去就上去。”   眼看聂小瑶按着霍华燃的手臂准备上马,霍华燃也做出送她上去的姿态,孰料最后他又将她硬生生地拽了下来。她气冲冲转过身来想跟他算账,但身子一转,恰好扑入他怀里。我看了好一阵,聂小瑶竟没脱离他的胸膛。这姑娘究竟是有多粘人?   他轻扬唇角:“姑娘,你是在揩我的油吗?”   “……”听他这么一说,聂小瑶索性将身子全部依偎进他怀里,“揩油就揩油,是不是我揩不起?”   他兀自噙了一丝笑,我便也在记忆里笑开了。他掉转话锋说:“下回记住了,上马之前一定要检查肚带是否已经勒紧,检查它的牢靠程度。虽然说这是马夫的事情,但为保安全,你也该检查。而且,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以站在马后方,即使是侧后方都不可以。因为……你这么讨厌,马可能会踢你。”   “你才讨厌呢!”   我笑得越发厉害,觉得这俩家伙无聊至极。   “脚前半部踩蹬,上身直立,坐稳马鞍,拉住铁环保持平衡,腰背尽量挺直。无论什么情况都要抓紧缰绳,只能是脚的前半部分踩蹬。”   聂小瑶颤颤巍巍踩上马蹬,紧紧拉着铁环骑在马上,霍华燃则牵着她的马慢慢行在美好日光下。夏日的风凉凉的,吹得山上窸窸窣窣作响。   不知为何,我不愿多看这些打情骂俏的画面。也许是眼睁睁地看着兄长待别的女子好而自己却从没享受过同等待遇实在有伤兄妹之情。不过身为狐狸却能骑马真乃神奇也。狐狸骑马,马也心甘情愿,不知听起来是否甚为搞笑?但后来霍华燃英姿飒爽骑着母马,聂小瑶骑着小马跟着母马一路慢跑的场面确实美好,连我看了都想赞一句绝配。   我无法想象霍华燃会有这般耐性。照聂小瑶的记忆来看,他对女人颇有一套。但究竟是他天生就懂取悦女人,还是他从来随欲而为?没有人知道。包括聂小瑶。显而易见的是聂小瑶已中了霍华燃的毒。   她辗转反侧,透过窗子深深地凝望西面的远山。山峦重重叠叠,她想,过去,再过去,再再过去……就是青城了。她以为自己是着了魔,从此以后将男子美貌视作洪水猛兽。也恨自己不能生得再美一些,反客为主让他对自己挥之不去。这种下意识的忆想自夜晚蔓延至翌日,宁采臣授课时亦魂不守舍。   “小瑶。”宁采臣见她不回应,复又唤了她一声。“小瑶。”   “啊?”   “你在想什么?”   “姐夫,你有没有见过……有没有见过……”她张开十指比划,似乎一想起他来就高兴坏了,“很漂亮很漂亮的人?”   宁采臣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委婉地问:“那是有多漂亮?”   “比我和姐姐漂亮很多很多……”她搜寻一个可以形容他美貌的词汇,却发现根本无处可寻,“就是很漂亮很漂亮啦!”   宁采臣摇摇头:“在我心里,没有人比小倩还漂亮。”   “他漂亮得根本不像人呢,真的。”聂小瑶一惊一乍地说。   “她?”   “我家隔壁的霍公子。”聂小瑶洋溢如沐春风的笑意,“他是个好人,经常带我骑马,我的马术就是他教的,整个青城的姑娘都喜欢他。”   他淡淡地问:“是吗?”   “嗯!看一眼就再也忘不去!好像着了魔一样!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遇到比他还漂亮的人了。”   “喔,那一定是真的很漂亮了。”   风吹起窗前的帷幔,遮住宁采臣喜怒难辨的脸庞。半晌,帷幔之后传出低微声色:“我该去诵经了。”   诵经,是为了超度亡魂。   春日微凉,宁家院中的颓旧矮墙攀着长长的藤蔓,绿油油的似是能滴出什么东西来。院里的姚黄开得茂盛,在深夜绽出光彩照人的美。这些与宁采臣诵经的虔诚背影着实不相称。不知道是否是佛堂促狭,所以透过窗子看见的宁采臣的身影也特别单薄。他跪在蒲团之上,微微俯首,美目微阖,双掌合十,嘴里默默地念叨着我听不懂的经文,仿似没有什么比诵经更加重要。在我看来,有种难得的虔诚与安谧。平静无澜如同冰层之下的水,这是我达不到的境界。据哥哥所说,一个人只有在真的盼望得到什么的时候,才会这样全心全意。就是因为我不将修习法术当作一回事,心内也并不盼望得道成仙,所以无法专心修习,于是法力得不到提升,久久停留在一个阶段。我想,他是真的想要聂小倩重生为人。重生为人,然后同他生儿育女,共享天伦,做尘世一对平凡夫妻。如意算盘打得忒响,只是人类永远摸不清天意,只能遵从人算不如天算的天理。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极为痴情的男子。因为痴情,所以每天坚持为心上人诵经超度,希望心上人得以重获新生,哪怕这辈子再也不能看见她。若是换了我,我情愿心爱终生为鬼与我相伴。这是我的私心。当然,他亦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放弃轮回转世同我月下相守,抑或选择投生为人离我而去。如是后者,我便不会等他。不会像哥哥说的那样,等他的来生。   远远看去,他别致长衫上的紫竹颇为逼真。一个人再穷苦,才气也不会被穷苦掩盖。这一幅紫竹没有十多年的功力是无法成形的,更何况是在衣上作画。品性纯良,待人和善,又有好容光,好才华,也难怪聂小倩会动心。就连聂小瑶瞧见他诵经时那副虔诚模样都怔住了。   我在看聂小瑶的记忆,这就像我附在她身上一样。我在她的眼睛里感觉她的神思,看她所看,想她所想。   她倚在门边,似如在看一只受伤的小鹿,悲天悯人,伤不自知。终是受不了这一幕,同情着跑了开去。只是从今以后便爱上了宁采臣诵经时的模样,总要在佛堂的门后躲着,有时一看就是一下午,仿佛自己也可以得到平静。而后每日都以无比配合的态度接受宁采臣的教学,时间久了,倒让宁采臣有些意外。   他疑惑地望着她:“这些日子你可吃了什么药?”   她歪着头,不明所以。   “若不是吃了药,怎的这么乖巧?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我都差点儿以为你是小倩了。”   “姐夫喜欢就好。”   他微微怔住,半晌又说:“世上有一个小倩就已足够,小瑶还是做自己比较好。”   她眨着灵动的一双美眸,有些不高兴:“喔,姐夫真讨厌。”   他像是明白自己失言似的赔笑说:“日后小瑶也会有这般待遇的。那个人,会对你更好,将你视作生命。”   她绽放大大的笑靥,高兴坏了。   按照故事的正常发展,这两人间定会发生什么,但若真的发生什么,我推算受伤的会是聂小倩。女人愿意嫁男子为妾是一回事,千方百计要赶走其他妻妾又是另一回事,像聂小瑶这样自信又好强的姑娘,若是做了妾,绝对是奔着有朝一日扶正的念头。而若亲妹要与姐姐一争长短,那温婉的姐姐一定退让。年长的总是最先吃亏的。说来说去我们都忽略了一个人。那就是宁采臣。似乎谁都没考虑过他的想法。这么想来,他着实可怜。毕竟他是个干净的人,值得真心相待,值得倾情相许,而不像霍华燃,漂亮姑娘抛个眉眼他就耍起流氓,人踩他一脚他连人祖坟都要掘。当然,这是聂小瑶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我的想法是狐狸有狐狸的活法,待人处事自然与人不同。   很久以后的某个午时,我自聂小瑶眼中瞧见立在门后的聂小倩。 ☆、1.10   门边的一截纱衣暴露了她。想来她已站了很久。她含悲带笑,不动声色离开。见过伤心欲绝把相公往门外推的,见过巴不得相公另结新欢的,却没见过又哭又笑看着妹妹和相公相处融洽的。不管她鬼胎如何,总之她不是省油的灯。   当然,聂小瑶也费油。她渐渐发现了藏在暗处的聂小倩,她下意识地觉得聂小倩有心把自己往宁采臣身边推,演一出娥皇女英,然而绝口不提,比谁都镇定。我原本在想城府颇深的聂小瑶在这故事里究竟会是什么下场,可没曾想将自己带了进去。如果说光动心思就没有好下场,那我这个又动心思又出手的姑娘只怕将来会死无葬身之地。   一日她又躲在佛堂外注视,聂小倩行至她身边,她亦未发觉。   聂小倩纤手搭上她肩头,她吓了一跳,回头却见聂小倩微微偏头盯着自己,幽婉的声音飘在无边□□里,甚是好听:“你随我来。”   摸黑步行,一路上又满是荆棘,不知有多么艰辛。聂小倩是鬼魂,荆棘自然伤不了她,步步婀娜,娉婷绰约。可聂小瑶却是活生生的人,偏又穿着长裙,划伤不说,绊倒了好几次,于是叫苦连天,吵吵嚷嚷。   “姐姐,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   “你随我来便是。”   “天这么黑,姐夫会担心的。”   她感慨地说:“担心总比伤心好。”   到了山上,只见窄窄的山道上停着许多车马,车上人或多或少,唯有一辆马车空荡荡的。那车上垂挂着朱红的绣帘,还挂着无数铃铛。聂小倩径自朝着那辆马车走去。待瞧见车马并不沾地,聂小瑶才知这是阴间的车马,恍然大悟。她欢呼雀跃:“姐姐你可以重新做人了!”   聂小倩倚在车上,轻叹一声:“这两年来,相公日日为我念经,如今已满了经数,所以十日后我可托生到长安侯户部家。”   “真的吗?”她替姐姐高兴,几乎乐傻了。   “小妹,三年前我坠海而亡,找不着家,遭受妖物威胁,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下贱勾当。若不是遇着相公救苦救难,或许我还在兰若寺害人。”聂小倩紧握住妹妹的手,紧紧的,“如今我最放不下的就是相公。爹爹家财颇丰,身体又十分硬朗,我并不担心。但相公,若是没了我,他该怎么办?”   “姐夫那样好的人,一定会等姐姐回来的。”她一时间忘记对聂小倩的猜测。   “他会不快乐。”   她不假思索:“不会的。”   “我承相公恩义,永生不忘,本该伴相公一世,却没想能得阎君眷顾,得以转世为人。我最后的机会,是他日日夜夜诵经为我求来的。我知道,他千方百计要我投生为人,是希望我脱离鬼籍,不必领受冥府惩罚。我也知道,只有我重生为人,我与相公才能真正长厢厮守。可我如何能要他孤独等我十多年?”   她望姐姐不要担心,苦口婆心说:“姐姐放心,十多年说长也不是很长,写写诗作作画很快就过去了。”   “十多年,那么漫长的时间,相公身边却没有一个半个知己照顾,我如何能够放心?”   “人生得一知己已属大幸,哪里去寻第二个?姐姐莫要替他贪心了。”聂小瑶的眼睛仍是爱笑,她笑着看自己的姐姐,等姐姐和盘托出所有。   “小妹,你我本属同胞,我们之间不必拐弯抹角。”   她淡了笑容,缓缓开口:“拐弯抹角的好像是姐姐吧。”   “成亲之时,相公曾对我说,无论我为人为鬼,他死生相随。若是他随我而去,那下辈子,我还找得到他吗?我不能冒险。所以,他得活着。”有些东西你越是这样说,旁人越是不相信,就如聂小倩的话语。聂小瑶本不相信没了聂小倩,宁采臣就会活不下去,就如她相信游戏花丛的霍华燃只会在没有追求时成家立室。更何况她眼中的宁采臣是个明朗如春的人,纵然痴情不改,重启新的人生亦指日可待。   聂小倩终于说:“你要替我看着他。”   但凡女子作出这样的决定,一为万不得已,别有所求,二为纯粹找抽,自掘坟墓。   “十五年。十五年后告诉相公我在河北侯户部家,盼他来寻。”   话说到这里,已十分明白。聂小瑶却还要装糊涂:“小妹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聂小倩一张樱唇启开又合,似如吐一言一语都会损伤似的。   聂小瑶见聂小倩这般为难,终于褪去笑容,正经起来:“莫说小妹不愿意,就算小妹愿意,姐夫也不会配合的。姐夫对姐姐一片痴心,绝对不会接受别的姑娘。姐姐多想了。”   “我不要你做别的姑娘。小妹,你那样聪明,应该知道我是怎样想的。”   她扬起唇角:“是,小妹一早就知道姐姐别有用心。这些日子姐姐要小妹熟知姐姐的习性,清楚姐姐的举手投足,为的就是将小妹变作姐姐。姐姐,你可知道,就算小妹将你学个十成十,小妹也不是聂小倩。只要不是你,那就总有破绽。到时姐夫会作何感想?”任性的姑娘,说话大多直白。   她是真的受伤了:“我别无选择。”   聂小瑶闷哼一声,笑开了花,口中却说:“可我有自己的人生,聂小瑶的人生。我也会有自己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你指的,是霍华燃吗?”   平静无澜的心湖犹如被丢入一颗小石子,泛起一点涟漪,她忐忐忑忑说不出话来,半晌,故作大声:“我怎么会喜欢他呢?我跟他,只是朋友。”   聂小倩终归没有强求。但姐妹二人却有了龃龉。反倒是宁采臣和聂小瑶相处得愈加融洽,表面看来足像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你侬我侬,忒煞情多。聂小瑶更有一日换上白纱衣,作了聂小倩的打扮出现在聂小倩面前,问她像不像。   她说:“若能不开口,那就全然相像了。”   聂小瑶只是笑着,不言不语。   “你想做什么?”   “做一日聂小倩。”   在聂小倩惊愕的目光下,她续道:“小妹想与姐姐打个赌,若是小妹赢了,姐姐不许再提十五年之托,而且要在十日后赶赴河北重新做人。”   “若是你输了呢?”   “留在姐夫身边,待十五年后告诉他真相。”   “如何赌?”   “与姐夫相处一日,若是姐夫辨不出小妹,就算小妹赢了。”   “为何要这样赌?”   “小妹只给姐姐这一次机会。”   我不清楚聂小倩是怎么想的,或许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但聂小瑶却清楚得很。因为有些话她不想明说,有些话她也不能明说,她更不想直愣愣地说出口落个两面非人的下场。唯一的出路就是赌。这可是万全之策,赢了就一了百了,输了也可耍赖。认真你就完了。   聂小瑶将姐姐的十五年之托看作一场笑话,于是在赌约初立之时便走出屋去向正在拾掇花草的宁采臣道别。   灵动的一双眼扫过宁采臣的清秀面庞,再扫过他身前娇滴滴的白宝珠,聂小瑶微微怔了一怔,但仍无心探讨牡丹突然化作白宝珠的原因,几近乖巧地说:“姐夫,小瑶来金华之前,曾听至交说金华新来了一个马商……”   他的手蓦然停在山茶花的绿叶上,打断她的话:“至交?那与小瑶的关系一定极好吧。”   聂小瑶望着他:“临行前他送了我一个扳指,要我寻到好马的时候去他家钱庄提钱。可这一月多我都不曾听说那个马商的消息,不知道姐夫你知不知道。”   他转过身来:“这我倒不曾听说。”   “这样,我回去便不好交待了。”   他有些急了:“你要走?以前小倩总是盼望你来,现在你要走,她一定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姐姐。可今早爹爹捎来书信,说是老毛病又犯了。我要是再不回去,恐怕就赶不上为他送终了。”   这回他没有笑。   月色暧昧,他立在一院的山茶花前,嗓音沉沉的,应了一声珍重。而后两人再没说话。 ☆、1.11   聂小瑶在饭桌上向宁母打听金华马商的消息。宁母的回答是西郊山顶牧场,聂小瑶决定借着为自己寻一匹好马的名义要聂小倩孤身去西郊山顶牧场。话说成这样,相信大家都不明白。其实,是聂小瑶扮作聂小倩去西郊山顶牧场。   午时三刻,日头正高,聂小瑶站在窗前左顾右盼,寻了无人经过以及无人即将经过的时刻,咻一声飞过了低矮的屋檐。人就是这样,会飞就不想走。但飞,要付出飞的代价。   练武之人脚力极好,所以西郊一行对于聂小瑶来说是小菜一碟。可山顶牧场着实坑人。场主首先牵出一匹冠军马,若是良驹,聂小瑶也就大手一挥奉上白花花的银子。谁曾想那马像个二傻子,双眼呆滞,四肢无力,对主人发出的信息充耳不闻。第二匹,第三匹,第四匹……接下来的无数马匹长相不同,德行却都相似。   被长期训练的马,断然不会不听主人指挥,但若真不听主人指挥,摆出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去的姿态,那就是故意和主人做对,就是心里不健康。事实上只要是马,多多少少都有点儿忧郁症,尤其是赛马。病症源于马对主人失去信任,应怪主人不好。但聂小瑶却不明白,以为场主在耍自己,还说新来的就是新来的,气呼呼地甩袖而去。场主在身后骂骂咧咧说自己在金华经营牧场数十年,今天是头一遭,邪了门了。一转身就被聂小瑶一脚踹飞。欸,“祸从口出”就是这么来的。   聂小瑶对霍华燃浪费她时间表示极大的不谅解,有生以来第一次发了火。她觉得凭霍华燃霍大少爷的权势,绝不可能连一个消息都弄错,应是他有心戏弄,要她徒劳几回。背地里不能说人确实是金玉良言,否则聂小瑶不会平白无故踩空,瘫坐在地上起不来。   天高高的,云也高高的,聂小瑶的心气也高高的。她环顾四周,有点负气,终于忍不住,叉了腰骂起霍华燃来,却愣是狠不下心说些五雷轰顶的咒语,倒是正正经经想起他来。回忆中的霍华燃有细腻的眉眼,白皙的面容,总爱穿张扬高调的衣裳,时时刻刻在笑,却又傲慢无匹。以前她从未见过一个人美成这样,就连在记忆中,都能将人惊艳一番。聂小瑶不大能记住男子的容貌,有些看一眼便忘记。哪怕是身边的父亲,也是长年累月地看,才记了下来。不曾想看霍华燃一眼,便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仿佛已铭记千年,再不能忘。那人着实有难以言喻的魔力,她自己都有些诧异。后来阅尽天下人,才知一个人美成这样是极其难得的,怪不得忘不去。   傍晚飘飘洒洒下起霏霏雾雨,漫山的茶花被风雨吹得颤颤巍巍的,几欲四散粉碎,却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教人想起聂小倩手中的青色油纸伞。   山路十八弯,弯处有伞。青色的油纸伞,伞柄微微泛着青光,伞下是一个缓步而行的书生,穿着浅色长衫,其上紫竹栩栩如生。他抬眼,定定地凝注她。待发现她一脸憋屈全身漉漉,急急送上了伞。   他唤她的名字:“小倩。”言语之间伸手去扶她。   她握住他的手却不起身,反而抬高了眼:“相公,你会戏耍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吗?”   他温暖一笑:“我可没有决胜千里之外的才能。”   “那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长得不一样呢?”   他保持着握手的姿态,认真地说:“谁说的?你和小瑶不就一模一样吗?”   “那不一样。”   她较真,他却笑了:“除了性子,没什么不一样。”   “可是光这一样,就已经是天壤之别。”   他颇为赞同地点头,甚至有些恍惚:“起来吧,天快黑了。”   聂小瑶执着于难忘霍华燃容颜,竟真的扶住宁采臣的手用力起身,三分不适袭来,一下子撞跌到他怀里。他皱了皱眉:“怎么了?”   她顿了顿,勉强一笑:“崴了。”   他将她搂在胸前,小心翼翼地撑住她的身子。   “走不动了。”这或许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对父亲以外的男子撒娇。   “没关系,我能走,我带你回家。”粲然一笑,宛若春光,温暖袭人。   除了那次从马上跌落,再没有被人抱过。聂小瑶搂着宁采臣的脖颈,乖乖地躺在他怀里,神色渐渐平静,没什么表情地凝视眼中的人。他任她瞧了一路,终究忍不住低下头:“我有那么好看?”   聂小瑶一时反应不过来,低下头没有说话。这种神色,是难得的温婉柔情。只有我知道,她是通过面前的人在看别个人。纵然他们无一相像。   潇潇暮雨,繁华山茶,蜿蜒小路,一男一女,倘若此时才是开始,彼此珍重,两厢情愿,或许就没聂小倩什么事了。但若故事真的这么下去了,也就没我什么事了。   其实明眼人都可看出眼前的聂小倩并非聂小倩,但只因身在戏中,无从怀疑。就如戴了□□,若无人拆穿,或不知世上有□□或者双胞胎这回事,就无认清的可能。不知有朝一日真相揭开,宁采臣会作何感想。越是乱,越是怨,我就越是喜欢。   一身白缎纱裙的聂小瑶迟迟没有抬头,像是已离开了金华,离开了西郊。   我暗自斟酌,觉得聂小瑶大约爱上了霍华燃,可她自己不知道,以为自己只是被美色所迷,不能相忘。我想这孩子真是太笨了。   回家后宁采臣为聂小瑶作画,聂小瑶百般推脱,最终还是拗不过。直到看见那副画,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将霍华燃的容颜印在脑海中。   因为宁采臣说:“不相干的人当然记不清,相反,越是重要,越是记得清楚。”   聂小瑶睁大了眼,一时间手足无措。她感觉心脏在放大。   她想起和霍华燃信马由缰,自己靠在他的怀里,山上云卷云舒,风凉凉的;她想起霍华燃弹琴之时自己陪在近旁,手托着腮,静静地看;她还想起他说若他对人生没追求了,就娶自己为妻。从前她不知道他的重要,也不曾想过为什么他一提娶自己为妻,自己便不在乎什么缘由,一口应承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自己看着别个男子就好像看见了霍华燃一样,一言一语,一笑一伤,难以相忘。更不知道为什么方才对宁采臣撒娇的时候,心中所想全是霍华燃,想着如是换成他,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原来原因只有一个。   “姐姐,你输了。”   这是她推开房门后说的第一句话。   聂小倩仿佛没有听见。半晌,微微启唇:“我会遵从赌约,赴河北投生。”   原来,她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姐姐一定奇怪小妹为什么要赌姐夫分辨不出吧。小妹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要姐姐尝尝心爱之人被占的滋味,打消姐姐不该有的念头。自己喜欢的人,把别人当作你,卿卿我我,花前月下,是什么滋味。”   聂小倩却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聂小瑶做了一个美梦,梦中他吻着她的眼睛,笑得清雅无方。修养提醒我不该再看下去,因为少儿不宜。   宁采臣借画拐着弯儿表白,却没想帮了情窦初开的聂小瑶一把,导致她作出一生中最大胆的决定。   向霍华燃求亲。   她没什么才华,只随便拿了张纸。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寻了最快的马,马不停蹄将求亲信送出,来回竟只十日。拆开信时,心跳堪比光速,最后却是乐疯了。   他说,准了。   掌灯之时莫名其妙下起雪来,春末,是不应下雪的。虽然大雪纷飞,但那一整天她的心情都很好。   当晚,聂小倩以为聂小瑶践行为名在家摆了个宴,姐妹俩唱起双簧,一杯又一杯地劝酒,目的大概是把宁采臣灌醉。文弱书生,三杯下肚就有些眩晕,更何况被二人夹击。不到半盏茶,宁采臣就已不省人事。她们也终于安静下来。 ☆、1.12   聂小倩看着聂小瑶,半晌,清丽的容色渐渐转作哀伤:“请你,好好照顾相公。”   聂小瑶此刻已被酒气熏了头,小脸粉扑扑的好不可爱,可惜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半天才说:“他会……好好等你的。我保证。”   “若能原谅姐姐犯下的错,愿你十五年后告诉相公,我在长安侯户部家,盼他来寻。”   她撑着额头,低低地笑了:“姐姐,坦诚相待……不好吗?若然姐夫……如你所说,只要你……只要你告诉他你是投胎转世……寻到了好人家,他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你不是我,你永远不会明白我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与相公在一起的。我数着日子,一盏茶,一盏茶地数着,想着我还剩下多少时间。哪怕是现在,我也想再多看他一眼。”她颤颤巍巍地朝宁采臣伸出手去,纤细五指张开,似如在捕捉苦而不得的梦想,“其实,我们认识得并不久。那一天,就在兰若寺门前,他说自己是游学的读书人,路经此地,想讨杯水喝。我在隔壁听见声音,走出门去。就那样一瞬间,他痴痴地望着我,望进我心里,仿佛不是初次相见。我总觉得我们上辈子就相爱了。”说到最后一句时已然落下泪来。美人之美,美在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是风华。落泪时依然能美不胜收,大约只有真正的美人才能做到。   聂小瑶突地笑出声来。在这压抑非常的时刻,她的笑声突兀得紧。她觉得她的姐姐是个傻瓜。但身为局外人,本就不该对局内人的爱情指手画脚,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亲姐姐。   屋里是氤氲的酒气,她眯着眼睛笑,似乎要渗出蜜来:“姐姐,我……我快同霍华燃成亲了。”   聂小倩颇有些吃惊。但她是名媛淑女,发生再大的事也能保持风仪。   “我向他提亲,他答应了。”   “你向他提亲?你是个姑娘家……”   她傻笑着:“我对他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准了。我真喜欢他啊,非常喜欢,非常……我不提亲,指不定他什么时候就被别的姑娘哄走了。那么……优秀的人,被别人……被别人哄走多可惜。要是被别人……哄走了,我哭都来不及。”   “他那么好,你不怕吗?也许会有很多人同你争,你会很辛苦。”   她笑得更开怀:“我喜欢他,想嫁他,要成为他的新娘,唯一的新娘……所以我就提亲了。至于……有多少人同我争,又争不争得走,我可不管!白首偕老,我还不曾想过呢。”   “你这么豁达,我却做不到。”   “人生在世,寻的不就是开心吗?姐姐姐夫过得那样痛苦,却还要继续痛苦。我真的,有点儿想不通。”   “你醉了。”   “姐姐为什么还没有醉?”   聂小倩像是受伤了似的:“阴魂之身,从来无知无觉,豪饮三千亦如饮水。”   聂小瑶并不多说,笑意却已漫至眼角。她说:“姐姐放心,我……十五年后我一定……告诉姐夫到长安寻你。”而后醉倒桌面,不省人事。   只是梦中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聂小倩一身素白坐上阴间车马。   风透过窗子扬起她长可及地的黑发,在茫茫夜色中织出美丽画卷。她浓密的睫毛下,明眸璀璨如星。她微微抬起下巴看向某个点,我便看见了聂小瑶。   新月如钩,月色迷茫,聂小倩一袭白衣如烟纱轻笼,美得柔弱,却自带一种风情,声色凄凄:“错事憾事,出自我手,若能你侬我侬,乃是福报;若然伤心痛心,望自珍重,百福千祥。”   话音刚飘散在风中,马车上的铃铛开始叮当作响,草地上突地开出一路的血色彼岸花,那些无人驾驶的马车在踏过彼岸花的同时钻到地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肉眼凡胎可以看见的阴间事物若是真的频繁在阳世活动,那会给阎君带去许多麻烦。   聂小倩已奔赴长安,山风渐渐大起来,吹起美丽的山茶花瓣,飘进缭绕的云雾中,隐隐约约似是染了色。后来,渐渐下起雪。   我的视线里是在原地站了许久的聂小瑶,她与我一样一头雾水,虽然我们各有所思,但我们对于聂小倩的看法是一样的。   她是一个痴情的姑娘。   聂小瑶心中的聂小倩,怕心上人冷着,饿着,伤着,以至于连十五年的空窗期都为他做了安排,如此巨细靡遗,面面俱到,在聂小瑶看来简直是第一情痴。只不过她对宁采臣的爱,太真太浓,已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   或许是我小人之心,我觉得她应是另一番心态。   是女人总以为自己吃定了眼中的男人,占据了他的一生,却又生怕敌不过岁月侵蚀被淡忘。十五年,何其漫长的时间,淡去了日复一日的浓情蜜意,厌倦了永如一日的清丽花颜,剩下的也不过是短暂腐朽的记忆而已。于是,找个人重新开始。只因女人眼中,他完美无缺,可以拥有更好的姑娘。于是想留聂小瑶在宁采臣身旁,每时每刻提醒他自己的存在,相信如此便可恩爱长存。自信又自卑,大唐女子大多如此,这也是她们的通病。可惜寡淡如我,不会想到情痴会做出那样荒唐的事。自然,聂小瑶同我一样。   就在接近晨曦破晓时,院中的白宝珠迎着风雪,蓦然开出几朵更美的。   她从宿醉中挣扎醒来,却只能捂住脸流泪。不敢出声,不敢发火,更不敢叫醒身旁的宁采臣,颤抖着柔弱的肩,无声地掉落一地心碎。直到痛觉缓缓而来,才迫自己承认这不是一场梦。真正的梦,早在睁眼的刹那便结束了。   生米煮成熟饭,确然是最硬的手段,不怕你不从。   聂小倩是个聪明的姑娘,心里明白聂小瑶那样自我的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自己变作另一个人过一生,于是采取恁样的手段迫她屈服。   可她又如何能料到,正因为聂小瑶是这样的人,所以即使她无所不用其极,亦不能改变聂小瑶执拗之心。   她不怨她,却不能让她左右自己。   很快的,聂小瑶挽起发髻,换上纱衣,扮作姐姐的温婉模样,坐在床边娇滴滴地喊了一声“相公”,手却紧握成拳。   本就声色相同,如今就连衣着都一模一样,又有谁能分辨得出?可怜宁采臣被姐妹俩玩弄于股掌之间,难辨真假,真情错付。   “娘子。”他微笑着唤她,吻她的额,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那般和煦温暖。 ☆、1.13   这是一个难得的雪天,却有大大的太阳。雪如蒙蒙烟雨细腻,静静地飘落屋檐。她就立在屋檐下看雪,稍稍安静了一会儿,这种模样像极了聂小倩。后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站在原地前前后后踮脚玩着,伸手接雪,淡淡地望着它们在温暖的掌心融化,再反手让它们轻盈地落到地上。   他不疾不徐也站到了屋檐下,凝望天空的霜雪,平声说:“最近的天气是有些反常。”   她一脚踏出屋檐,踩在雪地上,眼神有些脆弱、感伤。   “曾有人对我说深山里藏着与人差不多的妖怪,名叫雪女。她们掌管冬季的雪,穿白纱衣,有着人类抗拒不了的美丽。她们都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肌肤胜雪,脸庞如月,却生性冷酷,时常将入山的男子引到无人烟之处,与其亲吻,将其冰冻,食其灵魂。如果喜欢那个男子,还会将他已冰冻的躯体带回居住的山洞,供作观赏。”   宁采臣却从旁拿来一把纸伞,一边撑开,一边走向她,淡淡地说:“那只是妖魔鬼怪的传说罢了。”   “有时候,人比妖魔残忍百倍。妖魔毁弃的不过是人的身躯性命,而人可以毁弃的,却是心和人生,尤其是身边最亲近的人。”   他将她揽进伞下,目光轻轻地扫过她的面庞。“有我在,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相公,你可曾想过你待我这般好,或许得不到任何回报?我是阴魂之身,多年来一无所出,哪天冥府一纸文书我便要离你而去,你会不会怪我?”   她说着走出伞下,他也便放开了伞,三步并作两步走,走到她前面。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他刚好替她遮住了阳光。   “我可以等到你的吧。”他神色有些黯然,“十年,二十年……下辈子,下下辈子……我可以一直等下去,等到天地灭绝。但是你要让我知道,我可以等得到,可以等到你。”   他朝她伸出手。   她呆呆地盯着他,而后,微微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牵着手慢慢前行。太阳很大,弄得地上湿滑,她却知道踩着他留下的脚印,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头。没跟几步,又迅即放开了手。   他看她在太阳下的影子消失,转身看她。   她问:“那你会不会忘记我?”   我看到他的眼里满是宠溺:“我不会忘记你的,就算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就算有一天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相信我依然会记得你。你是我最挚爱的人,永远永远。”   他痴痴地望着她美丽的眼。她微微怔住,觉得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尴尬地赔笑。他又在温暖的太阳下朝她伸出了手,这一回,她迟迟没伸出手去。   他说:“我们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如果你不牵着我的手,滑倒了我可不心疼。”   他说罢便要将手缩回去,她赶紧向前蹦了一步,抓住了他的手。她笑着说:“你走我跟着,我没说停你就要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那……你要陪我走完剩下的路。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也不需要想,只陪我走就好,我会护着你,让你幸福平安。”   她歪着头瞟他一眼,抓紧了他,笑得更加开怀。或许聂小倩从未给过宁采臣这样的大笑脸,所以此时此刻他有些恍惚,甚至是震了一下。然后,才像个傻瓜似的笑了。   我注意到他嘴角牵出的真心笑靥。我想对他而言眼中人是不是假冒的并不重要,只要他活得开心,那就不重要。   漫漫雪路,执子之手,渐行渐远。如能这样简简单单将日子过完,许多年后也不会闹出一箩筐的烂事。   每日起早贪黑扮演聂小倩的角色,还要装作弱不禁风,更不能正常进食,一日三餐只略微喝些粥水。这么艰巨的任务,她却扛了下来。事实证明聂小瑶也是个可以吃苦的姑娘。这也说明一个道理:无论是出身豪富还是家境清贫,被逼到了分上,都得乖乖认栽。我也是一个好例子。只要与哥哥在一起,只要吃苦是必须的代价,就算生活变成苦瓜,我也接受。苦瓜也没啥大不了的,用盐去泡就行。   聂小瑶在某些事上笨归笨,总还晓得保护自己,借口思念妹妹,愣是留在小瑶房内歇息。这样的一个好借口,谁都拒绝不了,宁采臣也一样。话说回来,聂小瑶真是个特别的姑娘,换了是我,我肯定觉得对哥哥不起,从此自卑起来。将身体视作身外之物,对生活珍之重之,拒绝哭闹上吊,这种精神必须学。   宁家事事需要操劳,聂小倩不待日光便要梳洗摆弄,顺理成章得了风寒,眼看过了不少日子,宁采臣又时刻在身边照看,难以脱身,聂小瑶便烦躁起来。但她是我见过的最有心机的姑娘,她总有解决的办法。   明明是春末,本该鸟语花香的金华却是寒风凛冽,山茶花也越开越盛。聂小瑶一身素白小袄,婀娜立在白宝珠前,及地青丝落了些许白雪,脸颊微微泛红,好不可爱。   哥哥说我是在秋夜出生的。我想若我算对了时间,来年我就会出生。   垂着铃铛的油纸伞依稀发出清脆响声,宁采臣的声音低低响起:“外面风雪大,别又着凉了。”   聂小瑶许久不见笑意的眼眸闪出非凡神采,嘴角重新噙出调皮笑花,全然不像个病人。她轻抬螓首,说:“若我转世为人,你再娶我好不好?”   “娘子……”   她牵着他的衣袖,很认真地说:“若我转世为人,你再娶我好不好?十五年,只要十五年,我就又可以嫁你了。”   “……我只要现在。”   “啊?”   他摇摇头,颓丧着,像是什么都没有说过。   她抓着他的衣袖:“快点说你会再娶我。”   “你是人是鬼,我不在乎,我们会不会有后,我也不在乎,我只想守着你,直到我死去。十五年,我们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甚至不知道我会不会死。如果我会死,在断气的那一刻,如果不能看着你,我该有多么难受。”   “可是……”   “你死了,我的一切也就结束了。”   “相公……”   “我把我所有的温暖都给了你,你走了,叫我如何温暖我自己?你走了,忘记了我,忘记了我们曾经很相爱,我迟迟等不到你回来,然后,我就在原地,冰冷至死。什么人鬼殊途,什么子孙满堂,世俗之人在乎的,我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我不要你为了所谓的更加美好的未来,丢弃我们的过往,无视我们的现在!你知道世上有多少人渴望幸福吗?千千万万!他们渴望幸福,所以努力地追求幸福,而你,却要放开。因为你拥有,所以才有勇气放开吗?”   她目瞪口呆,似乎有些招架不住。过了一会儿,她吞吞吐吐地说:“相公……相公以后若是有时间,可愿到青城拜见爹爹?顺便,看下小瑶。那时……她也许就出嫁了。”   她,主意已决。   他似乎感到惊奇:“出嫁?”手中的伞平白无故滑落些许雪花,他竟被成功转移了话题。   她展颜一笑,说:“是啊,她决定嫁人了。爹爹说她主动向隔壁霍府的公子求亲,那人已经答应了呢。”   我的脑海渐渐显现宁采臣情愫莫辨的神色,待再看时,已恢复如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1.14   翌日,托了老天爷的福,雪霁天晴朗,聂小瑶于清晨赶往金华。穿回原来的玫瑰紫缎外衣,围上粉霞锦绶藕丝缎裙,足像一朵冬日盛开的山茶花,笑容却比花还要明艳,恰好印证那句“此花非花却胜花”。   她就这样走了。从此以后,与宁采臣再无瓜葛。而聂小倩早就投胎转世。任其投胎一百回,宁采臣寻她一千次,也与她聂小瑶无关了。他要人,也不会要到她家去。在他眼中,这些日子以来陪伴在他身边的就是他的妻子聂小倩。   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明白聂小瑶的用意。她作为一个与聂小倩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姐夫身边,而后哭哭啼啼寻死觅活,那结果定是被“负责任”;但若处变不惊,不但可以免去“被负责任”的风险,还可以重回青城嫁人。最重要的是,原只有聂小倩一人单独失了踪,旁人就不会将聂小倩和她联系在一起,不会与她多作牵扯,她自然也无须负责。这丫头真是比鬼还要鬼。   我仔细想了一下,觉得聂小瑶前路堪虞。本来与狐恋爱就是件危险非常的事情,更别说嫁狐为妻。再爱再强,她也不过是凡俗女子,扛不起“妖精”二字,更妄提与狐永结秦晋。   可我却未料到她是个赌徒,对于自己痴想之事,还是想要赌一把。押上人生,押上爱恨,与心上人豪赌。   本就是风寒初愈,大半夜还要赶路,山中又下了场大雨,聂小瑶脸色发白,勉力支撑自己再多行一里路,却在竹林里遇上不一般的过路人。   我看不清那人的脸,身体却莫名其妙地发抖,就好像行在阴间,周身无一不是死亡气息。聂小瑶与我一样,虽然知道这世间有许多怪物怪事,但这时候还是吓得胆战心惊。   夜色迷蒙,隐约有一地的流光。我看见他的眼睛特别亮,隐隐泛绿,修长的手指摇着十二骨碧绿的折扇,一身白袍将身影衬得凉薄凉薄,每行一步,带走周身光影。他驻足于聂小瑶身前时,我看到他的月白锦袍上绘有狐族图腾,却与哥哥不同,乃碧眼深目。既然是碧眼,那就叫他碧公子好了。   他缓缓合起折扇,每收一骨,便有声响入耳,教人十分不舒服。他微微低头瞧着身侧三尺外的聂小瑶,沉默半晌,开口的那一刻吓了我一跳。那是一种迷乱至极的嗓音,好似山间云雾缭绕,月光漫灭不清,将人引进最深处,难以自拔:“聂小瑶?”   她不自觉地退后,几乎说不出话来。一双眼颤颤地盯着三尺开外的凉薄公子,感觉全身都被冰冻了。或许世上就有这样一种族类,令人一眼自危。   深深雾雨的竹林,残枝败叶,那从喉中吐出的声音,竟有霜雪般寒凉的质地。   “聂姑娘,如果我说,霍华燃已经死了,你信吗?”   她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仍旧盯着他看,一言不发,又像是失去了言语似的,无法招架。   “这样不经吓,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不!”   碧眼公子没有说话,慵懒地摆弄手中矜贵的折扇。这种华丽姿态,竟与霍华燃有三分相似,想是同样出身不凡。   “你告诉我他怎么了。”   “他没什么事,就是突发奇想,要把婚期押后。”   聂小瑶小心翼翼:“为什么?”   碧公子眯起眼睛,动作也已停止:“聂姑娘,你最好不闻不问。”   此时月光初现,她微微偏头看他,又问:“为什么?”   话音刚落,那人身后已有一人疾步而来,双手奉上大红嫁衣。速度之快,看都来不及。聂小瑶见状,胆战心惊,但一想始末,觉得对方不会伤害自己,便不再害怕异物。   收起折扇最后一股,碧公子说:“因为不闻不问最惹人喜欢。太有想法,太有追求,以为自己是什么什么,都招人厌。”   “我在信中向他求婚,白纸黑字,他答应我的!他说我们下月就成婚!”不顾女儿家的矜持,说得那样急,那样伤,却没想到光是这样就足以成为笑柄。但她还是这样做了。   碧公子缓缓绽放诡谲笑靥,道出一个惊天秘密:“狐狸什么时候会说真话了?”   或许是这句话太有杀伤力,或许是这位冷面公子忽然变幻出狐面直逼她的眼,她连连后退,抵着颓败的竹身滑跌到地上,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   只见碧公子悠然自得立在她身前,轻摇折扇,扇面顿时有如明镜。他将“镜子”置于她眼前,神情淡然如冰层下潺湲的水:“姑娘对自己真当那么有信心?”他说着顿了一顿,“除了狐狸,世上又有什么真绝色?人类本该是世上最聪明的生灵,最懂得保护自己,可到头来,又有多少人能敌过狐狸魅惑?人总是低估狐狸的本性。要知道,狐狸本擅薄情负心,”碧公子忽地冷笑,却又似有点儿受伤,“别晓得人家是什么东西,还一往情深,至死不渝。”   “你……你……”如劫后余生,大口大口地呼吸。我看得出她快哭了。事实上我刚才也吓了一跳。   “若然执迷不悔,这世上,也不过是多了一个可怜人罢了。”   她甚至不敢看他,低首强辩:“你胡说。纵……纵是狐狸又怎样?我不信狐狸就没有真心,我不信狐狸只擅玩弄!”   “聂姑娘怀疑我,自可回青城看一眼。如果你找得到他,如果他肯见你,如果他愿如期为你冠上霍家姓氏,那就是我碧云模不够聪明,不够了解。”   碧云模。   黑暗中我瞧见他碧绿碧绿的眼睛发着异样的光亮,眼睛长长的,大大的,深深的,就像明月之下的一弯幽泉。   原来,他就是银狐碧宗的掌权者碧云模。   我突然害怕了。   “聂姑娘不妨仔细想想,究竟是应该向前走,还是往后退。其实做人最好保持做人的尊严,就算想要抛弃尊严,也得视乎对象而论。千般卑躬万般屈膝,最后落一个不值得,徒然浪费光阴罢了,更有甚者,再落一个自取其辱。想想父母,想想未来,或许人生会不一样。”   在我还纠结于看不见碧云模模样的时候,聂小瑶困难地抬头,仿佛已用尽全部力气,在风中缓缓地说:“碧云模……你也是狐狸吗?”   风中低低地回了一句:“不错。”   她冷笑一声,可我知道她快哭了:“那你这只狐狸又与别的狐狸有何不同?你这只狐狸什么时候会说真话?”   我一直想要看到聂小瑶自欺欺人的模样,如今终于见识了。只是不曾想到,这样的她,看起来有些可怜。   我隐约瞥见碧云模勾起的唇角:“真心相待,是我前世为人落下的习惯,到今生依然改不掉,其实我也不愿意。”   阴冷气息还在,身影却已消失,唯余一袭嫁衣飘落风中,竟硬生生地被某种力量撕碎了。风中有魅惑话音:“他为别的姑娘备的嫁衣,我替你毁了吧。”她眼中垂下的两道泪线也在接下来的诡异场面中断得粉碎。   千狐夜行。 ☆、1.15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我说不清,道不明,只是控制不住地发抖,不停地吐血。血液顺着下巴淌过衣襟,漫开一地,一时间遍布了死亡的恐惧。   哥哥疾步到我身边,单膝跪下,脸色苍白不逊于我,但却比我难看得多。他强装平静的样子远比愤怒的时候可怕。   待为我疗完伤他才开口问我:“你看见什么了?”   我死死地盯着哥哥的蓝色眼眸:“千……千狐夜行。”   他似有所动,迎上我的目光:“什么?”   我红着眼,揪着哥哥的衣襟,挣扎着用仅有的力气开口:“好多……好多狐狸,我数不清,什么样子的都有,在晚上,跑得极快,它们盯着我,好多双眼睛盯着我,它们跟着一个握着折扇的家伙,他说他叫碧云模。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眼睛,就像一弯幽泉。哥,他是不是……是不是就是那个要我性命的家伙?”   他怔住,许久不回话。   或许是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场面,从未想过我的仇家可以使唤狐族所有生灵,所以现在才这样惊惶无措。哥哥说那种排场代表尊贵无匹的身份,那就是“千狐主”。   千狐主碧云模,乃银狐碧宗上任宗主碧律第七子,亦是家中老幺,生来天赋异禀,颇得碧律喜爱,不到百岁便已掌控整个银狐族类,百年间收服各族各宗,一跃成为狐族至尊,众狐俯首称臣,所以为“千狐主”。如今,年仅三百岁。而哥哥他,早已逾一千岁了。   哥哥的一番话,说得很平静,但我却吓得半死。假如我和哥哥无论如何都要死去,那死后亦要相偎。但假如死的只是我,我会投胎转世,成为一个新的人,又或许还是投生狐家,而哥哥会像他所说的一样,等我的来世。   “你在发抖?”哥哥扶着我的肩膀,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恼火地看着他:“我受伤了,当然会发抖!我不是害怕!”   哥哥顺势坐到了我身边,揽着我的肩膀,淡淡地说:“若是害怕,大可不必,因为他……不会要你性命。”   我拍了拍心口希望能够定惊。可哥哥说这话着实找抽。不要我性命我为何要逃?不如坐下来大家好好商量一下,看看他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只要不害哥哥、不离哥哥,万事皆可。   他看着夜空笑了笑:“又有谁会舍得?”   我来不及回话,又觉得心口火辣辣的,血液又从里面涌出来,就好像永远不会停止那样。我突然觉得没有明天了。   我借着抱他,偷偷把口中含的血液吐在后面的草堆里,再不动声色擦干净嘴唇,却抵不住眼泪往外流。我痛极了,我说:“哥,我饿了,你帮我到外面去找些吃的好不好?”   他抬手抚去我的泪,玩笑道:“傻瓜,都饿哭了。”   “……”换了平时我早就顶嘴了,可是现在我只能暗暗捂住心口,压制快要呕出的血液,生怕惊着他。要是不争气一些,哥哥脸上已经开花了。   哥哥走后我呆了一会儿,又吐出一大口血。眼泪和着血液在地上漫开,肮脏又丑陋。我看着地上的血红,想着原来我是这样不堪一击,突然有些支撑不住。我怕下一回再见他,就是我的死期。   那个眼如幽泉的家伙。   看了许久,身后响起低哑的声音:“姑娘真当与狐有亲。”   我慢慢转头,又痛又笑地看着她。这种表情,最是难看。但哥哥不在,无论多难看都不要紧。   她从地上坐起来,轻声问我:“不知姑娘属于狐族何宗?父母又是何门庭?”   我顾不及探究她复又提问的原因,强自缓出一口气,说:“你……与狐有缘?”   “千丝万缕,一言难尽。”   “那你,想死吗?”   所有人都会将我说的话当作玩笑,聂小瑶也是。可我知道,如果我想要她死,她一定活不成。   我出手害人的时候都有种莫名的快感,仿佛与生俱来:“聂姑娘,不管你对未来有什么期许,请你配合我。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我太害怕死亡,因为,我想和哥哥在一起。十年,我最风情最珍贵的十年,十年就足够了。十年以后我情愿不得好死。”说着喉头又溢出了血丝。“我不贪心,真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半是希冀半是绝望,这种表情,最是可怜。“我只想知道,你的父母究竟是谁。”   我抬手拭去嘴角的血污,说得简单明了:“因为你是聂小瑶,所以我才容忍你听尽一切,容忍哥哥救你。”   “我想知道你的父母是谁,请你告诉我……”   没等她继续,我径自从腰间抽出木梳,无限温柔地梳理起来。只是聂小瑶以为我犯了神经病,疑惑不解地盯着我。待木梳带出一根长长的弦,她才产生警觉,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   “雪域心的琴弦,你一定认得出。这是第七根弦,亦是最后一根。”每回杀人我都要将雪域心的来历说一遍,实在厌倦。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凌厉,十足渗人,“去前我发现我能听懂狐狸之间的谈话,我听见它们说善狐圣君的雪域心被毁,遗下七根琴弦,于是我就跟着它们去找。不知怎的,琴弦居然认人,主动绕进我的发丝。”   “我不明白。”   “看清了吗?这上面有个‘倩’字。”一字一句将话吐出,我云淡风轻地瞥了她一眼。而后将琴弦绷直,琴弦转瞬成了透明之色。   “是我姐姐。可她已经死了。”   “既是同胞血亲,或许杀你杀她都一样。她是个死人,我不可能花尽心思将她弄活再杀掉她,所以你就代你姐姐受我一弦吧。”眼中寒芒乍起,似如已经无数杀戮。我不晓得何时开始我变得如此冷漠,但若日后有报应寻来,只我独自承受就好。   奇怪的是她并不害怕,从容自若地说:“想必令兄没有见过姑娘这副模样。真是可惜了。”   我心中一紧:“我不会让他看见,也不会让你有机会告诉他。”   “若他看见了呢?”   “莫说他不会看见,就算他真的看见了,我也自有办法得到原谅。”   她突然笑了:“为什么?因为你漂亮?因为你与众不同?还是因为你身材好?”   “难道我不漂亮?难道我与人雷同?难道我身材不好?”   她笑了一下,又是故作柔软的笑容,叫人作呕:“十七年前我也是这样以为。我以为我漂亮,与众不同,又有好身段,足以赢得他的心。可是十七年了,我终究没能嫁给他。他说要把婚期崖后,当时我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这个更伤人的话了。我回青城找他。可到的时候,他却不肯见我。他在高高的楼上,我就在家里的阁楼看他;他在楼上弹琴,我就静静地听。有时候他坐在琴案前,一坐就是一天。我盼望他能看我一眼,说一句话。只要他说一句,我便什么都听他的。可他从头到尾都不曾表示过。我一个人在阁楼里守了一个多月,看着他的窗子开了又关,关了再开,却不曾睬我一眼。除了感到备受侮辱,更多的,是心痛。”   “既然那人这么对你,你不如死了的好。至少这样就不会有人再让你伤心,你也不会再伤心了。”   她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说:“然而我始终没有清醒过来。我以为那些日子他不肯见我,视同陌路,是因为我不够好。我以为只要我从此听话,乖乖地等他,他便会来娶我。抱着这样的期盼,一天又一天,指缝间便过了三百多个时日。女人,多么愚蠢!一年以后我再回青城,青城却成了一座死城。我的父亲,我的家,还有他,一切的一切,全都不见了。我想要找到他。狐狸们说善狐圣君霍华燃已经死了。本该长生不老的霍华燃怎么会死了呢?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我怕他还活着,还活在这世上。倘若他真的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如果他真的死了,又是怎么死的?万一他还在,像姐姐那样变成孤魂……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他。我努力地活着,不管遭遇什么困境,我拼了命地活着。我告诉自己我不能走,不能在被孤伶伶地丢在世上以后还孤伶伶地死去。谁也不能害我性命,谁也不能。除了我自己。”   “你以为你有能力自我手底下溜走?聂姑娘,我并不是看起来的那样柔弱。死在我琴弦下的人已有六个,加你一个,正好修复雪域心,重塑琴身。”   她像换了个人似的,莫名自信:“姑娘,还是算了吧。莫说你受了重伤,就算你法力无边,你的琴弦,亦伤不到我。”   我蹙眉沉思,看她说得真切,虽然不解,可我还是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尝试一下,下一刻便朝聂小瑶心□□出琴弦。如无意外,这根弦会立马贯穿她的五脏六腑,她的血液会像珠帘一样垂挂在琴弦之上,如同往日,妖艳炫目。而后她的目线缓缓下移,痛楚地看着身上被刺破的窟窿,直到汩汩而出的鲜血流干,由始至终都不知道究竟自己为什么会死。   只是我不曾想过,琴弦也有不沾血飞回发丝的一天。 ☆、1.16   那瞬间我失去了意识,眼前僵硬地重复一些画面。   我想起哥哥抱着我盘旋人世上空看万里长虹,我想起他牵我的手跋山涉水过春夏秋冬,我还想起三年前我们一起看过的长安灯楼。他喊我,“卿卿”。他笑着,眼底是满满的愉悦开怀。十六年间我从未见他板着脸,发过火。可现在,他却攥着我的手腕,眼底漫出我不懂的巨大悲哀。   这是陌生的霍因宗。我从未见过,从未梦到,亦从未料得的哥哥。   原来,他也可以这么伤心。   原来,他的伤心可以如此明显。   喔,在他心中,我是柔柔弱弱、刁蛮天真的霍卿卿,我干干净净不惹尘埃,我需要他的保护,需要他的照顾,需要他的帮助。所以他不会想到我在他身边这样久,已学会寻找出路。   我听见他的声音在说:“是谁教你习得术法?”   “我答应过他永远不说的。”   “那么死在你弦下的人,都是谁?”   我慌乱地别开脸,不敢回答。   他拉着我的手:“我再问一遍,死在你琴弦下的人,都是谁?”   我的肩膀抖了一下。我明白他的愤怒和难受,最终不情愿地嗫嚅:“我记不清了。真的,哥,我记不清了。”我是真的不记得了。不记得事发经过,也不记得他们的身份姓名,就连他们的相貌都越来越模糊,却偏偏记得害了六条性命。   他攥我的腕越来越紧,几乎要我透不过气来:“你要了别人的命,到头来却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清。你是如何出手的?像狐狸一样魅惑他们,然后要他们的命是吗?这么多年你骗情骗色我都可以不在乎,但人命只有一次,死了就没有了。活着的人,该有多伤心?”   我本就是狐,不用像狐,狐狸魅惑世人原就是天性。   可此时此刻我哪敢这么说,我只好流着眼泪卖我的可怜:“哥,我只是想活着,我想,我想变得很强大,我想和你好好活着,生生世世,永永远远,真的。”   “他们何尝不想活着?”他的声音沉痛沉痛,恍若遭受欺骗般。   我发着抖,低哑着轻声回话:“哥,他们没那么重要。”   旁侧的聂小瑶恻恻发笑:“对于姑娘来说,旁人就跟牲口一样可以随意宰割。世上牲口数之不尽,杀五个六个算什么。”   “住口!”我挥衣袖成风,将她重重地摔到一边去,她登时呕出一口血来。   他制住我又将伤人的手掌,声色俱厉:“你要在我眼皮底下杀人是吗?”   我一字一句将话吐出,说真话于我而言确实需要勇气:“哥,他们哪里比得上我,他们一点儿都不重要。”   “是,他们对我而言是一文不值,但是你却是我心中价值连城的瑰宝!我护你这么多年,不让你学琴棋书画,不让你学诗词歌舞,不让你有半丝修为灵力,一直盼望你能成为一个平凡的姑娘,简单平静过完一生。我教你心存善念,我以为你虽然顽皮但还是听进去了,可你却乱造杀孽。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希望你善良、宽厚,其他事我来处理就好?我会保护你,用尽生命保护你。可是原来,原来你早就不需要我的保护,原来你挥一挥手即可令人重伤!霍卿卿,你什么时候有了心机?又是什么时候将心机用到了我身上?知道吗,我刚才还在担心你会遇上碧云模,我还担心你在他面前不堪一击?我就像个傻子一样,被你彻底地骗。”   “可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只想被你保护,被你视作全部。”我拽着他的衣摆求他原谅,他却一步步地后退,挣脱我的手。我突然开始害怕。我怕极了,全身都在发抖。   自懂事以来我就对自己说,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他,我离开他便不再幸福,但是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离开我了我会怎样。   生不如死,却又不单生不如死。   我在滂沱大雨中追着他,我对他说我是霍华燃的亲妹妹,我说他答应霍华燃要照顾我一辈子,不能就这么离开。我一路追出好远好远,却发现根本无路追及。因为我忘记其实我也会飞。后来,我在兰若寺外徘徊好久,最终失去了意识,昏倒了。   醒来时,天已亮了。雨后山中的空气特别清新,寺外的蓬蒿似乎也长得更高了。我撑着自己歇了一刻的身子,起身却发现聂小瑶还在大殿内。看她无神的眼,想必一夜未睡。或者是我那袖风伤了她疼了她一宿。可她体贴地燃起篝火为我取暖,将我的衣裳烘干,我有些讶异。   她见我看她,缓缓移来目线,却是难得的诚恳认真。她说:“霍姑娘,昨夜一事,还请你原谅。倘若早知华燃与你是兄妹,小瑶断不会在霍公子面前揭你的短。”   “因为你知道哥哥就在寺外,所以才敢那样对我说话?”   她点了点头:“我感觉到了。或许是因为我戴着华燃给的翠绿指环。”   我转头看向寺外高高的蓬蒿,冷漠地笑了。“你不会以为凭着霍华燃与你是旧识这一个事实,你就能全身而退吧?照聂二小姐的心思,应该不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才对。”   她靠近我一些,作出沉思模样,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莞尔一笑:“霍姑娘,华燃只你这一个妹妹吧。”   我想了一下:“是可以这么说。”   “那你的闺名,是叫卿卿吧。”   我又想了一下,发现是同个问题:“也可以这么说。”   “你喜欢霍公子?”   我白她一眼不作回答。   她看我一眼,笑了一笑:“你喜欢霍公子,可想过有朝一日霍公子离开你时,你会对自己做出什么样的事?”   天际白云飘飘,我颇为自信地说:“不会有那一天的。”   她更加狂地笑,露出自我们相识以来的别样神色。我一时间忘记我们相识不过一天,不过十二个时辰。   我又说:“他会回来的。”   她柔声道:“还是那句话:为什么?因为你漂亮?因为你与众不同?还是因为你身材好?”   我懒得回答。   非得有理由吗?我没有想过,着实不知道我与哥哥相偎相依需要什么理由支撑,却已在从前的时光里将这看作必定的事实。过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要活着,后来才明白,我是在害怕,害怕从此死去,害怕再也看不见他,害怕他没有我在身边便不会快乐。   为了坚定信念,我用力回答她:“因为我漂亮、与众不同,身材也好。”   她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那时候,我以为我是青城最美的女人,他没有更好的选择,所以不管发生多少事,他都不会离开我。结果呢?那三百多个日子,沦为我痴傻愚笨的证明。”我看见她闭了秋水明眸,“虽然伤心,但我真的等了他一年,就真的只等了一年。我以为待在宁采臣身边是对他的报复,但从头到尾被报复的人只有我自己而已。已过去这么多年,我仍放不下。我想要知道那一年他都做了什么,他是否负了我,又是为谁负的我,那个姑娘是否比我好。碧云模说狐狸本擅薄情负心,可我不愿相信。或许我一直被人骗,被所有人骗。又或许,他真的爱过我,从没有骗过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会分!”   “如果你真想知道,下地府找十殿阎君,睁大眼睛在孽镜台看清楚。”   她像是突然清醒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他消失了,无声无息。而我,只能想着盼着,愿他活着。回来寻我,娶我,哪怕是继续伤我,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肯让我再看他一眼。是不是很傻?可我没办法啊。”   我冷笑一声,煞了风景。“于是你就日日夜夜活在陈旧的回忆里,虚度光阴?”   她也不顶嘴,径自说:“他教我骑马的时候曾我对说,他有一个妹妹,闺名卿卿,那是他今生至爱。我想这么好听的名字,人也一定十分好看。狐狸怎么可能不好看呢?可我却从未见过她。后来我以为我与他成婚的时候就会看见她,但其实打从我有这个想法开始,就是自取其辱。居然什么都被碧云模说中了。”   “你扯远了吧。”我不客气地提醒她。   “你今年是几岁?”她复又问了一遍。   “武德三年的秋末出生的。”   她像是在看着什么似的,望了天空许久,最后屈膝抱住,说:“喔,就是那一年,那个冬天。我在金华一直等,一直等,等着他的八抬大轿,等着他的迎亲队伍,一直等到了春天。宁采臣说他是骗我的,可我不信。因为我跟别的女子不一样,因为在青城,没有别个女子比我还美,比我特别——这是排名小鬼燕赤霞亲口对宁采臣说的。他并不是什么陕西来的读书人,而是为女子作美貌排名的书生。到了春天,我穿着碧云模带给我的嫁衣回了青城。那时候,本该□□无边的青城却一片荒凉,街上什么人都没有。爹也不见了,整个聂府就好像被移了位,凭空消失了。我不知道青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好等,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后来,我在街上看见了霍公子,他身后跟着好多好多小狐狸,他们就好像在保护他一样。喔,对了,他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那就是你了吧。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听得懂狐狸的语言,可小狐狸们说,圣君已经死了,还说要誓死保护霍家仅剩的血脉。死了,他怎么可能死了呢?”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泪水顺着脸颊而下。   我不禁在心里唠叨起来。死了就死了,只要是死了的,那一定是该他的。就像我,如果不死,那便是命不该绝或者时辰未到。   “我以为我是极恨他的,所以我跟了宁采臣。当是为姐姐还债,也当是洗涤自己。我以为跟着宁采臣这样干净明朗的人,两年以后我就可以从头来过。但直到现在我一想起他,仍痛得不能自己。”   我嘟囔了一声“犯贱”。   “昨天夜里听见姑娘追着霍公子时喊的话,我才知道,姑娘并不是华燃的女儿。”   聂小瑶说到此处真心笑了出来,又哭又笑,这种表情着实难看。我也越听越糊涂,压根不知道聂小瑶一人在扯吧什么。转念一想,立刻明白过来。想必是当年聂小瑶以为霍华燃背信弃义,另娶他人。于是我的心底滋生出一个邪恶的想法。   过了半晌,我不动声色道:“人狐殊途,你想与狐结亲,哼,倒是敢想,可惜,却是痴心妄想。”   她抬眼看着远方天际,自顾自的说:“痴心妄想,却真的妄想了半生。那样的容光,那样的风姿,那样的才情,我有什么?又有什么可以同他比拟?我却妄想凭着一副算得上好看的皮囊令他待我与旁人不同,妄想我能成为他这辈子唯一真心所爱。怪我太有勇气,怪我痛得无法呼吸却仍在找理由。当时我想啊,那个女子一定是极美的,至少,比我美。我以为早在碧云模丢我一袭嫁衣之时他就已另结新欢,那些承诺都是他在消遣我罢了。毕竟你已在襁褓之中,我不得不信。信了,而后就认了。”   “那现在呢?怎么想的?”   “还是同样地想啊。想他是如何死的,想他为何负了我。纵然你不是他的女儿,他亦负了我。霍华燃,他负了我啊。”   我看到她的面容一点点地苍白下来,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我说:“你想找到他?”   “想的。哪怕是一座枯坟,一具枯骨。可我却什么都没找到。”   “宁采臣也像你这么痴心吗?”   她只是扯起嘴角笑了笑。   “不对啊,如果真的是情痴,何以几年后又纳妾生子?这不该的呀。”   “这些问题,姑娘可以去请教燕先生。”   “这些问题你可以不知道,但下面这个,你一定知道。”我从袖中抽出《倩女小札》,“里面为什么没有你?还是,它只是燕赤霞胡诌的故事?”   她低头看着我手中的《倩女小札》,缓缓地,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如珠如雨:“有人物,就一定要有结局。没有人物,就不会有结局,他就不会知道我等了一年就不再等了。他负了我,我便有权向他讨债,但若他知道我跟了别人,他还会还我吗?”   她抬眼看我,她说:“会吗?若我今生来世都不能受他偿还,那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活着,就是为了讨债啊。他欠了我,以后自然会待我好。”   她说出这样的话,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昨日我见她之时,她还是个明艳非凡的妇人,眼里心里是满满柔软的笑意。而今不过一夜,她的面容却现出一种异样的殇,像是痛得不能再痛了。我想照这样下去我死的时候她还没死。我必须想个办法,想个哥哥不怪、死者甘心的万全之策。 ☆、1.17   我沉默半晌,计上心头,我说:“你这样说,未必武断了吧。”   她怔忡着,眼角流下最后一滴泪,似乎不知道我说了什么。   “全国上下每年不知发生多少大事,就说今年,岷州都督高甑生不听李靖的调度指挥,还诬告李靖谋反,被皇帝流放边疆。这就叫不可抗力,无法预见、无可避免、不能克服。没有证据,你凭什么说霍华燃负了你?万一霍华燃他也遭遇不可抗力了呢?”   我继续说:“因为不能克服,所以不能履行承诺。你可不能一口一个他负了你。再说了,这么多年的春秋二祭,哥哥从没带我到他坟前拜祭,他活着也不是不可能。万一他活着,是不是还在惦念你?若他真的死了,是否曾经准备娶你?若他不曾准备娶你,又是什么原因?”   她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说:“当然,天下男儿皆薄幸,更何况是狐狸窝睡大的狐族圣君。”   “霍姑娘,没有人会这样说自己的哥哥的。”   “不是寻常人,不走寻常路。”   “……”   她突然说不出话,我知道她想从我口中问出答案,于是我故弄玄虚说:“虽然没有妹妹会这样说哥哥,但妹妹说的不一定是错的。”   我一说这话,她的眼眶立马就红了。“你知道?”   我微微垂首说:“你应该清楚他死时我刚好出生。”   她叹了一声:“你也不知道。”   “可它知道。”我指着心口的狐翎,暗自冷笑。   我不敢说谁遇到我都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但聂小瑶遇到我,这辈子的霉是倒定了。   “狐翎有储存记忆的本能,我想它跟着哥哥这么多年,一定什么都知道。”   她竟恍然大悟地点头,好像霍地想起已忘了许久的事情,却又认真盯着我:“霍姑娘,我有个请求。”   我抬头看着她:“你说。”   “若我有一天不在这世上了,请你转告我姐姐,宁采臣,确然已死。”   我问:“怎么死的?”   耳中突然响起一阵柔软的笑声。   “我杀的。”她面无表情地回话,似如满不在乎。   我身子一僵。   她是说真的,可我不信。大殿外的精灵也似乎不信,吵吵嚷嚷弄出更大的声音。我没想到聂小倩苦心追寻死死不放的人竟然早已脱离尘世,更没想到杀他的人就是聂小瑶。   她抿起唇角笑了一下,微皱的眉目显得更美了:“他到死都在说华燃不会来了。”   远山明丽,寺里又敲起了晨钟。她坐在我身前三步之地,伸手解下眉心坠,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她说:“我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了。武德四年,或者,武德五年?喔,秦王李世民镇压刘黑闼是哪一年?”   “武德五年。”   “那就是武德五年了。”   她看上去脸色发白,抱得膝盖更紧,手中的眉心坠被迫压在手掌和膝盖之间,几乎要裂开。   “谁送的?”   她听着我说的话,迟迟转移视线到眉心坠上,却又在下一刻将它丢进火里。我更想不明白了。   “宁采臣。”   “给谁?”   “给我,里面还镌有我们的名字。”她凄凄然摇摇头,“其实我到现在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跟过他。”她忽地挪到我身边,很是认真地握住我的手说:“我没有照姐姐说的做,他一早就知道我不是姐姐。”她仿佛在推卸责任。   “那个眉心坠,我本想用来刺激姐姐的,之所以作妇人装扮也是这个缘故。可现在想想,何必让她与我一样受尽情伤?她撕心裂肺,不见得我就会好受一些。其实她也是被骗了啊。”   武德二年冬末,漫天纷飞的白雪像永远下不完似的和着风飘洒,整座青城积了一层厚厚的冰雪,恍若哥哥常提的冰雪之都,迷国。那时,霍华燃已是聂小瑶心中苦而不得的存在。或许正是因为得不到,才总想拿到手。   聂小瑶披着一袭灰色大氅,玉立在自家阁楼上,幽幽地打量对面阁楼里的霍华燃。雪色的天空,雪色的大地,雪色的楼阁,一切都冰冷得仿佛来自阴司,透着彻骨的寒意。而霍华燃一袭雪白衣裘,坐在琴案前挑拨琴弦。   已不知见过他这种模样多少次。每次总是如同雕像一般坐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等到以为他要起身时,再抬眼,却已见蓝衣姑娘出现。   他没什么情绪地同她说话:“关窗。”   几瓣六出雪花随风飘进聂小瑶眼中,漆黑的眼眸登时没了温度,待再睁眼,已是冷冷清清一扇窗。她貌似笑了一下,倒像是真的受伤了。   吃了无数次闭门羹的聂小瑶灰溜溜地出门散心,却在家门口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   宁采臣。   差一些她便要喊一声“相公”,却在即将祸从口出之时改口,唤了一句“姐夫”。只是改了口,却没改掉在他面前习惯表现出的柔婉。也许是和聂小倩过分相像,也许是姿态十分温顺,又也许是她从来不曾这样正经地对过宁采臣,所以宁采臣微微怔住了。   “我……”   没等宁采臣说完,聂小瑶便炸开了锅:“姐夫你会死吗?”没有等到宁采臣的回答,她又说:“姐姐离开了你,你会去死吗?”   “……她在哪儿?”   “十五年后,长安侯户部家。”   聂小瑶将宁采臣丢在聂小倩的闺房,自己出门伤心欲绝。   起初聂小瑶并不管宁采臣死活,但这对老天爷来说显然是件非常难以接受的事情。依我看,人算不如天算,再算也是错算。   我随主流认为若宁采臣在妻子离开不到一月便找别的女人,那简直就是禽兽所为;而若找的女人还是小姨子,那绝对是禽兽不如。但有小部分人认为他是在妻妹身上寻找妻子的影子,可以原谅。事实上犯过错的人都有一次被原谅的权利,所以我建议大家充分利用,别以一对一的形式了结。   天安排聂小瑶经过聂小倩的房间,天安排聂小瑶瞧见宁采臣肝肠寸断的模样,又是天安排两个受了情伤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下。   她忍不住微微侧目扫了一眼,透过虚开的房门,昏暗的烛光下,终于瞧见他身影。他的手放在桌上,握着聂小倩戴过的玉簪,微微地颤抖,到后来就连肩膀都在发抖。她是第一次看到他这般模样,凄凉,孤独,无限悲伤。   烛火似乎也在伤心,暗自滴下泪来,大概落到了他手上,烫得他的手指重重一颤。玉簪摔到了地上,顿时成了两截。他一双眼绯红绯红,静静地看了簪子好久,直到泪流满面。他不顾仪态蹲到了地上,将簪子拾起,捧在手里,珍之重之,仿佛不会再好了一样。   万籁俱静,唯有烛台滴泪的声音,滴答滴答,轻浅却真实。   她的手原就按在门板上,想要推门,却顿了顿。半晌,不动声色偏过头,抬头凝望被云彩点缀得美丽无方的天空,又不动声色越过了屋子。   我不知道聂小瑶是否在这一刻对宁采臣动了真心,因我只是旁观者。但我却敢说恻隐之心她的确是动了。   后来的事情大家想想大约也能想到。无非是宁采臣陪伴聂小瑶回金华度过伤痕累累的日子,见证聂小瑶在一年之期届至时的二次情伤,然后二人日久生情。我想这情节太狗血了。不过也不意外。因为世间女子总爱在自己一无所有时寻找依靠。没了爹爹,没了爱郎,家园也失,故乡尽毁,除了依靠宁采臣,还有何处可去。   只是从此我再没有在聂小瑶眼中见过四溢的流光。   武德四年初,宁采臣带着聂小瑶回了金华,途中路过珠联璧合斋。女子不分贵贱,都爱珠玉。那些常说自己视金钱如粪土的高尚之士,要么不缺钱财,要么不敢奢望。这是我的理解。也许有点儿怪异。   聂小瑶在珠联璧合斋对一串眉心坠“一见钟情”,盯着看了许久。只有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有人曾对我说,只要将一滴水滴在玉上,如成露珠状久不散开,就是真玉。   原来这句话出自霍华燃之口。想来他不似哥哥严整,爱用人类方法识别。   有时候不会体谅人,或者在不适当的场合做不适当的事是很要命的,尤其是正面对着一个男人。但聂小瑶不是故意的。   曾有一位大家说,男人最有魅力的动作是掏银子。我想此言不虚。若女人不觉得男人掏银子有魅力,就不会格外青睐多金公子;若男人不觉得掏银子可以增加自己的魅力指数,就不会带许多银子出门,为女人买单。所以男人莫要怪女人爱金,其实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该种态势的发展,他们自己也有责任。   “珠联璧合”出自东汉班固之“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可见珠联璧合斋的老板是个文化人。文化人总爱附庸风雅,善良的文化人也乐于帮人解围。   无奈聂小瑶突然想起宁采臣乃普通百姓,负担不起金石珠玉,只好摇头说不喜欢,硬拉着宁采臣回家。但那夜就寝之前,宁采臣却拿出了她相中的眉心坠。她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喜欢吗?里面还有我们的名字,是我亲手刻上去的。坠子是隋时的玉璧,珠子是南海的珍珠,老板说这是真正的‘珠联璧合’,就像我们一样。”   她只是看着它想起了过去的情郎,他却以为她是真心钟爱。   “……老板送的?”   “他笑眯眯地说只要我肯为他做一身长衫,便将它送与我作为报酬。”   “就这么简单?”   “在长衫之上画一副紫竹,可不简单。”   她扯出一个笑脸,说:“谢谢。”   “只要你喜欢。”他定定地凝视她,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柔情万丈,笑容好似能滴出蜜来。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跟哥哥成亲了,我也会像他这样幸福。   脑海蓦然掠过近日所有画面,回想起来,宁采臣似乎从未送过聂小倩什么好玩意儿。我忍不住讶异了一下,表示对这个男人有点儿不理解。难道是新婚燕尔的缘故?又或者在他心里新人远比旧爱来得珍贵。当然,爱屋及乌也是一种可能。   我盼望这两人的日子会越过越好,可我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宁采臣后来还死了。   此后种种,皆是举案齐眉、花前月下。我想,这两姐妹生得一模一样,只有性子不同,对于普通男子来说,都是一样可以爱上的。聂小倩既然要相公好好活着,又要亲妹相伴左右,就该想到自己不能控制事态发展。死了不能,投胎重生后更不能。我想聂小倩真傻。因为这个人从来没有问过她走时是什么模样,是否受苦。为她保留的只有名分。名分,宁采臣提过,但聂小瑶没有收,就连宁母也以为聂小瑶真是自己那贤惠的儿媳聂小倩。   这一年,如《倩女小札》所述,他高中进士,成了当地有名望的人。 ☆、1.18   武德五年,已是聂小倩投胎转世第四年。聂小瑶无名无分,心甘情愿跟了宁采臣两年也不计较,究竟是真的不计较还是从来不在乎,想来只有她自己清楚。但纵使不在乎,也有无权在乎的一天。我想将来或许有个人可以取而代之,令她尝尝冷宫滋味。   我其实毫不掩饰对聂小瑶的不喜欢,甚至巴不得她遭到背叛。最好她爱上别人,被骗财骗色。又或者宁采臣另娶他人,弃之如敝屐。可我终究没有看到那一天。   武德五年末,长安突降一位人间仙子——胡暹。双十之年,被誉为天下第一奇女子。终日杏黄道袍,神态幽然,应是带发修行的富家小姐。她秉仙姿,美如玉,清丽脱俗,不可方物,修养极高,见多识广。琴棋书画歌舞弹唱诗酒花茶,无一不精,惊才绝艳,达官贵人尽俯首,李渊也奉其为上宾,用四字形容,便是“倾尽天下”。   不施脂粉,眉目如画,尤其是那一双迷人心魄的翦水双瞳,眼波流转,便是风姿。清雅如仙,贵不可言,明明一派圣洁风华,却在盈盈浅笑时漾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诱惑滋味。这人,当真是人吗?   她令我想到霍华燃。   我自见她的第一眼就已知道,这个处处第一的美貌女子一定薄情,与霍华燃当属天生一对。   坊间传闻李渊对其十分厚爱,允其行动自如,为其悬赏寻人。皇榜贴到青城,在张贴处还有一人为百姓读榜,说是武德三年的秋夜,她家中初生的妹妹胡心无端被一伙黑衣人掳走,至今杳无音讯。百姓们都说婴儿一天一个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寻回。但又听读榜人说该名女婴相貌极美,看一眼便难相忘。只要美得没有人性的,那便是她了。这咋咋呼呼的皇榜,谁信谁咋呼。   那一日,聂小瑶也咋呼了。只不过不是因为皇榜,而是因为街头新开的“白银谷”。   是否是霍家曾闻名天下的白银谷?若是,如今又是谁当家?   她握着掌心的翠绿指环,一宿未合眼。翌日决定登门造访,一探虚实。   她站在街中,虽然是早下的决定,但仍挣扎了许久才敢举步。待走到门前,艰难开口:“请问,是……是……是霍华燃的白银谷吗?”分明看见她眼角垂泪。   原来,提他的名字也会这样伤心。   满脸白胡须、看起来辈分颇高的掌柜老头笑脸迎了出来,只是屋里就他一人。   “确是,确是,聂姑娘请进,聂姑娘请进。”   伺候聂小瑶进门入座,奉上好茶,老头便说:“主上交待,聂姑娘来拿钱的时候,一定好生相待。”   她心一惊:“他知道我会来?他还没死?”   老头顿时尴尬难当,迅疾改口:“主上仙逝,已逾二载。是主上神机妙算,三年前已命我等备下银两。”   她轻声回了句:“喔。”   “容老朽多嘴问一句姑娘作何用途。”   “白银谷不是一直标榜认物不认人吗?”   老头爽朗大声地笑,白胡子一颤一颤的,他说:“主上还在世的时候,常念叨姑娘,说姑娘率直开朗,希望姑娘能找个好人依靠。老朽也是遵从主上的心愿,盼姑娘能有一个好归宿,所以才多嘴一问,姑娘莫要介意。不瞒姑娘说,主上早在三年前就已嘱咐我等今日重开白银谷,并在钱庄多备白银十万两,以备姑娘急用。”   “三年前……”聂小瑶莫名其妙苦笑,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从来没有想过娶我过门,是吗?”   老头一点儿也不尴尬:“时移世易,当初或许想过,只是一旦有了至爱,谁都顾不上了。”   “至爱。”我听见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连死也不顾,毁了整座城都在所不惜,你家主上真是世间难得的有情人,可惜,死得太早了。”   “因为在他眼里,与小小姐的生命对等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聂小瑶露出些微难受的表情。这句话,太伤人。“所以,毁了整座青城,也毁了城里的人。”包括她的父亲。正经说来,霍华燃其实是她的杀父仇人。   “那我呢?”她凄厉地质问。   “姑娘不是过得很好吗?”   她有些痴了,半晌,强打起精神答道:“是啊,如今我过得很好,有一个人给我依靠。他刚考上进士,对我千依百顺,疼爱有加。”越说越伤,差几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姑娘应当惜福,有些事,当忘则忘。”   “恐怕,他也做不到吧。”   老头摇摇头说:“死者已矣。姑娘以为不放过他,其实,都是在为难自己罢了。”   “他……他死的时候可说过什么话?是不是很痛苦?”   “主上,他是自杀的。”他稍稍停了停,“我只记得主上说了一句‘我霍华燃的性命不是你这个三百岁不到的银狐可以夺走的’就用雪域心的琴弦自尽了。雪域心也因为沾染主子鲜血而爆发出强大的力量,令碧云模重伤,也毁了青城。后来因宗那孩子就带着小小姐隐居了。”他捋一捋白须,“说起来小小姐也是越生越美了。因宗老害怕她长得太好看,偏偏修为又不足以抑制美貌扩张,只能天天乞求上苍,别让她把招蜂引蝶、四送秋波的本事遗传个十成十,否则将来定有苦头吃。”   她的唇角勾起一丝轻浅弧度,却带鄙夷:“这么小就看得出美不美了?”   老头微微一笑:“遗传的,天生的,怎可能不美?想当年……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发疯。燕氏小鬼还说她会更美。你知道燕小鬼是谁吗?千年来专做女子美貌排名,上至大罗天,下至地狱最深处,燕氏一族从来公平公正,有机会看见他你一定要问问……”   说着说着,霍地变了脸色,严肃地说:“姑娘,老朽有客造访。”   “喔,告辞。”她随即起身,几乎是头也不回。   “姑娘请从侧门走。”   她怔住。   “晚些老朽会派人将银子送到府上,姑娘慢走。”   一出“白银谷”,眼泪立马掉了下来。她本就听不下去,看不下去。再坐下去,不过徒增痛苦而已。   聂小瑶听得糊里糊涂,但凭着自以为是的逻辑能力,加上白须老头一塌糊涂的讲述,以为“她”和小小姐并非一人,从此加深了对霍华燃的误会。这糟老头真是越帮越忙。   她暗自躲在城楼下伤心落寞了半天,待到掌灯时分,才突然想起自己已出门太久,整一整衣裳,便缓步回家去。途经“白银谷”,多事的老头又迎了出来,双手将翠绿指环奉上:“聂姑娘走时忘记将它一并带走了。”   聂小瑶定定地看着他苍老的容颜:“带走?难道你不怕我再戴着它到另一家‘白银谷’提钱,将你们的钱庄掏空吗?”   “这不是普通的指环。它附有主上的灵力,姑娘戴着它,可避妖物侵袭,万事逢凶化吉,还能听懂我们狐灵的言语,知道许多消息。”   她淡淡地说:“是吗?”   “主上将它送给姑娘,或许就是为保姑娘平安如意。人心不古,诡变百出,姑娘还是收下吧。别辜负主上的一片心呐。”   我看到她发颤的手指触在老头双手所捧的指环之上,轻轻地抖了一下,又立马缩了回来。   老头子愣了愣,说:“我们狐族,从来没有谁会拒绝主上的心意。主上和姑娘的事,老朽不清楚,所以主上对姑娘是真情还是假意,老朽不敢妄言,但这枚指环确实是主上的一片心。虚情也好,补偿也罢,这终归是对姑娘有好处的东西。老朽就套在姑娘指间,留与不留,姑娘自己决定。完成了主上的嘱托,老朽我也可以云游四海去咯。”   一瞬之间指环套上聂小瑶左手无名指,“白银谷”和老头子也消失无踪。她死死盯着无名指上的一点翠绿,另一只手捂着心口,脸上血色褪去,苍白得仿似月华。倘若此刻身边有人擦撞她一下,想必她就会倒下去。   我看见她笑了一下,眸色沉痛:“你觉得,你保我百福千祥,我就会开心?”   百福千祥,视若粪土。原来让一个人开心是这么不容易。想想过去我时时刻刻能逗得哥哥开心,原来是他愿意为我开心的缘故。过去我还盼着哥哥能够爱上我,一点点爱就好。我想对于我短暂又未知的生命来说,这点爱已足够我死后回味。是不是这样很没有自尊?我还问过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好随着那个方向改变。这样没有自我。可纵是失去自尊失去自我,也不一定能够得到。 ☆、1.19   夜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中传来山间茶花的香味,一路漫开,沁得人也充满了香气。可聂小瑶却无力欣赏,痴痴傻傻地拖着已经孱弱的身子回了家,不顾厅里长辈,径自回房。锁上房门,倒到床上,却觉得浑身冷极了。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蜷缩在被窝里,好像身处孤岛,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如何都躲不开。她不过二十出头,心却近乎崩溃了。在湿冷的夜里,那些相伴而行的画面就像漩涡一样将她席卷,她忆起他牵起她的手,自尾指脱下指环又为她套上,如是套了她的一生。他说,戴着它到任何一家“白银谷”,可拿十万两白银。掌柜的说这是他的一片心。   一片心,说得容易,做得简单,对当事人却没什么益处。   蓦然忆起姐姐说的一个阴间绯闻,姐姐说十殿阎君中有一位阎君痴恋一名女子,但该女子注定世世苦难,阎君违背阴司之法在她掌心赠一句“百福千祥”的铭文,助其来世喜乐,最终被贬。心爱的她幸福了,自己就会幸福吗?自己就会放下心中苦而不得的执念,放下爱恨从头再来吗?   不。   聂小瑶也一样。两年间的坚持终究敌不过心中的执念,她不能继续假装自己可以重新来过,就像从不认识霍华燃,从未见过他。   霍华燃,那是她唯一喜欢的人。   她喜欢的霍华燃,总爱穿金衣锦靴,白皙面容,清贵眉眼,淡然悠远,却又漂亮得刺眼。那是她一直深爱着的人,嵌入她心里,剜不出、削不去的存在。他曾说会让她见到他最爱的妹妹,他还说若她赛马赢过他,就将他宝贝的温血马相送……她以为他说的都是真的,就连那句如若娶亲只娶她一人也是真的。最终,她向父亲自请出嫁,在信中向他提亲,得到承诺的那一刻仿佛已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可她,至今依然孤零零地活着。   魅惑嗓音响在耳边,她睁眼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对着烛光,仿佛里面有些什么,她说:“为什么你死了,我却还活着?”   我怔住,觉得这是一句非常可怕的话。   她死死地盯住指环,努力告诉自己这不是他对她提前做出的补偿,那些都是真心真意,可又说服不了自己。   我多么想打她两巴掌让她清醒,告诉她把握当下最重要。可她却一心想着弄清始末,就像她说的那样,问清楚他是否负了她,又是为谁负的她……   终究是人类,挣不破情网,逃不出情关。   她决定去寻真相。   是日,天朗气清。聂小瑶在白银谷等了许久,却一直不见它开张,一转身却发现仙子下凡间。她惊怔住,为女子美貌,也为女子的清冷。   街上人来人往,本各不相干,但这女子一来,路人都情不自禁停住目光朝她望去。   莫名寂静的街中,她披着薄薄的杏黄色道袍,仿佛崖边悄然盛放的黄花,渺远却不失真实。煦日照在她白如玉的脸上,却似月光般清清冷冷,但见她明眸清澈如晶,姿容清丽绝俗,也真只有霍华燃配得上她。   这人,应是时下最风流的人物了。   聂小瑶被她惊人的美貌迷得忐忐忑忑说不出话的时候,对方却先开口了。   “姑娘,你可是姓聂吗?”   聂小瑶见她道袍加身,端的是个修行之人,又极为貌美,便说:“是啊,我叫聂小瑶,你是贴皇榜寻亲的胡暹胡小姐吗?”美成这样,定不是人类。   “正是。”胡暹勾起唇角,却非在笑,声音清雅婉约,不似凡间女子,“姑娘可知白银谷的主人家身在何处?”   见对方绝世美貌,聂小瑶愣愣地摇头:“我……我也在找。”   仙子轻点螓首,仿佛作别一般,婀娜举步,擦肩而过,脚步轻盈,若漂浮水面。而聂小瑶似如着了魔似的,跟上了她的脚步。她心中想,这个如梦如幻的美貌女子一定与白银谷有关。   谁知一跟便跟到了兰若寺。   跨过寺门,只见寺内各处蓬蒿满布,远远望去,只大殿稍显干净一些,憧憧蓬蒿,唯独不见仙子踪影。正着急要进殿寻找胡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轻浅的脚步声。   未及抬眼看人,已听对方说:“小生来往南北之间已有数年,不曾想能在这儿遇到聂二姑娘,真乃三生有幸。”   说话的是个着浅蓝长衫的白面书生,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戴着青黑色的襥头,左手捧着一本厚重的深蓝书册,右手握着一支足有一尺长、粗如红缨枪的狼毫笔,身后还背着大书箱。   她淡淡地问他,用的是聂小倩的语气:“这位先生,我们见过吗?”   “小生少时寄居兰若寺,与宁先生有一面之缘。”   “燕赤霞燕先生?”   “正是小生。”   她的眼睛突然发亮,顿时活泼起来:“听我姐姐说,先生是奇人。既是奇人,一定知道许多骇人听闻之事吧。例如,”她顿了一顿,“青城被毁,善狐圣君霍华燃殒命。”   “二姑娘好大的见识。”他正眼瞧着聂小瑶,那双乌亮的瞳仁如若火山下璀璨的黑曜石,能量强劲,“其实,小生正是因听闻九尾空狐息紫萦现于青城,急急赶来求证。”   “谁?”   “狐族之中,有三千年神通,自在运用,是为天狐,再多两千年修行,则成空狐。空狐是狐之最高位,亦是神明。若我没记错,善狐圣君霍华燃只在天狐之位。”   她急急开口:“我问的就是霍华燃。”   “二姑娘有所不知,那九尾空狐息紫萦与霍华燃渊源甚深。找到了她,二姑娘心中所有的疑惑将迎刃而解。”   “跟着你就能找到她?”   “神明的来去岂是小生说了算的?只有她愿意让你看见,你才能看见。”   她垂下头,若有所失。   他见她这副表情,犹豫着开口:“六年前在青城,小生曾远远看过姑娘,那真是姑娘最美的时候,不谙世事,顾自风华。在小生看来,比起令姐毫不逊色。如今,姑娘换上令姐的衣裳……多了忧郁感伤,却藏不住天生的开朗率真,这样,未免不伦不类了些。”   她只是扯了下唇角:“你分得清我与姐姐?”   “小生本就是吃这碗饭,自然晓得如何辨别。”他看了手中书册一眼,书册封面上书《美丽说》三个大字,“更何况小生的花名册上本就有你们姐妹二人,再者,六年前又见过宁先生为二姑娘作的画,认出二姑娘并不难。”   她有些不懂:“六年前?义宁元年?”   “宁先生说百花会上惊鸿一瞥,永生难忘,就用笔墨将你画了下来。或许是一片痴心天可怜见,教他遇见了你的姐姐。”   她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说,六年前青城的百花会,我姐夫见过我?”   “二姑娘不记得了?”他低头翻阅书册,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便说:“没错,当时二姑娘你和宁先生在一簇姚黄前相撞,差些踩伤了它们,你还问先生花名,先生说是姚黄,你还说宁先生看中全场最美的花,夸他目光独到。”   一言一语,恍如重击,她杵在原地,几乎不能思考。 ☆、1.20   院里簇拥着的淡淡姚黄一夜化作洁白山茶,她从未想过原因;换上白纱演一出烂戏大获成功,她亦未想过原因;还有宁采臣突然弃水墨对她而画的那幅仕女图,她更未想过原因。但原因,其实只有一个。   他有心如此。   当时,她不过是说了一句客套话。因她本是没心没肺之人,喜舞刀弄枪,恶琴棋书画,记不住别人的姓名,更别说赏花。   为安慰痛失亲女的父亲,她早早地来到百花会寻找父亲心爱的白宝珠,没曾想冒冒失失地撞到柔弱书生,为说话而说话。随口一句,却成为他心中经年不变的谶语。   后来她不过是想着,宁采臣为姐姐念经两年姐姐才得以往生,对姐姐恩义深重,若是姐姐死后都还带着情债,那再生以后亦是种负累。所以她便想着为姐姐还那两年的人情,好教她再遇宁采臣以后不再觉亏欠,简单生活。也顺便报复下霍华燃罢了。哪怕在她眼中,宁采臣明朗如春,心怀坦荡,乐观豁达,根本不需要他的陪伴。   因为这种人无论遇到多少挫折打击,都是头戴乌纱、身着官袍的捕醉仙,“扳不倒儿”。纵然只钟情聂小倩一人,亦不会困死自己。   这不过是一种感觉罢了。可是感觉,往往是真实的。   除了意外,更多的是心痛。她本可以用两年的时间去寻霍华燃诘问真实,哪怕证实他确然往生,亦可死生相随,到最后却是被捆绑在宁家孤独生存。两年,整整两年的时间,到最后不过证明宁采臣心计斐然。   此时此刻,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为何燕赤霞以宁采臣“生平无二色”为《倩女小札》之初,又以宁采臣纳妾生子结尾。   或许,仅是为了暗示这并非是真实的故事。   颓败的寺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本该出现之人。   燕赤霞顿见仙子端然立在身前三尺之处,那双眼更亮了。她神色闲雅,雪肤美目,氤氲在璀璨暮光下,如诗如画。燕赤霞惊怔之后,施了一礼,又立马握紧手中狼毫,对着手中的书册画了起来。   如是根本未看见燕赤霞,胡暹淡淡道:“聂姑娘跟我到此处,可是知道我妹下落,要说与我知道?”   她颓丧着,有些绝望,声音也轻轻的:“不,我只是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他叫霍华燃,是善狐圣君。”也不理对方是否明白她说的话,问题就这样抛了出去。若对方是凡人,一定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仙子就是仙子。   “聂姑娘是圣君什么人?”   她有些紧张:“我……我们有婚约在身。他答应娶我。”   胡暹弯着眉眼,这回却是真的笑了,笑靥明媚,真当羡煞繁花:“我所认识的霍华燃,一生只想娶一个姑娘,但那姑娘,绝不是你。”   聂小瑶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正经地看着对方:“你……你是谁?”   “同你所说,我与他有婚约在身。”   聂小瑶笑了,大概认为这玩笑实在有趣,或者觉得这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在这之后,戏谑地回了一句:“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那我是什么?”   也不知是她的笑容还是挑衅的言语触怒了这位奇女子,令得对方扬手痛击她心口,竟硬生生地叫她呕出一大口血来。   她扶住身后的门板,脸色刹那宛若修罗。如似千金的娇生惯养,何尝受过这般重击?而重击她的竟是柔柔弱弱带发修行的皇宫座上宾胡暹胡小姐。该用什么辞藻形容她此刻的心情?惊诧?屈辱?无奈?什么都比不上她抬眸怒视的一瞬间来得可怖。   可她最后怔住了,因她平生头一次见到狐灵真身。绥绥白狐,庞庞九尾。眼前的胡暹,着一袭白色拖尾裙,通体月华般清濯明净的雪白,平滑的绒毛好似最好的丝绸,身姿妩媚修长,身后九条白影和着长可及地的漩涡般的银发飞舞,轻盈灵动,却依旧掩不住一身的冰冷。就连眼神都是冰冷的。这哪里是清雅绝伦、修养极高的天下第一奇女子,分明是个冷艳贵族。   胡暹原是狐仙。   我笑了一下,还真的是狐狸。   若她是狐,那她说的,大抵就是真的了。   此时此刻,聂小瑶似乎已然忘记自己身受重伤,唯一的感觉就是胸口一阵乱跳。她没有说话,呆立片刻才缓缓启唇:“你……你说的……是真的?你们,果真是未婚夫妻?”   “修行五千年才有这般身躯,你好像从没见过呢。”   聂小瑶抬手拭去唇间的血液,动作却远不及喉间涌出的鲜血来得快,总是擦不完,呕不断。但她似乎并不在意,而是近乎慌乱地复又问胡暹:“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那我是什么?”这句话却是认真的,不带任何挑衅,不带任何轻蔑,只带一地碎裂的心。   胡暹挑眉看她:“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   她皱眉,垂下一行泪线,声音断断续续却清清楚楚:“我……我是他承诺白首之人,我与他有婚约在身。”   “喔,就当你是吧。”说着便注意到了聂小瑶指尖的翠玉指环,却什么话也没说。端的有极高的涵养,什么都可以忍住不提,纵使心中疑惑万千。   聂小瑶仿佛瞥见了她的眼神,觉得必须要开口,斟酌了半天,靠着门板坐了下来,咳嗽着说:“华燃亲手为我戴上的,你也觉得好看吗?”却又抢在她之前说话:“很好看对吧?我还凭着它在‘白银谷’取了十万白银。掌柜的还说这是他的一片心。”   本想刺激她,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掉。   胡暹只是微微笑,没什么情绪地说:“对于女子,夫君他一向大方。其实也没什么,豪门富户谁不会拿点银子出来修桥铺路、救人水火呢。”   她止住眼泪,较真说:“如果没有什么,你何必动手打我?因我在他心中真有份量,所以你才生气的吧。”说完抬眼看向胡暹,希冀自其眼中得到需要的一丁点儿肯定。   胡暹斜眼看她,沉默了一会儿,殊不知这种表情亦迷人无方。她说:“少时自诩国色天香,曾对未来夫君有过极高的要求,英俊、富有、侠义、良善……什么要求都想过,却不知道原来只要遇到了心仪的人,哪怕他贱如草芥,你依然钟情。霍华燃,就是我的劫数。他身带桃花,行止风流,却有一副硬心肠,对旁人总是半真半假,对我这个未婚妻也是不冷不热。我想这样凉薄的狐灵不会有心。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有一个死穴。他将全副心思都给了他最爱的妹妹,为她做尽一切,希望她能成为善狐的守护神。可我偏不让他如愿。我想啊,若是我能成为善狐一脉的守护神,他就不得不关注我,不得不向我乞求善狐一脉的平安永福。我做到了,却也是离他越来越远。从霍卿卿自裁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失去了靠近他的权利。”听起来甚是悲伤,可眼角却盈满笑意,好似说的是别人的故事,受伤的是别人的心。   霍卿卿,说的是我吗? ☆、1.21   她又淡淡地说:“善狐霍宗一脉存在万年,我是头一回看到宗主之外的狐灵以族礼下葬。那般盛大的排场,只为一个她。自那以后,他闭门研究起死回生之术,竟似生命中只有一个霍卿卿。他要她活过来,不要唾手可得的疆土,不要如山如海的财富,只要她活过来。若不是秦广王与他交好,为他指一条明路,怕是他会永远消沉下去。与霍卿卿拈酸吃醋,明知道比不过,却还去争他心中的第一,是不是有点傻?若我识趣,或许已是他名正言顺的妻。起码天天都能见到他。有时候能与至爱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便是一种幸福。至于你,不过是他在寻霍卿卿的路途上另眼相看的其中一个姑娘。只要与霍卿卿有相同之处,他都会另眼相看。”   忽然又斜眼望着聂小瑶,冷然一笑:“一介凡人,奢望善狐圣君垂青,携手白头,是不是疯了?也难怪你。就连我,至今都在等他回心转意。你想知道他身在何方吗?”   聂小瑶瞪着她,几乎崩溃了:“若我想,你当真就会告诉我吗?”   胡暹再展颜,慢条斯理拨弄银白长发,举手投足,是难忘的妖娆风姿:“我说了,你当真就信吗?”   惹得她毫无预兆又呕出一大口血,在她白衣之上绽出血花。她强撑着一口气吼出一句话来:“胡暹,你活该孤独无伴!”   她是修行之人,不气不怒,绽放笑颜,幽然绝美,直教百花枯萎。只是充满灵气的姑娘展颜欢笑,却没有了应有的灵气,总觉得缺了什么。或许是因为她是神灵的缘故。   神灵终归是神灵,高高在上,总要判定凡人,以此抬高自己:“聂小瑶,你虽未做过什么坏事,但你死后,会被批解至第二殿楚江王处,发狱受苦。”   楚江王历,司掌大海之底,正南方沃焦石下的活大地狱,凡在阳间伤人肢体、奸盗杀生者,推入此狱。   “到时你可要好好求他。或许,他会看在你与霍卿卿有些相似的份上,网开一面。”   她微微怔住,感觉心口一阵火辣辣的疼。她静静抬手拭去唇边的血渍:“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他?”   胡暹忽地幽然一笑,仿佛盛开的百花:“霍华燃,他还在这无边无际的天底下。”   她顿时紧张起来。   “但你若不死,就永远见不到他。若是死了,便再不能相伴他左右。这种玩法,对于你们凡人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   聂小瑶心底一凉,勉强摇了摇头,血液随着唇角流淌下来,对比她苍白如雪的脸色,过分艳丽了些。   “为免你苦恼,我替你做了抉择。”她淡淡地笑着,“你,挨不过今夜。”   她平静地说:“我还有许多事想做。”   胡暹抚着额角,妩媚多娇,却一语中的:“当下却只有一件可以做到。”   聂小瑶点点头,好像明白了她说的话。而后扶住门板缓缓起身,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身子却再也撑不住了,靠着寺门摇晃了一下,险些便要倾倒。就在此时,一双手臂将她拦腰扶住。   她以为会是他,结果却是另一个人。一个毫无存在感的人。   他为她挡住刺眼的暮光,眼里尽是温柔体贴:“二姑娘,小生编排《美丽说》多年,能进小生书里的姑娘不多,但十之八九,都与圣君有过来往,其中又有大半,一见圣君误终身。《美丽说》,说的是悲伤的故事。”   她低眉不语。   “且听小生一言,人生苦短,若能遇真心人,愿真心相待,真心相守,那姑娘的一辈子,也便圆满了。人妖殊途,那些抓不到的握不牢的,莫要去追了,徒然罢了。”   她若有所思,不一会儿,淡淡开口:“小瑶有一事相求,望先生能够答应。”   “二姑娘请说。”   她轻轻拭去嘴角不停流淌的鲜血:“小瑶希望先生能够着一本书,记叙我姐姐聂小倩与姐夫宁采臣的故事。那里面没有聂小瑶,从来就没有,这世上也根本没有聂小瑶这个人。姐姐姐夫白首偕老,儿孙绕膝。”她这么说着,仿佛是真的一样。   燕赤霞正要发问,她抢在他之前续道:“这是小瑶的私心,先生若是怜悯,千万成全。”   直到这里我才明白为何燕赤霞写出一个与事实不符的故事。就如聂小瑶所说,“有人物,就一定要有结局。没有人物,就不会有结局,他就不会知道我等了一年就不再等了。他负了我,我便有权向他讨债,但若他知道我跟了别人,他还会还我吗?会吗?若我今生来世都不能受他偿还,那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活着,就是为了讨债啊。他欠了我,以后自然会待我好。”   她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他亏欠她,让他待她好。其实她哪里知道,一个人若有心辜负,不论你做多少事,结局都不会改变。   她拿出袖中的存单,低首将存单双手奉上:“请先生转交我姐夫。”   这大概就是凡间传说的分手费吧。只不过一般都是男子给予女子。也没有什么,毕竟现在聂小瑶才是腰缠万贯的大款。 ☆、1.22   因是月初,月亮运行到地球和太阳之间,天空有些晦暗,蓬蒿在弱弱的光下投出漫灭不清的几道影子。   聂小瑶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吱呀声响在空荡荡的寺中显得更为清晰。她没有说话,好像在回忆着什么,脸上淡淡的哀愁如同山上久散不开的云雾。   良久,耳畔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却是急促不堪。   “这些日子青城不太平,我跟你说过不要乱走,你为何总是不听话?”他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像是走了很远一段路。依旧穿着浅色紫竹长衫,就像三年前他俩初次相见的时候一样。   “姐夫……”   已过不少时光,她却仍一口一个“姐夫”。   他面对着她孤单的背影,终于平静下来,烛光映出他明暗不清的眸色,窗外无声。   他开口问她:“你哪里来的存单?”   “白银谷昨日送了十万白银过来,我存去钱庄拿到的。”   他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晦暗不明的眼眸充满紧张,无半点虚情假意。   “姐夫突然在怕什么?”   “……我担心你。”   “姐夫担心我,是因为我与姐姐生得一模一样,对吗?我身上有姐姐的影子,姐夫每日看着我,就如同每日看着姐姐。”   他只是凝视她的背影,呆呆的不说话。我知道他不愿再说谎。   “如今的姐夫说不了谎,还是已然觉得没有必要再说谎?天天面对小瑶,姐夫腻了,就不愿说好听话了。”   风拂过窗棂,扬起她瀑布般的秀发,深深夜色里,她幽怨如同当初的聂小倩。只是聂小倩,不会像她这样气势逼人。   “你怎么了?”   她又说:“我这么没用,姐夫当年,是看中我什么呢?”说完转身,眼角暗含讽意,眉心坠亦从额前滑落。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上前几步俯身拾起眉心坠,握在掌心,嗓音清润平静:“我七日七夜不眠不休绘出来的紫竹长衫易来的东西,纵你再不喜欢,也该看在我一片真心的份上珍惜它。”   “今日遇见燕先生,是命中注定也好,他人有心也罢,我只想问你一句,关于霍华燃,你有没有骗过我?”   他一脸愕然,攥紧了手中的眉心坠。   “从前的一切,我都不同你计较,我只问你一句,关于霍华燃,你有没有骗过我?”   他只是抿紧薄唇,似乎已将这个问题视作只要给出答案便会失去一切的问题。   “我想了好久,等串起全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其实,你一早就知道我不是姐姐,对吗?打从你撑着伞到在山腰找到我,抱我下山,你就已知道你眼中的人,是聂小瑶,对吗?还有你说为我姐姐作的那幅仕女图,画中人穿的是粉色衣裳,袖口还绣着繁复的山茶花。姐姐她喜素净,从来只是淡雅白衣。所以你画的是我,对吗?”   她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的回答。他被她看得没有办法,只好说:“作画的时候想的是谁,画出来的就是谁。”他顿了顿,“我骗了你,终归是我不对。”   她情绪有些激动:“你骗了我姐姐!我姐姐待你那样好,投胎转世亦不忘为你着想,你却连半点真心都不曾给她!”   我看见她眼角的泪,含满悲伤与绝望。   “一直以来,我以为你是痴情之人,至情至性。我尊重你,也盼你十几年后与我姐姐携手白头,盼你们过正常幸福的生活。但原来我姐姐在你心里一点儿都不重要。原来从兰若寺开始,就是一场阴谋。先是为我姐姐掩埋遗骨,为我姐姐念满经数,为我姐姐找我作伴,还装得万事不知,摆出痴情汉的样子,博我的恻隐之心,然后用尽全力待我好,好得让我以为你真的将我当作姐姐。三年又三年,你将我们玩弄于鼓掌之中。这样的心机,这样的手段。若不是一开始就想好全部,你如何能够大获全胜?到最后还继续扮演无辜痴情掩盖丑恶行径!你,活在青天白日下,不觉得羞愧难当吗?”   她步步紧逼,他慌乱举步后退。   逼他到墙角以后,她突然像是明白了自己已没有退路似的,颓丧着脸说:“怪我不够细心。我本该料到你对我姐姐不是真心。回金华以后你甚至没有提起她,一句也没有!这些年你唯一的目的,就是我。你说要给我名分,是为了绑住我。你同我姐姐一起,也是因为你知道我的存在。我出现以后你更加努力念经,为的就是送走我姐姐和我在一起!你对我姐姐作出没她会活不下去的假象,一步步地诱导她留我下来。你给我们布了一个局,天衣无缝!你盘算了多久?筹备了多久?”   她难以置信,一直摇着头。   “宁采臣,你犯不着为了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浪费大好年华,将这十分心机用于仕途,你必定前途无量!”   “无论你怎样看我,我对你,确是情有独钟。”   她轻笑一声,差几又吐出血来,捂着心口强自说话:“情有独钟,你可知我姐姐对你亦是情有独钟?”   他顾左右而言他:“其实这些年我们过得很好……”   他说出这番话,着实刺痛了她的心。   “不好!我几乎是数着时辰熬过来的!我是同情你,但还没同情到愿和你在一起。这些日子陪在你身边不过是因为我想替我姐姐还两年人情,等我数够八千七百个时辰,我就有多远走多远。”   他有些受伤:“人情,你将这些日子视作人情。”   “我以为我很聪明,但我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我本可以用那些时间去做别的事,哪怕用来死。”   “若你心里有我一丁点的存在,你就不会这么想。”   她无力地闭了眼睛:“事到如今,我已无力跟你计较过去,但是你必须告诉我,关于霍华燃,你有没有骗过我?   “这真的,那么重要吗?”   “回答我!”   他却装作不曾听见:“三年来我无数次想要告诉你,我一直爱着你,我要的从来只是你。只是我不知道怎样能让你明白,不知道如何能让你谅解我。我不敢,我没有把握。我怕你转身就走永远离开我的世界。可惜我步步为营,到最后,却没有走对任何一步。这盘棋,我输了。”   她咬牙切齿复又问了一遍:“关于霍华燃,你有没有骗过我?”我在她眼中看到与宁采臣方才如出一辙的希冀。   东窗事发,这姑娘想的却只是一个霍华燃。被偷走的青春,被毁掉的清白,还有被践踏的骄傲,都不如霍华燃来得重要。如她对我所说,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想的还是他有没有负了自己。究竟是爱之深,还是执念过了头?   “……”宁采臣没有回答,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   “你骗过我是吗?他来找过我?还是……他要接我回去?” ☆、1.23   宁采臣微微抬头看着天空,眸光淡然如水,却暗自抿紧了唇线,似乎在强迫自己沉默。   “有没有?到底有没有?”她含泪追问他,却又自言自语起来,“我就知道你骗了我,我就知道他不会那么绝情。”   他闻言盯紧了她的眼,死死地盯着,几乎崩溃了:“有时候我真想掐住你的脖子问一问你究竟什么时候能忘了他!或者你会因此撒谎,告诉我你早就不记得他了。这是我盼了整整三年的答案!你会那样说吗?如果我扼住你的咽喉,你会因为恐惧死亡对我那样说吗?”   她歪着头,纵然泪流满面,眼里的倔强丝毫不减。   “最后在你身边的人是我!三年来千方百计哄你开心的人是我,受尽你冷言冷语的人也是我,陪着你伤心落泪的人还是我!一切的一切都是我!霍华燃,他已经死了!”   她摇着头,缓缓地说:“他只是消失了。”   “或许我处处不如他,但有一点,他永远比不过我。”宁采臣忽地冷笑,“小瑶,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是狐,而我是个人。”   聂小瑶脸色大变:“你果然见过他。”   他的嘴角溅出一丝轻浅的笑:“也许是,是我太聪明,又也许是与燕赤霞相交,他说我与狐有牵扯。他还说人狐结合,必遭天谴。小瑶,他不过是一只狐狸,禽兽而已。”   “住口!”   “只有我,只有我能给你正常的生活,能和你一起变老!他,那只狐狸,永远都不能和你携手白头!等你青春耗尽,等你风华不在,长生不老的善狐圣君还会理你吗?连看你一下都觉得伤眼吧!”   他说的是真的,可她不在乎。她甚至不愿再听他说一句话,没什么情绪地移转身子,轻轻举步往门口去。   他在她身后嘶吼:“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   她在门后止步,轻声说:“去找他。”诘求一个真实,这是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站住!”叫她不要离开却已是本能。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低到了尘埃里:“我不再说了,以后,再也不提了。我向你道歉。以后你想怎样就怎样,只要你让我陪在你身边,行吗?”   她头也不回,眼角淌落一行清泪,却不是为他:“我最好的年华都给你了,不会有以后了。”   “你要我怎样?以后……”   “三年前你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我不欠你。”说罢意欲离开。   他知道她若离开,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他只是不想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   他指着她的背影,突然语声凌厉狷狂:“聂小瑶,你若敢离开,十二年后我定要聂小倩生不如死!”   他改颜相向,聂小瑶抑制不住心口一股怒气,迅即化作血液从喉头溢出。她咳嗽了几声,以袖掩面,暗暗拭去鲜血。   她与我不同,我怕哥哥知道,是不想他担心。而聂小瑶不想让宁采臣看见,是不想他知道她会死,继而胡作非为。   她遽然回眸,看起来像是要将他一剑刺死似的:“倘若你敢寻我姐姐,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他却比她还强硬,冷冷启口:“为留你在身边我做了这么多事,多做一件又有何妨?”   “你……”   他惨淡一笑,却又语带嘲弄:“就算我不去寻她,她便不会来寻我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姐姐对我一片痴心。”   她咬牙切齿:“宁采臣,你是有多恨我?”   他眉下幽眸黯淡阴沉,脸上的凌厉狷狂也已消失无踪,苍白双唇噙着一丝苦涩笑意,平静地反驳:“你怎么会觉得我恨你?我想方设法逗你开心,明明讨厌打打杀杀,却为你寻最好的铸剑师打一把镶金嵌玉的匕首,倾尽积蓄。我本无心名利,只因你说读书人要为国效力,我便去考进士。我努力成为人上人,希望自己可以配得上你,不管有多艰难,哪怕奴颜婢膝,我也不介意。三年来你一直喊我姐夫,纵使我心如刀割亦任你每天前前后后叫唤……我疼你,迁就你,恨不能将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与你,为你做尽一切,难道你感受不到吗?你是怎样对我的?你,无动于衷。”   说到最后,心都痛了。   “所以,你若逼我,我会杀了你的。”   夜风拂过窗棂,一阵乱响。   他浅浅笑着看她,仿佛并不相信,又仿佛已然绝望:“你下得了手吗?对一个将你视作生平挚爱的男人痛下杀手,你可以吗?六年,我喜欢你整整六年了!那时候我每天都想着如何见到你,自青城回来以后愈加痴想。在兰若寺遇到你姐姐是个意外,我以为是老天爷赐给我的。我对小倩旁敲侧击,确定你才是我在百花会上见到的姑娘,亦确定你是小倩的孪生妹妹。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得到你?我什么都不是,甚至比不上百花会上的任何一个男子。但若我娶了小倩,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我是你姐夫,作为姐夫我可以日日见到你,名正言顺,理所应当。可是后来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想要的越来越多。”   她直摇头,不愿多听。   “你有什么好呢?若说容貌,你与小倩并无不同,但她温婉贤惠,比你更加适合我。而我素来讨厌女子工于心计,也不喜欢女子两面三刀。你对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明我该厌烦你,为何又偏偏对你割舍不下?你说我骗了小倩,那也是你逼的。”   “我逼的?我是把你囚禁在屋子里还是将刀剑架在你脖子上?”   “你困住了我的心。”他将手置于心口,仿佛要说明自己的认真,“你令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和你在一起。你可以不爱我,可以讨厌我,甚至可以打我骂我,但你不能消失在我眼中。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聂小瑶忍不住将他的深情告白看作笑话,绽出比他更加嘲弄人的笑靥。   他似乎没有看见,他说:“从前我看见小倩,总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当初在兰若寺遇见的不是你,为什么那一年死去的不是你。我那么,那么爱你,你却连一点儿机会都不肯给我,此刻还将我视作仇人。”   或许是他真的受伤了,所以才说出如此不合逻辑的话。假若他在兰若寺遇见的是聂小瑶,堕海而去的亦是聂小瑶,那当初他在百花会上惊鸿一瞥的,就不会是聂小瑶,而是聂小倩。这么想来,对他并无区别。   他宽慰自己:“不过不要紧,留住你便是于我而言最大的安慰。倘若得不到你的心,至少,我要一睁眼就可以看见你。”   “如若不然,你便要伤我姐姐,是吗?”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眼中莫名腾起的凌厉,径自说:“她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弱点。若放过她,我用什么留住你?小瑶,我只要你乖乖留在我身边,直到我死去。”   她漫不经心地说:“倘若我先死了呢?”   “你死了,我如何能再笑出来?”   “若我死了,你会来陪我吗?我一个人在下面,会很寂寞。”   宁采臣近乎疯癫地笑了起来:“你想要自尽吗?你觉得你死了,就可以离开我?好,既然你想用死来惩罚我,你尽管去好了。你可以在下面看我与小倩带着仇恨生活。”   “你当真不肯放过我?”   我听到了这个由来坚信柳暗花明的女子惶楚的问话。我想她是真的要输了。于是我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她失败的最后一幕。撞进眼底的,是她近乎决绝的美眸。   “放过你,谁来放过我?我不过是想要和你在一起,为此我可以豁出性命。”   她忽而举步,缓缓靠近他,目光冷决如同刺骨冰锥,嗓音沙哑却分外温柔:“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肯不肯放过我?”   他扯着已无血色的薄唇,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示爱:“我知道你不会进入我的世界,所以我,会倾尽所有去你的世界找你,然后待在那里,永远不离开。”   真是一个痴情人!我不禁在心里暗叹起来。可他痴,聂小瑶何尝不痴?只不过各自的对象不同罢了。宁采臣能为了聂小瑶做一个城府深沉的赌徒,赌上名誉、爱恨和人生,聂小瑶又可以为了我那迷死人不偿命的霍华燃哥哥做出什么?   耳畔突然响起高高在上的紫萦仙子的天籁之音:“聂小瑶,你虽未做过什么坏事,但你死后,会被批解至第二殿楚江王处,发狱受苦。”想到这里,我突然料到聂小瑶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定定地望着她。她笑靥甜美,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善睐明眸盯住眼前宁采臣的儒雅俊颜:“那你就随我一起下地狱吧!” ☆、1.24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叫,宁采臣的目线自一生苦而不得的心上人美丽无方的脸庞缓缓下移到自己心口。他为她打造的镶金嵌玉的匕首,此刻正没入他的胸膛。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大家都有错。错在对爱太过执着,以至于双手紧握根本无法握牢的爱,却腾不出手握住另一份爱,最终一无所有。因为一旦遇到那个人,便情难自禁。如是我,或许也会像聂小瑶一样,永不变心。这就是我们的爱恨,浓烈如火,欲罢不能。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很难捕捉到幸福的脚步,更难将幸福留住。   我看见宁采臣握住她颤抖的手:“你当真,如此恨我?”   她如今已是一脸灰暗,只得拼命摇头,踉踉跄跄地倒退,他却舍不得放开她,紧紧地钳住她的腕,不让她离他分毫。她手中匕首滴淌而下的鲜血染红了他素白的紫竹长衫,有些妖异。   “我到现在才觉得,你是永远都不可能爱上我了。”他的唇角淡出一抹微弱的涩笑,“过去我总是想,是我……是我不够优秀,所以明明我先遇上你,你却一点儿……一点儿也不记得我,反倒对那个四处留情的……霍华燃刻骨铭心。自百花会后,我心中所想都是能再见到你。我不过是希望,不过是希望,能靠近你一些,教你记得我。你不是世上最好的姑娘,也不是世上最爱我的姑娘,可我一看到你,就觉得,此生不会……不会再喜欢别人了。你该是我的。”   她原本还在挣扎的双手遽然僵住,润玉般的双眸满布惶措。   “引你来金华,留你在金华,是我唯一一次对你耍心机。我想过……跟你坦白,想过做你印象中明朗坦荡的君子,可我觉得你不会原谅我。所以我只能装作被蒙在鼓里,好让你同情我,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在这些时间里把自己变得重要。可是我的身体里却有一种声音,告诉我总有一天你会……你会发现真相,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每一天我都能听到,一遍又一遍,千千万万遍。可我就是不愿放弃,不愿做你……做你生命中的陌生人,被你遗忘,被你忽略,到死都碰不到你一根指头。”动气之下,血流如注。   她连话都说不清:“你……你……只要……只要你答应我,放过我和姐姐,我就……我就立马带你去看大夫!你发誓,发誓,发誓你不会伤害我的姐姐!”   他却只是扯着唇角傻笑。   “发誓你不会伤我姐姐,我就为你找大夫!你听见了吗?你明白吗?你发誓啊,发誓啊!”   “你以为,我真的……会害小倩吗?我没有更好的理由……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我要你发誓!”   他笑得更疯,儒雅美目漾出笑意,血液却不停地涌出,可他仿佛没有感到一丝痛楚。   “真的。”宁采臣似是怕她听不清,末了再说:“我到死……都不舍得让你伤心。”   几近昏迷的他终于支撑不住颓倒,大喘几口,再望向同样被他拽到地上的聂小瑶。纵然已神志不清,仍然握着佳人玉手不放,这种执念,堪堪渗人。   感情世界里,最怕的就是双方都执拗。就如聂小瑶,将宁采臣逼上绝路仍要他放过自己。   她哭着对他说:“发誓!只要你发誓,我会救你的,我真的会救你的!”   宁采臣微微一笑:“可我……不想活了。”   她跪在他身边,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一味地哭喊着叫他放过她的姐姐。   “宁采臣!放过姐姐,我求你放过姐姐,永远不再见她,我求你!放过我姐姐!”   “我原想给自己找一条出路,也曾希望,你也能找到出路。”   她仍是痴痴地问他:“你肯不肯放过我姐姐?”   “我本该料到,你这样的女人,就是老天给我出的难题,而这道难题,死也……解不开。小瑶……”他低低地唤她,气若游丝。泪水爬满他苍白失血的颜容,混合着剧痛,血流汹涌。他闭着眼将她揽入怀中。“这些年我做的最满意的事,就是将你留在了身边,无论什么代价都好,可我到死,都没有娶到你。若我能够……能够重新选择,我不会利用小倩进入……进入你的世界,不会对你用尽心机,不会……平白在你我之间设下……那般多的魔障。或许那样,你就会喜欢我。在被霍华燃伤透之后,会喜欢我。又或许,我一开始就应当老老实实,做你一辈子的……姐夫,一辈子在暗处看你。但我……不后悔!”   他突然扬声,双手紧握住她的手,似乎还嫌自己不够痛似的,将匕首一点点地推入,推入自己的心脏。血液自伤口不断涌出,染红了他原本淡雅的紫竹长衫。   “不——”   我看见他深邃的眼眸灭去仅有的微光,痛楚爬满他苍白的脸庞,他说:“小瑶,这就是我……给自己找的出路,也许很远,也许……没有尽头,但我只能……走下去。”   看着鲜红的血液汩汩而出,在地面开出了愈大的花,她终于想起应该先救他,却已经救不了他了。慌乱之后,她挣开他紧握的手,平静地起身,缓缓走向寺外。   我听到寺外风声渐大,帷幔飘扬。她,出了奇的安定。   “霍华燃……”他不觉呢喃。   只这三个字。   她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遽然止步,良久,启口,却又合上,没有吐出一个字。或许她觉得,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看到他一脸的小心翼翼,声音低哑却十分柔和,仿佛在哄他正生气的青梅竹马:“霍华燃……他不会来了,真的,不会来了。小瑶,你该忘记他,你该有……自己的人生,从此,自由自在。”   她眯着眼静静地听着他说的话,轻轻咬着牙:“如能忘记,你何不忘记我?”   “你想要什么样的结局?”   她转身,慢慢地走回他身边,慢慢蹲下来,死死地盯着他:“你会给我什么样的结局?”   他有些无力:“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那你何必要问?”   “你相信他爱着你吗?若然他还活着,是否……始终如一?”   她微笑着,眼里却冷得可怕。或许此时此刻,这是最好的回答。   “我爱你,即使与你没有结果,依然爱你。从前,悲伤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我……我就对我自己说,我只是需要……找一个人来爱,这个人,是谁都可以,是谁……都不会有结果。因为,我不够幸运。而不够幸运,注定不会有幸福。我以为我可以承受。可是我……可是我终究没有料到,你离我而去的这一刻,我情愿死掉。小瑶,你相信吗,天下再不会有人……再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了?”   清冷夜色下,蓬蒿悉悉萃萃地响着,倒映在冰冷的地上,倒映在尘埃里。一幕幕往事随着蓬蒿之影缓缓摇曳,她仿佛瞧见了他当初的模样。当初的他,还是个清贫书生,明眸皓齿,清俊温文,眼里光彩四溢。他最喜穿绘有紫竹的浅色衣裳,简单素净,爱扮谦谦君子。你只要看他对你笑一下,就会没来由地高兴好几天。   这一刻,她好像不那么恨他了。   她缓缓跪了下来,伏在他心口,仿佛在与他告别:“可惜我要的不是你。”温热的血液浸透了她的膝,染红了她雪白的裙裾。   其实她知道,这世上,只有他会这样爱她。可她的心,已腾不出空隙回应。   他咬牙切齿:“他负了你。”   她微微仰首看他:“我喜欢他,非常喜欢,非常……我不怕结果,从来就不怕。”   “如果没有他……”   “他已然存在。”   她说完最后一句,一步一步地走出大殿,恍惚中传来他已喑哑的嗓音:“两年前,霍华燃曾派人……送来一封书信,我把它,把它放在了书房里。”   她身子一僵,却没有再回头,只是片刻以后,背对着身后远处的人,说:“若你还想见我,我会在黄泉路上找你的。”   他想唤她的名字,却再也没有力气了。   他想再看她一眼,她却已走出老远。   他想伸手抓住她,却连她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到。   他想……   他已什么都不能想了。   我看着他合上眼睑,面上神情冷如寒冰。 ☆、1.25   我原以为就像所有的故事一样,他只是暂时昏迷了,不曾想他出手狠辣,竟真的刺穿了自己的心。这人真是太狠了。   但仔细一想,若不是胡暹对聂小瑶说她挨不过当夜,她不至做出伤人肢体的事。或许会像所有的傻子一样,选择留在不爱之人身边,一口一个“我心甘情愿”,一口一个“我甘之如饴”。如此一来,宁采臣也不会绝望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如今他将化为尘土,终于有机会忘记她了。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转生,会否遗留一缕精魂,仍旧萦绕左右。我知道他并没有看开。或许,早在他初见她之时,就已经注定了不会看开吧。   终归是他死了,而她还活着。   因已是清晨,寺中泛起一片朦胧水雾,罩在其间,恍若幻境。   她定定地看着我,嗓音沉重:“他到死都在骗我。什么书信,翻遍书房也不过是百来张他为我而作的诗画而已。我知道他想证明什么,可是我不稀罕。或许你觉得我对他太绝情,可是人生在世,最难以施舍的就是感情。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活下来了,我用很多种方法自杀,伤过,痛过,却怎么也死不了。也许是胡暹不愿我死,我不敢相信她说的话。我不过是想要一个真相,没有想过其他。你能帮我解脱吗?”   “我也想要解脱,小瑶,你可愿帮我?”   身未到,声先行,聂小倩自茶花丛中款款而来。我一下子花了眼,差些便以为是貌美的花神降临凡间。她穿过兰若寺的大门直接进到大殿,盯着地上端坐的姑娘,淡然悠远,却沁出无边寒意。   一场对话发生得平静又迅速。   “武德二年的冬天,我将相公托付给你,你为什么就不还我了?”   她们太像太像,若不是我在聂小瑶身侧,怕是我下一刻就分不清谁是谁。   在日光照进的兰若寺大殿中,聂小倩袅娜娉婷,未挽的瀑布长发垂在背后,如同最美的画卷。越过聂小倩我可以看见聂小瑶的颜容。她挽着高高的发髻,妆容艳丽,眼含无尽柔软笑意。纵然有些刻意,亦让我这想不开的姑娘顿时忘记想不开。她们面对面而立,如同曜曜日光下乍开的山茶花,一个皎白如月,一个艳若残阳。一样的容貌一样的衣裳却有不同的风姿,我想这姐妹二人真是人中龙凤。   聂小倩平静地看着她,声音有些恍惚:“十七年了。十七年前,你是答应过我的。”   聂小瑶噙着柔软笑意:“时移世易。”   “我知道时间很长,可以发生很多事,我也没有想要强求。来与不来,由他决定。小妹,我不过想要见他一面。只要能见他一面。”正是花一样的年纪,一言一行,都具美感。天生的美人,天生就是为了迷惑世人。如斯美人本该拥有当有的一切,此刻却说着凄清话语。阳光无法给她增加一丁点儿的生气和希望,反倒让她的眼角晶莹璀璨,更显凄凉。   “见了以后呢?厮守一生吗?”   “我等这么多年就为和相公一生一世。”她说着伸出手掌置于心口,紧紧地贴着,仿佛已然伤心欲绝。   “小妹也想和他一生一世。”   “他应当有选择的权利。”   聂小瑶微微抬头,眉宇之间的别致额饰淡出一寸一寸的鄙夷,几乎是挑衅地说:“姐姐怎么知道小妹不曾让他选择?或许小妹给过他机会,而他……放弃了姐姐。”   “我不信。”   她轻抚发丝,风姿妩媚,像是风尘女子游戏人间:“可我有什么义务帮你相信呢?”言罢娇媚一笑。   聂小倩沉吟了一会儿:“你不愿将相公还我,是因为霍华燃吗?我定帮你找到他。”   聂小瑶却不领情,再次展现半真半假的笑容:“姐姐,你觉得我生活在姐夫身边这么多年,对姐夫当真割舍得下吗?”   聂小倩挑眉,道:“自是割舍不下。”   聂小瑶闻言几乎是冷笑了一下:“不还,就是割舍不下?”   “若能割舍,你又何必藏着掖着,瞒尽天下人?”目光突然带伤,紧接而来便是冰冷袖中落出的《倩女小札》,“我看不透人心,亦不擅讨人欢心。你却不一样。你有七巧玲珑心,擅编排,你能让全世界的人都相信和宁采臣在一起的就是聂小倩,就是你,相信你为他生儿育女,相信你们举案齐眉,我呢?相公日夜诵经为我换来新的人生,我却只是在侯家痴痴地等。整整十五年,到死的那一刻都盼着相公出现。”   聂小瑶闻言扬起眉梢,冷艳无伦:“姐姐你从头到尾说了这么多话,却只有一句说对了。你说得对,全世界的人都相信我就是聂小倩,我与宁采臣一起。但成为你聂小倩,就真的幸福吗?我是聂小瑶,不是聂小倩,聂小倩觉得成为聂小倩的聂小瑶幸福快乐,可聂小瑶却觉得用聂小倩的身份活在世上很可怜。过别人的生活续别人的生命,你喜欢吗?现在我不过是抢了你的相公,而你却是剥夺了我整个人生。若是一早知道始末从来与我想象的不一样,我当初又怎会动恻隐之心,白白糟践了自己?”   句句指责,人却是媚眼如丝、一笑倾城,这人究竟是伤了心还是根本就没有心?又或者从来无所谓,却假装在意。   她直视聂小倩的眼眸,眼神清澈得似乎能穿透对方:“我也应有自己的人生,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恋人。我也应与我的恋人相偎相守。”   “……我原以为,你是喜欢他的,至少,以后也会喜欢他的。”   聂小瑶浅浅地闭了一下突转的凄清眼眸,仿佛故意闪躲,却又缓缓睁开。   “我也以为我应当喜欢他。可是,他配吗?”她轻扯唇角,哼笑一声,说出来的话比刀子还要尖锐:“你凭什么认为一个男人会用寒窗十载的耐性对一个女人?寒窗十载或许能换金榜题名,苦等一个女人十五年能换什么?你不是唯一,亦不是至美,谁都会选择活在当下。”   寻常女人听见这话一定火冒三丈,但聂小倩却非常平静:“我生前是十五岁,旁人活十五年,有十五年的经历,而我却是带着前世的记忆而活,算起来,如今已过而立。侯水璎的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我都在等他。我每天盼啊盼,希望他来,又怕他不来,你知道那种心情吗?无时无刻不在煎熬。我苦苦追了你两年,你却还在骗我。”   “我说的不对吗?喔,或许真的有点不对,或许他会等你。可是真的能等那么久吗?一年,两年……”她蹙眉,故意掰着手指,“喔,你走后三年,他就新欢在抱,也如你当初所说,已有三子。”   聂小倩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妹妹,眉目如画,容色悠远,但更多的是不信任:“既是如此,就请你请出相公,让我问一问他。” ☆、1.26   殿中一时静寂,谁都没有说话。照我的理解,聂小瑶处于下风。可我有些不明白。不明白她嗤笑聂小倩时傲不可言,却不肯让宁采臣刺聂小倩致命一刀。须知这才是伤人至深的手段。当然,这建立在宁采臣果真如聂小瑶所说是个负心汉的基础上。而这已然成立。就算聂小倩对《倩女小札》所说深信不疑,宁采臣果真“生平无二色”,用百年后的诗文形容,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的痴情男子。可这世上最善变的就是人,谁又能一口咬定对谁一生不变?   过了一会儿,聂小倩脸上漫起古怪神情,唇也颤颤的:“我知道谁也逼不了你……”   聂小瑶火上浇油:“你知道就好。”   聂小倩挑了挑眉:“可相公原本就是我的。”   “原本的确是你的,可你给了我,就是我的了。就像银子,到谁手里,就是谁的。当然,这世上存在奇迹,所以你可以相信缘定三生。若是缘定三生,他一定会回到你身边。只是这一世,别再妄想了。”   “你……”   她又故作委屈,就像真的一样:“姐姐,十七年前你就已经投胎了。重新开始不好吗?入官宦人家,养尊处优,嫁个如意郎,多少人盼都盼不来,你却不珍惜。可知小妹多么想要重新开始?”   “你想要重新开始,也不过是想要和自己的恋人重新开始。十七年,你忘不掉的,我同样忘不掉。为什么你不能将心比心体会我的心情?”   她嗤笑一声,却没有说话。   “你饶过我,也饶过你自己吧。”   “你饶过我吗?从南部到北部,再到南部,你追了我整整两年,我困顿不堪,伤痕累累。就说肩上这道伤,你给的毫不留情,事后又苦追我不放。三个月了,伤口好了坏,坏了好。不过我不会放在心上。因为爹爹生前曾说,我们是孪生姐妹,这比起别的兄弟姐妹来说更加亲近,他说我们要对对方很好很好。”   聂小倩转移视线凝望别处,没有出声,面容幽怨,好像在想些什么,久久没有回应。细密羽睫在光线之下轻颤,弥漫楚楚可怜的美,三千青丝不知能笼住多少少年心。未挽的长发被吹进大殿的风扬起,宛若某人记忆中盛开的黑色曼陀罗。这无解的剧毒情花,爱得颠沛流离,铺出不归路。   聂小瑶偏头看她最亲的姐姐:“心痛?内疚?还是懊悔?”   或许是忆起昔日威逼利诱聂小瑶承继她身份的种种,又或许是忆起天真时环绕爹爹膝下玩耍的好时光。总归是些许温情。   聂小瑶却冷冷地说:“大可不必。”   聂小倩微微垂眸,有些心绪不宁:“小妹,我与你纠缠两年,你不好过,我也一样。我每时每刻都在逃避鬼差,害怕某一瞬间离开阳世,便再也不能见到相公。小妹,我真的很难……”   “幸好,我不是储物柜,也不是钱庄,不会给你开一张收据,任你随时拿回托我保管的东西。”   “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愿,”她有些急了,“十七年了,若你不愿,何以为相公耗损最好的年华?你原可以用十七年的光阴与自己的恋人长相厮守,为何要浪费在相公身上,浪费在我身上?你,当真不愿吗?”   “十七年可以发生很多事,很多……很多姐姐不知道的事。比如,他一早便知我就是我;比如,他待我是真心真意;比如,他愿与我携手白头……”而后绽放笑颜。   旁人瞧见了定会夸一句笑靥卿卿,灵秀动人,可一瞧妙目中的阴鸷精光,竟完全不似温婉人儿。倒像是个满腹心机的蛇蝎美人,谁见了谁都想出手教训。如此人儿,又有哪个聪明人会相信她说的话呢?   “小妹,我与相公相守三年,相公是何人,对我用情几分,我自有信念,无人可以动摇。”   “当知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   “所以,我不会信你。”   “你信他。”   聂小倩凝视朦胧天幕,半晌,沉思道:“初见相公时我已是鬼魂,不清不白,连人都算不上,甚至不能为相公做些什么,千求万求得了转世为人的机会,却没想,这一世,终究还是不能以人身侍奉他左右,如今连见他一面都成了奢求。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   一个女子,一生只有一个心愿,不知是福还是祸?   我看着她苍白颓败的一张脸,开始同情她。她是已死之人,初生至死十五年间都盼望一个人的到来。等在长安侯户部家,等他十五年后来寻,这是她一生的期盼,不论发生什么都改变不了的信念。终于等到十五岁,再一次死去。身死情在,漂泊人间。不但难得团圆,甚至连至爱的面都不曾见到。我盯着她,真是花一样的少女,花一样的年纪。只是这样美,也不足以令她得到心之所系。她心中所系所想的那个人,从不属于她。过去,现在,将来,都不曾。聂小瑶不愿打碎她的美梦,不愿她知道她生命中的一切美满都是骗局,不愿她知道她不过是局中的一颗棋子。宁采臣手一松,她也便碎了。聂小瑶只能说,他变心了,像寻常男子一样,移情别恋。可这样一个执念深深的姑娘,又怎会相信?她心中的夫,可是世上最好的男子啊。   聂小瑶,终究解不了这个局。   回头想想,我和聂小倩其实一样。只不过她要的是宁采臣,我要的是霍因宗。她希望自己可以活着见到相公,活着成为他的妻子,可以为他生儿育女,可以同他举案齐眉;而我,我希望可以活到青春颓尽,可以每天看见他,可以每天同他拌嘴,可以扮着无辜听他训话。光这一个心愿,就足够我们盼尽一生。   风吹起大殿的帷幔,已是凄清黑夜。月色迷茫,我有些困倦。可面前的两姐妹却是一副好精神。   “小妹,倘若我的宿命是为你与相公铺排,我认了。可是你心心念念的是霍华燃,你想要的也只有他。你找不到他,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我也是一样的心情。过去,是我对不起你……”   她急急打断聂小倩的话,她说:“我从不曾介意姐姐你对我做的那些过去,但姐姐你能不能和宁采臣在一起,我真的,很介意!”   她扬起半真半假的笑容:“即使我一点儿都不爱他!不过姐姐莫要太过伤心,毕竟他一直以为我就是姐姐。他到死都不会为姐姐伤心流泪。怪只怪我演技超群,否则他怎会真将我视作姐姐,全心相待?花前月下,耳鬓厮磨,想起那段日子,我还真有些眷恋呢。”   “让我见他一次吧。”   “半盏茶的时间可以解决的事情,姐姐却偏要花三五七年,何必那样长久?”她微微扯起唇角,“虽说动手无益,但只要能得出一个结果,那便是可行的。我不会还手,我想看看自己究竟能挨到什么程度,姐姐你又能狠到什么地步。”   聂小瑶是否真能如她自己所说不会还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为了宁采臣,聂小倩会愿意一试。但凡舍得对血脉至亲下手的人,不是疯子,就是畜生。但聂小倩却两者皆非。只因她是女鬼,所以不适用这个准则。   你瞧,她说:“你不要逼我。”   通常情况下说这话的人最后都动手了。   这不,一瞬间聂小倩已将腰间锦缎缠上聂小瑶雪白的颈。聂小瑶却坦然闭目,唇角聚起笑容,那种莫名其妙的柔软更加明显,好似知道自己逃不开,已决定从容赴死。但我仔细一看,却又觉得并非如此。一瞬间我明白,她只是想要知道自己会不会死。而我,也想瞧瞧。   聂小倩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但手掌却攥紧了手中的锦缎,使尽了力气去勒聂小瑶,像是要将聂小瑶撕碎似的。假若她是在演戏,那她一定能在梨园界找一碗饭吃。这大约也是她为人为鬼生涯中第一次发狠,所以并不熟练。   她说:“你会还给我的。”   “我……我想要看看自己会不会死掉。”   这姐妹俩互相较真,赌的还是性命,万一聂小倩失了准头,或者双方都以为对方会收手……我想这太刺激了,搞不好真会闹出人命。我期盼这姐妹俩厮杀,因为无论谁受重伤,于我都有好处。   眼看着聂小瑶在锦缎的缠绕之下一点点地吐出口中仅有的一点儿空气,脸色开始发白发青。   我愣了愣,这回总不得不承认自己冷血了吧。莫要怪我呢,我只是太想活着了。和哥哥一起活着,这是我此生唯一的心愿 ☆、1.27   没曾想哥哥及时出现,看了我一眼便割开了锦缎。危急时刻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都没他这么及时。   莫名其妙受到暗器阻击,却自始至终没有见到那枚暗器,聂小倩几欲跌倒,聂小瑶则伏在地上,像正常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眼角还垂着一滴泪,肩上的伤口似乎也裂开了,渗出一点血红。   哥哥垂眼定定地看着我:“我平日教你见死不救了?”   我歪着头瞧他,不明白为何紧要关头他仍要对我说教,半晌也没缓过神来。等到意识恢复的时候,他已站在聂小倩身前,而聂小瑶不知怎的,竟然凭空消失了。   聂小倩朝哥哥微微行礼,语声也是轻轻的,但比起哥哥来多的是幽怨。幽怨的嗓音响在凄清夜色里,被衬托得有些可怖。她施了一礼,说:“小倩曾在第一殿秦广王处见过公子画像。”   “喔?”   她似乎瞥了我一眼:“公子立于善狐圣君霍华燃身侧,看守小鬼说公子是圣君心腹,与圣君亲如兄弟,更受其所托照顾其妹——当世第一美狐霍卿卿……”   又是霍卿卿!   我何时有这样的美名?还是哥哥□□有术也在照顾霍华燃的另一个好妹妹,而那个好妹妹也叫霍卿卿?他究竟被硬塞了几个好妹妹?   哥哥打断她的话:“蒋子文,他还好吗?我们有许久没有见面了。或许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看他。”   “阎君将升迁至泰山东岳大帝处任职,最近忙得很,恐怕没有时间招呼公子做客。”   我笑出声来,果然是姐妹,连说的话都一样。聂小瑶威胁聂小倩之时,聂小倩应也说过那些话吧,所以被她学了去。   哥哥淡淡地说:“多谢提醒。”   她顿了顿:“公子的故事小倩有所耳闻,得知如今公子一偿夙愿,小倩打心眼儿里替公子高兴。毕竟,有心爱之人不容易,和心爱之人厮守更不容易,我想这一点没有谁比公子更加清楚……”   哥哥却不想她继续说下去:“有这会儿说话的功夫,聂二小姐已找好藏身点,可以好好休息几日了。”   我很喜欢聂小倩接下来的表情。那是骂有失淑女风仪,打又打不过霍氏公子的纠结,耐人寻味得很。可她终究是一缕无人怜爱饱受欺骗的孤魂,在茫茫人海寻找前世的归宿。不知道哥哥以前是不是也一样可怜?   趁着我不需要存在的空档,我仔细想了一下,我觉得我大概就是聂小倩口中的霍卿卿。因为就算此霍卿卿不是彼霍卿卿,霍因宗也只有一个。两个逻辑必是一真一假。这就是说,我前世为狐,不知造了什么孽,轮回亦不能重新开始,所以霍华燃因我而死,我得以受哥哥照顾。所以三年前我会在长安吐血,灯火还汇成“霍卿卿”三字。而霍卿卿和哥哥是对苦命鸳鸯,所以聂小倩才会说哥哥最清楚有心爱之人不容易,和心爱之人厮守更不容易。如是这样,那老天爷对我们便不算太差。   霍卿卿。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幻想霍卿卿究竟是什么模样,如何能让男子倾心相许至死不忘,又是如何逼得碧云模隔世复仇。虽然我与她生得一样,但我知道,哪怕我俩性子都一样,我也不是她,永远不会变成她。哥哥待我那样好,也是她的缘故。我甚至开始怀疑他唤的是“卿卿”还是“卿卿”。其实我不知道哥哥与她的情感纠葛,但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想入非非。这样比知道还要恐怖。   我无力地笑了笑,决定不再想。   哥哥同聂小倩一起走了,留下了虚弱的聂小瑶。   夜色美好,殿中的烛光摇曳,不知哪个贪玩的魑魅魍魉敲起了寺钟,钟声深远低沉,袅袅不绝。虽然这个地方不好,但四周的生灵并无歹毒之心,也算安全。“居安思危”这个成语并不适合我,“饱暖思□□”与我最合得来。因我已在盘算如何将聂小瑶送入幽都。   没想到,聂小瑶却先开口了:“霍姑娘,之前我同你说的事……”   “你给我一点时间。”   从窗户看出去,天空渐渐泛出一道道灰白,四周静寂无声,偶尔能听见蓬蒿摇曳之声,我靠在窗棂上遥想美梦成真,手中紧握狐翎。我想我会赢的,至少我已赢了六回。纵然前六回是对男人,这一回却是对女人。   直到风吹起帷幔,我才知天已经亮了。聂小瑶在我出神的时候进到大殿,貌似已恢复平静。不再是高高的髻,不再是白纱似雪,而是散下一头青丝,穿回原来的玫瑰紫缎外衣、粉霞锦绶藕丝缎裙,我看见上面细密的白宝珠,似如当初,一旋身就能开出无数花来。   她努力笑了一下:“燕先生说原来的我好看,原来的我,就是这样吧。”   明明是三十年华的妇人,看起来却只比聂小倩大些许,她简直可以立即含笑九泉,以报上苍垂怜之恩。   我隐约记得在她的记忆中见过她此般模样。若是换了从前,我一定说一句为老不尊。只是现在,我已没有心情。因我在狐翎摄取的记忆里看见了武德三年的秋末,看见了霍华燃被雪域心的琴弦撕成粉碎,血液翻飞仿似下了一场血雨;看见了霍因宗抱着我被碧云模追赶,在漆黑的夜里甚至不敢呼吸;看见了整座青城瞬间毁灭,再无生机。   原来他们,活得这样不容易。   是非人,带来的不仅仅是是非,还有灾难。或许到最后所有的不幸都会报应到我身上来,所以现在,我要把握仅剩的时间。   “其实我哥,他真的死了。”   她心中一痛,立在大殿内,久久无言。   “武德二年的冬天,他被碧云模所伤,伤了腿脚,再也没有站起来。狐翎当时就别在他心口,替他挡去大半灵力,他才能保住性命。但是狐翎也因此受损,很多记忆都残缺不全了。”   剩下的就让她自己想象。   因为想象远比亲眼所见来得震撼。因为想象,没有边际。   她会告诉自己霍华燃是因为身有残疾、随时可能性命不保,所以不敢承诺一生,甚至不愿让她知道,不愿拖累她。又或许想象出更严重的事情。这个理由可能很不充分,但一旦配上各种有利证据,例如从没有什么别的女人,也没有什么亲生女儿,更没有给她见他一面的机会等等等等,就足以令这个深陷情劫的傻姑娘坚信不移。   我是真的准备送她一程了。   “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让你知道。”   “小瑶如今,已没有什么是承受不起的了。”   我假作犹豫不决,挣扎不定,半晌才缓缓开口:“那日我见到你姐姐,她对我提起秦广王升迁一事,我就想找新的秦广王将她带回冥府,却没想一打听,就打听到新任的秦广王……他的原形……三界皆知,竟是善狐。”   她微微仰着头,怔怔地看着我,眼中情绪是又惊又喜。“所以胡暹才说我若不死无法见到他,死了也不能和他在一起。”   这也是我找到的最合理的解释。   “你有什么打算?照你姐姐的性子,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你,不如你将真相告诉她……”   她眼里是年少时天真无暇的笑意:“不,她应有自己的美梦,记忆中应有那样一个人为她奋不顾身。”   和宁采臣对她所做的一样。   “可是……”   她蓦地回眸,深深地看我一眼:“霍姑娘,小瑶已过而立之年,却从未做过什么好事,如今,小瑶想在离开人世之前做一件好事,望你成全。”   “你……”   “你与华燃流着一样的血,我那样喜欢他,总该对你有所表示。可你什么都有,唯独缺一份平安。而小瑶能给的,也恰恰只有一分平安而已。”   “聂姑娘……”   她微微抬手,举手不回,似乎已认定了什么。   她嘴角攒着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笑意:“除了死在琴弦下,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令自己死去,更想不出办法让他高看我一眼。你看,他是那么疼你,若是知道我为你不要性命,他一定,会高兴的吧。或许还会因此双倍偿还欠我的债,那我该有多幸福啊,我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我打断她的话:“若他忘了你呢?”   我等着她的答案,良久,她仍是一言不发,只是保持伸手讨要的姿势,眸色深沉如海。   此刻,十丈开外的寺门突然被敲响,我的思绪微微一动,随即拽了聂小瑶到邻屋。   只听大殿在我们消失之后立马传来昵昵的一声:“谁?”   这声色,很是熟悉。   我与聂小瑶伏在窗棂上看。   有人推门而入。   竟又是那个书生。   他于死后十五年,复又出现在兰若寺。   这一回,总是聂小倩先于聂小瑶遇着了他。   他谦称自己为“学生”,他说自己是游学的读书人,路经此地,想讨杯水喝。   “你说,姐姐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听见了吗?”聂小瑶脸色煞白,低低地问我,眼中情愫莫名。   “或许听见了,又或许没有听见。”   她喃喃:“但愿这辈子,他是真心的。”   “真心还是假意,她都会是个幸福的姑娘。”   她转头望着我的眼睛,顿了一下:“因为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便是最大的幸福。”   宁采臣亦是如此。所以一旦失去相偎相守的权利,毋宁死去。   一盏茶后,我一边劝着她,一边将琴弦给她。在见血封喉的雪域心琴弦之下,从来是死得很快。琴弦入肉的声音一响起,她便缓缓跪跌到地上,连原本攒着的笑意都带不走。   再没有哪个人,能像聂小瑶,死得这般平静。 ☆、1.28   其实关于始末,她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因何无端漠视她,不知道他因何毁了青城,更不知道他因何舍弃生命,甚至不确信他是否爱过她,却甘愿投入地狱,诘问一句真实,无所畏惧,无所依。   她明明知道他可能已经忘了她,却还是选择了死路。   她一心想着,那是她喜欢的人,纵使他从来就不是人,亦不会变成人。   她想着,写一个没有她的故事,只为让他亏欠她。   她想着,若他没死,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若他死了,就随他而去,死后亦要找到他。   其实她怎么明白她与他根本无缘。倘若有缘,早该白头到老。他不会视而不见,更毁了青城,亦害死了她的父亲,令她一无所有。   假如她知道。   我看见黑白无常前来接她,我听见她对我说话。她说:“从前我放不下,我以为是因我活着。如是活着,必定是忘不了他。而此时此刻,我已然死去。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对他的记忆却清晰如昨。我想我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他了。但愿,但愿容颜依旧,教他认得容易一些。也许他已忘了我,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不知分寸的人一直在等他,至死都放不开他。可我,不后悔。”   我心内剧震。不知宁采臣弥留之时,是否也是一样的心?他死得那般轰轰烈烈。   我印象中,情痴都死得轰轰烈烈。只可惜,聂小瑶注定不能轰轰烈烈死去,甚至不能死在心爱之人怀中。若然是我……不,怎可能是我?霍华燃,那可是我前世的亲哥哥呀。   我学着霍华燃的样子将七根琴弦绕过皓腕,俯身取下聂小瑶纤细指间的翠绿指环,扣到琴弦之上,不过一瞬之间,指环融进琴弦内,登时发出微弱红芒,似是被注入血液般,在旭日之前如花展颜,绽开晶莹琴身。   这是霍华燃教我的。   他在青城毁灭之前将修复雪域心之法变作记忆附于狐翎之中。可是聂小瑶不会知道她存在的价值,就是将指环隐于人世,待我长大交还与我。   他知道碧云模的强大,又怕雪域心落到碧云模手中,为了给年幼的我留一条退路,只好毁掉雪域心,找一个可信之人,掌管修复雪域心的最后一环。细心体贴,出手阔绰,白首之约……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诓她十多年的死心塌地。真是极聪明的狐灵,目光精准。只可惜这些,聂小瑶无从知晓。   假如她知道,是不是就会有别样的抉择?   不,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天亮后不久,城北落了一场大雨,我在屋里守着聂小瑶的尸身等待哥哥归来。   我知道他会回来。只要他听见我用雪域心奏出的《安魂散》。   一盏茶不到,他已现身。依旧玉冠锦履,青色华衣,贵不可言,却心事满怀,眼角带伤。我看着他的身影,顿觉他清瘦好多。我唤他:“哥。”就像以往,撒娇似的唤他。   他望着我:“你终究还是杀了她。”   “她是自杀的。”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你骗了她。”   我喃喃说道:“是她亲手用琴弦割断了自己的咽喉。”她因不懂得放手,才妄想心中至爱亦将她看作唯一,最终相信我的谎言。在这方面我远比她聪明。当然,这并不表示我很懂自欺,充其量,我只善欺人罢了。   他闭了一下眼睛,又迅即睁开,他说:“你骗了她。你利用华燃,骗了她。”   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学着霍华燃的样子从雪域心的琴身抽出琴弦,一圈圈地套在腕上。我说:“骗她的何止我一个?宁采臣,聂小倩,息紫萦,哪怕是我的亲哥哥霍华燃,谁不在骗她?其实是她傻,她本可以守着一个最爱她的人,备受宠溺,像个公主一样,到老,到死……”   他蓦然打断我的话:“你知不知道你随口胡诌的谎言一语成谶?”   我不解地看着他。   “来的路上我遇见了她,她微笑着告诉我,她要去见华燃,她说以后她会陪在他身边,永永远远。”   我淡淡地说:“死后还这么开心的人,世上真的没有几个。”   “我所知道的霍华燃,三千年风华里只做两件事,一是竭尽所能对你好,二是千方百计使你复生。他不会是聂小瑶记忆中的那个人,因为——他只对你用情。他不会是她心中想的人,却会是被上天安排到冥府第一殿的阎君。”   我有些措手不及。   “在他眼中,聂小瑶不过是个谋杀亲夫的罪人,他会将她批解第二殿,用刑发狱受苦。那一幕,对满心期许的聂小瑶而言,该有多么残忍。”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息紫萦最后说的话。   原来我想出的那个最合理的解释,真的就是答案。   “难道知道真相她会好受一些吗?宁采臣找霍华燃的时候你也在场,霍华燃说的话,设的局,一字一句,你听得清清楚楚,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他明明知道霍华燃的用心,却只对聂小瑶说‘他负了你’。四个字,仅仅四个字。关于其它,他到死也不肯说出来,为什么?因为他不愿再伤她分毫!因为他知道她承受不起!他宁愿在被她所伤之后再一次表白,哪怕是再一次被羞辱,再一次看到她对自己的真心嗤之以鼻。宁采臣也很痛苦,可他又能怎么样?只有接受。这个故事,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是幸福的。为什么?遇上自己喜欢的人那样不容易,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痛苦?”   “如果痛苦是必然……”   我抬头看他,他不悲不喜,语声淡淡,就站在我面前。我想起聂小瑶说的那句话。   “可我喜欢你,非常喜欢,非常……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如果痛苦是必然,我也愿承受,并为此赌上所有!”   “你……”   “霍华燃他用性命相搏,在碧云模掌下保住了我。他为了我不顾性命,我也可以为了你豁出一切,哪怕要做世上最薄情寡义、最工于心计的姑娘,受千夫所指。纵使你不喜欢,甚至厌恶。宁采臣虽然对不起聂小倩,但有些话,他说的是极对的。他说聂小瑶困住了他的心,令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和聂小瑶在一起。他还说聂小瑶可以不爱他,可以讨厌他,甚至可以打他骂他,但就是不能消失在他眼中。这是他唯一的心愿。而我,唯一的心愿便是好好活着,和你在一起。”   我缓缓起身,握住了他的手:“哥,如今你才是我哥,一切都不一样了。那些已经逝去的人都不如现在活着的我们重要。你原谅我,我们成亲吧。只要能和你永远在一起,我会学着做你心目中的好姑娘。”   他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等到开口,竟是一句“你会后悔的”。   “不。”我搂住他修长的脊背,靠在他身上,听他快速的心跳。“武德三年,那个秋末,被霍华燃重伤的碧云模追着你不放,你对他说我是你的,原本就是你的。”   “卿卿……”   我更紧地搂住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要拒绝我。我会伤心。”   “卿卿,你真的……真的爱我吗?”   “这还用问吗?”   他终是答应了我的求婚。那一刻我觉得就算立即死去,我也是幸福的。   春深,茶花依旧怒放,铺山盖岭,绵延百里的五彩缤纷。当日,我们将聂小瑶置置于花海之中,漫山遍野的茶花将她围绕,就像茶花仙。与这百里茶花一起火化,想来也是极美的吧。   待到午时,引了日光到花丛中,百里花海便成了百里火海。漫天红艳的火光仿似缔造了一座火山,蔓延而去的花火温和宁静,顺着□□张开了一张不规则的网,远远望去,似是火山喷发,充溢着周围的一切。等到水分被吸干,被焚的茶花就像岩浆似的从薄弱的泥土里喷涌而出。原本黑色的茶花之烬,被包裹着火焰飘向天空,然后,整个天空都是红色的。   她就这样被淹没了。   死于茶花,或许,也能生于茶花。   我挑动琴弦弹奏《安魂散》,祈求她来世能遇到一个好人,给她一个美好年华。   之后我们回了兰若寺,哥哥教给我一首失落已久的曲子——《雪域八音》。听得出这曲子具有极大的破坏力,否则寺外的山精魑魅不会在琴声乍起之时纷纷逃窜。   哥哥微微抬手,整个屋子便成了喜堂。而我与他也穿上大红喜服。我尽生平所能给自己梳了个双刀髻,哥哥却说一点儿也不好看。   “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在我问了飞天髻、元宝髻、倾髻等一系列发髻后,他仍摇头,他说:“最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可是我要嫁你了,不能仍是姑娘打扮,否则别人会对我有非分之想的。”   他笑了笑说:“若是从前,你是可以坐着善狐八大长老亲手抬的轿子风风光光出嫁的。”   “哥,那不是我。我是霍卿卿,是你的妻子。”   “是啊,我的卿卿,可以嫁给我了。”   我认真地说:“是这个卿卿,不是那个卿卿。”   “从前我之所以不愿教你琴棋书画,不愿你学习歌舞,就是因为我不希望你与她太像。我希望我能够分清你和她,这样对你才公平。”   我知道我现在的笑容比任何时候的都要好看。   太阳很高很大,却莫名其妙下起雨来,哥哥盯着远方天际,神色有些异样。我拉拉他宽大的袖摆,他回眸瞧我:“我们拜天地吧。”   他牵过我的手,我们双双对着窗棂外的天地屈膝。   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我们相视一笑,盈盈下拜。我以为我要的幸福来到了。   当双膝触到地面的那一刻,春雷乍响,大雨滂沱。我与哥哥都有些失神。直到乌云密布的天空劈下今年的第一道闪电,连带着一扇窗硬生生地打向我们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自己身处险境。   哥哥抱着我纵身一跃,破窗而出。下一瞬间我们就看到柱子被雷电击中,登时燃起茫茫火光,如血如残阳。周围漫起一片片暗黑的雾霭,乌云自天际而来占据了整个天空。   我一头雾水,只听将我护在怀里的哥哥喃喃地说:“天谴。”   我怔怔地看着他,还来不及问些什么,惊雷滚滚,带着愤怒的闪电以及锥心刺骨的雨丝,从天如锤而落,追击我们所处的任何一个地点。整间屋子都被击中,瓦片碎了一地。刹那间漫开熊熊大火。耀眼火光里,哥哥的脸色一点点地惨白。他抱着我逃离兰若寺。   我们都没有料到老天爷如此残忍,以至于雷电直击在我们身上的时候我们来不及自保也不知道自保,更没有料到老天爷残忍一次还不够,竟生生地叫我们受了七下万钧雷霆。这时候未料到的并不仅是这两件事。第三件,是哥哥将我牢牢护在身下,只对上天留一个背影。他替我承受剩余的六次雷电。雨丝在空中汇聚成一簇簇透明凶器,在触到他身子的那一刻穿透了他,用艳到极致的形态打到我身上,撕开了我的肌肤,满布血痕。我不知道他有多疼,反正我是疼得快死了。   因为剧痛,我颤颤着伸手想要抱他,希望他能给我勇气撑下去。他却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让我暴露在外面。半晌之前我还是世上最幸福的姑娘,此刻我却一身是血,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将我压在身下,手撑在我散开的黑发旁。他说:“卿卿,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血如残阳不断自他肩背淌出,浸湿了我们的大红喜服,似是开出了更艳丽的花朵。他痛得发抖,手触在我脸颊,几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仍在说话,声音很轻,却颤抖得厉害:“我没有告诉你,你是一个人。我的卿卿,已经是个人了。”   我的泪水顺着眼角滑出来,落在地上。   人狐结合,必遭天谴。   这在我们狐族并不是不寻常的事。从小到大我见过不少自命能冲破上天束缚□□的人与狐,可他们到最后,不是疯了傻了,就是残了死了。   他像是笑了一下,眼神里有稍纵即逝的流光:“你是不是人,我不在乎。你问我我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其实,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我不愿娶你,只是因为……我怕我保护不了你。”   他抱着我,抖得更加厉害,却仍在说话:“现如今,我的卿卿已经长大了。可以只听一遍《雪域八音》便弹出……我需练十年才能达到的威力,又有寻常人没有的聪灵狡黠、睿智无双,知道什么有益,能够保护自己,足以独自生活。所以,我可以娶你,圆我一生的心愿了。”   我紧紧地抱着他,仍说不出一句话,甚至不知道我们谁在发抖,抑或谁抖得厉害一些。泪水爬满我几欲扭曲的脸庞,我难受得快死了。   天谴。   我自然斗不过老天。   我能做的只是死死地拥着他,就像拥着仅剩的一件宝贝似的,而后闭上眼,希望和哥哥共赴黄泉。   我看到的世界最后一幕,是乌云渐渐离散,天空恢复晴朗;我听到的世界最后声响,是青草被什么倾轧而过的微弱之音。   我以为我们会死在这一场天谴之中。   我醒来时已是黑夜,怀里抱有一只血痕累累的小白狐。我看见他的幽蓝眸色,心中如被方才的雷电击穿,一下子满脸是泪,却怎么也哭不出声。等察觉不对,立即睁眼环顾四周。   明月挂在树梢,周围是一间清静的竹屋,我就躺在屋里唯一的竹床上。竹床五尺外,静静地坐着一个白衣男子。他背对着我,脊背修长。他悠然自得泡茶的茶几之上,放着一柄以斑竹为扇骨的二十二骨折扇,赭黄色斑纹若繁华盛开,扇面洒金,豪华富贵,熠熠生辉。   我犹豫了一下:“师父?” ☆、2.1   他的声音是我感到熟悉的迷乱:“我说过,我不是你师父。”   我吧嗒一声跪在了竹床上,微微俯首,恭顺道:“我一身的法术,都是师父所授,哪怕师父不承认,师父也仍是师父。”   而他不知何时已然起身,缓缓向我走来。他是一个风度翩然的男子,看起来只比我大些许,一袭白衣胜雪,碧瞳清冷如泉,竟似冰雕玉砌一般,一直以来,不会笑,也不会怒。我初见他时,甚是怕他。   “你这般恭顺,是有求于我吧。”他垂眼看我,身后茶烟袅袅不绝,“要我救霍因宗?”   我将目光投在他脸上,心想这家伙太可怕了,不自觉地微微向后退去:“求师父出手相救。”   他兀自展开手中金折扇,他说:“你既求我救他,为何又要退开?”   “我……我……”   我自小就怕他,不但是因为我的倾城美貌被他视若尘土,任何讨好撒娇都无济于事,更是因为一直以来他对我极其严苛,为此我吃了不少苦头。   “你听说过我吗?我属银狐碧宗,前任碧宗宗主碧律长子,碧云间。”   若他说自己是碧云模,我准当场吓死。我呼了一口气,稍稍放下心。半晌,我颤颤巍巍单刀直入:“你助我变得强大,是因为你讨厌碧云模,所以与他做对?”   “我以为你很聪明。”   “师父,我哥他对我很重要,求你救他。”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救他,我也会死。”   我朝他磕了一个头,说得极是虔诚:“卿卿愿和师父一起死。”   他勾起唇角,却不是在笑,他说:“霍卿卿,你七岁我便教你术法,你的劣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别说你愿和我一起死,只怕霍因宗一恢复人形,你便不会管我死活,和他双宿双栖去了。”   我扯下了唇角,说:“那师父是来看我如何伤心难过的吗?”   “我来为你指条明路。”他淡淡地说,“要救因遭天谴而受重伤被打回原形的狐灵,需要强大的法力支援。”   “那是什么?”   “狐族七大圣器。”   “我记得其中有一件名字像是个姑娘。”   “那是一根金针,也是一个姑娘的名字。”   “金针?”   “金色的绣花针。是当初迷国前任国主自他幼子欧赫茨的心脏中提炼而出的。欧赫茨,你不记得了吧。当年他对你一片痴心,你却将他的情意踏在脚下,还图谋吞并他的国度。幸运的是,如今能有一个姑娘能够让他倾心。那个姑娘,也叫暖暖。”他带着一抹浓浓的讽意,薄唇吐出尖锐话语,嘴角挂着常有的算计与戒心。   “你要我去找欧赫茨?”   “要也可,抢也罢,偷也行,骗最好。为了霍因宗,去要去抢去偷去骗,又有什么是你不能做的?哪怕没有任何目的,你也会那样做。”   我盯着他深如寒潭的双眼:“告诉我你有别的目的。”   “你觉得我会说吗?”   我摇摇头说:“你得答应为我哥续命,保他活到我将所有圣器拿到手。”   “我会将他送去骊山,活个一年半载。”   我装作感激,又磕了一个头,口中说道:“师父大恩大德,卿卿没齿难忘。”   一年半载,在这短暂时日里将众狐趋之若鹜的圣器归为己有,对碧云间来说并非易事,更何况是我。而我还不得不顶着霍卿卿的美名恶名行在人间,所以我最好像个圣女,度一切苦厄,化戾气为祥和。我知道哥哥不愿见到我两面三刀、工于心计的嘴脸,但我生来就是是非之人,不可能跳出是非。生来如此,我认了,但以后要怎样走,只有我自己能决定。   我答应得爽快,却忘记七大圣器之一的碧扇,属碧云模所有。而他,是我最大的仇家。   荒郊,圆月,竹屋里唯一的半截烛火不停跃动烛光,差几便要灭去。   碧云间在窗边长身而立,投射在竹上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我轻轻地抱着被纱布缠裹的哥哥,半晌,挤出一个柔媚的笑,我对碧云间说:“师父,你不是狐狸吗?我哥说狐狸喜欢待在开朗明媚的地方。这里只有半截烛光,你不讨厌吗?你,果真是狐吗?”   他缓缓转过身来,细致的脸庞隐在烛火之后,只有碧绿的眼眸森森然。我本想说他有难得好看的一张脸,但仔细想想,霍华燃可以好看成那样,那面前的碧云间便不算难得。   他说:“伤心未到极致,才爱待在开朗明媚的地方,以此慰藉。而不能再承受半分伤心,才喜欢背向阳光。因为没有希望,再不会绝望。”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懂。   他的绿瞳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最后淡淡地对我说:“你这样肤浅的人,怎么会懂呢?”   “可我肤浅得很好看啊。”我自顾自的嘟囔着。   他倏然转身,长长衣袖仿佛带出无数雪花,散着凛凛寒意消失在我眼中。雪花尚且有生机,这个碧云间却一身死气。   因是竹屋,隔音效果并不好,我能听到外面微弱的谈话声,只是听不清,不知他在同谁说话。于是偷偷靠在窗下,竖起耳朵用力听。我知他不是好人,自当小心被他卖掉。可惜直到暗黑夜幕吞去最后一抹光亮,我也没听出什么来。不久以后我有了倦意,取来一床缎被盖住哥哥,只让他露出头来,我自己和衣而睡。夜里刮了好大一阵风,朦胧中听见打斗声,我略微睁眼,窗前隐隐袭来一道一道的光影,似是兵器反射而来的流光。   我一惊,迅即抱起哥哥跑到窗前,却被刀光剑影震跌,连大场面都无缘得见。随后耳畔传来一把颇有气势的声音:“上床去。”   这话说得简短霸气,颇像是想要霸王硬上弓的某位世家公子或者贵族纨绔所说的威逼之言,此时,却是一个狐灵对我这个人说的话。而这个狐灵却并不认真,倒像是气定神闲坐在家里的荷花池上洒一把鱼食。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我与他是谁在被追杀。我默不作声回到床上瞧着窗上的道道白光,听见他将来者打退。   末了,他不知从何处进来,神色冷淡地瞧我。我亦抬眼看他。他白衣似雪,却也冰冷过雪。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要杀掉我。为减少恐惧之心,我开口问他:“是碧云模吗?”   “或许你可以考虑换张脸。”   我捂住自己的脸:“这张脸很重要。”   “霍因宗修为不足,不能帮你抑制美貌扩张,所以云模只凭着容貌便能认出你。不过你无须担心,因为云模,是在追你。”   “追我?”   “更恰当的说法是他想把你囚在身边,将你变作行尸走肉,报当初那一箭之仇。至少十六年前,他是这么想的。”   他说话的模样仿佛他就是碧云模一样。   我装傻充愣:“原来是一箭之仇吗?我以为是霍卿卿给他戴绿帽或者骗财骗色来着。原来是一箭之仇啊。幸亏我不会射箭,也从来没射过箭,更没有箭,不然全天下的人都是我的敌人。”   “……”他微微皱眉,偏头看我,说的话却轻得不能再轻,“别在我面前摆这副天真无害的模样,那只是丑了你自己。”   我绽放笑靥:“我是摆给全天下看的。”   他却只是轻扯起一边唇角,面庞疏离淡漠:“霍因宗呢?也包括在内吗?”   我有些郁闷:“天下怎能与我哥相提并论?”   他将洒金折扇放到桌面上,垂下碧绿眼眸看我:“那你自己呢?可愿牺牲性命来交换他恢复五识,重塑人身?”   “我若死了,哥哥在这世上会很孤单。”   他望着我的眼,深深的,深深地瞧进我心底,他的目光尖锐得像是能刺穿心脏,最后,轻哼一声,嗓音轻浅:“倒是好理由。”   我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他一副即使我死了他也无动于衷的表情,我想扑过去咬死他算了。   “那你还选我?不怕我将事情弄得更糟糕吗?”   “我选你入局,不是因为你是必须,而是因为用你比较有趣。如今,原本的狐族九国只有欧赫茨的迷国与遆云修的禹国不属我碧宗版图。但你要知道,我们不是斗不过,而是想不费一兵一卒。暖暖是迷国的护国圣器,冰纱现在又在禹国异姓王侯秦圣暝手里,若要令两国归顺,就得先得到它们。”   他说的,的确是真的。对于叱咤风云的银狐碧宗来说,在狐族,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   他斜眼看我,眉梢飞翘:“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不晓得怎么与碧云间说话才算是好,于是选择沉默,我心里想着或许以前我玩弄于鼓掌之中的男子太过简单,十个都抵不过碧云间一个。   他又一次斜睨我,语声冰冷:“其实我本可以杀了你,再拿走你心口的狐翎和你腕上的雪域心。”言语间似乎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不过留着你会有许多好戏看,而我,恰好喜欢看戏……”   我嘟囔一句“师父”。撒娇总是好的,尤其是在我貌美如花的基础上。   他突然走向我,朝我心口伸出手来,我一惊,终是不敢反抗。他却没有触到我的身子,隔空取走了狐翎,一瞬之间,狐翎已配上一根细长的银色丝带。他轻轻地将它系在我颈间,他的手冰凉冰凉,有种特别的触感,竟让我觉得他对我,并无恶意。   “待取得暖暖,就置于眉心吧。”   我扮着顺从,我问他:“迷国和禹国,哪个离我们较近?”   他并未回答,径自从宽大袖摆中取出一卷丝绸,倾泻下诡异景象。 ☆、2.2   丝绸之上有一潭美丽的湖水,黑亮、潺湲。湖里有一名男子,身形单薄。而湖边岩石上坐有一名女子,乌黑长发倾泻在岩石之上,有着火山琉璃般的艳丽。奇怪的是她的左手对着湖水微微上抬,右手拿着一片方块状的薄片。   据碧云间所说,这卷丝绸名为《血落冰纱》,作者出自赤狐血家堡,名为血洛浠。此女曾把自己的黑发绣成绣品为姐姐庆生,并以发绣表明心志,承诺若将来姐姐发生万一,她愿以冰纱割腕以命易命。”   原来,冰纱有起死回生之能。   “可是,她却没能实现诺言。因为他们全家,是一起死的,死在一场大火中。官方说是瘟疫,欧氏王族为免疫情扩散才用王族真火烧毁血家堡。血家堡被灭以后,冰纱亦消失无踪,距今已有十八载。为寻冰纱我进过欧赫茨的书房,无意中看到血家族谱以及随附的一些卷宗。原来有条漏网之鱼。血家族谱上,已往生的狐灵都会被红笔划去,犹如生死簿那般。唯有她的名字,却是一道黑痕。”   “什么名字?”   “血溱浠,血家大小姐。她或许还活着。”   “我听不出重点。”   他瞥我一眼:“不清楚因缘始末,如何抢占先机?”   我靠他近一些,溜须拍马:“谁不知道你们银狐碧宗是狐族翘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去抢不就得了,浪费大好光阴安排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去那么陌生的地方,多么不切实际。”   “除此之外,你还有何用?”   我撇嘴:“你上外头抓一百个男子,问问他们我有什么用。”   他并不理睬我。   我想了想:“那血溱浠是如何活下来的?既然她还活着是个秘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他淡淡地说:“迷国王族素有与血家堡联姻的传统。一般来说,血家堡子息,男子留堡内教养,长子继承堡主之位,女子自小寄养民间,由隐秘高手□□,十六岁生辰之际便会被护送回家。迷国会派储君与血家堡众位小姐相见,由储君自行挑选,被选中的能成为迷国未来的王后。当时,欧赫茨选中了血溱浠。一时间,血溱浠扬名迷国,国民无一不想一睹未来王后真容。可是,不到半月,血家堡被瘟疫侵袭,上上下下无一幸免。这是台面上的说法。台面下,传的是血溱浠自觉与储君性格不合,断然拒婚,招致灭门之祸。”   “那是有多大的自尊心啊。”   “还有一种说法,说的是血溱浠另有所爱,不论储君如何好言求爱,她也不动心,甚至要自己的堡主父亲向国君施压,取消了这门亲事。可当时的欧赫茨并不答应,硬是逼着国君下旨,强娶了血溱浠。谁知大婚之夜掀开盖头,却认出了喜床上的新娘,是血溱浠的妹妹血洛浠。欧赫茨年少气盛,觉着自己下不来台,因爱成恨,便谎称血家堡染了瘟疫,围困了血家堡,最后,将血家堡上上下下万余口,用王族真火活活地烧死了。”   我想了一下:“倘若血溱浠还活着,势必有能人救她。而此能人,不畏王族真火。”   “有天界真水、万载玄冰或者四海之水护体,自可穿梭自如。血溱浠师从隐士空狐碧诗,长于山野,鲜有可能认识天界诸神。”   “那么,剩下的只有妖了。”   “能敌王族真火,必是赤狐。”   “并且,出身不凡。”我努力在脑海中搜寻赤狐族类中的大人物。   “我再补充一点:与血溱浠、血洛浠同日接踵而至降生于血家堡的,还有一个男子。”   我大惊:“三胞胎?”   “不错。”   天地之间有传言说一胞多胎吉祥如意,可我却觉得并非全是如此。例如聂氏姐妹,不曾遇过好人,还被男人骗了一生。两个就已经充满心酸,三个又会是怎样的苦痛?   晨曦破晓,未几便有大把光束自天际射出,穿透竹屋。一阵光亮之后,我于睡梦中醒来,已不见哥哥踪影,而碧云间也不知所踪。我想他应是连夜带着哥哥去了骊山吧。我心内酸楚,却仍未能见哥哥最后一面。或许我还能追上他。   未及梳洗打扮我一路小跑冲出了竹屋,发现这根本就是一片寒冷荒原,而身后的竹屋也在我离开的一刹那化为乌有。我顺着荒原上或深或浅的脚印寻找碧云间的踪影,找了个把时辰最后放弃。因为我终于想到碧云间这样的高手不会选择步行。   荒原上寸草不生,只有沿着天际线不断蔓延的冰雪,而我却是刚从春天里走来。风雪刮在脸上如同刀割,我只好低首慢行。原本是阳春三月出门踏青的好时节,我却被打发来踏雪。缎面鞋一寸一寸地陷进冰雪,瞬间冻了全身,而脚下的冰雪不知何故正迅速裂开。我只好拔腿就跑,一路跑出老远,再无力气时,才察觉自己到了另一方地界。   这是一座连绵起伏的黑色冰川,照着旁边所立石碑看,唤作“迷心”。我从没有见过黑色的冰雪,一时间不知道作出什么反应。因世间多是白色雪山、透明水泽,我也就将这黑色冰川看作不正常,学起专家研究起来。   我举目四望。大约命中注定我会遇到一个魔头,所以我一抬眼便看到一场“海市蜃楼”。专家说海市蜃楼是一种因光的折射和全反射而形成的自然现象,他们说的深奥,我也得从深奥的层面上理解,结果发现我根本理解不了。后来经过哥哥的解释,我明白了这是一种在我眼中虚假而在远处却是真实的景象。   不论是眼中虚假远处真实,还是眼中真实远处虚假,这场“海市蜃楼”绝非自然景象。   首先出现在我眼中的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荷花池,池中荷花摇曳,乃是盛夏。荷花池两旁是长长的廊道,分别坐着有头有脸的狐灵。我知道他们出自狐族,因为他们的眼睛和人类的不一样。狐灵的眼睛,特别亮,亮得叫人发怵。而廊道之外,来来往往的狐灵窃窃私语,倒使我听出不少讯息。   这座美丽庄院名为沉鱼山庄,庄内有窖藏的冰雪,所以即使是炎夏,亦凉快清爽。该庄院的主人,是在禹国地位仅次于国主遆云修的王爷秦圣暝。此次聚集狐族翘楚,为的就是对秦圣暝七日前到手的冰纱进行真假鉴定。   冰纱,这是我第二次听到它的名字,朴实无华,却是至宝。话说回来,第二把交椅获得至宝,却不献于国中至尊,反而自行召开盛会。如果遆云修不是个傻子,那秦圣暝的日子势必到头了。   可我却不愿看到那一天。   因他着实俊美无俦。明月皎洁在天幕下扯出皓白月光,映得他缱绻如仙。如是仙,必是谪仙。因为上仙不会静如深海,诡谲如雾;因为上仙不会被浓重的黑色光晕笼罩全身,仿佛是天底下最黑暗的深渊,邪佞恣意,无尽幽沉。   眼前是荷花池外的屋舍,红墙黄瓦,画栋雕梁,金碧辉煌,气象恢弘如同宫殿。他举步而来,轻裘缓带,黑衣飘飘,英气逼人,自有一派贵胄风范。虽然比不上霍华燃,拼不过碧云间,但却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教人一旦动心,便无法自拔。难怪有人说,凭着一副好皮囊,任你做出再蠢的事,也可以得到原谅。   我看见他挺拔的身影僵了一下,抬眼望向前方的屋檐,深邃清冷的瞳仁是满满的惊诧和痛楚。   我看见一个美得异乎寻常的红衣姑娘闲坐在屋檐之上,一只脚踩着琉璃瓦片,另一只脚垂了下来摇晃,嘴里还哼着歌。她美目流盼,打量着荷花池附近熙熙攘攘的狐灵,似乎是要将他们都记住似的,最终将目光落在由几名顶级高手护送的碧绿大屏风上。   屏风是青色的双面绣,青如远山,青如陌上桑,在白色的月光下,映射出一点点微弱的晶光,闪闪烁烁。   没有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但就是这么发生了。   认出冰纱所处位置的宾客寥寥无几,这红衣姑娘却一眼就认出了绣于屏风中央的四方形薄片,在电光火石之间伸手疾去。那双莹白如玉的手似火一般熔去四周包裹的青线,将薄片挖了出来。刹那间薄片发出比整幅双面绣来得更加闪耀的青芒。 ☆、2.3   我心下大为吃惊,毕竟光靠肌肤接触就能将眼前之物化为灰烬实为难事。通常狐灵都是动用灵力起火焚烧目标物的,没想今天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却创造了一个奇迹。明显小姑娘乃赤狐出身,而且灵力颇高。她在拿到冰纱的瞬间又回到了屋檐之上。   在场的宾客一并望去,华丽的屋顶之上,坐着绝代佳人。全场屏住呼吸,仿佛从此以后连呼吸也要反复练习。继而一片唏嘘,乱成一团。秦圣暝更是全身剧震,眼眸发出了不一样的流光。   大家都瞧着这绝世尤物。如刀削香肩的发丝在闪烁的灯火下泛出淡淡红芒,神态慵懒、倦怠,衬得她的大眼睛荡漾着妖娆的波光,似黑夜中的火焰那般明艳闪亮,配合傲雪欺霜的肤色,委实一个炫目妖姬。而她较一般南方狐灵厚些许的红唇,只要随便说一句话,就令人联想到她嘟嘴的娇憨模样。   秀发冰肌,美艳妖娆,夺人眼球的惊心动魄。红颜祸水作何解释,在场的狐灵都该明了。但她的一只脚落在屋檐之下,摇摇晃晃,甚是无礼。   众狐皆在猜想她开口说第一句话时会是什么模样。热情似火,骄如旭日,寒冷赛霜,抑或淡然若水,不曾想姑娘一开口,却是:“这东西值多少银子?我买了。”   秦圣暝回过神来,冷若寒潭:“只怕姑娘,买不起。”   “喔,原来这世上还有我买不起的东西。”她细细打量起手中冰纱,一脸的喜出望外,声音却极是懒洋洋,“我本以为我买不起的只有自己的性命。那么,你要多少银子?”   “我说了,价值连城,姑娘买不起。”   她轻笑一声,荡漾妖异邪气:“赵惠文王时,秦昭王以十五座城池易和氏璧,不如,我也用人类的办法跟你换吧。”   众狐笑开了声,全然不相信一个小姑娘可以如此大手笔。她却毫不在乎似的:“十五城,可以吗?”   “不接受。”   “你不相信我可以给你十五座城?”   “我信。可我,并不想要。”   “为什么?遆云修作为禹国国主,不过拥有九座城池,你要是易给我,就可以自立门户,一夜之间当家,成为一方霸主,从此扬眉吐气、荣华富贵,多好。”   “我说了,我不想要。”   她近乎讨好:“那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我为你办到。你总不会没有想要的东西吧?那简直太可怕了。”   “我有。”   她喜出望外,眼睛溢出神采:“你说。”   “你的生辰。”   “什么?”   他嗓音冰冷,复又说了一次:“你的生辰。”   她呆呆地告诉他:“武德元年,三月初八。”   他顿了一顿,说:“你可以走了。”   “啊?”她抚着自己的秀发,一头雾水,却是娇憨可爱,美不胜收。   “难不成还要我送你?”   “后会有期。”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绽放绝美笑靥,瞬间消失无踪。   长廊上有一德高望重者捋一捋胡须,悠然道:“我认得她,迷国小公主,欧赫茨体弱多病的女儿,宓璃。”   宓璃,他在心中默念这个陌生的名字,想着我所不知道的事。   武德元年,三月初八。这姑娘大我两岁。正想着,视线中出现那双深邃清冷的眼。那双眼,镌在冰川之上。它直勾勾地锁住我,锐利无情,如是要将我一口吞下肚中。   我又吓得拔腿就跑,谁知跑了老远一段路,仍是跑不出冰川蔓延出的黑色风景。我知道这诡异的背后定有高手操纵。   既然不能退开,那就只好自卫。   我抽出腕上琴弦,摆好架势,等了半天也没见人出手。明明一副想置人于死地的模样,却又迟迟不肯出手,我想这乱世真的是太乱了。   正欲上前一探究竟,冰雪之后走出一个白面书生,着淡蓝长衫,似曾相识。转念一想,确在聂小瑶的记忆中见过他——燕赤霞。远远望去,他也不过十七八岁。竟是永远长不大吗?仔细看看,又不像,因为他有一双幽蓝的眼眸。   髯徘嗪谏囊i头,背着大书箱,捧着《美丽说》,握着狼毫笔,一边走着,一边寻着什么东西。这种专心致志的模样,最令人印象深刻。   他终于发现了我。虽然将狼毫笔指着我,但他显现出来的礼貌和教养却让我觉得自己倍受重视:“转世为人的卿小姐?”   我知他说的是谁,点点头:“霍卿卿。”   他低头翻着《美丽说》,一边说着:“应重新起名的,否则不易撰写。”   “名字不是我自己起的。”   他忽地抬起头,上下打量我:“小生之父燕赤霞生前总念叨卿小姐的不凡前世,若他能看见如今卿小姐的狼狈模样,一定会从棺材里笑活过来。”   我慌忙收拾凌乱的自己,我想我挨饿受冻的模样一定可笑极了,转念一想,对他说:“你是谁?”   “小生年长姑娘两岁。姑娘不必惊讶,鬼狐一族生来就和自己的先祖一个长相,长到十八岁就不会再长了,离世的时候也是现在这个模样。”   听到这话我就有点儿傻了。“你们会把爷爷当爹,把爹当儿子吧。”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又将视线放回《美丽说》,握着狼毫挥洒自如,我觉得他在写我的坏话。他眼也不抬,淡淡地说:“相信霍华燃圣君看见霍姑娘你,绝不会将你当作卿小姐对待。”他顿了一顿:“因为每个生命体都有他的气质。因为气质的存在,所以没有谁能单凭美貌得到一世真心垂青。”   我斜眼看他,疑惑不解。“这世上所有貌美的女子都在上面吗?”   他仍是专注于《美丽说》,头也不抬继续说:“其实真正貌美的女子并不多。三百年以前,卿小姐是记载在册的最漂亮的姑娘,被誉为三界内外美之极致。明明沦落俗世,却纤尘不染,兀自繁华,那种风情,旁人学也学不到三分……”   “行了行了,你还是告诉我迷国国都在何处吧。”   “此处已是迷国地界。霍姑娘只要向前再行一里路,就可看见一间客栈。过了客栈,就是冰都城。”   “客栈?你们狐狸也需要客栈的吗?”   “姑娘有所不知,一直以来我们狐灵致力于向人类学习,在初具人形以后逐渐发展狐市,尘世有的,狐族同样有。所以姑娘进入冰都以后,只要表现得同自己在尘世时一样就可以了。姑娘是天生的狐媚子,不会被怀疑非狐灵之身。”   “总有不同吧。”   “凡人交手用的是四肢、兵器,狐灵对战还要用灵力。”   “喔。”我偷摸着凑近他往书上瞟,“我和那个霍卿卿都在上面吗?是各有各的说明吗?”   “姑娘是卿小姐投胎转世,姑娘的一切,都是卿小姐的延续,所以姑娘没有单独的篇章。”   “这不公平。”我吧嗒往前蹦了两步,差点磕到他下巴。   “霍姑娘要找的,是迷国国君欧赫茨吧。”他说着收笔,抬眼正视我。我亦正眼瞧他。他眉清目秀,眼里流光四溢。我相信他一定很聪明。   “霍姑娘若去冰都,最好先准备厚实的大氅,因为冰都只有两个季节,一是冬季,二是大约在冬季。”他顿了一顿,话锋陡然一转,说:“虽然过去卿小姐与国君有缘,但结的是孽缘。更何况,国君如今也有美在旁,若霍姑娘你想用美色令国君替姑娘达成目的,只怕是妄想。”   他嗤嗤笑笑,说中了我的心思,我倏地脸红如火,却假装淡定说:“她不会比我美的。”   “其实那位金夫人相貌平凡,不及霍姑娘万分之一。但钟情与否,各有各的标准,或许就是因为平凡,不妒不骄,上善若水,才能拥有君王的三千宠爱。”   我撇嘴:“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从前欧赫茨喜欢的那个叫血溱浠的姑娘在《美丽说》上面排名几何。”   “十七。”   “也算是名列前茅。从血溱浠到金暖暖,落差如此之大,欧赫茨是受了血溱浠的刺激吗?”   他却只是摇头:“再美再艳,修为不够,终有一日也会老去。”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不会老的,脸也好,心也罢。我已没有心,所以现在我除了这张脸,什么都没有了。我必须好好利用它,利用好了,我就什么都有了。”   “姑娘要的不就一样吗?”   我心中一惊,顿觉燕小鬼绝非表面看来单纯无害。只听他笑着说:“一介凡人,莫与天争。”言语间还瞄了我颈间的狐翎一眼,“失去的就让他去吧,简简单单做个人也挺好的。”   “不好!”   “霍姑娘已然是个人了。凭着这个身份,任何妖魔鬼怪都无权操纵姑娘的人生。但若姑娘涉足妖界,只怕未来的路就不是霍姑娘一个人在走了。”   “我已踏入妖界,你看见了的。”   “过了迷心冰川才是真正踏入妖界,霍姑娘,你还来得及。”   “那你就带我过迷心冰川吧。”   “小生劝了霍姑娘三次,都无法改变霍姑娘的心意,以后不会再提。”   “那你能带我过去吗?   “为霍姑娘引路,是小生的荣幸。” ☆、2.4   他一边在前头带路,一边对我说:“鬼狐一族历任族长在接任之时便得开始一项浩大的工程——核实《美丽说》上面的佳人美貌。所以我们又被称作‘排名小鬼’。这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容貌亦是如此。若不注意变化,对姑娘们来说都是极不公的。毕竟为了争第一,随时可以杀人放火,我们不好惹出这等冤孽来。”   我摆出一副刮目相看的表情:“看不出你们还知道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有才。”   “我们理当如此。喔,”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在小生的印象中,紫萦仙子应是霍华燃圣君未过门的妻子。”   “据她所说,是这样子的。”   “据她所说?姑娘见过她?何时?何处?美貌如初?还是大胜从前?”   看他这副认真的表情,我很难转移话题:“我……我在旁人的记忆里见过。是十多年前的她,和霍华燃十分相配。”   “若能成婚,定是世上最好的一对璧人。”他回头深深地看我了一眼,“圣君对卿小姐的感情很深,卿小姐死后,圣君一蹶不振。善狐八大长老循循善诱,却丝毫不起作用,最后只好威逼圣君与紫萦仙子成婚,甚至合力将圣君困在礼堂上。只可惜圣君甘愿以身犯险,用千年功力与八大长老抗衡,勉强逃出了礼堂,自此不知所踪。后来,有传言说他在青城落脚,还说他与银狐碧宗最年幼的公子碧云模发生冲突,重伤不治。”   我听得出他言语之中的惋惜:“你在心疼谁?”   他淡然一笑,仍淡定地向前走:“霍姑娘与卿小姐同样直接。”   这种模样最是气人。偏又无能为力。   我拖着自己逐渐疲惫的双腿慢吞吞地跟着他走过冰川,却在一个时辰后的一个三岔口发现了碧云间的踪影。我以为位高权重的碧云间应当是前呼后拥排场盛大,没曾想他是用双脚走路。一步一个脚印,悠闲慢行。   我伸手拉住姓燕的小鬼,低声说:“你可以走了。”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偷偷指着前方的碧云间,低声说:“前面那个是我师父,有他在我就不会有事。”   他顺着我的指尖看过去,眼神莫名。半晌,平静地说:“小生有几句临别赠言——为人为狐,行善积德不能忘。这不论是对霍姑娘自己还是对霍姑娘的心中至爱,都是有好处的。”   我哼笑一声:“你对我说行善积德?”   “霍姑娘天生不擅做好人,小生不敢奢望霍姑娘能行大善,但——偶尔关怀下弱视群体,何乐而不为?小生认为,那也是霍公子喜闻乐见的一幕。”   我记在了心里,只因他说哥哥喜闻乐见。   我追上碧云间,一直跟在他身后。约莫半个时辰,他开口说话:“为何跟着我?”   “我哥哥他,现已在骊山了吗?”   “不错。”   他见我得到答案以后仍跟着他,不耐烦地说:“为何还要跟着我?”   我讪讪地说:“我没有钱,一个人没办法生活。”   “这么多年,霍因宗教会你什么?”   “他教会我如何去爱,这是旁人都无法传授的。”   他侧过脸望我的眼,碧眼森然:“你看过唱戏吗?霍华燃是个戏子,你也一样。”   你才是戏子!你们全家都是戏子!   我在心里骂他,可嘴上却可怜兮兮说:“从来活在仇家眼中,又如何能自然做人?不能装得毫无弱点,就只好装作天真无害。如此胜算也便多些,抑或,死得晚一些。”我希望他能看见我的“真诚”,孰料……   他却不受用,不屑地轻哼一声:“你既已对我坦白,就莫要在我面前装天真无害了。”   “师父……”   “你觉得对于那些清楚你禀性的敌人而言,你卖这些天真无害有何胜算?”   “你没听说过‘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吗?”   “你这么美,说什么都对。”   这话从碧云间口中说出,是满满的嘲讽。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你前世就将霍因宗害得不轻,如今他又为你被打回原形,真是愚蠢。”   我拼命忍着怒气,可是却控制不住睁大眼睛瞪他:“你那千狐主弟弟何尝不是一样?为了前世的恩怨追我到今生,他又聪明了?”   “放肆!”   我以为我的话说得很轻,他不会在意。谁知他却面露薄怒,似是真的生气了。我不敢再说别的,只干瞪着他。他却愈加嚣张,飞着眼角瞥我:“你不妨再将眼睛瞪得大些,看看我会不会将它剜出来。”   我瞬间垂下眼睑,听见他毫无感情地说了一句“这样才是好姑娘”。   “是好姑娘你就会喜欢吗?”   他盯着我的眼,我瞬间安静下来。“这些年你跟着霍因宗,还不如几百年前流浪人间学到的多,他是把你当废人来养,也确实把你养成了废人!”   “你别忘记,这些年你也有份养我教我!”   他却没有说话。   我不再理他,径自走在冰天雪地里。   冰纱。   我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总觉得它邪不可言。   但凡能引起腥风血雨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却也是坏东西。好在它是疗伤圣药,能起死回生,坏在它是四方争夺的香饽饽,致死伤无数。照刚才显现的海市蜃楼来说,冰纱应在迷国公主宓璃手中。既是这样,那欧赫茨就是关键。既然这家伙能将女儿宠到随她处置城池的地步,那他一定是个傻瓜。而傻瓜,就注定要被欺骗。 ☆、2.5   尾随碧云间在蜿蜒山路步行大约一个时辰,天空渐渐划出一道烟霞,我注视着天空,很快就是黄昏了。我没想到过了迷心冰川再走两个时辰便能看见冰都城门。只是城门紧闭,唯有城外的一座小栈顾客来往络绎不绝。   小栈名为“迷心”。   碧云间径自步入小栈,选了靠近外面山路的位子,自然落座。我却傻兮兮地敲响城门。无论是耐心等待还是动用灵力破门,一切都是枉然。城门依然岿然不动。我盯着城门望了许久,讪讪地走进迷心小栈,站到他面前。他却看不见我似的,自顾自的饮茶。我虽然气闷,但也明白他举手投足尽显的高贵门庭的出身我得罪不起,也知他法力高强我难以抵抗,只好继续罚站,尴尬得很。   小栈内大多是背着行装的年轻小伙,言语之中可听出多是前来冰都投军的热血志士。因迷国与禹国之战迫在眉睫。   小栈的老板是个丰腴的女子,艳丽浓妆,风尘气质,腕上一只银镯非常显眼,一看便知绝非俗物。不知是谁开口问她为何冰都城外一片萧索,只听她的嗓音娇滴滴的:“这冰都城外呀,原来不是荒山野岭,而是一座城堡——血家堡。此处往东绵延八百里,都是血家堡的地界。”   全场大约只有我和碧云间没有转头。   “十六年前,那血家堡就是迷国的八百里屏障,堡主血墨轩富可敌国,动用百万劳力在这崇山峻岭之中修筑城堡,控制了出入迷国的险要。他掌管着堡里的一切,一年到头要为迷国上缴占全国一半的税收,是国主最倚重的臣子。”   “那怎么……”一小伙率先发问。   “这是宫廷秘闻了。”她遥想当年,“当时大家都在传,说那时还是储君的迷国国主欧赫茨看上血家美貌的小姐血溱浠,血溱浠却不愿入宫为妃。血堡主百般劝说,也拗不过倔强的小女儿,只好向国主求情。国主碍于与血家的情分答应取消延续了五百年的婚约,可储君欧赫茨却不答应。好不容易以为逼婚成功,成亲当日欧赫茨却发现是血溱浠孪生的妹妹代嫁。欧赫茨恼羞成怒,禁锢了血家堡,最后再放一把火,血家堡上上下下包括宾客在内万余口一日之间赴了黄泉,火烧了足足半个月,从此八百里荒原,寸草不生。”   “此处即将成为硝烟之地,老板在这儿散布多年前的旧闻,动摇投军将士的心,不怕国主怪罪吗?”   大伙纷纷将目光投射到角落的碧云间身上。只见他依旧气定娴雅地饮茶,神态自若。   “好香的禹国茶之祖。茶树没有五六百年的树龄,是产不出这种茶叶的。一两茶叶一两金,老板真是大方。”   三句话抖出了老板的来历、用心,大伙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老板,只听她说:“这位公子说的不错,确是禹国茶之祖,采摘自五百年的野茶树,饮一杯可延寿一年……”   我听不得他们废话,转脸对老板说:“容我打断一下,我跟他有话要说。”   我勉强撑出笑脸,心内慨叹做人真难:“碧大公子,我们商量一下,你带我进城,进去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   我其实说得很小声,只是不知怎的,大伙似乎都听见了。我听见小栈里各种各样的呼吸声,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他却只是继续饮他的茶,不带瞧我一眼。大伙除了看他,还看我。   老板用极怪的语气说:“这位夫人好俊的相貌,配银狐第一公子,真当是绝配!”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狼狈的我有好俊的相貌,瞪了她一眼,说:“叫谁夫人呢!”而后对碧云间说:“不然你说要怎样?”   他用眼角看我:“我何曾说过带你进城?”   “你……”他总是这样让我丝毫无招架之力。   我觉得面子挂不住,甩头便走,却听身后女子娇滴滴的嗓音:“夫人留步。”   我气急败坏回头:“我不是银狐,与银狐第一公子也没有关系,不要将我和他扯在一起!我姓霍,叫我霍姑娘!”   小栈似乎更安静了。   “霍姑娘?可是出自善狐霍宗?”   我本想否认,谁知碧云间抢先开口,怪里怪气地说:“没错,她就是已故善狐圣君霍华燃之亲妹、迷死人不偿命的霍卿卿霍姑娘。喔,投胎转世的新霍姑娘。”   “霍卿卿是霍卿卿,我是我!”   他却说:“你不也是霍卿卿吗?”   我本欲争辩,老板却来劝和:“霍姑娘不必这么大的火气,我只是想告诉霍姑娘,冰都城门是迷心冰川的寒冰所造,纵你敲上一千次,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应;纵你动用前世今生所有的灵力,也无法令它为你敞开哪怕一丝的缝隙。其实冰都被视作整个迷国最安全之地,皆因它的城门坚不可摧,高耸入云。想要入城,必先舍命。只有迷国王族或官员拥有出入自如的权利,他们通常用车马出行。只要霍姑娘你拦在疾来的车马前,只要他们肯为你停下车马,只要你还活着,就可入冰都了。只不过如今战事吃紧,城内戒严,国主规定冰都王族只可在月末黄昏之前出入。错过了今天,或许要等下个月了。”   原来这些停留栈内谈天说地的小伙都是借着投军为名想要冰都成为他们的避难所。而那位名谓欧赫茨的迷国国君也是好手段,竟然想得出这样的段子留难自个儿的百姓。或许在他眼中,不能为他赴汤蹈火舍生忘死的都不是他的子民,不配得到他的庇护。这国君倒也不傻嘛。   “姑娘要试试吗?”   我望向天际,天际正逐渐淡去一道道烟霞。我想着总要试一试的。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小栈,祈祷安然无恙,祈祷脾性与我相像的国君见了我会与我惺惺相惜,将冰纱拱手相送。   其实我并不知道迷国王族的车马是在凡人驾驭车马的速度上翻十倍行在道上的。那由八匹骏马牵引的金碧辉煌的马车疾来的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要不省人事了。我闭着眼睛,耳畔清晰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山中疾风呼啸而过,吹得我发丝散乱如鬼,我心里想的却只是我死以后,哥哥该怎么办?会不会像最寻常的狐狸那样,被猎人捕杀?   而后听见几声长长的马啸,还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一片尘土将我呛得七荤八素,我变得更加脏乱。   我半眯着眼窥视这个世界,却看见一尺外有八匹骏马四肢跪地,许久没有站起来。我盯着正缓缓启开的车窗,听里面传出极轻的声音,还有一张看不清的侧脸。   “阿洌。” ☆、2.6   被叫作阿洌的似乎是个年轻的将军,眉清目秀,却也有久经沙场的沧桑。他凝视我许久。我一时间分不出他是被我的美貌迷住,还是从前就认识我。喔,这种情况下他是看不出我的美貌也认不出我的。   “阿洌。”   车里的王族复又唤了他一声。他才从我脸上移开视线,朝着车里微微低首:“无事发生。”而后迅即收拾跪在地上的八匹马,不过眨眼的瞬间,便消失在我眼中。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想着如能再遇见他,定对我有好处。   正想着,听小栈内老板高声说:“碧公子,霍姑娘被马惊着,神情恍惚,您可要过去看看?”   他不带瞧我一眼:“她被马惊着,与我何干?”   “您与霍姑娘一前一后这么走来我这小栈,我当是你们同行。诶哟,我在这雪域之外开店一百年,城里城外见过不少漂亮姑娘,却从未有一个能像她这么漂亮。一身尘土,却难掩光华。尤其是那双眼睛。纵是把原来九国十八都的姑娘都叫来,也不及她一个。颠倒众生,美,真是美。”   “可惜可惜,令老板一见倾心的姑娘未必愿与老板结秦晋之好。”   “大公子,您是碧宗长子,有权有势,怎能容忍自家小弟摧残这样一位绝代佳人?相逢便是有缘,公子何不随她一起进城?就算霍姑娘要进城当王后,一见公子,那也肯定是什么荣华富贵都不要了。”   他轻放茶杯:“倘若她求的不是荣华富贵呢?”   “要什么给什么便是。对于公子来说,又有何难?”   “老板说笑了。她有她想要的东西,我有我不能给的东西。”   “喔,那是什么?”   “老板想知道她要什么自可去问她,但我想要什么,是不会告诉你的。”   “公子真会说笑。”   我不想再听,趁着黄昏未至赶紧往城内走。   冰都如其名,万里冰封,我来得匆匆,并没有听从燕小鬼的话准备大氅,更何况我没有钱。我低首行在路上,风雪刮过我的脸颊,不过一时半刻,我已被冰雪覆满全身。这也没什么,无非是我被冰雪洗干净了而已。可是我冻得实在没办法,准备以美色骗套大氅穿穿,匆匆忙忙冲向一家名为“乌冢”的店铺,入目之狐竟是燕小鬼。   他肤白如纸,唇红眉浓,立在雪中,仿佛堆砌出来的雪人。他正用他的漂亮眼睛看我,手里还捧着一袭大氅。我正想夸好看骗来穿穿,他却先开了口:“小生在此等候霍姑娘多时,姑娘终于舍得出现了。”   “你是如何进来的?”   “小生生于迷国,在冰宫做事。”   “意思就是我跟你在后头就可以进冰都咯?”   “正是如此。”   我气急:“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小生本欲带霍姑娘进城,是姑娘让小生走开。”   “你……”   他缓缓靠近我,将大氅披在我身上:“霍姑娘说有碧大公子在就不会有危险,小生可不这么认为。”他顿了一顿:“在小生眼中,那是一位不曾开心过的贵族公子。一般来说,贵族公子大多分为开心和寻开心两种。而碧云间,不开心也不曾寻开心,这是极为不正常的。姑娘最好离他远一些。”   “你以为我还有的选择吗?”   我气冲冲转身便走,他随后跟上:“小生愿请霍姑娘饮茶赔罪。”   我得理不饶人:“你错了吗?”   “小生错了。”   “错在哪里了?”   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了。   其实他压根就不觉得自己有错,只不过是想与我同桌吃饭而已。我知道他有目的。当然,绝不是他想一亲芳泽。他阅美女无数,早该有抵御之力,就算无力抗拒,爱上的也只怕是霍卿卿。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饥寒交迫,必须进食。   他带我进了街头一家金碧辉煌的酒楼,酒楼分为三层,客人不多。我与他就坐在二楼靠窗的位子。窗外大雪纷飞,仿佛永远下不完似的。我突然想起与聂小瑶一起度过暮埂⒖垂钠滤莆蚁衷谝彩撬茄男那椤N拗嘏瓮牛瓮幸惶煲磺卸蓟指创忧暗哪QV皇悄且惶欤T兜梅路鹩涝恫换岬嚼础   他将我从雪景中拉拽回来,露出玩世不恭的嘴脸:“霍姑娘这副伤春悲秋的模样,是想跟月里的嫦娥抢饭碗吗?”   “她有我美吗?”   “美不美,见智见仁。”   我追问:“于你而言,她有我美吗?”   说完我挑眉,直愣愣地盯着他。许久,他被我看得不好意思,最后只好说:“当然是姑娘美。”   “喔,这句话我要记下来。因为你们排名小鬼说的话是最中肯最值得相信的,我会传出去让大家都知道的。”   他对我绽放笑靥。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的笑容清澈无比、不染尘埃。   谈话之间小二端上一壶浓茶,看得出燕小鬼教养良好,立马为我倒了一杯,静静地说:“禹国茶之祖,相信姑娘在迷心小栈已听过它的大名了。”   “小鬼你好大的手笔,家底很厚吧,财富几何呀?”   “碧月楼是善堂,在这里打尖住店都不需要银子。”   “这么阔气。”   他从盘子里为我夹了一块点心,说:“金丝枣糕是冰都最常见的糕点,也是宫廷第一糕点,入口丝甜,其味香远,补脾健胃,益气生津,养颜防衰,最适合姑娘。”   “它之所以那么神奇,是因为它的原料是红枣。我哥跟我说过,一日食三枣,百岁不显老。以前他老逼我吃来着。”   “霍公子真是用心良苦。只可惜,他再也无法给予姑娘疼爱关怀。”   我伤心了,重重地咬下枣糕,嘴里说着:“一点儿都不好吃。”   “若有机会,姑娘可以尝尝我的手艺,或许会比这家碧月楼做的稍微好吃一些。”   “看不出来你还入得厨房。”   “会的越多越有资本,到时候找好姑娘也容易一些。”   我终于笑了出来:“我帮你找好姑娘,你帮我找暖暖。”   他却仿佛没有听见似的,说:“霍姑娘,这家酒楼,陛下也常来。”   “如果你要我在碧月楼守株待兔,我会臭骂你的。”   他却不理我,自顾自的说:“陛下最喜欢的是乌家的狐裘……”   “狐裘?”我看了看身上的大氅,一脸错愕,“你们还时兴把自己的皮毛扒下来做衣裳啊?”   “扒是扒,不过不是扒自己的皮毛。”   “真残忍。”   “是已死之狐的皮毛,凝聚了死者生前所有的灵力。死者道行越高,价格越高。但市面上几乎买不到凝聚了千年灵力以上的狐裘。那些往往是进贡给王族。就如陛下身上的狐裘,取自已故开国功臣边不曲边将军的皮毛,有三千年灵力,不但有助陛下修行,还可在危险来临时为陛下挡开对手五成的功力。”   “生前浴血疆场,死后还要留下皮囊,你们迷国真真懂‘物尽其用’的道理。”   “姑娘有所不知,迷国百姓都以能被陛下狐裘加身为至高荣耀。那些灵力高强之士,死后都愿褪下皮毛,交与乌家做衣,所以乌家的铺子,名谓乌冢。乌家的狐裘,大多精美高贵,防护力强。因乌家家主想要我将他的女儿写入《美丽说》,所以送了我一套上等狐裘,这在市面上,价值万金。方才姑娘与我步入酒楼那一刻所接受的目光洗礼,七分是因为姑娘的美貌,三分缘自昂贵的狐裘。”   我正眼瞧他,眉开眼笑:“那欧赫茨的,岂不价值连城?”   或许是周围食客听见了我的玩笑,统统将凌厉的目光射向我,剑拔弩张。 ☆、2.7   只见燕小鬼起身对众狐赔笑道:“小姑娘不懂事,玩笑,玩笑。”而后坐下,正经对我说:“陛下励精图治,冰都百姓都将陛下视若神明,姑娘请小心说话。”   “我在迷心小栈听见的可不是泽被天下的欧赫茨。那里的老板说,欧赫茨丧心病狂毁了整个血家堡。”   “咳咳。”   从某处角落传来的咳嗽声,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血家堡啊,那可是个贼,被毁也是应当的。”   我顺势问:“喔,此话怎讲?”   那是一位中年文士,手握一把不合时的蒲扇。我估计他是想把自己装得更上层次。他将目光转向我们,用的是嗤之以鼻的口气:“生意遍布天下,资产遍布天下,只要是和血家堡有关的东西,那就是极贵的,偏偏又是生活必需。他们一年到头不知从百姓那儿偷走了多少银子,老百姓叫苦连天。偏偏出的女儿也个个貌似天仙,占了国主所有恩宠,多少姑娘因为血家小姐一世不得出头。”   与他隔桌相对而坐的一年轻公子迅速反击,声音平淡,黑衣袭人,脊背挺拔,有些熟悉,仔细想一想,像极了海市蜃楼里的秦圣暝。   “兄台此言差矣,血家堡虽然赚得多,但贡献得也多。一年到头上缴不尽的税收,国主再用之于民,缔造太平盛世。血堡主富可敌国,盘踞一方,大可自立为王,可他安心为臣,时常为善,救人水火,不偷不抢,怎能说他是贼?至于血家小姐,天姿国色,落落大方,不曾干涉朝政,亦未做过祸国殃民之事,受宠也是应该的,也怪其他姑娘不如人。”   “不如血家小姐的姑娘,多如天河沙数,金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她貌不惊人,可自入后宫以来,盛宠不衰。能在后宫一枝独秀的女子,居高位不退,不论美丑,定有非常手段,包括曾经的血家小姐,也包括如今的金夫人。”   “兄台何故总以阴谋论断?或许是国主见惯红尘繁花,突然有了新标准。又或许是金夫人善良宽厚,得到上天的青睐,赐一段美好情缘,享尽荣华。受宠也可以单纯是幸运使然。”   “单纯的是公子你吧。”   “不断地猜想、算计,兄台想必……过得很辛苦。”   只听中年文士那桌拍案而起,怒目而视,而年轻公子却顾自起身,步态闲雅,正要走开。中年文士备受轻视,当然气不过,三步并作两步走,就要冲去追他。   “给小老儿几分薄面,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店家五大三粗,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夹在两桌之间,愣是占住所有空隙,叫人不得出入。听店家对中年文士说那位公子与东家素有来往,请他看在东家面上,息事宁人。   我不过是将视线移开看了中年文士一眼,一回头,年轻公子已到了三楼,推门进了一个雅间。   “姑娘认识他?”   “不认识。”   “我说,姑娘认识他?”   “你聋了吗?我说不认识。”   “我的意思是,姑娘与他相识。”   “你说的是霍卿卿吧。她的仇家真不少。”   “姑娘日后就……”话未说完,满面笑容的他突然捂着胸口,一脸痛楚,面前的茶也被他打翻。我越过桌子抓住他的手问他怎么了,反过来却被他抓得手背都破了。他疼得满头大汗,说不出只言片语。我惊慌失措,也顾着喊疼,幸好掌柜的冲过来说心绞痛是他的宿疾,不会有事。   不知道是狐灵天生冷情,还是燕小鬼不招人待见,没有狐灵上前关怀倒也罢了,竟然还没有一个愿意送他回家。于是我单枪匹马连拖带拽在他的指挥下将他带回了家。我瘫坐在燕府高大的朱漆门前,气喘吁吁敲着大门。   本来就十分狼狈,经过这么一场折腾,燕府的管家见了我以为我是战乱逃难来的,直挥手叫我走。我无力开口争辩,被丢在台阶上的燕小鬼痛得出不了声,我打算歇息一会儿破门而入,只听身后台阶上燕小鬼一声凌厉呵斥:“大胆奴才!竟连主子都认不出!”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居高临下的模样,一时惊呆了。   一只脚已踏进门的管家听见声音差点从门内滚了出来,立马冲下台阶,跪在燕小鬼身边直谢罪,绿豆似的的眼睛已不敢睁开。我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还……还不快点扶……扶你主子回府!”   管家说燕小鬼每隔三月就会犯病一次,但犯病之前都会回家,这次的情况很是少见。见我手背有伤,他细心地拿来伤药。   “多谢。”   “姑娘请在西厢歇息,小的去为姑娘准备换洗的衣物,姑娘如有其他需要,尽管吩咐。”   我点头致意。   我以为燕小鬼服药之后会好转,孰知掌灯之时,他的屋子依旧传来声响。我循着声音找到燕小鬼的屋子,听见屋里桌椅茶具被踢被砸,似乎疼得很厉害。   站在门前守候的管家见怪不怪:“姑娘莫要惊慌,主子安然无恙。”   “砸成这样还‘安然无恙’?”   “那些东西砸就砸了,只要主子心里舒坦,把宅子拆了都行。”   “你还真是放心啊。”   管家微笑着说:“主子自十八年前出生,每隔三月都要遭受此等痛楚,早已习惯了。姑娘放心,于性命无虞,只是痛不欲生罢了。”   “你们姓燕的都这么冷漠吗?就连笑着都让人感觉是冷的。”   “心绞痛而已,主子应付得来。”   “你家主子在冰宫是何官阶?”   “主子是迷国国师。”   我惊呆了,狐疑地问:“鬼狐可以做迷国的国师?”   “主子可不是一般的鬼狐,鬼狐以燕宗为尊,主子就是燕宗的宗主。”他说得极是自豪。   东厢依旧吵吵嚷嚷,夜深仍不止息,教我无法入睡。忽然记起赤狐圣曲《安魂散》对赤狐有宁神安心之效,于是披着狐裘坐到燕小鬼窗下弹奏。   我从不曾想过因为这一夜的弹奏,会与他结下不解之缘。   门前已积了一层厚厚的冰雪,天空还在不停地下,不知是否是战争将来的缘故,迷国的夜色尤其宁静,弯月出奇的明亮。人说雪天是看不见月的,但事实上,雪天的月与雨天的阳一样,都可能出现在天幕上。于是我认为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就像我与哥哥定能相拥相守。   管家似乎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狐族传闻雪域心再现,不知姑娘手中的灵琴……”   我兀自弹奏,并不理会。   屋里的声响慢慢减弱,渐近天明,管家告诉我燕小鬼已好转,想要见我。我进屋见他之时,他正坐在桌旁饮茶,唇色红润,生龙活虎。一会儿死去活来,一会儿安若泰山,这家伙真是太可怕了。   他摆弄手中精致的白瓷杯盏,突然眼睛弯弯的,却不像在笑:“是你为我弹了一夜的琴?”   他突然不用谦称,而且性情大变,我有些不习惯。我回他一声:“嗯。”   “因为你被我吵得睡不着?”   我瞪大了眼睛,觉得他太聪明了。就是一旁的管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立马被燕小鬼一眼扫出门去。隔了一夜,他好像变了个模样。   “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喝茶吧,延年益寿。”   “我不明白欸,狐灵的寿命不都很长吗?为什么还需要茶之祖延寿?”   “在妖界生存,你要知道的还有很多,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   “以后?”   “你答应让我赔罪,送我回家,难道不是别有用心吗?这几天你身上发生了许多事,你想挽回,而你在冰都也没有别的门路。你想让我带你进宫直说就行,不必拐弯抹角,要知道我的时间也很矜贵。”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不自在。   “那你什么时候带我进宫?”   “很快。”   “那是什么时候?”   “马上。”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即拉我起身。由于管家给我准备的是华丽宫装,裙摆及地,我差些摔到地上去。我一边提着裙摆一边注意脚下的路。   “喂,你怎么这样随便拉别人?”   他一句话甩了过来:“我随便拉‘别人’关你什么事?”   这家伙顶撞人也是一流啊,从前怎么没表现出来呢?也许也是个戏子。   他疾步步出家门,可到了街上忽然将我放开,一只手负在背后,闲庭信步之态。我紧跟在他身后,听他说:“听着,下面我要说的话很重要,不管你要从陛下那里得到什么,知道会比不知道好。第一,金夫人宠冠后宫近十年,定有她的理由,你对陛下出手,绝对是在浪费时间;第二,陛下与宓璃小公主前世有怨,因而对小公主尤其宠溺,可以好好利用……”   我指着他的背影直念叨:“哇!你这个小鬼……”   他反过来指着我:“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是旧的霍卿卿,也是新的霍卿卿,必要时可以选择其中一个身份。装可怜,装无知,装无辜……只要能保护你自己,务必无所不用其极。”   我摆摆手,得意洋洋地说:“这个不用你说,我很自然的!”   他歪着头看我,我瞬间呆怔住。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眼神,就好像我们认识很久了一样,亲切,熟悉,真实。我尴尬地放下手,问他究竟要带我去那儿。   “不识字吗?”   顺着他的视线我才发现我已站在冰都最中央,冰宫正当前。我喜出望外,搭着他的肩膀直说:“你真是好人欸!”   “我只是带路而已。你请便。”   “你……我这么有身份的人,你不会要我在这里大闹一场然后被拖进去吧。你简直不是人!”   “我本来就不是人。”   “你……”   “记住我说的话,任何时候都不要违背,那你就能赢。”   我点点头假装信服,可我压根不信。我的唯一信条就是只要能和哥哥白头到老,我可以不择手段。 ☆、2.8   我站在宫门正对面的碧月楼前徘徊,一边思考如何能体面进宫,一边咒骂燕小鬼。总不能上去扇卫兵两巴掌然后被拖走吧。那也不一定能见到欧赫茨!   碧月楼正前方是个三岔口,一条通往城外,一条通往王宫,一条通往燕宅。   半盏茶不到,我就在欧赫茨经常出入的碧月楼前目睹了一场车祸。迷国国民称之为国内最贵的车祸。因为自宫中飞驰而出的马车上坐着矜贵的小公主宓璃,而自城外而来的马车上装的都是古董,车上还坐着禹国未来的至尊,王子遆叶锡。   当时我并不知道我救了两条如此矜贵的性命。我只听见瓷器碎裂,四周嘈杂。我瞧见一个身披雪白大氅的女子从车内滚跌出来,鲜血淋漓,奄奄一息。她的帷帽被风雪吹开的时候,我隐隐约约瞥见她与宓璃相似的脸庞。虽然没看见另一辆马车上倒出什么大人物,但光看破碎的瓷器就已知此狐非比寻常。我其实不太懂狐灵向人类学习的缘由,只是觉得他们连瓷器都玩有些可笑。   我本欲转身走开,却想起了燕小鬼的一番话。   为人为狐,行善积德不能忘。这不论是对霍姑娘自己还是对霍姑娘的心中至爱,都是有好处的。   霍姑娘天生不擅做好人,小生不敢奢望霍姑娘能行大善,但——偶尔关怀下弱视群体,何乐而不为?小生认为,那也是霍公子喜闻乐见的一幕。   他说的是对的。   可是……   可是那也不代表我应该多管闲事啊。   我摇摇头,举步欲离开。   不对啊,如果我在这宫门口妙手回春,那我岂不是可以名扬冰都?万一这俩跟欧赫茨有什么来往,我岂不是错失了一个好机会?   也罢,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们一个机会吧。   我从腕上解下琴弦,盘膝而坐,在纷飞白雪中挑动琴弦。在赤狐的地界,自然是要弹奏赤狐圣曲的。我没有把握好分寸,琴音骤起的时候,四周也燃起了烈焰,一时间众狐四散开去。可能冰都是个冷漠的地方,需要这些火热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焰火烧过冰都的风雪,空气中忽地弥漫出一股奇香,混合着马车内流淌出的鲜血,教人直想落泪。   我其实自制力很好,但在这奇香和血腥味夹击之下,不觉红了眼眶。   曲未毕便有大批侍卫赶到,带头的是救我于马车冲撞之下的俊美将军夏侯冽。他似乎知道我在做什么,命令手下原地不动。   雪域心是极耗灵力的,一曲下来,我几乎无法起身。还是夏侯冽下马扶我,恭顺温文:“姑娘,陛下有请。”   “我可以问一下原因吗?”   “雪域心或可治公主宿疾。”   我正怔忡着思考宓璃究竟患了什么重病需要雪域心治疗,夏侯洌已在马上朝我伸出手。他的手掌宽大,生命线极长。   我犹豫了一下,抓住他的手掌骑上马背,坐在他身后。我们骑马跟在队伍后方,看着宓璃与遆叶锡被浩浩荡荡的队伍紧急送进王宫。   “不用那么急的,他们的伤已经稳住了。”   “是急着将他们分开。”   “啊?”   “禹国与我迷国交战迫在眉睫,我主为免生灵涂炭提出议和,遆云修派出独子遆叶锡,说愿以和亲的方式签订十年不来犯的条约。据说,王子遆叶锡自小厌弃杀戮,不愿修习法术,喜好琴棋书画,尤其弹的一手好琴。公主觉得和亲是对她的侮辱,醒来的那一刻便驱车直往城外,想要趁遆叶锡未进城,将其击杀。不曾想,竟在碧月楼前撞上了。”   我抿嘴笑道:“缘分啊。”   “公主心高气傲,大约不会放过遆叶锡,加上有病在身,动武有伤元气,希望霍姑娘能够帮助公主复原。”   “你怎么知道我是霍姑娘?”   “昨日午时,千狐主碧云模向各国领空散布通缉令,通缉令上清楚列明姑娘姓名、年岁,这是多年以来碧云模亲手签发的唯一一份通缉令,所以,轰动了整个狐族。”   “我从没见过他。”   “自昨日午时起,狐族天下就没有狐灵不知道姑娘是谁,不知道姑娘与千狐主有怨。”   “碧云模……他真的有那么大的权势吗?他可以不经过你们陛下的允许就随便往迷国的天空丢乱七八糟的通缉令吗?”   他闻言一笑:“不知霍姑娘还记不记得五百年前的一桩旧事?”   “我已转世,对于过去,不太记得了。”我故作单纯地说出这句话,四处打量王宫。   “五百年前,还是善狐霍宗统治狐族天下的时候,人间有一位叫善真的姑娘,貌美绝伦,天赋异禀。她有一副菩萨心肠,半生游走天下,救世人于病痛之中。她有瞬间愈合任何伤口的力量,哪怕是身体里开始破败的五脏六腑,只要她愿意治,就没有好不了的。当时,九国十八都闹分裂、独立,善狐霍宗的宗主霍砼——也就是卿小姐的父亲,受到各方攻击,负伤逃离。或许是命不该绝,他在半路上遇到了善真姑娘。此人人如其名,善良率真,她不问原因,不问身份,只要出现在她面前她都愿意医治。因此拯救了濒临死亡的霍宗主。霍宗主与善真姑娘一见钟情,他深信善真姑娘的超凡禀赋能为他收复失地提供巨大的帮助,从此南征北战,都将她带在身边。但凡善狐将士有所损伤,都让她医治。没过多久,善狐一族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妙手回春的姑娘,都管她叫‘圣女’。可是人与狐又怎么可能相守白头呢?更何况,霍宗主早有家室,就是卿小姐的母亲——赤狐公主欧道情。据说霍宗主虽然非常钟意善真姑娘,但他最爱的始终是卿小姐的母亲。随挚爱南征北战十多载,最终却被厌弃,恨极怨极,拜在某处山门下,学得无上妙法,跳出轮回。两百多年前学成之际找霍宗主复仇,谁知霍宗主早已离世。卿小姐已死,霍华燃为逃婚也离开了霍宗,她只好将满腔仇恨发泄在霍氏宗亲身上,最后更犯远亲近邻,杀生无数,导致狐族数十年的纷乱。由于她怨气很深,灵力又极高,众狐颇感无能为力,只好向银狐碧宗求救。碧宗最小的公子,也就是碧云模,向众狐提出要求,说他愿意帮助退敌,但是退敌之后,须奉他为千狐主。”   “他成功了?”   他点点头。“谁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但最后,善真姑娘不但向狐族道歉,还以死谢罪。从此,他享有自由穿梭各国的特权,可以要求各国国主倾尽兵力财力达成他的目的。这就是千狐主。”   “不可以反悔吗?”   “诸王与他订下血盟,若有反悔,国破家亡。”他顿了一下,“霍姑娘,我们到了。”   贞观九年的春末,在冰都却是万里冰封的美景。不远处的湖泊结成寒冰,尊贵的迷国国君立于坚冰之上,一身红袍似火,神情淡漠,深色短发隐约有些发白,不知是沾染了风雪还是已白了头。或许是冰冷的风景,令我觉得欧赫茨也是冰冷的。   我渐渐走过铺满霜雪的草地,站到湖泊之上,站到欧赫茨身前。   原以为心狠手辣毁灭血家堡的国君欧赫茨会是面目狰狞的汉子,不曾想也是有副好皮囊的公子。短发、素颜,虽然五官远未到无懈可击的地步,但高鼻深目,赤瞳雪肤,委实是个风流人物。风流之中,又带着帝王家独有的高贵端严,霸气凛然,哪怕粗布麻衣都盖不住半分。他令我觉得有种人天生就凌驾于他人之上是那样理所应当的一件事。如是从未遇过心爱,那曾拒婚的血溱浠血小姐想必也会爱上他的吧。   我未开口,他先说话了:“霍姑娘,相信阿洌已将始末都与你说了。”   “给我冰纱,我愿全力相救。”   “阿璃在边界遭遇伏击,昏迷不醒,我找到她的时候,冰纱已不在她手上。”   “那就去给我找回来。”   他甚至不看我一眼:“霍姑娘,四百年前你我相遇之时,你是善狐公主,我是迷国储君,地位相当,但是现在,你甚至没有资格与我比肩而立。”   我见他这样说,只好尊称他一声陛下:“陛下,冰纱于我而言就如同雪域心于你而言那么重要。没有冰纱,活着无趣,既无趣,又怎会不计回报地付出?”   “你曾允诺来世为我做一件事。”   “陛下方才说了,我此生已非善狐公主霍卿卿。善狐公主霍卿卿答应你的事,你就找她帮你做吧。”   “冰纱,我真的没有。”   “没有冰纱,就用暖暖代替。”   “你明知那是我灵力之源。”   “你可以选择给冰纱或者暖暖,或者,看着你的宝贝女儿一点点地死去。”   “我以为这一世你会有些不一样。”   我扬起眉梢笑了一下:“你是一国之君,拥有迷国所有的力量,你可以毫无畏惧地享受生活,亦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冰纱于你,可有可无。你失去暖暖,亦不会死去,仍然是做你的霸主。只是灵力,增得不再容易而已。而我,它们是我生命的必须。”   他却说:“江山可以,但暖暖,不行。” ☆、2.9   我听得心惊胆颤,全然不知为何一国之君将暖暖看得比江山社稷还要重要,竟愿随意置换。   “你是不是疯了?”   “我给你时间考虑,直到你做出令我满意的答复。”   “你想软禁我?”   “我要软禁你。”   我只是微微笑:“我以为你会看在你我曾是旧相识的份上对我宽容一些。”   “你也不曾待我宽容。”   我以为他仍记得从前,开怀而笑,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说:“你最好给我一处清静的别院,不然我住一处烧一处。你也别想用王族真火收拾我,我母亲也是赤狐王族,我不怕。”   也不知欧赫茨是以怎样的表情听完我说的这段话。但夏侯洌的神色却是不一般。他怔忡着盯了欧赫茨许久,眼神复杂,耐人寻味。   “怎么?你也被他烧过?”   他却一言不发,带着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我甚至累了。   “为什么不带我骑马?”   他有些尴尬:“你喜欢骑马?”   “不,我只是累得不想走路。”   “从前,你很喜欢走路,尤其喜欢踏着冰雪。”   “那我有没有说为什么?”   他摇摇头。   我暗自侧目打量他。他没有惊世骇俗的容颜,却也算得上清朗如月,一头银白的及腰长发尤其扎眼。我问他:“你有……八百岁吗?”   “虚岁八百又二。”   “那你一定知道霍卿卿同欧赫茨的故事咯。”   他忽地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我的背影。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看他,他却说:“这个国度,没有谁不知道。”   我静静地盯着他的赤瞳,那双象征着尊贵血液的眼眸,似乎诉说着我无法明了的故事。我决定推他一把。   我眼神炽热地凝视他:“你也喜欢霍卿卿?”   此刻暧昧极了。   “不敢。”   “那你喜欢谁?”   他却没有回答。   我颇感无趣,只好静下心来思考,关于冰纱与暖暖。   冰纱是否在宓璃手中还有待求证,退一步来说,就算宓璃真的失去对冰纱的控制,那她起码还可以告诉我她在被欧赫茨找到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例如冰纱现今落入谁的魔掌。所以我必须搞清楚宓璃的住处,好让我入夜之后能去探查。   我问他:“冰宫是什么格局?”   “姑娘去过河南洛阳宫吗?”   “小时候哥哥带我逛过,我还见过李世民呢。”   “就是洛阳宫的布局。”他突然止步,指着前方,“姑娘从这里直走到头,就是陛下为姑娘安排的焱芒殿。那里平日很清静,不会有什么声响,姑娘闲来还可以四处逛逛。在下还有事,就不陪姑娘了。”   “不送。”   焱芒殿位于冰宫最西侧,紧挨一片密林,殿内布置典雅,还配有几个使唤婢女。我循例问了她们的名字,打听到宓璃的居所与我一东一西相距甚远,而我也不能正大光明地坐上马车命使仆带我去见宓璃,只好打起狐翎的主意。   夜半,沐浴着月光飞向东边。   她的宫殿没有半个守卫,这倒令我担心起来。我轻手轻脚步入内殿,本想速战速决看下冰纱是被谁夺走的,谁知当我的右手触到她腕上,她腕上射出的王族真火就像火山喷发出的岩浆似的直将我冲开。我本能地翻滚到墙角,缩着不敢出声。原以为身体里暗藏的赤狐之血会帮我熄灭火焰,可事与愿违,火焰燃过皓腕扩散到手臂,痛觉让我有些慌乱。我强忍剧痛散出左腕的雪域心,一圈圈地套上正在燃烧的五指。火焰熄灭的瞬间,恰好听见推门声,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落荒而逃的,只知道比闪电快。可我却不是一个人逃的。   我躲在高耸的城墙之下,压着自己仍在发颤的右手,纵然有雪域心在修复,仍是疼。不曾想欧赫茨对宓璃保护如此之深,竟令我白白吃了个哑巴亏。   “你还记得我吗?”冷若寒潭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他,俊美幽沉的禹国王侯。   “秦圣暝?你怎么会出现在宓璃的闺房里?不要告诉我是为了救我,我可不会相信。我甚至不认识你。”   “叫我血树宣。”   “血树宣?”我顿了一下,“你是……你不会是血家堡的少爷吧?”   “正是。”   “你是已然转世投生,还是附到了秦圣暝体内?你来冰都是为了寻你已转世的家人?还是,报灭门之仇?”   他却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你想要冰纱,我可以给你,但是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冰纱原来还在他手里。欧赫茨说宓璃在边界遇袭失去冰纱,难不成……是血树宣干的?好家伙,口口声声放宓璃离去,回过头就把人给打了。当然,也有可能是血树宣将袭击宓璃的匪徒打跑,抢回了冰纱。只是,若他是真心放宓璃离去,何以尾随?   我歪着头,装着天真的模样:“我不帮你的话,你会不会杀了我?”   “霍姑娘,以冰纱作报酬,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霍卿卿究竟欠下多少钱债情债,为什么广大群众都对我充满怨念?我又不是她。”   “你就是她。”   “你……”我急得起身想跟他理论。   他淡淡地说:“我要知道,宓璃是谁。”   乍一听我以为他脑子装了浆糊。   “是血溱浠还是血洛浠。”   这句话信息量颇大,令我一下子领悟到燕小鬼所说的宓璃与欧赫茨前世有怨此话何解。只是他为我解惑,我却更疑惑了。   既然活在这个世上,寻找至亲自然是重中之重,找到了一个,当然要继续找另外一个。区分谁是谁应是将两个妹妹都找到以后该做的事吧。他怎么将顺序颠倒了?   “如若霍姑娘可以分辨,并且找到真正的血溱浠,金山银山,甚至江山,树宣亦可双手奉上。”   他倒和欧赫茨是一路人。   “你没有想过报仇吗?杀了欧赫茨,挖出他的心,为你血氏满门复仇,再占去他的江山,从此荣华富贵。”   “霍姑娘多言了。”   我开始吹嘘:“我哥霍华燃如今是冥府第一殿的阎君,无论你要找亲妹妹,还是要找亲爹娘,哪怕是血家堡的一个仆人,我都可以帮你找到。只是,我需要暖暖——自欧赫茨心中提炼而出的绣花针。”   我看见他眼中突现的犹豫,然后,这种犹豫又瞬间消失不见。他说:“霍姑娘,你可知这世上,有太多的劳而不获?”   “什么?”   他却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甚至让我感觉到一丝丝同情,我隐约有种不安,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却松了口:“暖暖,我可以给你。”   我朝他伸出手:“先以冰纱下定吧。”   就这样,我轻而易举得到了冰纱。   我端详着传说中可起死回生的宝物:“怎么缺了一角?”   “十六年前被我妹妹血溱浠剪下一角挪作他用了。”   我怀揣着冰纱,想着七大圣器我已占三,心情是难以言喻的好。   也不知怎的,我就相信禹国的异姓王爷可以摧残迷国的国君。或许是疯了吧。又或许,除了相信,我别无他选。   为今之计是如何触到宓璃手腕而不被灼伤。我决定答应欧赫茨的要求为宓璃治病。翌日便在欧赫茨的见证下唤来宫中司掌医药的长老,询问宓璃病情。七嘴八舌听下来,可用四字概括:无药可医。   一个位分极高的长老说,宓璃出生之时,肉身炽热,红如烈火,犹似太阳一般,每时每刻体温都在升高,是陛下借来万载玄冰才保住了她的性命。可是一年多来,宓璃的身体逐渐对万载玄冰产生抵抗,时常高烧不退。   “既然无药可医,为何说我雪域心可治?”   长老回话:“不知从何时开始,狐族开始有了这样的传言,说是只要将雪域心的琴弦缠裹全身,不出七日,百病全消。”   “传言?”   “不错。”   “你们的脑子都坏掉了吧。”我正要开口骂他们,突然想起我的目的并非在于治愈宓璃,消了火气,对欧赫茨说道:“陛下可曾对公主施加保护?防护层、结界什么的。”   “不曾,怕如此便会破坏万载玄冰对她仅存的保护。”   “长老,可否劳烦你上前把个脉?”   结果却是毫发无损。   我说的自然不是宓璃。   我好奇心起,难不成宓璃的王族真火只对我一人发作不成?这不可能。   我忽然间好像想通了什么,却又立马忘记了。   在欧赫茨的督促下,我解开腕上琴弦,将宓璃包得严严实实。本欲单独陪宓璃度过七日,谁知欧赫茨也在边上坐了下来,看似也要陪伴在旁。   我觉得有些不自在:“你不走了?”   “晚点走。”   “那……我们出去走走?”   一踏出门,我便问他:“昨日我还口口声声要冰纱,今日突然改了主意,你就不好奇吗?”   “有些转变或许很突然,可一旦发生在霍卿卿身上,就不突然了。   “是吗?这真是……呵呵……”   他却只是冷着脸。   我追问他:“能跟我说说你跟霍卿卿的故事吗?”   “都过去了。”   “不能说吗?”   “银狐碧宗有一个专门为你而设的千钥阁,里面摆着你的前尘往事,有空你可去看看。”   “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嘛。”   他意味深长地说:“要死你早死了。”   “你等等我,莫要走那么快。”   冰封奇景,风雪扑面,让我不得不眯着眼睛紧随他。若不是他穿着明艳非凡与火焰同色的红袍,恐怕我就在皑皑白雪中失去方向失去他了。   我一面快步紧随,一面想着如何打开话匣子,他却带我进入了一座冰山。只是这座冰山,被凿开了。   谁知入眼就瞧见空旷雪色里一个女子撑着素色油纸伞,与他并肩而行。若不是她青丝及地,若不是她的素色宫装点缀了些许红梅,我会以为是伞自发飘向欧赫茨。   好不容易逮到独处的机会,可不能让别人抢了先。   我疾步而行,忘记宫装曳地,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栽到了冰面上。所幸的是我滑倒了,否则现在已有一只手穿过我的胸膛。我在意识到自己遇刺以后,本能地喊欧赫茨救命。初见千狐夜行我已受伤呕血,再遭遇雷霆万钧,更耗损灵力弹奏雪域心为宓璃和遆叶锡疗伤,虽然恢复得极快,但是身为漂亮姑娘的我怎好自己保护自己那么没面子?   旧不如新,那厮只顾着陪伴身旁女子,竟还大声说:“情债当还了。”   我气急,用尽最后的灵力越过那名女子,抓着她的香肩就挡在自己身前。或许这不厚道,但这绝对是迫欧赫茨出手的最快途径。 ☆、2.10   刹那之间那名女子已被他护在怀中,而刺客已化作熊熊烈火。不愧为一国之君,当有的灵力还是有的。   我松了口气,身子一软,瘫到了地上。只听头上有声音响起:“若有下次,定不轻饶。”他无论说什么都是清清的,淡淡的,仿佛说的事与自己毫不相干,要是旁人听了一定会认为他是个冷漠君王。可我知道他是伤得太深了。   “你这个过河拆桥的负心汉!”   “什么?”   “喜新厌旧!”我闷闷地出声,不经意间侧目而视,注意到她长裙及地,弱质纤纤,流云长袖下,手背堪比冰雪,竟白得透明,仔细去瞧,隐约可见嶙嶙白骨。看得越久,越是透明。这样的身躯,如何能活?难不成又出了新族类?还是她修炼了邪恶的秘术?   疑惑时头上又传来一句:“你还是个孩子,我不与你计较。”   “五百年前你拜倒在我裙下之时怎不说我是个孩子?”   他的脸有些红了:“……你错了还不认。”比起我,他才是个孩子。   我见他作势要冲过来打我,急忙起身闪躲,口中还念念有词:“五百年了还不许人提,寻死觅活的时候怎么不害臊啊?”   “你……”他是对着我说话,眼睛却不时地看向身边的女子。   喔。   看来欧赫茨是真的爱她,否则不会失了常态。   猛一回头看她,惊着了自己。   本以为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幸福女子应可与日月争辉,超凡脱俗,又或当乘风而来,美仪天姿,宛如仙子。谁知她那样平凡,平凡得让人觉得虚假。   没有魅惑的眉眼,没有挺秀的鼻子,没有红菱般的朱唇,凑在一起,普通极了。她的面容,更是苍白得无一丝血色,仿佛身体里根本无血液流动似的,由是如此,便没有光泽,如行尸走肉。唯一双明眸,美得有些夸张,夸张得不似这张脸可以相称。   我开始拨弄被寒风吹乱的发丝,整理被冰雪浸湿的裙摆,而后用一副凛然大义的姿态对面前的女子说:“你长得不好看。”   “我知道。”与欧赫茨同出一辙的清清淡淡,声音却是极低哑,并不好听。而后没再说什么,轻轻地走了。我认为自己受到了深深的蔑视。   “她也太没礼貌了吧。”   “我宠的。”他扯着唇角笑,如同最开心的孩童,“下次再需要盾牌,抓我就好,她身无灵力,承受不起。”   我目瞪口呆,身为狐类居然无灵力在身!   “这次我不与你计较,是看在你我曾是旧识的份上。但若你敢对她动歪心,我绝不轻饶。”   “你能如何?”   “把你送到碧云模那里。”   好家伙。   “或许几天后我会敌不过你,但今日,你敌不过我十分之一。”   我娇气地皱起眉头,觉得他小题大做了。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开始思考那位平凡的金夫人是凭的什么令他全心相许。若然真心平凡,那他是看上她哪一点?难不成是看上她的菩萨心肠吗?简直可笑。   我扭头就走,却一头撞上了硬物,本想踹上两脚为额头报仇,谁知是个美男子。   他的面容俊秀白皙,但眼角眉梢凝聚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刚毅果决,配着黑色锦衣,仿佛天生就应穿着战甲在战场上厮杀的王者,高贵骄矜。我想在迷国王宫之中,除他之外不会再有年轻公子有这样的气派。原来,不擅刀剑的王子也可以不怒自威。   他在看我,自我抬眼看他的那一刻开始便在看我。喔,这其实不值得意外。   不一会儿,他谈笑道:“欧赫茨与你有什么关系?”   “旧情人。”   “你倒老实。”   “没什么不能说的。”   “我可以让他收你作义女。”   “那我不是小了一辈?不行不行,委屈我了。”我顿了顿,“换我问你了,你管遆云修叫什么?”   “君父。”   他果然是遆叶锡。   “你真心想娶宓璃?”   “原本是真心,现在不是了。”   “那现在呢?”   “真心想娶你。”   “你知道我是谁?”   他潇洒一笑,目光熠熠,话说得轻巧:“或许知道。”   “如果……我与你的君父也曾有什么呢?”   “即便有什么,也是霍卿卿。不是你。”   “你倒豁达。”   “实话罢了。只要你嫁我,我可保你一世长宁。”   “你凭的什么保我这样一个风口浪尖上的人?”   “你猜啊。”   “恕不奉陪。”   我转身便走,却听他在身后大声说:“七日后给我答复。”   当日午后,遆叶锡擅闯宓璃闺房,直言道:“我想你了。”   这高贵王子,直白得教人发笑。   我婀娜起身:“你美丽的新娘还在病床上躺着呢,你这样,真的好吗?”   他瞟她一眼,说:“早些年,各国宫廷有传言说宓璃前世死于烈火,所以出生时才会像个火球。至今还有呼吸,已是万幸了。”   前世死于烈火……哼,一家上下被欧赫茨所害,今生反倒成了他的子息,果真是因果循环吗?   “你在想什么?”   “你同你君父说了吗?”   “说了,他说善狐霍宗鼎盛时期,禹国只有豆腐大小,霍卿卿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自然不会有什么。”   “这才过了一会儿,你是踏着风火轮去问的吗?”   “禹国有一物叫线串儿,以红线做成,施以灵力,便可传送和接收声音,禹国上下就是靠它互通消息。”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原本是国内小儿女之间互诉衷情的玩具,后来才派上了大用场。”他上前两步,从袖中抽出一根长长的红线,慢慢系上我的右腕,“我找你说话的时候,它就会发光,到时你只要将耳朵贴近它,就能听见我的声音,和我说话了。如果你想我了,就对着它叫我的名字,我会听到的。”他说话做事的样子,认真而仔细,有些迷人。   “如果我对着它叫欧赫茨的名字呢?”   “我送你的线串儿,不许你叫别人的名字。”   我撇嘴不语,不过他这副模样,着实可爱。   “你叫他他也不会应你,线串儿,只有禹国国民才有。”话音刚落他便又盯着我看,完了还来一句:“你真美。”   “你不怕我吗?”   他却只是清清浅浅地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姑娘,我既然敢惹你,就做好了飞蛾扑火的准备,不过我依然相信,真心可以换来真心。”   “如果真那么简单,现在迷国的王后会是金暖暖吗?”   “看来你并不清楚霍卿卿和欧赫茨的故事。”   “你说说看。”   “他们的故事,简单得过分了。”   碧云间眼中的霍卿卿,将欧赫茨的一片痴心踏在脚下,还图谋吞并他的国度。而遆叶锡眼中的霍卿卿,却是另一番模样。 ☆、2.11   五百年前的迷国,比如今还要寒冷,一到冬天,那简直是鸟兽不生。冰封的大地,只要你出门踏上一脚,那锥心的寒冷就会从脚底直戳上你的脑门,令你的每一根神经颤栗。长年生活在雪域的赤狐当然对这种寒冷习以为常,但你若本是长于鸟语花香之地,当你一踏入这雪域,轻则病入膏肓,重则失温至死。生于富庶之地的霍卿卿,又怎能承受雪域的苦寒?   据说当时的霍卿卿与霍华燃起了争执,离家出走,流浪到了雪域,身上又没有钱,十分狼狈。刚到冰都的那一天,欧赫茨恰好被立为迷国储君,被国君安排巡街,接受万民恭贺,狐众熙攘跪了一地,只霍卿卿在冰雪中玉立。她施施然朝他而去。远远瞧她,青丝微乱,脂粉未施,却清亮清亮的,像是天上的月儿。   我看见在车队前头骑着白马的夏侯冽不自觉停下了。而后,华丽的马车也停下了。   “阿冽?”   车内传出稍带薄怒的声音。   却无人应答,正欲撩开车帘一问究竟,却被抢先。   车帘被撩开,露出她明黄色的衣袖。   “我可以跟你回家吗?”   她微微俯身在车前,离他不过咫尺,手还搭着车帘,高鼻深目,出尘如仙。   在场的狐众传说,当时欧赫茨眼中含笑,鬼使神差地朝霍卿卿伸手,将她拉上了马车。事后,霍卿卿艳名远播。   只是我与她生得一样,何以不曾有人鬼迷心窍,对我“不计前嫌”?   全国皆知欧赫茨与血家堡有婚约,但他却将此事强压了下来,以至于迷国上下都以为霍卿卿会是未来的储妃。   霍华燃很快寻到了欧赫茨府中,他这才知道霍卿卿的母亲原是自己的姨母,欧道生嫡亲的妹子,循例他该叫她一声表妹。   霍华燃以霍卿卿为质,开了一个天大的条件,欧赫茨一口应下。成婚当日,欧赫茨迟迟没有出现,姗姗来时,却是盛怒。他向霍卿卿诘问真实,他问她是否对他有情,一丝一毫都好。最后,却是霍卿卿粉碎凤冠,出走了之。   没有人知道其中发生过什么。   欧赫茨疯魔了好一阵子,坊间传闻,他四处游历,在苕山下邂逅血溱浠的那一刻才得以解脱。后来,才有的他和血溱浠的故事。   “就这样?”我扯着唇角问遆叶锡。   “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   “我可怜什么?”   “君父说,当年的霍卿卿不过是一颗棋子,霍华燃叫她去迷惑谁,她就去迷惑谁,根本无从选择。”   “我倒觉得,这是他们兄妹俩合演的一出戏。”   他摇摇头:“浮生一世,只拿去玩弄权术,浪费了。”   我轻笑道:“你禹国从豆腐大小变得足以与迷国抗衡,玩的不就是权术吗?你为禹国运筹帷幄,不也是浪费吗?”   “权倾天下,那是君父的心愿,我自当竭力为父完成。”   “与迷国联姻,也是他的心愿。”   “有些事可以让,可以退,但有些事不能。”   “你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单纯嘛。”   “你也不像啊。”   言罢我俩相视一笑。   遆叶锡走时,天色已十分晚,我有些乏了,便支着额在桌上小憩,心中想着如何让宓璃这七日过得快一些。总觉得时间,慢得令我厌恶。   我不会是寂寞了吧。   少时因吃过碧云间不少苦头,夜里总发噩梦,那时,哥哥总要坐在床边哄我入睡。我抓着他的手,听他同我说狐族千百年来的故事。那时,即使是闭着眼,心中也是光亮的。哥哥去骊山以后,我再没在夜里,心中清明如镜。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个着红衣的少女,有着和宓璃一模一样的眉眼,我确信,那就是宓璃。   我清晰地瞧见月光铺满整座大山,繁星漫天。夜色下,有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点,沿着山的走势盘沿而上。瞧得再近些,我才发现那是一众赤狐正朝着山尖的道观而去,那红色的光,正是赤狐自带的火焰。   待一众赤狐围堵了整个道观,那破旧的山门才露出了一丝缝隙,而后渐渐打开了。   门后步出一个红衣少女,她没有梳任何发髻,乌黑的发丝在七色珍珠点缀而成的彩色发网的衬托下披在香肩,微风吹拂,轻轻飘动。   她对着山中盈盈一拜,口中说道:“苕山血溱浠,不知何处冒犯殿下?”   虚空中传来低沉的声音:“小小年纪醉心邪术,竟妄图以暖暖获得永生,好个血溱浠。”   “殿下误会了。”   “误会?你是想说,今夜于山下窃走我迷国圣器的不是你,还是想说,你练的不是邪术?”   “溱浠自小长于山野,跟在师父身旁,每日修习法术,从未下过苕山,又何谈在山下窃走殿下宝物?”   “喔?”   话音未落,人却已出现在她身前,明黄锦衣,身形单薄,一双赤瞳竟是入了魔的深色。   这欧赫茨,失了霍卿卿,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以血为姓,便是我迷国子民,你若坦白,交出暖暖,我会看在你乃血氏一脉,放你一条生路。你若执意不认,我便烧了苕山,让苕山的千万生灵为你与你师父殉葬。”   “殿下!”   “这山中,烧不化的,便是暖暖。”   谁知血溱浠闻言忽地变了脸色,眼神突发凌厉:“好你个欧赫茨,被霍大小姐弄得遍体鳞伤,就将气撒到我苕山,真是不要脸。”   自霍卿卿走后,他第一次有了怒气。“你骂谁不要脸?”   “不要脸的居然还叫我再骂他一遍不要脸,真是非常不要脸。”   “今日我不踏平你山门,那就真的是我欧赫茨不要脸。”   “殿下且慢。”   破旧山门后缓缓走出一个老妇,白发如霜,满面皱纹,虽是弯腰驼背,但行动却颇为利索,一双明目炯炯有神。   欧赫茨看见她,失口唤了一句“碧先生”,随即便挥手斥退狐众,向前几步,微微颔首:“百年不见,欧赫茨冒犯先生了。”   “老身教徒不严,致使殿下宝物被盗,是老身的过失,”碧诗说着瞟了血溱浠一眼,“丫头,还不快将暖暖还与殿下。”   “师父,您还要靠暖暖续命呢!”   “难道要为师求你不成?”   她悻悻地抚过额发,暖暖便出现在她指尖。没人知这丫头是如何想的,当她将暖暖置于他掌心,却硬生生地抓住他的手不放,把碧诗都吓着了。   她低垂着眼,有些不好意思:“可否借用几天?”   “丫头放肆!”   欧赫茨却觉得她的手心温热温热的,一时间竟忘记挣脱。   她见他许久没有回答,抬眼复又问道:“殿下?您,听见了吗?”   他如梦方醒,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她瞬间变了脸色,喜笑颜开:“就当溱浠欠殿下一个人情好了,人间说叫人情的,对吧。”   待她连连道谢从他手中将暖暖拿回,他才知道自己允了什么。只听她傻傻念叨着:“难怪师父说世间男子都是傻瓜,我看也是。”他想反悔,却已没有机会,只好任着血溱浠将自己安排在山后头的水榭里,一住就是好一段时间。   以短廊相接的两座双层水榭,和水景配合得天衣无缝。周遭环境清幽,水面宽广,水流平缓,花树满丛,清晨傍晚可以散步。极目眺望远处的水潭,看着重重叠叠的小潭水流潺湲,颇为惬意。   她将水榭让给了尊贵的客人,自己在潭水中央搭了个花船,倦了就睡一觉,醒来就拾捡落花泡茶喝。   欧赫茨清晨醒来看见她,总是穿着红衣,提着一个篮子,优雅地蹲下身子,拾起零落细碎的花瓣。那眼眸低垂的模样,美得教谁都无法移开视线。   她瞥见身后水潭有些声响,便欢快地踮起脚尖,轻跳着跃进水潭。她沉入水潭,在水面下睁着眼,目光痴痴迷迷的,伸手去抓一尾虾,嬉笑着看它在手中溜走。   长于山野,果然顽皮。   太阳不大,但在水底下,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她无声地从水底露出半个头,如沉鱼冉冉游上水面。万缕青丝从水里扬起,在水面上划出大半个圈,似沉鱼跃出水面,绕出完美的圆弧,这惊世绝俗、洗尽铅华的画面,美不胜收。   欧赫茨不禁心神震颤,仿佛被眼前的美景抽走魂魄,恍若超越了前世今生,凝住了永生永世的光华。   阳光落在她娇嫩的肌肤上,更显得她肤如凝脂,晶莹如雪。乌黑的秀发似瀑布淌在香肩,柔软细腻,羽睫还挂着细细的水滴。她笑着,手里还捧着几只大虾。   她的笑容,甜得快溢出蜜来。   是因为从未经历过伤痛吧。   他目光凉薄宛如面对尸横遍野的沙场,心里,产生满满的厌恶。   她瞧见了他,对着水榭大喊:“殿下,午膳我给您做大虾吃。”   他憎恨这种美好。   她刚上岸,他便已行至她身前。   “走。”他拉着她便走,她嚷着要先将虾放回厨房,却敌不过他的强拉硬拽,半路上丢了大虾,还不停地念叨着午膳没了。   不消一会儿,欧赫茨便将她拉到了山中。她看见欧赫茨紧盯着山中的鹿群不放,目光阴鸷无比,心下暗惊:“殿下,鹿是苕山的精灵,苕山有鹿王坐镇……”   话还未说完,已见欧赫茨幻化出弓箭。他收摄心神,凝聚灵力于箭上,不过刹那便已射杀数十白鹿,到最后杀红了眼,停也停不住。只见血溱浠死死地抓着欧赫茨拉弓的手臂不放,嘴里还喊着:“殿下,狐族与鹿族从来井水不犯河水,殿下无故滥杀鹿群,恐怕……”   “它若相欺,我必冰冻这苕山,我倒要看看,没了这满山林木,它们到何处栖息?”   “殿下,滥杀无辜本就是你的不对。”   “我看有谁敢说我不对!”   “可是溱浠惹殿下不快了?若是的话,殿下只管惩罚溱浠。”   “不关你的事。”   他一甩手搡开了她,她跌到一边去,身边是淋漓的鲜血,哀鸣的鹿群。她看着一支支的银箭插进白鹿的躯体,突地抽出其中一支折断。   “殿下,溱浠自知惹殿下不快,愿以此谢罪!”   欧赫茨甚至还来不及瞧她,她已将断箭刺入皓腕。她微举左手,因为痛苦,不敢用右手将断箭拔出,只好小心翼翼地握住。鲜血浸湿了她的火红衣袖,正一滴滴地滑落在苕山的林间。   “殿下,如此,够了吗?”   她的声音微弱,仿佛下一刻便会死似的。   欧赫茨只是沉默不语,在原地立了一会儿便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这冷血狐灵,当真不会怜香惜玉,难怪霍卿卿不要迷国的后位,不要他。   血溱浠当夜宿于花船,因伤口隐痛迟迟没有入睡,于是睁着眼盯着水榭的方向,只见水榭灯火通明。她微微扯起唇角,笑得有些苦涩:“像你们这样的贵族,怎会懂生命可贵呢?”   夜里听见山门外有不明声响,以为是鹿王来犯,便撑着另一只手起身,待打开山门,果见鹿群包围了道观。   她低垂螓首,强压下腕上的痛楚,平静道:“鹿王,溱浠今日心情有些不爽快,一时冲动害了许多无辜性命,愿领罚。”   眼前的鹿王长了一对极长的犄角,面庞白皙,正端坐在八匹白鹿牵引的战车上。   “好你个血溱浠,本王多次纡尊降贵登门求娶,你拒本王于千里之外,今日还拿本王亲族出气,本王若不重重惩戒于你……”   “血溱浠愿领罚!”   我从没见过有人急着往刀口上撞的。   下一刻,鹿王从身后抽出金鞭,正欲扬鞭,动作又停滞下来,讪讪地说:“你可不许用灵力护体。碧诗的徒儿,若是用灵力护体,那我这金鞭,也是伤不到你几分的。”   “溱浠自愿领罚,鹿王只管出气便是!”   我欣赏她眼中的倔强和无畏,就像未经人世风霜的人儿,心中清明无半点尘垢。   我不知道欧赫茨在水榭之上端看血溱浠被金鞭抽得皮开肉绽时是什么感受,也不知道一个冷眼旁观血溱浠遭受折磨的未来君王为何最后要强娶血溱浠,更不知道血溱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只是觉得,这世道,这情感,莫名其妙得很。   幸运的是,欧赫茨终究没有让我失望,他在血溱浠鲜血淋漓几乎晕厥的那一刻,飞身而出揽过她的腰际,消失在了一众鹿群的眼中。   她浑身流淌的鲜血染红了欧赫茨的明黄锦袍,他紧紧地搂着她,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是热的。   后来,苕山传出鹿族全数覆灭的消息,再后来,整座苕山被大火烧得寸草不生。   那一天,整个苕山的天空都是红色的。   我自梦中醒来,窗外荒凉夜色,仍是下不完的冰雪。   我缓缓起身关窗,回转过身,却发现宓璃就立在我身后三尺处。雪域心此刻已自觉回到我腕上。   “你都看见了?” ☆、2.12   我看着腕上的琴弦,心中暗暗地捋着线索。   “我问你话呢。”她又开口。   “你是血溱浠?你不愿我看见你的记忆,所以那日我才会被王族真火伤了手?你知道我会来?”   “你很聪明。”   “雪域心根本治不了你。你想做什么?复仇?血洛浠在哪儿?血树宣他在找你。”   “我一早便知雪域心无用,只是没有办法去争取最好的。”   “什么是最好的?”   她莫名盯着我:“你,喜欢遆叶锡吗?”   “不喜欢。”   “当我没问。”她淡淡地说,而后便推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知道事情越来越复杂,已脱离了我的想象。   我试着举起右手,对着线串儿叫秦圣暝。都是禹国的人,应都是有线串儿在手的吧。另一头马上传来秦圣暝的语声,我告诉他宓璃就是血溱浠,她还有前世的记忆。   他只是说:“她的伤好了吗?”   “安然无恙。”   “那就好。”   “七日后宫廷晚宴,你来吗?”   “来。”   这几日宓璃昼伏夜出,我帮着她隐瞒,却也无从得知她的去向。她就像迷一样。   空旷的公主殿只剩下我一人,夜里极是冷清,我拨弄着雪域心的琴弦,想着如何夺取暖暖。不多时,桌上多了个一炉一酒,我以为是遆叶锡,抬眼却见宓璃。   她慢悠悠在对面坐了下来,脸上泛着奇怪的笑容,说:“霍姑娘,说起来我要怪你的。若不是你伤了君父的心……”   我打断她的话:“你可不要再说话了,再说下去我会以为我是那个霍卿卿。”   “霍姑娘有没有想过和君父再续前缘?他当年,是极爱你的。”   我忙扭头:“省省吧。”   “难不成霍姑娘想跟着遆叶锡去做禹国储妃不成?”   “我不问你这几日去了何处,你也别来管我。”   她粲然一笑执起青瓷酒壶,将我身前的酒盅斟满:“我从不曾替人斟过酒,你是头一个。”   “算盘别打到我头上来。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姑娘不是想要暖暖吗?”   我瞥她一眼,又迅即垂下眼来。   她举杯向我敬了敬:“只要姑娘帮我这个忙。”   我呷一口酒:“我觉得你不值得信任。”   “我不值得信任又何妨?只要姑娘得了暖暖,这辈子都不用再看我这张脸了。”   “我还是觉得危险。”   “姑娘不信我,也该信我哥哥吧。”   “你说的,是秦圣暝?你们见过了?这个‘忙’,是他的主意?”   她举起酒盅一饮而尽:“不错。”   “说来听听。”   她的赤色瞳仁越发亮了,语气中带着调笑:“明日晚宴,杀了遆叶锡,还要让整个狐族天下都知道是你杀的,是你霍卿卿杀的。”   我歪着头笑:“我又不是傻。”   “我要让君父为了你与迷国朝野为敌,与禹国为敌。”   “拜托别一口一个‘君父’好吗?直接叫他欧赫茨吧,反正你也没把他当父亲看。更何况,我在他心中没那么重要。”   “只要你能得到暖暖,用什么手段有什么关系?莫非,”她重重地把酒盅放回桌上,“你舍不得遆叶锡?”   “要杀你们自己杀,我是断然不会动手的。”   “暖暖不要了?”   “我有千种万种方法,为何偏选最烂的那一种?”   她神色激动,一身红衣似火,转眼就到了我身前,死死地盯着我:“你当真不愿?”   我固执地偏过脸。“我真不傻。”   我当然不傻,我聪明地利用线串儿通知遆叶锡,嘱他小心,而这一切,身后绣床上的宓璃丝毫未觉。   欧赫茨听闻宓璃苏醒连夜赶了过来,我告诉他雪域心对宓璃无用,他也不强求,只对着宓璃嘘寒问暖。我心里冷笑,若是他知道他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日夜算计着他,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回头想想,我也是在被她算计着啊,也不知明夜会发生什么,希望遆叶锡那小子平安度过吧。   翌日掌灯时分,宫廷丝竹乍起,便有婢女送来华服,将我打扮得花枝招展,随后我成为座上宾,还是尤其尊贵的那种。因为我坐在金暖暖的下首,且高高在上。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风头无两的金夫人。几日不见,她依旧是清淡如水的嘴脸。一袭白衣缀红梅,肌如冰雪,身若游魂,根本不似常人。只有那双明眸在望向欧赫茨的时候,才显出一点儿光彩。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她应该是个美人。   我四处张望却没看见秦圣暝的踪影,反而与遆叶锡四目相对。他眼含笑意朝我举杯。   丝竹管弦,吹拉弹唱,狐族的娱乐方式单调得我甚至不愿抬眼皮多看一眼,更有甚者,推荐禹国储君遆叶锡上前表演,说他天赋异禀,如一缕清风只识琴棋书画。   “只识琴棋书画,哼,小瞧他了吧。要知道人家虽是文弱书生,可认真起来,也是可以运筹帷幄的。”   我嘀咕着,耳边却听见有人唤“霍姑娘”。   我“啊”一声抬眼望去,却见遆叶锡已步至我身前,拱手为礼,“不知本王是否有幸借雪域心一用?”语毕,我甚至发现周遭有许许多多锋利的目光朝我射来。自我受伤以后,五识已有些迟钝了。   “你想做什么?”   “我想,娶姑娘为妻。”   我有些尴尬,讪讪开口:“你想娶我为妻,关雪域心何事?”   “雪域心原属善狐圣君霍华燃所有,圣君曾说,能以雪域心奏曲而不死,才能成为他的妹婿。”   “我怎么不知道?”   “相信在座各位都曾听说吧。”   狐群开始吵嚷,然后我才知道当初霍华燃也曾以雪域心为难过欧赫茨,传说雪域心有灵性,非霍氏善狐去拨弦,非死即伤。而欧赫茨,居然毫发无损。只当是欧赫茨真心感动了灵琴吧。   此时此刻,欧赫茨的脸色显得非常难看。   “若是本王不死,霍姑娘就嫁与本王为妻,可好?”   “好呀好呀!”   语笑未毕,骤见一道红影悄无声息在夜空下绽开,如同炽烈花火。   她双足点地,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下,在这斑驳错落的光影之中,徐徐绽开了艳色。   她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又将视线停留在遆叶锡身上,调皮娇笑:“阿璃愿为王子作证,祝愿王子心想事成。”她说着跑到我面前,高高伸出手来,“请卿姐姐给王子一个机会,给阿璃一个机会。”   霸王硬上弓,我不能不应允。   我婀娜起身,优雅抬手,露出皓腕,只是雪域心仿佛感受到什么似的,贴得肌肤更紧。   “出。”   它旋转而出,幻化出琴身。我捧在手中,却不将它交给宓璃。我径直走下台阶,走到遆叶锡身前,稍稍躬身,低声道:“千万小心。”   我高高端坐欣赏着禹国储君带来的才艺表演,时不时地瞟一眼宓璃。她紧靠着欧赫茨,挽着他的手臂撒娇,缠着讨要禹国使臣带来的稀罕物,乖巧亲昵的模样,仿佛真的是他亲生的女儿似的。   我刚收回视线,却见一道金光由欧赫茨处朝遆叶锡射出,刹那间掀翻了他身前的琴案,他也应声倒地,蜷缩在地上,呕出一大滩血来。   “遆叶锡!”   我急忙起身去看他,冷不防地被欧赫茨拽住了手臂。只见他满目厉光质问我:“《引火诀》!你如何能叫他弹《引火诀》!” ☆、2.13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已挣不脱他的手掌。   我又急又恼:“你放开!放开!”   他却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对夏侯冽说:“阿冽,把霍姑娘带下去,好好看管!”   我被夏侯冽带回寝殿,却坐立不安。   “你别像根木头似的盯着我好不好?我又不是犯人!”   “《引火诀》,是不是你让遆叶锡弹的?”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引火诀》!”转眼我又换了脸色,近乎谄媚,“夏侯将军,你帮我去打听下遆叶锡现在的情况好不好?”   他镇静地说:“不是说了吗,非霍氏善狐去拨雪域心,非死即伤?”   “欧赫茨当年不是没事嘛?”   “他如何能和陛下相较?”   “你就帮我去打听下嘛,”我缠上他的手臂软语,“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有事要我帮忙,我绝不推脱。真的。”   “霍姑娘还是早些休息吧,若有什么消息传来,我再告知姑娘。”   我有些生气,却仍摆着笑脸:“就帮人家打听一下嘛,不会死人的。”   “你有心情搭理他人死活,不如想想这事该如何收场。”   我听见玩世不恭的话语,却非出自夏侯冽口中,回眸已见寝殿之门大开,燕氏鬼狐姗姗迟来。   我健步如飞冲上他:“他死了吗?”   “燕宗主。”夏侯冽上前,挡在我们之间。   “夏侯将军,陛下宣你觐见。”   他的目光中满是质疑,在和燕小鬼对视之后,悻悻离去。   “离死不远了,”他摇摇头,“他的心因他弹奏《引火诀》自毁,已被烧成焦炭,只是时间过短还没有显现出来罢了。”   “《引火诀》很厉害吗?还能救吗?”   “《引火诀》是赤狐一族用来引人自毁的暗曲,只传各宗宗主,赤狐之外的族类一旦奏响《引火诀》,烈火便会从体内燃烧,炙五脏六腑,断奇经八脉,而己身丝毫未觉,曲毕之时,神仙难救。而雪域心更是放大了它的威力。若不是陛下察觉,及时制止,恐怕遆叶锡已尸骨无存。”   “这么说还有救。”   “那也得看陛下愿不愿割爱?”   “是什么?”   “暖暖,置于心间,可化腐朽,延年寿,生而不息,死而不已。当年陛下奏《引火诀》而不死,就是这个原因。”   我蒙了,这遆叶锡不是跟我抢东西嘛。   “遆云修豪言若陛下三日之内不将暖暖奉上,便兵临城下,直取天心。”   “欧赫茨不可能把暖暖交出去的,当时我以宓璃性命相胁,他半步不退。他那么疼她,却也不舍!”   “现在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你,朝野为免生灵涂炭肯定会推你出去给遆云修一个交代。毕竟他们都以为是你教唆他弹的《引火诀》,指不定哪天放个暗箭就把你给射死了,然后抬着你的尸体去让禹国出气。所以,当务之急,是你护好自己。”   “你不护着我吗?”   他却话锋一转,说:“雪域心现被金夫人保管,你可以放心。”   “小鬼,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从进来到现在,从未质问过我是否蛊惑遆叶锡用《引火诀》自毁,难道我不该怀疑吗?众目睽睽之下遆叶锡向我提亲,又用往日之事要借雪域心明志,我与他耳语要他千万小心,寻常狐灵都会觉得我是凶手的。而你与我相识不过数日,你也知道我非善类,却对此绝口不提,只因——你知道内情。”   他只是转过脸:“这都是你瞎猜的。”   “是宓璃教他的,你知道对不对?你还知道什么?”   “随你猜吧,我不回应。”   “小鬼,这是一场阴谋,如果你不说出来,你们的国家,你们的子民都会沦为牺牲品。”   “这是定数。”   我开始谆谆善诱,絮叨了整整一个时辰,他拗不过我,甩手便走了。   常言道最硬不过人心,果真不假。   这道门攻不破,那只好另觅他法了。我对着线串儿唤秦圣暝,迟迟没有回应,只好开始捋头绪。   最初宓璃以暖暖为条件要我取遆叶锡性命,矛头却指向欧赫茨,这说明遆叶锡不过是其中一颗棋子,更准确地说,他是导火线。我不知道宓璃是凭的什么认为欧赫茨会为保护我而与迷国上下做对、与禹国为敌,但我手中必有欧赫茨忌惮的筹码。这个筹码是什么?宓璃在达到目的以后,又要做什么?   直觉告诉我,她并非想复仇那么简单。   我恍惚在烛光之中,窗外大雪纷飞。   待抬眼,却见她端坐在我面前,烛光摇曳,衬得她艳若桃李。那满满笑意,直溢出了眼角。   “霍姑娘,感觉今夜如何?此番惊喜尚可吧?”她低头,于指尖玩弄着青丝,模样极是妩媚。   “你是怎么诓他的?”   “我告诉他,只要奏响那个曲子,便能抵挡雪域心反噬。他可真好骗。”   “你想做什么?”   她也不抬眼,将青丝一圈圈地绕过指头,声音婉转悦耳:“欧赫茨害我血家百余口,我自是要复仇啊。”   我眯着眼瞧她:“不对。”   “那你说我是要做什么?”   “你是欧赫茨的掌上明珠,你要他死,易如反掌,不必用两国交战这样的手段迫他。禹国灭了迷国,遆云修让他活,他就沦为亡国之君,荣华不再,苟延残喘;遆云修让他死,他也便死了,一了百了。我不觉得那样比你直接杀了他来得简单。我更不曾从你眼中看到对他哪怕一丝的恨意。”   她淡淡驳道:“那也许是我隐藏得好。”却也不甚在意。   “秦圣暝呢?”   “他已回禹国,三日后便会兵临冰都城下。”   “你料到欧赫茨不会交出暖暖?”我心中一惊,“你早就想好兵戎相见?”   “他将她看得比性命都重要,无论如何都不会妥协的。迷国江山,在他眼中不过是尘土罢了。”   “如果你要欧赫茨的江山,杀遆叶锡做什么?”   “杀了遆叶锡,我哥不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了吗?并去迷国的禹国,都是我哥的了。”   “我还是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她恣意欢笑,缓缓起身,“霍姑娘,你好好想,想出来了,才当得起你惊才绝艳之名,才配得上万狐永世垂青。”   我将事情始末捋了不下百遍,还是想不通宓璃的真实恶意,想得心肺都要炸开了。   不知不觉对着风烛一夜,困倦得眼皮都睁不开,摸到床就倒头大睡。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梦到了血溱浠,而当她的华美幻象自我脑海显现之时,我竟听见了自焚之曲——《引火诀》。 ☆、2.14   那是唐武德三年,枫林在暖阳下洒落模糊光晕。她火焰般的衣袍隐在满城红叶之中,上挑的眉眼丝毫不见俗世里那些沉甸甸的东西,轻盈,美丽,纯粹。琴就放在膝盖上,于她指尖流淌出死亡之音。   不知何时,琴声戛然而止。   而后,她偏着头,目光有了焦点。   “有事?”   我这才从她的视线里瞧见一个一模一样的身影。可血溱浠眼中的姑娘却惊恐地摔落了手中抱着的古琴,她面色苍白,甚至隐有痛楚。我想,这就是血洛浠了吧。   “父亲……父亲他叫我来跟你学琴,学着控制《引火诀》。”血洛浠一动不动地看着血溱浠,声音有些颤抖。   “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说,父亲说……”   “血墨轩想废我少堡主之位?”她说着笑了,“你别当真,他就是耍耍脾气。”   血洛浠只是垂下头,低声说:“我知道。”   “那你还学不学呀?”   血洛浠摇摇头,抱起地上的古琴转身就走出老远。   而血家堡堡主血墨轩的书房此刻已被血溱浠闯入,他还来不及训斥,她已坐上堡主身前的桌案,玉足在桌案下一踢一踢,好不可爱。   “血墨轩,我智慧通透、手段高明,你当知道这血家堡堡主之位,我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眼角眉梢尽是恣意与张扬,仿佛这世上唯她独尊。   他起身厉喝:“放肆!”   “我与欧赫茨有旧,你若对我不好,他可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一甩墨绿长袖:“这就要看看现今的迷国,到底是谁在做主!”   “你别欺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可知道欧道生老了,已将国务慢慢交给欧赫茨啦。”   “我怎么会把你交给碧诗□□。想当初那碧诗也是出尘脱俗的名门闺秀,不过一十六载,你就变成这副样子。”   “一句话,你若褫夺我少堡主之位,我便要血家堡鸡犬不宁。”   这气势,哪里像是血家堡的千金小姐。难怪血墨轩说她就是来讨债的。   “血溱浠,你别以为我许你少堡主之尊,你将来就可以掌管血家堡。”   她歪着头,天真得紧:“你死了,我不就是堡主了吗?”   虽然怒火攻心,但血墨轩并没有表现出异样,只是信誓旦旦地丢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你与王子有旧,我十分欢喜。”而后便长笑而去。   这可不像血墨轩。   血溱浠眼中所谓的父亲,不是这样一个不逞口舌之争的血墨轩。他定是有了万全之策,才敢喜笑颜开扬长而不去,不与她争辩。她跟堡中的老人打听,在书房查阅血氏族谱,终于知道血墨轩成竹在胸的易嫡之法。   成为王子妃。   只要血溱浠被欧赫茨看中成为迷国的王子妃,那便不能染指血家堡的事务,更别提成为未来的堡主了。那么,次女血洛浠就可以取代血溱浠,名正言顺地承袭堡主之位。   原来血墨轩打的是这个算盘。   她可没那么好算计。当夜便收拾细软偷偷出了血家堡,这样,欧赫茨就是要娶她,也找不到人了。   她还决心联合散落各地的血氏旁支,让血墨轩无招架之力。最好三五七年之间,欧赫茨娶了血洛浠。而她在半路上遇上个少年英雄,儒雅俊朗,才情惊世。   三月后,她看见各个城门口张贴的迷国王子即将迎娶血家小姐的告示,在她看来,残暴乖张的欧赫茨和温和秀雅的血洛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过她终其一生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喜欢上一个瞎子。一个乐善好施、心如皎月的瞎子。   他叫血树宣,是丝都血氏旁支血留声第三子,长居于丝都外的山峰上。   她演技高超,或用美貌,或用利益,说服了迷国各地共二十八家的血氏旁支,令所有老少家主心甘情愿成为她的附属。而血树宣所在的血家,是第二十九家,也是最后一家。她从未想过风度翩翩的血氏家主,竟是一个瞎子。眼盲,那她的美貌便一点儿都派不上用场了。她在他面前装出不同的样子,以为总有一种他会中意,谁知他竟像个未经人事的孩童,毫无回应。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她甚至摸不到门道使他支持她,成为她的力量。   最后,她以为一个瞎子,应是很想看见这个世界的。   “不需你倾尽所有帮我,只要你在我同我父亲摊牌的时候,告诉他你会帮我就是了。说一句话,不费力吧。”   他手执一把色泽晶润的折扇,笑容温和柔美:“那我有什么好处?”   “你家中的仆人应当同你说过我很美吧。我的眼睛,也是极美的。”   “血姑娘,你真是一个极其自信的姑娘。不过你再美,我却是看不见的。”   “只要你同我父亲说那句话,我便把眼睛送你。”   他轻摇的折扇骤然停下。纵然对眼前女子的乖张恣肆已见怪不怪,却从未想到她会用自己的眼睛来换他一句承诺。难道堡主之位,对她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   “血姑娘,狐眼并非寻常肉眼,你将双眼换与在下,恐怕此生,都没有机会再看见了。即使有其他狐灵愿将双眼奉上,也不能了。”   “我知道。”   “血姑娘既然知道……”   “我想要的那个东西,远远比一双狐眼重要。”   他微微笑道:“血姑娘想要权势,何不嫁入帝王家?成为王子妃,将来再成为迷国的王后,权势滔天,可比什么堡主风光多了。”   “我只拿我想要的。”   “抱歉得很,血姑娘的眼睛,在下并不需要。”   血溱浠眼露惊异之色:“为什么?你是个瞎子……”   他的表情愉快、温和,他说:“我是个瞎子,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我也不感到遗憾。我拥有的,实在很多,不需要一双明眸锦上添花。”   “胡说!没有瞎子不想看见的!”   “在下不需要血姑娘的眼睛,但是在下想跟血姑娘谈一宗生意。只要血姑娘应允,血姑娘想要在下说的那句话,在下会同血堡主说,血姑娘若需要,在下也可以倾尽所有助血姑娘夺得堡主之位。”   “眼睛你不要,我你也不稀罕,别的你什么都有,我实在想不出你要什么了。难不成,你想要这个迷国?”她被自己想想法惊到了。   “血姑娘错了,你……我还是稀罕的。”他说得纯粹,就像他手中那把晶莹的折扇一样。   血溱浠再一次被惊到了。   “我想和血姑娘成婚,是真的成婚。”他将“真的”两字咬得极重,完全不似云淡风轻看破一切的血树宣。   “我不信。”   “血姑娘不信什么?”   “我不信你稀罕我。”   “那是血姑娘自己的事情。其实,你我之间的这宗生意,再简单不过了。你予我血家乘龙快婿的身份,我助你成为血氏至尊,各取所需,在下是否真心稀罕,又有什么重要呢?”他脸上甚至带着些许快意和满足。   血树宣所拥有的血家虽是血氏旁支,但却是血氏各家中势力最大的一支了。血溱浠实在想不出有权亦有钱的血树宣,要靠血家堡女婿这个身份得到什么?连一双眼睛都不需要,那么再多几分权势,再多几座金山,对他而言又有什么不同?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吧。   “血姑娘答应吗?”   “你想何时成婚?我希望婚期能……”   “在下知道血姑娘用了不少手段使得血氏各家父老拥护血姑娘,为了方便血姑娘行事,成婚之事暂时保密。血姑娘只要让在下跟随血姑娘回血家堡,并对血堡主说在下与姑娘已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便可。至于婚期,可迟些再谈。”   “你不怕我父亲反对吗?”   “你不怕就好。”   “你实在是个很奇怪的家伙。”   “我希望天亮后启程,那样午时之前便能到了。对了,你喜欢御风还是腾云?”   她却以受伤还未恢复为由拒绝腾云驾雾,硬是要骑马。   “你放心,我们同骑一骑,我当你的眼睛,你绝不会骑到山崖下的。”   “这样不好吧。”   “你不是想当我的夫婿嘛,我们亲热点儿,父亲才会相信。”   “……” ☆、2.15   天蒙蒙亮,血溱浠便牵着血树宣出了门,帮着他上了马。一路上走街串巷,逛得不亦乐乎。   “若不是在下知道血姑娘意欲何为,真会以为血姑娘最爱这喧闹集市,想过的也是老百姓的小日子。”   “唤我溱儿吧,父亲就是这么唤我的。”   改换的称呼还没说出口,身前的人儿一溜烟儿跃下马去,回来时飞身上马与他相对而坐,将一盘雪白的甜点塞到他左手,又将一根木勺塞到他右手,笑眯眯地说:“吃吧,可好吃了。现在的狐狸呀,真是聪明得不得了,将唐人那一套学了十成十。你看这酥山,多好看。”话语刚落又觉失言,暗自吐了吐舌头。   血树宣却不在意,微微笑着说:“你跟我说说,这酥山,长的什么样子。”   “听说是将酥半融化,再拌入蔗浆或者蜂蜜,然后对着盘子淋出山峦状,再放到冰窖里冷冻,出来以后就像雪山似的,雪白雪白的,再插些假花,可漂亮了。这些日子只顾着赶路,没曾想丝都还有这样的吃食。你久居山上,也不知道吧。”   她却自来熟似的抓起他握着勺子的手,从盘子里挖出一小块雪山来,再举到他唇边。他十分听话地享用了,吃完还说“确实别有风味”。而后,耳中传来她得意洋洋的笑声。   “将来得空,我就去长安走一遭,吃真正的美食。”   “血姑娘若能如愿登临高位,恐怕不会再有空闲去长安了吧。”   “待我当上堡主,就带我师父去长安置间宅子,先把长安的吃食吃个遍,上得了台面的,上不了台面的,统统要吃。以后啊,住到哪儿就吃到哪儿。你别看我师父一把年纪,她最爱的就是吃了,我是被她带的。”说着又拿出一支木勺,偷着挖了雪山的山尖含到嘴里,开心坏了。   “你说为什么我们狐灵那么爱学人类呢?学衣食也就算了,明明能飞能遁,偏要坐马车呀骑驴呀,多浪费时间啊。”   血树宣竟兴高采烈笑出声来,说:“血姑娘这是在打自己的脸吗?”   “我是受伤了!”   “是嘛。”   我从没见过一对男女会这样骑马。甭说女子娇媚侧坐在前男子温柔环抱在后,抑或男子前方潇洒女子依偎他英挺的背脊,这相对而坐讨论吃食,实在大煞风景。更何况这血溱浠时不时地蹦跶去寻好吃的好玩的,与我当初在苕山上看见的那个会为欧赫茨承受鹿王惩罚的血溱浠根本不是一回事。她太顽皮,太乐天。   到了另一座城,竟还闹着要血树宣参加纸鸢节,为她夺一袭赤焰羽衣。听在场的狐灵说,那羽衣出自四灵之一的朱雀,披着它,处火海无恙,就算是遇上赤狐的王族之火,也能火里重生。谁做的纸鸢在天上飞得最久,羽衣就属于谁。   “穿着它成婚,一定很漂亮吧。”她已幻想着自己披上赤焰羽衣惊艳四座的模样。   “嗯。”血树宣淡淡地笑着回应。   “那你赢来给我。”   他轻摇折扇,声音清雅:“好。”   “真的?”   “赢不来,我也会为你抢来。”   我想任何姑娘听到这样的话都会心动吧,简直甜入心肺。   他是个瞎子,却能作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画出一只美丽的火凤凰。她帮着他缠上丝线,还问他:“能飞多久?”   “最少三天。”   “啊?我要盯着这些纸鸢看三天!三天!你确定吗?”面对血树宣的友好,血溱浠的回报是逐渐显露本性。   他平静强调:“不是这些纸鸢,是我的纸鸢。”   到了夜里,血树宣拉着她在草地上跟她说纸鸢的起源。   “凡人传说纸鸢是楚汉相争时张良造出来的,他坐着大鹞子飞到项羽的大营上方唱楚地思乡的民歌,唱得项羽的军队都想念起故乡来,无心打仗,然后就输了。”   血溱浠翻着白眼:“我只听说过文宣帝把人绑到纸鸢上从高塔上丢下去,可壮观了。”   “血姑娘,你看事情的角度可真不一样。”   她却指着夜空中稀稀落落的几只纸鸢说:“你让其他几只下来吧,我看得可累了。”   “作弊会被发现的。”   “我们合力,偷偷把它们弄下来。他们的灵力肯定不如我们,不会被发现的。”   “我直接把看守赤焰羽衣的那三位打垮,抢了就走,你看怎么样?”   “好呀好呀。”   “然后他们追着我们追到血家堡,喊打喊杀让我们把赤焰羽衣交出来,然后你父亲一气之下把你软禁起来,还把东西还回去了。”   血溱浠算是听出血树宣是在调侃自己,将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许拐着弯儿戏弄我。”   他勾着唇角,眼睛里弥漫着花一样的笑意。   到了后半夜,纸鸢莫名地掉下几只,甚至还有一只砸到了正在数草的血溱浠头上,她一下子忘记自己数到了多少棵,正欲发火,一抬头却见血树宣的火凤凰正和一条青色腾蛇打架。   她用手肘轻轻撞他,低声说:“是你在施法?”   血树宣轻扯着手中的线:“我画它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儿,没想到真有人急于结束这场比赛。”   “需要我帮忙吗?”   他扭过头笑了,“你等着穿就好。”她甚至以为他真的在看她。   比赛没有什么起伏,最后还是血树宣的火凤凰吞了腾蛇,赢得了胜利,喜出望外的血溱浠并不知道血树宣被对方伤了元气,欢欢喜喜地捧着赤焰羽衣好一阵赞美。   一对璧人就这样吃喝玩乐在路上耽误了半月,进入血家堡地界时,正是午时。   “过了冰川就能看见血家堡了。”   “没有守卫吗?”   “他们隐在暗处。我那不成器的父亲最爱玩这种把戏了,说是出其不意,危难时刻还能成为一种力量。”   关于血树宣的眼盲,血墨轩早有耳闻,所以对血溱浠选定的夫婿颇有微词。一日偷偷将血溱浠叫到书房,正经地问她:“你想斗赢我,也不用找个瞎子吧。”   “你可以用瞎子形容他,但我不许你用这种语气。”   他摆出一副笑脸哄骗她:“我的乖女儿,现今洛儿要入宫为妃,我膝下也就剩你一个,这堡主之位,不用想也知道是你的。你还跟我置什么气?”   “那你赶紧退位。”   他欲发作,关键时刻又忍了下来:“下月中王子便会来迎娶你妹妹,我这时候退位,不合适吧。”   “那你先用传家之宝给我作抵押。”   “这冰纱是身份的象征,随意给了你,旁人会怎么看我?我还如何在狐族立足?”   “说到底你就是在诓我呗。”   他苦口婆心劝她:“那血树宣有什么好?钱不如我们家多,脸不如欧赫茨俊,这一生一世,左边是富可敌国的老爹,右边是坐拥天下的夫婿,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吗?洛儿不如你通透都知道选欧赫茨。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血墨轩,我寻思你这意思,是想我嫁给欧赫茨呗。左边是你的女儿,右边也是你的女儿,你掺和来掺和去都是不公,何苦呢?”   “你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抢了妹夫以后……”她突然惊觉,“就没有以后了。”   “你那是拨乱反正,是救我们血家啊。”   “拨乱反正?血墨轩,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我为你收拾烂摊子?我这还没当上堡主呢,你可别把我的血家堡整没了。”   他口齿不清吧嗒吧嗒说了几个字。他说得太快太轻,以至于血溱浠根本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   “洛儿冒充你。”   “哼,哼,哼!”她连哼三声,却是幸灾乐祸。   “三月前,欧赫茨按照传统来血家堡,你又恰好离家出走,欧赫茨一见到洛儿就喊你的名字,洛儿就……我希望你能够担起责任。”   她歪着头,眉开眼笑,却杀气腾腾:“你再说一遍。”   “血家堡甘愿匍匐在欧氏脚下,难道你没有想过原因吗?一旦……一旦欧赫茨发现我们欺骗他,整个血家堡都会完蛋的。”   “所以我身为血氏子孙,就要担着咯。”   血墨轩以为血溱浠想通了,拼命地点头。   “我告诉你血墨轩,你休想我为你们愚蠢的行为付出代价!她不是想当王子妃吗?她最好好好演,演一辈子。哪天事情爆出来,我打得过就打,打不过我跑,我希望你也能有这种觉悟。”   血墨轩更激动了,音调都高了些:“血溱浠!戏彩娱亲你知道吗?埋儿奉母你知道吗?扇枕温衾你知道吗?”   血溱浠直摆手,一脸淡然:“别的我做不到,卖身葬父还是可以的。”惹得血墨轩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不过呢,”她回头看了正扶着桌案气得发抖的血墨轩一眼,“我倒是可以把我跟欧赫茨之间发生的一切都说与她听,她能不能蒙混过关、你能不能安享晚年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她扬长而去,无论血墨轩如何唤她,她就是不回头,一路走出老远。 ☆、2.16   盛夏午时,满目苍翠,炽烈的阳光给血家堡镶上蝉翼般的金纱,园子里蝉声聒噪,血溱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感到莫名的烦躁。   或许是担心欧赫茨即将来血家堡“避暑”而血洛浠不能将她演得天衣无缝。还是躲起来的好,只当没有她。可惜当初她招摇过市,在冰都传出王室与血家堡联姻之前便高调亮出自己血家大小姐的身份,公然寻求血氏各大家族的支持,与血墨轩抗衡。这些异动也许早就传入冰都王室。“避暑”,又有什么地方比冰都王宫更合适?欧赫茨突然造访,也许就是想查明血氏内部的异动。那么血家堡有双生女这件事是包不住了。真有那时候,把自己弄得不像自己,应该就可以糊弄过去了吧。总之先躲起来,对,躲起来。   想得整颗心都乱了,外面的夏蝉还跟吊死鬼似的那么讨厌,简直是烦得不能再烦了,得出去杀了它们才是!   风风火火地冲到园子里,却见血树宣在树与树之间跳上跳下忙活,看样子是在捕蝉。一个瞎子,不好好待屋里吟诗作画,偏要跑出来遭罪,也不知道他脑子里装的是不是浆糊。   血溱浠翻着白眼走上前,一把将正欲上树的血树宣给揪了回来,捧着他的手细看。   “听力再好也不用自己来啊,手都被枝桠刮破了。”虽在念叨他,语气却非常温和。   “我担心你出来把它们全烧了。”   “是是是,你菩萨心肠。”她捧着他的手,轻轻吹了一缕香气,抚平了他的伤。“对了,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她挽着他的手臂走进凉亭,扶他在石椅上坐下。   “过几天欧赫茨要来血家堡避暑,到时候我们就一起躲到山上去,如果父亲叫我们回来,我们再回来。然后你就假扮我的未婚夫婿,叫我洛儿。”   血树宣抬头看天,笑意温暖袭人,仿似在天边看见了血溱浠似的,快乐道:“你搞错了,我是溱儿的未婚夫婿。”   血溱浠将头扭过一边,看看远处花林,嘴里幸福地嘟囔着我不知道的言语。   我在梦中所见,尽是血溱浠与血树宣的愉悦开怀。一直以为他们之间的交易很简单,简单到两句话就可以完成,但原来,没有任何一个故事是一句话可以说得清的。   距离欧赫茨驾临的日子越来越近,血墨轩和血洛浠的情绪也愈加不安,甚至开始暴躁。   “我为什么要这样回话?太没教养了。”   “我平时就是那么回话的。”   血洛浠的声调忽然拔高:“我如何知道你从前是怎样跟王子殿下交往的?我知道了,你想我被王子殿下识破,陷害我,然后取代我!”   “我喜欢的,是血树宣;我想嫁的,也是血树宣。请你不要做无端的揣测,他听了会不高兴的。”   “他不过是个瞎子,再好看也是个瞎子。”   “我喜欢他,与你无关。”   我第一次见到血溱浠认真而深情的面容,她是那样地保护着他,不愿他露出一星半点的不快。   她对他说,她想要的是登临堡主宝座后附带的那片救命的冰纱。那年曾去偷欧赫茨的暖暖,可偷来的东西,碧诗哪里肯要。于是,她只好打自家宝物的主意。而他想要的,他却从不言明。偶尔她问他,他也只是清雅地笑,美得就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这男子,除了笑似乎没有别的表情。   欧赫茨造访前一日,血溱浠正在屋里收拾细软,血墨轩突然夺门而入。   血溱浠一瞧见血墨轩的脸就极其不耐烦:“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闯进来我第一反应就是出手杀了你?”   “你是我的女儿,我不信你会杀了我。”   她摇摇头:“算了,跟你说不通。找我什么事?”   “方才洛儿就像我这样突然破门而入,跪在我面前说明日欧赫茨一到,她就要做自己。”   “我说血墨轩你还能不能行了?你怎么管教女儿的?平时不是说她很乖很听话嘛,一到关键时刻就造反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欧赫茨是什么脾性?当年我和他遇见的时候,他一生气……他一生气能把你全家都烧了。”她一边训斥血墨轩,一边动着脑筋想法子。   “我现在知道你最乖了!我的乖女儿,赶紧想想办法,千万不能让洛儿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否则我们血家堡就完了。都怪霍卿卿那个不知羞的,将一个少年纨绔变成了灭族狂魔!”   “血墨轩,你能不能顾着点身份?一遇事就咋咋呼呼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   “只要你能解决眼前这个难题,我什么样子都行。”   她灵机一动,悠然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啦,不过呢,要堡主你贡献一点儿宝物出来。”   “什么宝物?”   她贴到父亲耳畔,低声说:“你把冰纱给我。”   “不行!”血墨轩惊得跳得老高,站定之后一脸正经,“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安分入宫为妃,我就将冰纱做陪嫁?”   “不好。”   “你就不是诚心的!”血墨轩就像个孩子似的的叫嚷。   “你当我傻呢。”   “我现在真是恨不得把碧诗千刀万剐!把我好好的一个女儿教得不三不四,现在还忤逆犯上,违背伦常,我的血家堡啊,毁于一旦啊。”   富可敌国的血家堡之主,只差瘫在地上耍无赖哭闹了,也真是蛮特别的……   “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乖乖把冰纱给我,以后就算天塌下来了,我也替你担着,让你颐养天年。”   “你凭什么?就凭碧诗教你的那三脚猫的法术?欧赫茨一把火就能将你的元神都烧干,你教我如何相信你!”   “这个时候呢,我本来应该是挽着宣哥的手在大山里谈情说爱的,你已经浪费了我的大好时光。所以麻烦你让开,我要去找宣哥了。”她一把推开血墨轩,擦肩而过后抿嘴偷偷地笑。   “好!”   她刚步出房门便听到血墨轩心不甘情不愿吼出来一个字。   “我先把冰纱给你,但是你要答应我,大婚之前要一直陪在欧赫茨身边,不得与血树宣来往,更不能让欧赫茨知道你还有这么一段。”   她蹦跶一下跳到血墨轩身边,亲热地挽着他的手臂撒娇:“溱儿一定好听话好听话的。”   她故意拉长的语调,让我隐生不安。这小妮子,得了碧诗的真传,尤擅随性而为,不知天高地厚,哪里会被束缚。   为表尊敬,血墨轩在欧赫茨驾临当日清晨便已侯在冰川深处恭候王子大驾,陪伴在旁的是一身素衣的血洛浠。血墨轩千叮万嘱,甚至是警告血洛浠谨守本分。谁知欧赫茨尊驾到的时候,血洛浠疾步上前,重重跪倒在地,他拉都拉不住。 ☆、2.17   欧赫茨被血溱浠突如其来的礼貌吓了一跳,原想上前扶她起来,却在伸手触碰到她之前被另一只手拦住了,入目是玫瑰般的血色罗裙。   抬眼,却是颜如舜华。这不正是苕山上比烈火还要艳丽的血溱浠吗?   “溱浠?”   他又转眼瞧了瞧被血溱浠扶起来的姑娘。   血墨轩在旁边开腔:“殿下,这是次女洛浠,不日前学成归家,没见过大场面,所以有些惊慌,殿下见谅。”   “无妨。”   自此,血溱浠伴着欧赫茨在血家堡的广阔地域里游山玩水,但一过深夜,她便入山去见血树宣。她对他说了计划,并且想赶在欧赫茨大婚当天成婚,再邀请师父来观礼。   “溱儿确信能瞒过欧赫茨吗?”   “那是自然。”   他宠溺地抚着血溱浠的头,笑如春花绚烂。   也不知道是否是血脉相连的缘故,继血洛浠、血墨轩之后,血溱浠闯入血洛浠闺房也选择了破门而入。   她凶神恶煞而来,言语却非常和善:“心情是不是很不好呀?”   “你是来找我炫耀的吗?”她以为自己已被取代。   “我决定和宣哥成亲,就在欧赫茨大婚那天,你要祝福我吗?”   “你疯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可以将你顺利送入冰宫,并且永远被欧赫茨视作血溱浠,你愿意吗?”   “对不起,我没有你炉火纯青的演技,演不出一模一样的血溱浠。”   “如果不需要你演呢?”   “你什么意思?”   血溱浠志得意满,从袖中缓缓抽出冰纱,不顾血洛浠惊愕的神情,指尖轻轻一划,便从上面切下一角。   “血溱浠,血氏圣物岂容你糟践!”   血洛浠再生气,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溱浠用那一小角的冰纱在腕上划出一道口子,流淌而出的血液霎那间淹没了冰纱,将它染得血红。她口中念念有词,迅速将一角冰纱点入血洛浠眉心。两姐妹的眼眸同时显现出艳如残阳般的血色,只一刹那,转瞬而逝。   “你对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血洛浠在眉心用力地抓挠,惊慌失措地叫喊,几乎要将肌肤抓破。   她却异常镇静:“此术唤作‘复影’。从此以后,不论你对欧赫茨说什么做什么,他的五识会自动为他营造出我的模样,你再也不用担心被识穿了。”   血洛浠被这种前所未闻的秘术吓疯了:“邪术!你施的一定的邪术!”   “我施的的确是邪术。不过你放心,它并不会对你产生危害。”   “我不信!我师父曾说,邪术害人害己,即使是白道邪术,动辄毁人一生修行。血溱浠,你我乃赤狐贵族,生有仙骨,只要多加修炼,便可脱质升仙,超凡入圣……”   “仙骨?”她轻哼一声,却笑了,“方才已经没有了。”   “你……”   “此术以至阴之物为牵引,结成印隐于眉心,切记莫让至阳圣物与其相冲,否则术法必破。”   “若术法破了呢?”   “你会受些轻伤。”   “血树宣,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值得你放弃万世荣华、销蚀仙骨?要知道这些甚至是众狐求不得的天赐之物。”   她轻描淡写:“我只拿我想要的。”   她转身要走,却听血洛浠近乎绝望地在她身后说:“是因为你什么都有,所以才有勇气挑拣自己想要的吗?”   “你妒忌我。”她勾起唇角,一抹艳色泛上面颊,“我就知道那幅发绣并非出自真心。”   当时的她终其一生也料不到事情早已出了变故。而这个变故,就是她花了半生真心对待的男子。   当血洛浠乘坐冰宫飞来的步撵被送入冰宫接受百官朝贺的时候,血溱浠也在日光下披上血树宣为她赢来的赤焰羽衣,在血墨轩仇视而无奈的目光中拜了天地。婚礼邀请的宾客不多,但都是赤狐族中的显赫之家。见血树宣身有残疾,又想到“血溱浠”嫁入王室,对血树宣便更看不上了。   对于闲言碎语,血溱浠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她挽着他的臂弯,将头靠在他肩上:“宣哥不要听他们胡言乱语,他们是嫉妒我们的幸福。”   “委屈你了。”   “不委屈。”   我看见她满眼都是笑意,简直快溢出来了。   血树宣被血墨轩拉去给族中各位长辈敬酒,直到半夜才醉醺醺地被搀扶着回了新房。他酒品好,倒头就睡,干净省事儿,绝对乃醉酒典范。而血溱浠这个刁蛮小狐狸终于试着做个贤妻,鞍前马后地照顾他。整理他的衣袍,再为他擦脸,只是擦着擦着,就伏到他身上去了。   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烛光下明艳照人,喃喃低语:“一切都圆满了。如今,我有师父,有父亲,还有你。宣哥,我真的很幸运。我知足了。”   她有些乏,听着血树宣的心跳很快睡着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声巨响,整扇房门都被踹碎了。只见血墨轩手持长剑闯入,一剑朝床榻上的血氏夫妇刺去。被惊醒的血树宣立即以身挡剑将血溱浠护在身后。   血溱浠伸手去抓剑身,不让血墨轩刺得更深,自己掌心滴淌而下的鲜血将羽衣染得暗红。看着血树宣血流不止,她急疯了。   “你疯啦!”   血墨轩杀气更甚,直视血树宣,显然已急怒攻心,厉声道:“逆子!”话音未落便又狠狠出剑,招招狠辣。   偏偏血树宣一言不发,在我看来,他甚至是主动迎上了剑锋。若不是血溱浠出手阻挡,只怕血树宣早已千疮百孔。   父女相杀,血墨轩多年修行不敌血溱浠投机取巧,被她甩出屋外,困于结界之中不能动弹。   “血墨轩,我敬你生我疼我,但我绝不容许你伤害宣哥!”   血墨轩却死盯着血树宣咆哮:“逆子,你还不说出真相!”   血树宣也不护着伤口,任由鲜血直流,双眼直直地望向屋外的血墨轩。这是血溱浠第一次从血树宣眼中看见阴霾,混杂了沉郁、阴冷与漠然。这样的血树宣,陌生极了。   她原想问他,却听他用僵硬阴沉的声线对血墨轩说:“你不问问昨晚我与溱儿过得如何吗?”   血墨轩却听出满满的暧昧,爆喝一声:“畜生!”   “血堡主,这也是你的罪孽,将来我若入地狱受苦,你也逃不掉。”   我在他眼中看到酣畅淋漓的快意。   “我杀了你!”他或许将结界当作血树宣本身,不断地砍,拼命地刺,不惜一切地要毁掉,毁掉结界毁掉他。   血溱浠看着几欲发狂的血墨轩,强忍心中怒火,平静地问血树宣:“请你告诉我你和我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面容淡淡的:“他也是我的父亲。”   “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和我们的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你没有听懂,我说,他也是我的父亲。” ☆、2.18   “宣哥……”   他知道她仍不明白,复又说道:“我说,他也是我的父亲,亲生父亲。”他望着她的眼睛,如同望着一个陌生人,告诉她一个道听途说来的故事。没有爱意,没有怜惜。   她猛然回头,瞧瞧屋外结界内的血墨轩,又看看站在一旁鲜血淋漓的血树宣,忽然想通了许多事,那些在一开始就难以解释却不愿深究的事。耳畔是血墨轩不死不休的咆哮,她闭了眼,许久没有出声。   我以为她会在冥想中爆发,哪知她睁眼后,出了奇的平静,甚至如花展颜:“你好好养伤,晚些时候我再来。”   “你不想杀了我吗?”   她笑出声来:“跟自己的手足有什么好计较的。”踏出门外,虚空中挥手关上房门,而后阴恻恻地对仍在叫嚷的血墨轩说:“你随我来。”   听血墨轩说,此逆子亦是他发妻所生,先于血溱浠、血洛浠半盏茶的时间降生,因天生内丹有缺,狐眼无光,由狐医证实眼盲且无甚天资,被血墨轩和妻子视作耻辱,彻底毁去内丹后弃于山野。   她不动声色抬眼看他,却看不起他。片刻过后,忽然对着他微微一笑,道:“父亲,我还是我。”   他细细斟酌了其中的意思,狠狠一拍桌子,带着怒气道:“早知如此,就不该冒险将洛儿送入宫中!指不定哪天就被发现了,我心里慌啊。我看,还是换回来吧。”   她难得显出一些耐心,竟不骂他了,只沉重地笑了一下,声音喑哑地开了口:“父亲,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再不能回头的。”   一夜无眠。   天逐渐地亮了。   血溱浠褪去血迹斑斑的赤焰羽衣,早早地立在血树宣床前。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透过床幔摸了摸他的脸,他的脸已开始冰冷。转而去瞧他源源不断渗出鲜血的伤口,看久了双眼有些刺痛。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心疼了。   事到如今,心不心疼又有什么要紧?再不愿相信,这也是真的。她没想到朝夕相处数月,却连他最真实的面目都不曾见过半分。她以为,那个乐善好施、心如皎月的瞎子会是这世上最好的夫婿。她以为的,都仅仅是以为罢了。   她将嗓音压得很低,神情平淡毫无波澜:“我已为你传唤了狐医。”   他本来正在发呆,也不知道她来了。此刻苍白的面孔扯出一丝苦笑:“也许死了更好,可我,还想活。”   “父亲欠你的,我都替他补还给你,血家堡也给你。”   他笑了,勉力坐起身来:“你以为我稀罕那些。”   她也笑了,轻声说道:“这已是我的全部了。”笑容转瞬而逝,因为她发现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血姑娘,你实在同我认识的那个血溱浠不一样。从前的血溱浠,会争会抢,会演会闹,现在的你,太不像你。”   “你又如何?”她试试探探地问他,“昨夜你是装睡吧。”   他慢慢地收敛了笑容,认真地点头。   “你也不是很坏。”   他苦笑。   “终有一天,我会忘掉你的吧?”   她声音冷静,他却像是听到什么十恶不赦的言语似的,瞳孔都因为惊愕放大了。   “师父,她死了……我将冰纱送到她屋里,她却已经死了,身子冰冷冰冷的,也不会再说话了。她也许,已撑了好久好久。”   说着说着,她落了一滴泪。   “宣哥,在苕山的那些日子,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求。后来,师父年岁大了,便总想着让师父活得更久一些,将主意打到了欧赫茨身上,却被师父知道了,腆着脸跟欧赫茨借了暖暖来用。可是他很快就离开了苕山。师父说,他是爱上我了。我原就想他爱上我,心甘情愿地将暖暖送给我,他却走得比谁都快。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在想其中缘由,甚至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十六岁生辰那天,师父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是迷国血家堡的堡主血墨轩,他将我寄养在苕山给她教导,明日便会有车马来接我回家。我知道血家堡有一宝物,可以命易命。而后的那些时日,我全部的追求就是尽快成为堡主,名正言顺地拿到冰纱。我很努力很努力地争取血氏一脉所有的力量,甚至要逼血墨轩退位,几乎费尽了心力,我觉得自己活得好辛苦。遇到你,爱上你,实在是意外。”   她摇摇头,似乎有些无奈。   “我本来是不把你放在眼里的,可每回看见你柔软的眉眼,温暖的笑容,看见你无欲无求的模样,就很想靠近你,想要变得和你一样,想要回到从前。可我却死活都想不起从前是什么模样了。最终,得到了冰纱,又拥有了你,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我觉得我的一生都圆满了。我不愿去想你和我之间的交易,我甚至觉得这世上就应该有些事情不须有因。你到底想要如何,我不在乎,也不再想。死也认了。可是我终究没有想到你我会是这样的结局,连一丝反抗的可能都没有。”   “我不过是,想要看他的笑话。我原打算今日走的。”血树宣不带任何感情地启唇,怔怔的,“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恨他。刚开始我只是想要玩一玩,等成亲那日再说出来,气一下他也便罢了。”   她抬起头,目光拂过面前的血树宣,却压制不住心中的疲惫与悲苦。她悲哀地望着他,却觉得自己可怜极了。她心里想,她再也无法露出笑容了。   “宣哥,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们还可以回头,还可以重新开始。”她缓缓走到他面前,趁他无力反抗的时候将内丹吐给了他。他感受到伤口的血液止住了,也有了气力,能看见了。   狐灵的内丹与眼有关,血树宣当年就是因为内丹残缺以致目不能视,而今,终于可以看见了。可他看见的世界第一幕,却是血溱浠抓着床幔呕血,像挨了火烧一样□□。   我曾看见她眉心一闪而逝的针状金光,极细极快,像是烙了进去,印在了骨血里。这种刺激蔓延开,她的身子开始抽搐,便控制不住地吐血。   血树宣立刻提了心,带着一身寒气去抱她,未将她抱稳,她已像条鱼似的从他手中滑落,跌到了地上。   “破了,术法破了!”就像全身着了火一样,她发出沉重的哀鸣。   “溱儿!”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在长久的岁月中,他活得像个人,只会人那一套,唯一能想到的是将内丹还她,“溱儿!我把内丹还你,我把内丹还你,你就没事了!”   她攥着他的手臂:“快!带我去找父亲!快!”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她的话,带着她找到了血墨轩。在血墨轩啰嗦之前,厉声吩咐他:“术法破了!你立马起程去青城山,不许再回来!”   “女儿。”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血溱浠暴怒的一声“不想死就滚”吼得忘记自己是谁,一下子不见了身影。   她对血树宣说:“你去吩咐管家敲警钟,自己也赶紧走吧。”   “去哪儿?”他不假思索回答。   “当年参加欧赫茨和霍卿卿婚礼的宾客,没有一个活着回了家。师父说,欧赫茨受尽霍卿卿的欺骗和羞辱,疯魔了,眼也不眨把他们全杀了。现在血家堡犯了这么大的错,你快些走吧。”   他始终看她都不是个好姑娘,和她相处的时候,觉得有点假,又有些远,却喜欢她的一切。她能将内丹给他,他其实很意外,甚至是受宠若惊,手足无措。   他的话一顿一顿的:“你……还能……还能活吗?”   “能。”   不知怎的,一听到这句话,他整颗心都强大了起来。   “方才是冰纱被某些东西冲撞了,我一时没有注意才会被伤到的,现在已经没事了,”她微微挣扎着自己站到了地上,稍稍地退开一些,“你走吧。”   “不如我们……”他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走啊。”   她冷不丁地用力推他,却只是推到了虚空。她愣在原地,尴尬地害怕着,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和她相同反应的,还有血树宣。   内丹有关狐眼,他终于想了起来。   “砰!”   屋外一声巨响,而后是狐众熙攘聚集之声。她摸索着抓到血树宣的胳膊,要他带她到屋外去。 ☆、2.19   屋外,天光暗淡,是只着一身单薄里衣的血洛浠。她浑身是血瘫在地上□□、抽搐。原来,她被欧赫茨从空中丢了下来。   在场的狐灵说血家堡被设了强大的结界,还质问奄奄一息的血洛浠究竟做了什么得罪了王子。   她浑身都是伤,颤颤巍巍地伸出指头,指着近处的血溱浠张了张嘴,几乎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不是血溱浠,她才是!”   在场的都是赤狐一族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骤然听到这句话,一个个胆战心惊,骂骂咧咧起来。他们不过是冲着血墨轩的面子前来道喜,却和血家堡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血溱浠紧挨着血树宣,摸索着抓到血树宣的胳膊,对血洛浠说:“我不是千叮万嘱要你小心行事吗?这才一晚。”   她兀然仰起头,对着血溱浠狰狞地笑:“还不是因为你魅力通天!竟然能让他将赤狐瑰宝暖暖相赠!你凭什么!”   “然后你就全招了?”   她尖声答道:“他也曾师从碧诗,那些邪术,你以为他会不知道吗?”   血溱浠阴沉着一张脸,苍白极了,乍一看仿佛阴司来的鬼魂。她对于求不得的岁月已痛恨至极,只要能够脱离这种状态,无论怎样,她都热烈欢迎。但现在,显然已不太可能了。   良久,像失了生命一般:“他想怎样?”   血洛浠一愣,才知道自己也没有答案。   血溱浠让血树宣扶她往堡外走,失了内丹,又被暖暖伤了元气,说句话心都犯疼。她知道有狐灵躲在暗处,于是在最接近冰川的地方朝着虚空大声喊话:“欧赫茨,你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尽管来找我。我什么都接受。”她闯下的祸,她必须承担。   果不其然,有只小狐从冰川里冒出头来,幽幽地朝着血溱浠行了一礼:“姑娘的话,奴一定带到。”   得到答案以后,血溱浠感到非常放心,觉得事情并不是不可挽回的。她笑着吩咐血树宣安置好血洛浠,自己则在屋里等着欧赫茨驾临。   她皱着眉头盘算着,只要能圆满地解决这件事,任何条件她都答应。任何条件,且不退缩。血墨轩及时离开,她多少有些庆幸,甚至很开心。在她看来,事情不会更坏了。   我知道,她是真的放弃了。   我看到的这个故事最后一幕,是血家堡八百里地界被通天的烈火包裹,是漫山遍野的哀鸣里锻造而出的袅袅飘散的烟灰。   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被坐在近旁的金暖暖吓了一跳。她向着身后扬一扬手,便有宫女捧上了雪域心。   “我是来将雪域心归还姑娘的。”   我接过雪域心放到一旁,对她说:“陛下好大方,这雪域心说还就还,不知道会不会也大方地把暖暖交给遆云修呢?”   她身后的宫女不乐意了:“这是我们夫人跟陛下求来的!”   “那就请夫人去求一求,让陛下把暖暖给我去救遆叶锡吧。”   金暖暖装作听不见:“霍姑娘,对于从前,你还记得多少?”   “从前我跟着我哥霍因宗,在青城过得可开心了。”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关于欧赫茨,我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起身要走,我迅速跳下床追问她:“欧赫茨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她停住脚步,半天没有回答。   “我听说你曾是照顾宓璃的侍女,你们成婚有十年了。他喜欢霍卿卿,喜欢血溱浠,但是伤心的时候,受辱的时候,手段就非常狠辣,相信你也有所耳闻。你不怕吗?”   宫女又来抢白:“陛下对夫人,是霍卿卿血溱浠能比的吗?前些年陛下遇刺,护夫人比护自己多,有时候连自己命都不要了呢。”   我逼近金暖暖,对着她身侧的宫女说话:“那小丫头你觉得,在你们陛下眼中,夫人这个暖暖,和陛下心脏中的那个暖暖,哪个比较重要?”   “当然是夫人重要啦!你这个假霍卿卿不要妄想跟我们夫人争宠,别说是迷国至宝,就是宓璃公主,在陛下眼中都不及夫人万一!”   她回答得干脆利落,也向我透露了许多信息。那就是——绑宓璃不如绑金暖暖。   没办法,我就是容易相信。   我扬手将宫女搡出门去,控制住了面前的金暖暖。在殿外守候的夏侯冽闻声而来,面容冷淡,我觉得他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   他有些不屑:“霍姑娘,陛下不会将你交出去的,你不要乱来。”   我静静地拨着琴弦,用雪域心织出一道结界,将他隔离在外。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的灵力强了许多。   “夏侯将军,我要的是暖暖。你去告诉欧赫茨,两个暖暖,他只能要一个。”   相比夏侯冽,金暖暖显然镇静许多,有时候我一晃神瞥见她淡定的脸,便有一种是我被绑架的错觉。   “喂,你就没有想说的吗?”   她笑了,眉眼有种温暖的柔软:“我想说,你实在可笑。”   “你的命在我手里,你说这话才可笑呢。”   “你拿我威胁他是没有用的。”   我歪着头,摆出一副天真娇憨的样子:“请赐教,如何才有用呀?”   她坐靠在床榻上,学着我的模样,歪着头装天真娇憨:“将我破脑剜心呀。”   我觉得自己不被重视。我生气了,不再跟她说话。可我直到天黑都没有等来欧赫茨,我甚至快要睡着了。   “那丫头不是说你在欧赫茨心里比命还重要嘛。怎么?光是说说而已啊?”   她已恢复正常的模样:“他每日想方设法给遆叶锡续命,他太累了。”   我瞪大了眼:“他是看死我不会对你怎么着是不是?”   她沉静地颔首。   我越发生气了。   她却说:“霍姑娘,你要暖暖,是另有用途吧。”   我手托腮想着对策,没时间理她,犹豫着点了头。   “如果我能给你呢?”   我咕哝着随口回她,回过神被她惊着了。我难以置信地扭头斜了她一眼。   随手将暖暖借给血溱浠的欧赫茨,难保不会将暖暖交给最宠爱的夫人保管,虽然她生得并不好看。这么想来,她方才说我可笑也是正确的。   “秦圣暝找过你吧。他上一世投胎,本是艰难非常的,冥界某位大官与他有旧,硬是帮着他存了从前的记忆,给了他秦圣暝的躯体,让本已死去的秦圣暝死而复生,来找陛下报仇。这几年他私下找了我许多次,给我开了极好的条件,希望我能从陛下口中套出血溱浠的下落,他觉得,血溱浠并没有死。”   “你说什么?他觉得血溱浠并没有死?”我心生疑惑。若他一早就知道血溱浠还在世上,为何要以冰纱、暖暖为酬请我去分辨宓璃是谁?宓璃可是正经投胎,从婴孩慢慢长大的。如果宓璃不是血溱浠,那么她冒认血溱浠又是为了什么?   她轻轻颔首,说道:“那个冥界的大官对他透露,说当年血溱浠有贵人相助,他追问,那个大官却不肯对他透露更多。他以为,是陛下将血溱浠藏起来了。我没有答应他,他也没有逼我。经过这么些年,他羽翼渐丰,若想做禹国的王,谁也拦不住。”   “你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我希望国破之日,霍姑娘能将我与陛下藏于狐翎之中带出迷国。”   我有些错愕:“迷国不要了?”而后突然发现我的关注点不对,便又问她:“你怎么知道狐翎也在我手中?”   她只回答了我第一个问题:“遆叶锡,不过是禹国的新势力向迷国发兵的借口罢了。禹国现在也不是遆云修在做主。不然你以为,遆云修会放任独子在迷国生死不明吗?早就喊打喊杀带他回家了。况且经过这些年的折腾,迷国早已千疮百孔,或许交到秦圣暝手中,能有一番新气象。”   “你这么想,欧赫茨知道吗?”   “我相信陛下愿与暖暖做一对最平凡的夫妻,在人世携手白头。”   “血树宣会放过你们?”   “这世上可以有秦圣暝,就可以有宓璃。”   我恍然大悟。   这位金夫人如此聪慧狡黠,不但将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而且不恋栈权位富贵,看来要她以暖暖作保是绝不可能的了。怪不得欧赫茨不理会我的绑架,夏侯冽也一去不归。看来,我当初是小瞧她了。   我关了结界放走金夫人以后,又想通了许多事,还觉得之前那个长长的梦境,是他人刻意所为,要我明白一些事情。或许,就是血溱浠。   当晚,我听到了遆叶锡离世的消息。 ☆、2.20   我趁着夜色潜进宓璃寝殿,烛光下她一身血色衣裳,明艳不可方物。她学了血溱浠的妆容打扮,学了血溱浠的傲气顽皮……但假货终究是假货。   “你想到了?”她立于窗下挑眉问我。   “你根本不是血溱浠。之前我想用狐翎查你前世今生的记忆,你怕露馅儿,用真火阻我。然后你知道秦圣暝让我来查你,于是故意在我梦中制造血溱浠的记忆,让我以为你就是血溱浠。”   “喔?”   “我有时是那个霍卿卿,有时又是这个霍卿卿。我装作那个霍卿卿的时候,就是想凭着倾世美狐的身份捞好处的时候。所以,你冒认血溱浠,是因为你想要“血溱浠”这三个字带来的一切。这么多年,你从没有做出报复的行为,是因为你享受公主之尊。你单纯地想要他补偿你,予你荣华富贵。你没有那么多的恨意,报仇什么的,你根本不在乎。你恨的,是血溱浠。光是抢走欧赫茨的疼爱,你就已觉得十分开心了。可是自从你在沉鱼山庄见到秦圣暝以后,你的想法就变了。你在他面前冒认血溱浠,你帮着他暗杀遆叶锡,帮他成为禹国之主……这一切,都超出了你的初衷。因为你,喜欢他。你喜欢他,所以要成为血溱浠,那样才能接收她的所有,包括曾经的血树宣,现在的秦圣暝。你喜欢他,他要什么,你就帮他抢。你杀不杀遆叶锡,欧赫茨的江山,将来也是你的,可是秦圣暝想要,所以你杀了遆叶锡,给了禹国冠冕堂皇的借口出兵。我猜的对不对?”   “霍姑娘,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说出我为什么不是血溱浠。”   明明是从金暖暖口中得知,我却想显得自己很聪明:“真正的血溱浠,没你这么上进。她喜欢山野,想过的是平凡的生活。她不会像你这样为血树宣的野心拼杀,更别说有吞并迷国的想法了。”   “勉强成立。”   “你不怕我拆穿你吗?”   “除非真正的血溱浠出现,否则,他不会舍我。”   我撇嘴:“之前你一直跟我说,要欧赫茨为了我与迷国朝野为敌什么的,弄得我以为自己很重要,日想夜想我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欧赫茨保护的东西。但其实,那不过是你诓我安心去杀遆叶锡的一个借口罢了。”   “那我为什么偏偏要让你杀遆叶锡呢?”   “之前你也曾以不愿和亲为由出城击杀遆叶锡,只是出了意外搁置了。我的出现,让你想到了更光彩的办法。因为我所代表的‘霍卿卿’与欧赫茨有段旧情,你可以制造欧赫茨为女色不顾家国安危的表象,如此一来,秦圣暝的取而代之会好看许多,你也不用背负亡国恶名。”   “有这么简单?”   “血洛浠就是这么简单。”   她只是笑笑,没有什么反应。   “巨细靡遗为秦圣暝考虑,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他找到真的血溱浠,你会有怎样的下场?”   “你知道血家堡被欧赫茨的王族真火吞噬的那一晚吗?他护着我,用他的内丹和身体护着我,他说这样投胎的时候不会那么痛苦。”她说着,赤色瞳仁里都是光,“那一晚我被通天的炽烈焰火灼伤,疼得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跑去找血溱浠,希望她能阻止欧赫茨,能求得他的宽恕。可那空空荡荡的屋子,哪里有血溱浠的影子?然后我看见了赤焰羽衣,我穿上它拼命地跑,可是烈火充斥了每个角落,我无处可逃。或许是老天爷怜我,让我撞见了他,让我在离世之前能拥有一次真正的疼爱……虽然知道他是把我当成了血溱浠来保护,可是在他怀里的那个、被他用性命相护的那个,真的是我啊。就算是当血溱浠的替身,我也很快乐。死后过奈何桥,我打翻了孟婆汤,迅速跃入轮回,只为来生记得他,却成了迷国的公主。”   “沉鱼山庄那一次,是你们初次见面?”   “我年少之时,他已时常来往冰宫探寻血溱浠的下落,有一次和我撞上,我还以血溱浠的情态对他,他只当我是和血溱浠相像的小姑娘罢了,之后再来,便总给我带些新奇的玩意儿。后来几年他忙着平定禹国内乱,再也没有来。沉鱼山庄那一次,是他在向禹国王庭宣战,我担心他和禹国王庭起冲突,就赶了过去搅局,至今也没有想通为什么他明着将冰纱赠与我,暗地里又抢了回去。”   “姑娘,他在利用你。”   “我认了。哪怕有一天老天爷不再怜悯,被他找到了真的,我也认了。”   我打从心里嘲笑她:“你真可怜。”   “只要血溱浠不回头,我便不会可怜。我可以陪在秦圣暝身边,跟他过一辈子。”   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美好,知足。我竟不忍心打击她。不过转念一想,血溱浠如果想要报仇的话,早就出现了。她至今仍不出现,不就代表她不想再与过去纠缠了吗?或许血树宣也认同“替身论”。   “遆叶锡已经死了,你们下一步,是攻城吗?”   她点点头:“三天时间已到。”   我转身要走,她却在我身后喋喋不休:“霍姑娘,我予你一个提示,将来若你我有缘,或许你可以还个人情给我。”   我鄙视她:“你要借我的手扫清障碍直说便是。”   “你心心念念的至宝暖暖,与真正的血溱浠早已融为一体,而真正的血溱浠,就在欧赫茨身边,”   我捋了一下,恍然大悟。   “欧赫茨的身子撇离暖暖十数载,又曾耗费灵力使得它能和她的新身子契合,已没有当初强大,甚至连王族真火都弱化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霍姑娘要做什么都如探囊取物。我希望你能将她带得远远的,然后杀了她,暖暖就是你的了。”   “暖暖,你的身子也需要吧。”   她只扯着唇角朝我淡淡地笑,并不说什么。 ☆、2.21   虽然不能笃定,但我寻了金暖暖一夜,却不见她踪影。她是冰宫里唯一没有灵力的狐灵,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的,更别提出城。我想,她大概已落入不明真相的秦圣暝手中。   翌日清晨,秦圣暝兵临城下,我出现在欧赫茨与众狐议事的大殿中。我早已想过我会被讨伐之声淹没,却没有料到在官场上打滚的狐灵竟然动不动要扑过来咬我。这疯狂的兽性,哪里还有半点致力于向人类学习的影子。   此时此刻挡在我身前保护我的,却是燕小鬼。他穿着颇为正式的宗主紫袍,华贵异常,看起来地位颇高。他出现以后,狐众自觉让开了一条道,并且不再试图咬我。   众狐分为两派,一派对冰都城门十分有信心,认为它高耸入云,又坚不可破,禹国大军实在不值一提,另一派强烈要求欧赫茨迁都。但我一来,他们立即连成一线,异口同声请求欧赫茨将我扔下城楼,暂时平息禹国君臣的怒火。   我怒了,嘲笑迷国早已不复往日风光,不如开城门迎接禹国军队,以免两国交战生灵涂炭。话刚说完差点又被一群老朽扑倒。看这满堂凶光,无数獠牙,我确实该闭嘴。   燕小鬼将我护在怀中,低下头在我耳畔轻声说:“趁着城未破,你赶紧走吧。”   我知道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他不说。   “我不走。”   “听话。”   我偷摸着贴上他的耳朵:“我是来骗欧赫茨走的。”   “我也是来骗陛下走的,你先去接金夫人。”   “可是金暖暖已经失踪了。”   此时此刻,冰宫已传出冰都城门已破的消息。众狐乱作一团,认为有神人偏帮秦圣暝,助他迅速破城。于是欧赫茨被要求即刻迁都。现场太吵,欧赫茨被众狐包围,我如何都挤不进去,只好大喊一声“秦圣暝打进宫来了,快点跑啊”。   我这一喊,倒是真的安静了。   这是我第三次被赤狐的烈焰眼眸瞪视,直让我觉得我有被火灼烧的危险。   我只好表现得恭敬一些来弥补刚才的无状:“陛下,金夫人不见了。”   欧赫茨一听说金暖暖失踪,立马跟着我走了。   真是个疼爱妻子的好君王,关键他妻子还不美。   他在路上越走越快,还一边同我说:“你偷偷回去找燕先生,让他安排好一切。”到最后竟然将我甩开老远。   我对着他的背影喊:“喂,你知道去哪儿啊?”   我本打算跟着欧赫茨找到金暖暖,让他们与秦圣暝有个了断,却跟丢了。我在路上怎么都找不到他,我想他大约是用了隐迹之术。眼下只好从燕小鬼处入手。   我一路小跑回到大殿,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大殿已空无一人。我顿时有种被抛弃的失落感。   “燕……”我张口要找燕小鬼,却忘记自己不知燕小鬼的真名。总不能一口一个“燕小鬼”地嚷嚷吧,那样不被赤狐族群给生吞活剥了呀。   我灵机一动。   “燕宗主,燕宗主,燕宗主。”我一连叫了三声,有些不耐烦。一回头,已见燕小鬼出现。   “你对我用尊称,我受宠若惊。”   我懒得解释:“你叫什么名字啊?”   “燕狄。”   “喔,欧赫茨嘱咐你安排好一切。”   “我方才已安排夏侯将军将他们全部护送出城了。”   “我怀疑金暖暖被秦圣暝抓走了。欧赫茨应该是直接去找秦圣暝了,你要不要去保护他?”   “我去不去改变不了什么,但是如果你不去保护他,你想要的东西,可能就落到秦圣暝手里了。”他说着,手中幻化出《美丽说》,便又挥着狼毫写了起来。   “你在写什么?”   “金夫人落入秦圣暝手中。”   这句话和宓璃的提示不谋而合。   燕小鬼是燕氏宗主,“排名小鬼”的决策者,他的眼光绝对不容质疑。金夫人既然能入《美丽说》,就一定是实实在在的美人,或者曾经是个实实在在的美人。她是如何由美貌沦为平凡,发肤又是为何不似寻常,她和欧赫茨之间又发生过什么,解开了这些谜题,是不是对现在这个困局有帮助?《美丽说》既然为她开了独立的篇章,就必定会将她的故事写到底,并且是从头写到底。那么从《美丽说》下手最为便捷。   我慢慢靠近他,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就她那平凡的相貌,也配载入《美丽说》?你是不是瞎?”   “我不瞎。”   “那她在《美丽说》中排名多少呀?”   “十七。”   果然是血溱浠!   在燕小鬼几近错愕的掉进陷阱的目光中,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走了《美丽说》,一掌将他震出老远。我马不停蹄直往城外狂奔,挨在一棵树下,打开了《美丽说》,直接翻到属于十七名的那一页。   血溱浠三字赫然在目。   血溱浠,迷国欧氏王族储妃,血氏第七代嫡长女。爱慕胞兄血树宣,与胞妹血洛浠易嫁,被欧赫茨揭穿,血家堡罹难,血溱浠也于王族真火中燃尽血肉。欧赫茨于暗处以赤狐至宝暖暖生其发肤,更请天宫妙医重塑其面目。血溱浠感恩,求恩人赐名,得名金暖暖。此后三年,休养生息,后潜入冰宫,伺机刺杀欧赫茨……   从前我以为燕小鬼只是个专注记载美貌的史官,却不知他写的正是最真实的根据。   或许,更是无所不知。   我早该抢来看的。那样就不用兜兜转转了。   “看够了?”   头顶传来十分清朗的语声。   我弯着眉眼甜笑,合上手中的《美丽说》还给了燕小鬼。我扬起脸:“你是能知过去未来的神吗?”   他接过《美丽说》,悠悠然走了。我小跑着跟了上去。“你写的都是真的吗?”   “嗯。”   “这么说,欧赫茨一开始就知道金暖暖是血溱浠咯?”   “他找来的天医,做出了怎样一张脸,他当然知道。从前和霍卿卿决裂的时候,喝了七天七夜的酒,说是只有那样,才不会低声下气去挽回,连自尊都丢掉,喝到最后居然中了酒毒,休养了整整半年才能跑能走,那时候,霍卿卿已经跟了别人,他也成为众狐的笑柄;后来,他在苕山遇见了血溱浠,因怕再受欺骗,不辞而别,不曾想,冥冥之中已注定她是他的妻。可是最终,他还是遭到了欺骗。他娶了血洛浠,也入了洞房,他觉得这对他而言是莫大的羞辱。酒毒发作以后情绪就被扩大了数十倍,那夜火烧血家堡,他原打算赶尽杀绝,独留血溱浠。他要她余生孤苦无依,受尽折磨。他亲入火场,却已迟了。火势大得他无法控制,原本要保血溱浠毫发无损,最后却要耗尽心血续她的命。”   他侧过脸瞧我,语声平静:“他不是不愿意救遆叶锡,只是金暖暖的身子离了暖暖,便与废人无异。血溱浠一开始并不知道害她的和救她的都是陛下,直到她想用冰纱再施邪术,却被冰纱所伤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体内有暖暖的存在。这或许也是从前得恩人赐名暖暖的缘由。她渐渐知道了真相,知道是他将她从火海中救出,用暖暖重塑了她的生命,给了她新的容貌,她康复之日,他销声匿迹。这些年她绞尽脑汁,却不曾想过是陛下。后来得知陛下登位,她执意进入冰宫,潜伏在宓璃身边,陛下见到她的时候,也是惊愕万分。当初救她,看见她因为自己受尽痛楚,心里是打定主意要放她走的。可是她又回来了。她想做什么,他都知道,却不拆穿,只当她是平凡女子。她想用冰纱迷惑陛下,却伤了自己。也是因为这个,惊觉那个耐心地在她手心写字跟她交流,时时刻刻鼓励她、安慰她,事无巨细照料了她三年的恩人,就是陛下。那些日子,早已是她生存下去的全部支撑。她慌乱了好一阵子,从此处于矛盾之中无法抽离。陛下在服丧三年后突然许了她夫人之位,当时朝野震惊,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每回她想置他于死地的时候,他对她所有的温柔、呵护就像潮水一样将她紧紧包围。她拼命告诉自己,他最后的挽救并不算什么,他故意留她在身边,是他甘心受死,却都劝不赢自己,逐渐在美好中缴械投降,平静地度过十年。十年以后,也不过求个两相安。”   “可是我被骗了!”我极度气愤,“骗我的家伙,我绝不容许他们有好下场。”   “你并没有损失什么。”   “你又知道是不是?”   “我——无所不知。”   我仰起脸朝他媚笑:“那你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能弄齐圣器救我哥?”   “什么时候?”他满目惊异地觑着我,“你对自己倒挺有自信的。”   我努力地想,觉得他大概是这讽刺我。我扯着唇角斜着眼睛鄙视他,愤愤不平:“我告诉你,我现在就去拿第四个。”   我说着就要御风而去,身子刚飘起立马被燕小鬼拽住了手。我有些踉跄,差点跌了下来。   “虽然你现在的灵力已经强大到可以跟秦圣暝较量而不落下乘,但是你也不能硬来。”   “你说什么?我的灵力已经强大到可以跟秦圣暝较量而不落下乘?那就是比欧赫茨还厉害咯。”   “狐翎本就是神物,它在你身上许久,灵力暴涨也是寻常。”   我得意洋洋:“你不放手我带你一起走了。”   “我知道他们在哪儿。”   “我也知道。”   在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 ☆、2.22   燕小鬼将我带到血家堡一处废弃的假山后,我便将他打晕,并利用狐翎隐在暗处,观察近处的凉亭。周遭草木不生,风雪厚厚积了一层。   半生坎坷却又荣宠风光的金夫人与高高在上的禹国王侯相对而坐,皆是平静淡然。   “方才本王多有冒犯,请夫人见谅。”   她摆弄着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裙,淡淡道:“王爷既然放不下,何不将故人带走?”   “本王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普天之下,除了宓璃公主,王爷还找得到第二个血溱浠吗?”   “夫人此言何意?”   她缓缓从袖中抽出一张纸笺,在石桌上推了过去。“这是陛下私入冥界向阎君讨来的,是阎君手写的文书,上面可以证明宓璃公主的前身。”   秦圣暝不咸不淡地扫了文书一眼。   “若王爷不信,可以亲入冥界查证。”   见秦圣暝拿起文书细看,她继续说道:“王爷死而复生已是天恩浩荡,如今坐拥迷国江山,报得家仇,再得人月两团圆,可否既往不咎,放暖暖与夫君一马?暖暖愿与夫君入深山度最后的时光。”   “倘若我拒绝呢?”他放下手中文书,不待金暖暖回答,他对着她笑了一下,“我与宓璃早有往来,她是血溱浠也好,血洛浠也罢,我自有办法分辨。至于欧赫茨,只要他将暖暖交出,废去一身修为,我倒是可以不计前嫌,给他一条生路。”   她浅浅呢喃:“暖暖。”   “主动抑或被动,本王都接受。”   “可是暖暖根本不在陛下手中。”   我在假山后听见金暖暖将暖暖的下落归到宓璃头上,说宓璃前世受烈火焚烧致死,今生仍不得解脱,长久以来依靠暖暖续命。   “她撒谎!”我凛然从假山后走出。   “霍姑娘!”她急急起身。   “真正的暖暖……”我故意斜睨金暖暖,“就在金夫人心中。”   “霍姑娘,请不要胡言乱语!”   此时此刻的金暖暖失了平日的气定神闲,似乎真的生气了。谁叫她骗我呢。跟我明刀明枪不要紧,把我当傻子欺骗说事成之后以暖暖相赠,我可不会轻易原谅。更何况,我必须得到暖暖。不择手段。   “真正的血溱浠,也不是宓璃。”   我续着未说完的话,又向金暖暖抛出我已知晓一切的眼神,从她眼中看到我所欢喜的恐惧与忧虑。我想我现在肯定是讨厌极了。   “霍姑娘,你好像知道很多。”一边的秦圣暝终于发话。   “十六年前的血夜你护着的并不是血溱浠,而是血洛浠。欧赫茨偷偷潜入血家堡将血溱浠救出,可惜,当时的血溱浠被燃尽血肉,面目全非。”   我多说一句,金暖暖的心就跳动得愈快,我甚至可以看见她十指紧握的拳剧烈地颤抖。   “欧赫茨为掩藏罪行,也为了能留血溱浠在身边,将她囚禁在冰宫地下。金夫人,你说,我说的是否属实?”   谅你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我在心里笑得欢快。   “可笑欧赫茨,竟不愿用暖暖相救,任她在地下苟延残喘。还担心暖暖被觊觎,招来杀身亡国之祸,将暖暖移至金夫人心中。不然,一个相貌平凡又无高贵背景的宫女凭什么得到欧赫茨的宠爱,掌管迷国□□?”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我看不出秦圣暝脸上悲喜,但隐约觉得他已相信了我。   “是真是假,王爷一试便知。”我将视线落在金暖暖身上,暗示秦圣暝剜出金暖暖心尖上的绣花针。   金暖暖闻言,瞬间失了风度,扶着石桌颤颤巍巍的,有些站不稳。   “怎么,夫人害怕了?”我逼近她。   “霍卿卿,你好狠的心肠。”   “夫人言重了,卿卿不过是在帮王爷查明真相罢了。暖暖若不在夫人心中,夫人自会安然无恙。”   对于金暖暖来说,即使一尝剜心之痛,也不愿在曾经心爱的男子面前揭露真身吧。毕竟这个男子时刻挣扎在往昔的仇恨和爱恋中不能自拔,她又怎好让他知道她已变心,甚至甘愿为灭门的仇敌婉言相求,编出一套套的谎言呢?这对她来说,再羞耻不过了。她现在一定想将我千刀万剐。   而秦圣暝,我要他取出绣花针,便再也舍不得还回去。   夏初的暖阳也未能阻挡冰都的风雪,片片梨白连天,寒浪滚滚而来。我迎风而立,几乎睁不开眼。我半眯着眼睛,似乎连老天爷都不愿我睁眼多造孽债。   我紧了紧大氅:“王爷,取出暖暖,再让欧赫茨带你去找真正的血溱浠,你们就能团圆了。”   我来不及笑看相爱相杀的美好,却被金暖暖揪住了衣襟,直有种要被拎起来的紧迫感。只听她低声附在我耳畔说:“暖暖只求余生能和陛下一起,请霍姑娘成全。”   她宁愿沦为废人,也不愿回到秦圣暝身边吗?是因为她终于如她所说,终于忘记他了吧。变心的姑娘,实在太可怕了。   我咬牙切齿回她:“你不贪恋暖暖予你的完好身躯,不故弄玄虚算计于我,或许我可以成全你。”   在她狰狞的面目下,秦圣暝逼出了她心脏中的暖暖。我见她瑟缩在地上□□,盈满光彩的美眸显出红斑,渐渐地溢出血色,痛楚极了,偏又不肯放弃,苦苦求我成全。她失了暖暖,瞬间目盲耳聋,四肢都开始不听使唤了。   我心中唏嘘,想着有朝一日哥哥知道我这般残忍,会不会不肯原谅我。   他拈着手中闪着金光耀眼非常的绣花针,对金暖暖瞬间的变化非常疑惑,问我:“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很多啊,但是你承诺的还没有兑现,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霍姑娘,我要留着暖暖救溱浠,对你只好食言了,我感到非常抱歉。”   我加深脸上的笑意,礼貌地说:“不要紧。反正会有个傻瓜来同你争,你先处理好他吧。”我双手抱胸退到一旁,等另一个主角欧赫茨登场。   他疾步朝凉亭走来,赤瞳夹杂着戾气,短发沾染霜雪,几乎全白了。   “秦圣暝,你既有心见我,为何在路上设下结界拦我?”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引秦圣暝侧目。   是的,是我设的结界,我为了设计这出戏,当着燕小鬼的面拦阻了欧赫茨。他还当我是要救欧赫茨。   欧赫茨靠近凉亭的刹那,几乎是要疯掉的。他斥骂秦圣暝手段歹毒,抱着金暖暖像护犊一般。金暖暖伏在他心口,哭也哭不出来。我相信她知道揽她入怀的是她挚爱的君王。   对此,秦圣暝只有一句话。   “带我去见溱浠。”   此刻的金暖暖分明已听不到任何言语,却像是有感应似的,在欧赫茨怀中拼命摇头,好像在对欧赫茨说不要拆穿她的身份。她一身的血污,执念深沉。   欧赫茨轻轻展开她仍在发抖的手心,我余光一闪,瞥见他用指尖在她手心写下两个字——等我。   “我命令你,带我去见溱浠。”   “你会杀了我吗?”   他笑了。“会。”   “那么,请你将我们合葬。”   我甚至都没看见秦圣暝出手,偏偏欧赫茨从凉亭里飞跌了出去,吐了一摊血。他强撑着身子,跌跌撞撞地站起身。   我在一旁煽风点火:“欧赫茨,快用王族真火还击啊,烧死他,像当年那样!喔,对不起,我忘记你割舍暖暖以后,身子就不太好了,真火也弱化了。”   他极其无奈:“霍姑娘,你闭嘴吧。”   “我再说一遍,带我去找她。”   听了我的言语以及金暖暖的侧面佐证,秦圣暝几乎断定血溱浠就在冰宫地下躺着,哪里还管欧赫茨的死活,言罢又要朝他出手。   而我,想试试在三大圣器的庇护下,我能否轻易抵挡秦圣暝的攻击,硬是挡在欧赫茨身前。幸运的是,我安然无恙。   欧赫茨和秦圣暝显然没有料到我灵力暴涨,皆惊愕不已。   一边秦圣暝说:“本王与欧赫茨的恩怨,请霍姑娘不要插手。”   另一边欧赫茨说:“霍姑娘,若你能护我们安全离开,欧赫茨必有重谢。”   秦圣暝又说:“若不是她拆穿暖暖在你夫人心中,你夫人也不至如此。”   我坦然面对欧赫茨,轻点螓首,却对秦圣暝说:“是我拆穿的不错啊,可是,动手的是你秦圣暝。你可不能一口一个我拆穿的,就把这剜心索命的债撇到我身上,毕竟你可以不下手的。你才是决策者呀。”   “你……”   “血树宣,我还是蛮同情你的。你刚出生的时候就因身有残疾被血墨轩遗弃,长大后想利用血溱浠报仇却给自己下了套,生前一事无成。要不是得了机缘,你也捡不到秦圣暝的身子来用。你最大的成就就是破了冰都占了迷国,然而你终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血树宣的时候不能要,秦圣暝的时候要不到。”   他极其冷漠,面容幽静:“霍姑娘此言何意?”   “霍卿卿!”   欧赫茨叫着我的名字,试图阻止我说出真相。我用结界困住了他。 ☆、2.23   我婀娜步向金暖暖,垂眼看她。我眼中再平凡不过的金夫人倒在血泊之中,不至于死去,却已成了废人。听不到,看不到,也无法行走。这或许便是上天对她移情仇敌的惩罚。可谁又能说,现在的她不比前半生死于烈火要幸运呢?   “真正的血溱浠并不在冰宫地下。”我挑眉,冷眼看向秦圣暝,“真正的血溱浠,就在我脚边。”   我无法形容秦圣暝此刻的神情,因为他根本没有表情。我耳畔只有欧赫茨的啸叫,他说我是他一生的噩梦,前半生夺他希望,后半生毁他所有。   我苦笑着,这是多么恰当的称呼。我乐意接受。   良久,面前的秦圣暝低哑着声音启唇:“霍姑娘,你应当知道,我这样的遭遇,已容不得欺骗。”   “你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会这样吗?正常的狐灵纵然失去暖暖,也不会像她这样。她这样,是因为她原来的身子就已残破不堪。她于烈火中燃尽血肉,只留了森森白骨与微弱元神。暖暖能生其发肤血肉,却不能重塑狐灵真身。她依靠暖暖获得的,只是一具虚假的皮囊,所有的感知都通过暖暖来进行。所以,一旦失去暖暖,她的身子便如同枯枝腐叶。”   秦圣暝有些怔忡,我决定嘲讽他。   “你在想什么?在想你心心念念的血溱浠为何变了心要跟仇敌双宿双栖,还是埋怨自己毁了支撑她的力量让她形同废人?”   他仍是波澜不惊:“你如此摆布我,就不怕我杀了你?”   他从没有疯过,盘算什么也从不表露在外。时至今日,依然诡谲深沉。这样含蓄的人物,却被血溱浠吃得死死的。   我笑着扫了金暖暖一眼:“恐怕你此刻没有这个闲情逸致吧。”   “霍卿卿,你……好!”   我嬉笑着:“你想要知道她是如何变心的吗?可惜啊,她现在无法给你答案,可能,也永远无法给你答案了。”   我看见他紧握的拳要燃起火焰,看见他俊美无俦的脸庞因悲怒交加几近扭曲,反倒越发高兴了。也许看见他人同我一样悲伤,我就能高兴许多吧。燕小鬼真不该告诉我,我已如此强大,否则我不会毫不掩饰地向他们展示我的丑恶嘴脸。我自己都被吓到了。   此刻,秦圣暝正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缓缓从唇间吐出四字:“你给我滚。”   我还不想走。   “你愤恨她为了欧赫茨欺骗你,可是你仍想得到她,所以你并不愿将暖暖还她,对吧。”   我看穿了他的心,看出他不显山露水的丑恶心肠。   “她会死的!”身后欧赫茨歇斯底里,“没有暖暖的支撑她活不过七天!”   人间自是有情痴。   我笑道:“现在你又不愿她死了?真是情种,在这狐族,我再找不到比你欧赫茨更痴情的狐狸了。可你好自私啊。”   可秦圣暝哪里会放情深意重的金暖暖和欧赫茨双双赴死。他要的是血溱浠,如今知道金暖暖便是血溱浠,他高兴得快疯了。他死而复生,不远万里追寻血溱浠的下落,为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留血溱浠在身边,要她余生平安喜乐。   而欧赫茨给了还不还暖暖两个选择想混淆视听,这就跟你进入一间客栈,小二问你要茶还是酒是一个道理,你以为你必须在茶和酒当中择其一,而且最终还真的选了。   还是我来帮他吧。   “卿卿给王爷想个法子,让王爷与血溱浠姑娘重温旧情、平静度日可好?”   他没有任何表示,我当他是默认了。   “王爷将欧赫茨杀死,再冒充欧赫茨与血姑娘一起生活,可好?”   “霍卿卿你这个妖女!妖女!”   曾权倾天下的国主像个无知小儿在我身后失了控,无奈被结界所挡不能近我身。   “我欧赫茨与你不共戴天,诅咒你与霍因宗生生世世不得团圆!”   我霍卿卿忍受什么样的辱骂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偏偏他用哥哥来咒我,抹去了我仅存的一点儿同情心。   “王爷,人心难得,更何况是变了的人心。历经千帆,能守住心仪之人已是天大的福祉。至于血溱浠姑娘知不知道你是谁,又有什么关系?王爷肯定有其他法子为她续命的,对吧。”   “你说的不错。”   “我愿亲自押送欧赫茨去冥界轮回,不让他再有机会骚扰王爷。”   “你谋划这么多,只是为了得到暖暖?”他捻着细细的绣花针,眸色晦暗不明。   我笑得坦然:“不错。”   “我相识的一位故人,也为了挥之不去的往昔布了一个天大的棋局,比起你,夸张太多。你这样的性情,须当心。”他不咸不淡地说着,将暖暖交给了我,我瞥见他眸中一闪而逝的讽意。   我小心翼翼地将暖暖点入眉心,背过身去,暂时封闭了五识。我不愿听欧赫茨对我与哥哥的咒骂,不愿看他死不瞑目缱绻不散的恨意,不愿嗅到因我而生的血腥……什么都不愿。   这一天,冰都的天空下着很尖锐的冰雪,直要将人刺出伤来。或者它是在为国主哀悼吧。   我看见秦圣暝学着欧赫茨的样子轻轻展开金暖暖的手心,在上面写下“我带你走”。他动作轻柔,打横将她抱起,眨眼之间便消失了。   我在石椅上落座,睥睨着输家,他的魂魄已逐渐剥离。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或许有一天,我会大发慈悲帮你转达。”   “霍卿卿,从前我没有赢过你,现在也输给了你,可是自打你步入我迷国地界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这一世,你注定满盘皆输。”   我倔强道:“我不会输的。就算与整个狐族为敌,我也不会让自己输。”   “像你这样的人,我竟还奢求你懂情爱。可笑,真是可笑。”   我突兀地笑了,半晌之后又叹息道:“是啊,我不懂,不能像你们这些情圣一样,哪怕她面容变样,身子变样,你们的爱一样永恒如初。燕先生说的对啊,自己迷上的,爱上的,果然无可取代呢。”   “你也会有劫数,也会有绝望的那一天。”   我将欧赫茨说的话当作诅咒,根本料不到有一天会一语成谶。   我伴着鬼差将欧赫茨送入冥界,也见到了霍卿卿的亲哥哥,在他的陪同下目送欧赫茨凄厉叫嚷跌入轮回隧道。对了,他现在仍叫霍华燃。只是冥界里的他,不再金衣锦靴。只简单地披了黑袍,散着黛色的长发,淡然若水,似在修行。   我与他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向他打听了欧赫茨的来生,便匆匆忙忙离开,回血家堡寻燕小鬼去了。   我真怕他冻死在假山里。   我到的时候,假山里空无一人,我出去寻找,发现他正裹着狐裘在凉亭里挥毫。我轻轻地靠近他,站在他身后,看他续写未完的篇章。他分明晕过去了,却什么都知道。   “霍姑娘,你唆使秦圣暝的时候,可曾想过金暖暖的死活?”   我东张西望,假装听不出燕小鬼言语中对我的厌恶。   “天下之大,总有能人救她。救不了的话,秦圣暝也会跟她一起去死的,到时候他们几个就在阴曹地府争个够吧。”   “你总清楚他们要什么,也敢直言,我很佩服。”   我沾沾自喜拱手作揖:“我也被他们骗过几次呢,过奖啦。”   他缓缓合上《美丽说》,语声轻轻的:“秦圣暝带她去往一处圣地治伤,宓璃一路追了过去,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乱子。看来他们的故事,注定写不完了。”   我伤感地说:“如果我也消失了,或者死了,会有人满天下地找我吗?”   “如果你死了,鬼差肯定是要满天下地找你的,说不定还会掘地三尺。”   我忽然惊觉:“秦圣暝走了,那迷国呢?禹国呢?这兵荒马乱的,谁收拾?”   “银狐第一公子——碧云间。”   我差点惊掉了下巴。然而片刻之后,心底突然漫开巨大的恐惧。   原来,这不过是个局。   “我们走吧。”他将《美丽说》收入袖中,走出了凉亭。   “我们?”我仿佛从这两个字里读出不一样的东西,“去哪儿?”   “带你去寻鸳鸯霰。”   我随着燕小鬼行走在漫漫风雪中,余光一闪,仿佛瞥见了心计卓绝的碧云间隐在远处,白衣胜雪,清冷如泉。   我小碎步跟在他身边,说:“小鬼小鬼,我跟你商量个事情好不好?你告诉我我哥在骊山的情况,我就为你做牛做马。”   “我不需要牛马。”   我低下头装得可怜兮兮:“可是卿卿真的好想知道哥哥过得好不好。”   “别朝我卖可怜,我不买的。”   我伸着手指轻轻拽他的袖摆:“你这么有钱都不买,那我还能卖给谁嘛?”   他侧过脸瞧我:“别说话。” ☆、3.1   我跟着燕小鬼一路走出冰都,出得城外时,雪已经停了。我们经过迷心小栈,老板正蹲在栈外给几个伤重的难民喂水,腕上银镯尤其耀眼。   我忍不住夸她:“任老板真是菩萨心肠。”   她瞧见我们,恭恭敬敬地朝着燕小鬼点了点头,算作行礼。“燕先生这是要去哪儿?”   “花都。”燕小鬼回着话,选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温文俊朗。   “花都如今也是战事吃紧,燕先生去那边,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他淡淡地说:“访友。”   她手脚利落,快速给我们上了一壶茶,笑着给燕小鬼倒了一杯,却不理会我。   “燕先生见过我们王爷了?恩娘听这些从城里逃出来的难民说,碧大公子下令清剿迷国王室。只要跟迷国王室有一丁点儿的关系,统统都要死。”   原来她是禹国的姑娘。   “他走了。”   “恩娘有些不明白,先生可否为恩娘解惑?”   “他要的不是江山。”   她突然神情恍惚,孤孤单单地走开,模样竟有些可怜。   燕小鬼也不劝慰她,甚至不看她一眼,自顾自的为我拿了茶杯,声音清润:“益寿延年的,多喝点。”   我睁着大眼睛瞧他,他理解了我的意思,说:“其实狐灵的寿命很短暂,所谓的天狐、空狐等,都是有极高的修为作支撑才达到长生不老的。寻常的狐灵只能靠这些外物延寿,如果没有钱财购买这些外物,或者去争抢有利于长寿的宝物,甚至活不过百年。”   “所以说,如果不勤加修习,狐灵跟人类并无两样咯?”   “凡人以为我们都是由狐身修炼成人形的,但其实不然。正统的狐灵都是先具有人身,再修成狐形。这是为了避免幼小的狐灵遭遇凡人的捕杀而形成的规律。修为有高低之分,所以你看见的战场,看见的杀戮,可能都是寻常狐灵以冷兵器在对战,也可能是修为高深的狐灵一挥手将一座城倾覆。所以,冰都败得这么快。如果陛下有紫萦仙子那样高的修为,冰都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我呷了一口茶之祖:“可是暖暖就是从欧赫茨心脏提炼出来的啊,为什么欧赫茨离了暖暖,自己就没有增强灵力的本事了呢?”   “暖暖是迷国先王为了让陛下变得强大,凝聚自己心血于陛下心中种下的一道符,这道符源源不断地为陛下输送灵力。之所以说是从陛下心中提炼而出,是为了将这件事变得光彩,将陛下说得尊贵。”   “老国主真是煞费苦心啊。”   “所以,你若没有这样的父亲,就要自己努力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长生、不老。”   “没有速成法吗?比如可永葆青春、不死不灭的圣物。”   “有。”   我的眼睛都亮了:“是什么?”   “我不告诉你。”   我白了他一眼,用的力气太大,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过了午时,迷心小栈稀稀拉拉来了一群不明身份的狐灵,口口声声说要去花都支援,说碧云间的精锐部队在冰都城内休整,不日便要攻往花都,与先驱部队会合。   “前些日子碧大公子出现的时候,我还当他是来冰都处理私事,”她叹了一口气,“看来我是太天真了。”   她转而看向我,试探性地问我:“霍姑娘,碧大公子在幕后运筹帷幄,你可知道?”   我气她不为我倒茶,瞧不起我:“秦圣暝是你的主子,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可碧大公子看你的眼神分明不一样。”   “你眼瞎。”   “任姑娘,霍姑娘她说话没有分寸,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幽幽怨怨地扫了我一眼:“霍姑娘真是好福气。”   “那还用说。”其实我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只是下意识地想将所有的幸运都归结到自己身上,也许那样,哥哥就能回到我身边,回得再快一些。   也不知怎的,想着想着突然头晕目眩,眼中燕小鬼的脸越来越模糊,然后我失去了意识。再睁眼,颇为不忿。   我堂堂善狐公主竟然被捆到了柱子上,而燕小鬼隔着有三四尺远,齐齐整整地被绑在美人塌上。这对我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你醒了?”燕小鬼默默地转过头来看向瘫坐在地上的我。   “看来歹徒对你比较有好感。”我一边嫌弃着,一边施法给自己松绑,却毫无作用。   “如果你可以轻易挣脱,她就不会费事绑你了。”   “那我只能说他确实对你比较有好感,让你舒舒服服躺着。”   “你还不知道是谁吗?”   我细细一想,名字脱口而出:“任恩娘!”   说曹操曹操就到,任恩娘姗姗而来,仍是浓妆艳抹,只不过少了些精神气儿。   燕小鬼先开口:“不知任姑娘留我们在此,意欲何为?”   她缓缓走向燕小鬼,启唇淡淡地说:“恩娘想改变命运,还请燕先生出手相助。”   “任姑娘说笑了,燕某不过一介书生,何来改换运道的本事?”   “若燕先生不能做到,那放眼整个狐族,也不会有谁能做到了。”   我在一旁怯怯开口:“不知老板改换命道意欲何为?若是卿卿能帮,一定竭尽全力。”   “收起你的丑恶嘴脸吧,霍姑娘,你太恶心了。”   我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觑着燕小鬼一眼,闷闷地说:“真的很恶心吗?”   他却笑了:“不会。”   若不是他眼中极尽真诚,我真当以为自己丑陋至极。我顿时有了勇气,愤愤地剜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燕先生,若您能同意,恩娘余生必定结草衔环,报答先生大恩。”   “如若不然呢?”   “那就只能委屈霍姑娘了,希望霍姑娘来世投到平民人家,与世无争做个漂亮小姐。”   “任姑娘你弄错了,我跟燕宗主不过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你拿我威胁他,是明摆着要我去死。你要我死的话,直说就好,不必拐弯抹角。”   “霍姑娘你实在太吵了。”   “这个时候我要不吵,等下就死了!”   “亏了一副绝美皮囊,竟然长了个榆木脑袋。”她又回头对着燕小鬼,态度恭谦,“燕先生,晚上我再来看您,希望燕先生能怜悯恩娘一生凄苦,给恩娘一个令恩娘满意的答复。”   “小鬼,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他淡淡笑着看我:“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说自己无所不知啊。”   “我确实有能松绑的法诀,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须拜我为师,从今往后,对我言听计从。”   “不行,万一你叫我以身相许……”   他笑出声,侧过脸,又绽出一抹极具温暖的笑,口中轻浅淡然:“只要你真心应承,我也允诺给你所有,什么鸳鸯霰,香袭人,包括碧云模的碧扇,通通都给你。”   我眼睛瞬间亮了。这不可不说是我自哥哥去往骊山后我所听到的最具诱惑力的交易。别说是拜他为师,哪怕是给他半条命,我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我讪讪开口:“你能斗过碧云模?”   我歪着头瞧他清润温文的脸庞,希望能找出一丝谎言的痕迹。他却十分自信洒脱,无所畏惧。   他说:“你要做的,是对我言听计从。至于我用什么手段,你不必过问。”   他说话的模样就像整个天下都能轻易收入囊中,而我,居然信了,并且深信不疑。   燕小鬼授我法诀以后,我顺利拜他为师。   我们趁着渐黑的天色翻出了迷心小栈的高墙,一路往花都去。我念叨着任恩娘改换运道意欲何为,他却始终没有给我一个答案。而后长久的岁月里,我将他当作无所不知的神人供奉着,生怕惹他不快他便便弃我而去,不再管我这个孤苦无依的人,却不明白真正的喜欢永远不会改变。   我面对着燕小鬼,小碎步倒退着:“师父啊,你的法诀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啊?感觉好厉害的样子。为什么我的法诀不行呢?”   “她在绳子上施了特殊的咒法。”   “我从前听说有一种□□的术法,还有元神出窍什么的,有特殊的法诀吗?”   “知道,信道,行道,得道,守道。”   “这些都是虚的,我要实在的。”   他轻轻地勾起唇角,笑靥如花:“我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就什么时候教你。”   我追在他身后:“你的师父是谁啊?你有没有什么秘籍啊?借我看看啊!” ☆、3.2   兵荒马乱的日子,命如草芥,何况狐族?我们行在山间小路上,漫天扑鼻的血腥,随处可见的死尸,还有将死未死的生灵伸只手来拽你裙袂,我惊得往燕小鬼身上贴。他摇摇头,让我随他一起念往生咒。听来往匆匆的行者说,花都城内勉强算得上太平,但不少豪门望族已陆续将家业往外迁,甚至直接投入碧宗帐下,沦为附属。可在我看来,沦为谁的附属都是附属,没有本质的区别。   彻底入夜后,山间弥漫着雾气,夹杂着妖气与血腥,让我整个人都不安起来。我暗暗地攥住燕小鬼的袖摆,不紧不慢地跟着。   “师父,我们找个地方歇一夜吧。”   “再走几步,过了这个山头,就是花都了。”   “我觉得这片林子很不安全,好像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我似的。”   “你不是总吹嘘自己貌美,谁都不舍得伤你嘛。”   “这黑灯瞎火的,谁看得清谁啊?”   “亮如白昼的话,我怕你的心脏会受不了。”   “为什么?”   他止步,半低着头看我,白如玉的脸庞透着些许无奈,却也没有说什么。后来,轻轻地握过我的手腕将我拉到他身边,步速缓了下来。只听他用清润的声音说:“碧宗的先发部队就是在这个山脚下分成两批的,一批攻向冰都,一批围困花都,所以这条路上会有很多冥府未及接纳的鬼魂。你感觉到被注视,再正常不过。他们会像水鬼找替身一样,在这条路上寻找留在阳间最后的机会。这也是我要你念往生咒的原因。”   我闻言贴得他更紧,最后干脆挽着他的胳膊,他几乎是拖着我走的。   “你好歹也曾是善狐出身,胆子这般小,说出去是要被笑死的。”   “你不是说要多多行善嘛,我躲着他们,不杀他们,也算是行善啊。”   “可是你分明很害怕。”   “我想节省灵力嘛。”   他怅然,隔一会儿便摇头叹息,重复了几次,笑得很无奈。   我们翻过山头到达山脚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期间经过碧宗与花都对峙之地,燕小鬼嘱咐我不要声张,带我偷偷摸摸绕远路来到一条河边,河水清澈见底。   他好像从来都不会觉得渴极饿极,只顾着东张西望。   “师父,花都和碧宗战事迫在眉睫,花都城门紧闭,我们该怎么进去啊?”   “等一下我教你避水诀,带你入水,过了这条护城河,就可以到城内了。”   “不会是要一直待在水下吧。”   “不错。”   我闻言差点晕倒。“可是我不会凫水,万一在下面出事……”   “你应该担心的不是溺死,而是被这水毒死。”   我皱起眉头:“我们想别的法子吧。”   “霍姑娘,你还不够信我。”   他一叫我霍姑娘,我就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惊险的凫水之行已叫我忐忑难安,他还生气了。只是他依旧面容沉静,眸中无澜,倒教我觉得他更加深不可测。   我卖乖讨饶,认真地学了避水诀。下水之前,他千叮万嘱要我护好眼耳口鼻,方带我跃入水中。   天还未亮,月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我为保万全念透避水诀,快经过一个窄弯时,河水莫名显现一层殷红,仿佛经历过血流被冲散。我心内暗惊,想着万一有突发状况,是不是就会有殷红的血液从肌肤之下迸出来。我紧紧地跟在燕小鬼身后,见他隔着逐渐湍急的水流往后朝我伸出手,我默念避水诀稳住心神,费了好大的力才抓住了他的五指。   我得意洋洋,顺带着丢给他一个媚笑,却在窄弯处撞到了额角。只觉有尖锐之物撕开了肌肤,渗入血脉,登时火辣辣地疼,我一时间难以自控,松开了原本紧握着燕小鬼的手。   水流神秘诡异,将我冲往别处,我睁不开眼,四肢沉在水中,一时间我竟觉得自己要沉尸河底了。片刻之后,仅剩的意识让我感受到雪域心脱离皓腕,以光速缠上腰际。眨眼的功夫,燕小鬼便握着琴弦另一头将我牵引在手中。   我们从护城河中冒出头来的时候,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我在河面上拼命呼吸,又费劲地捂着额角的伤口希望疼痛轻一些,不曾想血液顺着手掌滴淌下来,竟是一片深黑。   燕小鬼将我平放在河边草地上,自己端正地坐着。   他苦口婆心地同我说了无数次小心翼翼,到最后我还是被河里的岩石伤了。   他同情地看向我,又是温暖地笑:“看来你这倾城国色,注定要有些瑕疵了。”   我警觉地盯着他:“你能役使雪域心?”   他轻轻颔首,似乎觉得没有必要隐瞒。   我大为震惊,觉得他如果能役使霍华燃的雪域心,那么暖暖、冰纱,甚至是狐翎,也许都不在话下。   “我是中毒了吧,你有化解的办法?”   “你先歇息,天亮后我带你进城,找花少夫人要解药。”   “吃了马上就没事吗?”   “需半月有余才可恢复如常。”   “没有更快的法子?”   “捷径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只好听话,撑着额角侧卧在草地上,加上身体虚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掌心中隐有细微痛楚传来,令我在睡梦中不得安生,更有清脆嗓音忽远忽近,丝丝缕缕地环绕耳畔。   “谁?”我无力维持周身灵力护卫自己,睁眼瞧着近处在我脚下缓缓游走的雾气。   黑暗里,燕小鬼微微皱眉,倏然起身,我在他身侧,勉力抓住他的手掌,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来不及迫它现出原形,它已娇笑出声。   及至眼前,方见是名豆蔻年华的绯衣少女。   她生得清丽脱俗,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梳着两个马尾辫,分垂香肩两边,一身宫装,穿得极是奢华,领口、袖口各处皆是珍贵的宝石玛瑙之物,身上的饰物总是闪闪发亮。月光照在她身上,全身都在发光。   “河中冤魂见二位渡水不死,特来请教,望二位海涵。”她笑意盈盈,嘴角的梨涡令她更加娇俏可爱   我问她:“你是过河才死的?”   “小女是日落之时听见水底有哭声,一时好奇便到了岸边,谁料突然刮起大风,将小女吹坠下去……小女自幼长在花都,一直闻听护城河之水毒性剧烈,沾水必死。今夜见二位游刃有余,更是亲见姑娘被岩壁划伤,毒素流入血脉,至今安然无恙,心内佩服,认定二位乃是能人,于是特来请教,希望二位能怜悯小女,为小女指一条明路。”温婉得体,滴水不漏,却掩不住眸中的天真无瑕。毕竟年轻,学了大人的说辞,却做不出大人的态势。   “你都死了,哪儿来明路?”   她一双眼睛比北斗星还亮。“姑娘不知,死于护城河的冤魂千千万万,大都幽禁于河底不得往生,只能在周遭活动。虽是死了,魂魄还要受毒水腐蚀,只道行高深的才可脱离。道行高深的怎可能流落于此?”话毕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见她死后还要受折磨,起了恻隐之心,对她说:“你是哪家的姑娘?我可以找你的家人来帮你。”   “小女家庭不睦,恐怕没有福气。”   我回过眼对燕小鬼说:“师父,你有办法吗?”   他作为无所不知的燕宗宗主,有的是办法,只是不知道愿不愿意帮她。他看起来清心寡欲,温文尔雅,其实精明得很。   我抿起嘴唇,生怕我突然的善心被无视。   他无谓地笑了笑,却冷漠地拒绝了:“我从来不沾死物。”   原以为他会一如往常转身便走,却不想他打横将我抱起,一言不发走了老远一段路。    ☆、3.3   花都城是迷国境内一个以奇花异草闻名的小城,地处冰都东侧,全城以花为姓,花姓以城主花誉为首。   “师父你累不累啊?不然我们找个茶馆喝口茶吃点好吃的?我总是觉得不喝茶之祖的话,我就要死了。”   茶馆里的各色狐灵似乎并没有被城外的碧宗军队影响到,谈天说地好不欢快,就是燕小鬼抱着浑身血污的我进来时,他们颇为诧异地停了半刻,才恢复如常,接着你一言我一语。   “你们听说了吗?昨儿早上冰都被禹国的异姓王爷秦圣暝打下来了。”   “是嘛?那王爷有这么厉害?”   “可不是,冰都的城门莫名其妙地就开了,原本想着就是被围困个十年八年也不成问题的,哪里想到不消半刻禹国的军队就破城而入。从里头出来的逃兵都说真正带领禹国军队破城的,是银狐第一公子碧云间呢。现在冰都是碧宗的天下,禹国军民都要哭瞎了。”   听这语气,就像他们和冰都各自为家,不属于一个国度似的。   “这事我也听说了。你们说是不是真的?禹国的王爷不可能让碧宗的公子对自己的军队指指点点,更不可能在破城之后把一切都交给碧宗,你们说对不对?我还听说禹国的国君遆云修早就死了。”   “是嘛?”   “都说那千狐主是天上派下来整合狐族的,是天定的。”   狐众啧啧称奇,交头接耳。   “这么说咱们花都也要遭殃了?”   “咱们有护城河阻挡,没有咱们城主的紫金毯,就是千狐主也过不来!”   有狐灵插嘴:“别说了,没听说城主家的孙小姐丢了吗?都说是千狐主对城主的警告。”   “城里也没少丢公子小姐,这算什么?就是凑巧!”   “哎哟,这可不是凑巧。我听说咱们花都的四大家族已经丢了三位公子、三位小姐……”   “你是听谁说的?”   “昨天我去王孙阁听曲,恰巧看见四大家族的家主前去拿人,说是包括孙小姐在内的那失踪的七位都爱听花美人唱曲儿,孙小姐还是唯一一位入幕之宾。”   有狐灵弱弱问道:“结果呢?”   “结果——被花美人一顿鞭子抽走了!昨天去听曲儿的可是饱了眼福!你们是不知道啊,花美人那鞭子舞得可谓是出神入化……”紧接着便是眉飞色舞的陈述。   燕小鬼依旧沉静,拿着跟小二要来的毛巾为我擦拭额角的血污,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   “师父,我们好像忘记问那姑娘姓什么了。”   燕小鬼闻言挑眉:“我看你还是担心自己比较好,伤口开始有溃烂的趋势了,多注意些。”   “有你在我怕什么,到最后肯定是漂漂亮亮安然无恙的。”   他的指尖霍地停留在我伤口上,我低呼喊疼。他声音平缓清润,不带一点起伏:“我若不在了呢?”   我卖着乖:“那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等你回来的。”   “若我回来却已经没有用了呢?”   “那我会照顾你的,像你照顾我一样。”   “好。”他的指腹划过伤口,在我额角的动作轻柔了许多。   处理好伤口之后,我扬手叫小二来一壶茶之祖,却被燕小鬼拦下了。   “你毒素未清,那些效力强劲的东西还是少喝为妙。”   我媚笑着:“那你给我带几两茶叶在身上,让我伤好以后喝好不好?”   书生心如止水,淡淡地笑:“你是有多想长命百岁。”   “卿卿想青春永驻活万万年。”   他笑得越发开怀,眸中却有淡淡的萧索:“你可知活万万年有多么寂寞?”   “那是因为没有人陪啊。如果是两个人的话,花前月下,浪迹天涯……”   我埋首吃糕点补充体力,他也被我强迫着吃了一些。我勉强能步行,便不再让燕小鬼抱着,自己挽着他的手臂慢慢地走在他身旁。   “你真的可以?”   我没有正面答他的话,反而笑着说:“你说鸳鸯霰在花都,那是在谁的手里?”   “你从来不管它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处,是因为它除了对霍因宗有用处之外,在你眼里没有任何价值,对吗?”   “师父真聪明。”   他顿了一下,后来又说:“那你知道鸳鸯花吗?”   “我对花可没有研究。”   “有种花树名叫夜色,是安龙石楠的变种,多长于深山,不易存活,数量稀少,有净化之能,鸳鸯霰便是取下其花心,经历霜寒冻凝而成。不过这种花心不是用来作饰品,而是用来吃的。吃了它,身轻如燕,不日飞升。”   我嫌弃地撇唇:“这样子还有谁会踏实修炼,都去吃鸳鸯霰了。”   “你说的不错,鸳鸯霰刚出那阵子,所有渴望成仙的狐灵把制出鸳鸯霰的异族姑娘月话围住了,争着抢着,不计代价,几乎酿成了大事故。后来,吃了鸳鸯霰得到飞升的狐灵在天界闹出了事。据说,月话眼见事态失控,害怕天庭责罚,带着一家老小藏了起来,从此再没有出现。”   “据说?”   “嗯。”   “师父你不是无所不知吗?怎么还用上了这两个字,多虚伪。”   “霍姑娘,我不能把所有事情最真实的一面告诉你,否则你所有的经历都会变得虚假。”   “师父,我不介意虚假,但是你能不能都说真的?”我又开始拽着他的袖摆撒娇。   “你闭嘴。”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呀?”   “我们去投靠花誉。”   关于花誉——花都城主,我哥曾着重强调两点,终身不娶,重情重义。据传花都交到他手中时,满目疮痍,此狐耗尽心力,将花都打造成迷国数一数二的繁华都城,而且仁心义胆,面对权贵不卑不亢,始终以百姓安危祸福为念。   我说:“银狐势如破竹,这花都,势必逃不过吧。”   “整个狐族,已没有谁能与碧云模相较。”   “如果这是定数,为什么各国不集体投降呢?”   他促狭一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说得颇为感慨:“人都想跟天争,更何况是狐呢?”   待我们到达花都城主的大宅,却发现他们正在办丧事。我们站在宅门处,远远地看见了灵堂,挂着白幡,摆着灵位,点着白色烛火,以及看起来颇为贵重的棺木,还有一些弥漫着奇异香气的缤纷花束。   我回过眼,却发现燕小鬼跟我一样打量着灵堂的陈设。看起来漫不经心,但我知道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理由。   见过花誉,我被安置在宅子西面的一处院落,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许久以后在金色暮光中醒来,揉了揉眼睛。   活着真好。    ☆、3.4   我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推开窗户,见燕小鬼逆光而立。看不清脸,但我知道作书生打扮的就是他。   我压着嗓子,闷闷地叫了他一声“师父”。我发现我的嗓子开始痛了。   他听见我的叫唤,疾步走到床边,一本正经地说:“你昏睡了三天,我差点以为你的命道变了。如果真是那样,那我可能要疯了。”   “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等花树开花。花少夫人说,傍晚就是它每日花开之时。过会儿我采摘下来给你吃,能助你伤口复原,清除毒素。”   “花少夫人——就是那个在灵堂上面无表情的清冷美人?”   “死的是她的女儿花嫊,说是摔下了护城河,只捞回了冷冰冰的身子。”   “女儿死了哭都不哭,真是劈不开的一座冰山啊。”   我轻轻翻身坐上窗子,侧过脸瞟他,又轻轻地跳了下去。我到了院子里,看满院花树,看暮色朦胧如烟云,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他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身边,我听到他淡淡的嗓音,就像在对情人低语:“这城有古怪,若我某刻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而后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册,笑了笑:“这书你好好背,有空我会考你,若是有一字背得不对,小心后悔。”   我愣了愣,半晌,喜滋滋地接了过来,笑成了一朵花,说:“谢谢师父赐宝。”我珍之重之捧在手心,立马打开来看。   我愕然抬头。“《燕狄游记》?”我瞬间觉得头晕目眩快要毒发了。   “你当真是游记啊?”他笑得欢快,如同院落里璀璨花树般耀眼迷人。“我能役使雪域心,你就该想到我还会别的。”   我脑海中突然想起他要我拜他为师时说的话,他说:“只要你真心应承,我也允诺给你所有,什么鸳鸯霰,香袭人,包括碧云模的碧扇,通通都给你。”   他如此强大,强大到敢夸下海口为我夺取碧云模的碧扇,如今还倾囊相授,我一时心有不忍。   我出落成大姑娘以后,要么被垂涎美色,要么被当成蛇蝎美人防着,又有倾世美狐霍卿卿使坏在前令我恶名昭彰,多年来我甚至没有遇见一个知我险恶却依旧真心待我之人。他是第一个,或许也会是最后一个。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讪讪地说:“我这么坏,你不担心吗?要是我学会了你全部的本事,回过头来咬你怎么办?”   “你又不是狗。”   我将头垂得更低。   他将我的下巴轻轻挑起来,自己微微低了头。他眼里含笑,凝注我的眼睛,我嗅到院落里奇异的花香,花香有镇定的作用,令我能安安静静地盯着他看。他说:“你记住了,你是个人,还是个极美的人。”   他这般说着,我茫然地看着他,手里握着雪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我想起了哥哥,他也曾在最后一刻对我说,我是一个人。   他见我痴痴呆呆的模样,哭笑不得,嘴角的笑意带着异样的情愫。我在心底幻想他对我这么好,或许是喜欢上我了。我是无法回报的。我使劲儿摇头,也躲开了他的指腹。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得越发开怀,却远远地走上前,到了花树下。   凉风吹过紫色花树,刹那间花满枝头,紫色的花瓣在暮色下发出微弱的光,似如月夜星光璀璨。他微微抬手,从最矮的枝桠上掰下一朵,回身郑重地放在我的手心。曜曜暮光下,他身影颀长,眉目如画,容色淡雅,我第一次觉得他长得这么好看。   我吞吞吐吐不知怎么的就说:“你送花给我做什么?我哥说了,不能随便收别人的花。”   他黑如深潭的眸子暗了一下,雪白容色却未见半分异样,嗓音平和,说:“吃了它。”   我愣住了,最后只得尴尬一笑,默默地扯着花瓣放到嘴里。   他见我乖乖地吃,转身就走,离开前甩下一句话:“听我的话,少不了你的好。”   他离开以后,我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异香弥漫,月色悄然挂上树梢。我自己缓步到花树下,学着他的模样在最矮的枝桠上又掰下一朵,痴痴地咬了一口,想我纵横情场从未输过,方才真是丢尽了脸面。   却听身后声音响起似冰凉珠玉:“霍姑娘,如非必要,请不要随意采摘。”   我侧过脸,一脸的无辜,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竟一阵风似的逃回了屋子。   我从窗缝里瞧她,只见她淡雅清逸,皎白如雪,如幻如仙,裁剪枝叶时露出似玉藕臂,就像是从未接受过阳光的洗礼般,洁白无瑕。看样子花少夫人也是不施脂粉的狐族绝色啊。   我无礼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尤其喜欢她在暮光下泛着红芒的发,柔软地披在背心,发丝轻荡,优美婉约,仿佛幽冥世界里的一缕芳魂。花栖真有眼光。   我从燕小鬼处得知,花家有两位少爷,分别是花栖与花析,乃是花誉兄长花龄之双生子。花龄多年前战死,花誉便接下城主之位,并代兄长照顾幼子,视如己出,甚至终身不娶。花栖稳重内敛,持家有道,花析潇洒风雅,离家多年。   在花家修养了几天,也没去谢过家主,本想叫燕小鬼带路,却不想他淡淡地说了句不必。他一个如此重礼数的书生,也有放下礼数的时候吗?   我便想着趁花少夫人花月浓来院中照料花树之际向她道谢,姗姗地走向她。   她或许没有拒我千里之外的意图,可我分明见她微微挪步退后,就像从未来过人世的痴儿。   “这些日子卿卿多有打扰,又承了照料,还未及向少夫人致谢,实在愧疚。”   她冷冰冰的。“霍姑娘不必客气。”   于是她没再说话。   我看着她事不关己的漠然,心里有些尴尬。若不是燕小鬼适时出现,我想我的脸会像火烧般难看。   “这几日闷着你了吧,我带你出去走走。”   出了宅门,我偷偷地在他耳畔说:“有什么好消息吗?”   “声名显赫的四大家族当中已有三大家族的后裔遭了毒手,剩下的惶惶不安,已向花誉施压。”   “花誉很怕他们吗?”   “倒也不是怕,只是他们各自占据护城河的东南西北四个闸口,靠着他们,城内的狐众才不至于被毒水侵害。一旦他们有了异心……”   我跟着他大摇大摆地走在街道上。或许是花誉美名威名太大,以至于花都城没有因为碧宗的围困而有丝毫改变,狐众仍是不紧不慢地过着小日子。若非知道他们是狐,我还当着这里是平凡人间。   他带我走过许许多多的繁华街道,我才发现这里是仿着长安街道而建,由纵十一条街道、横十四条街道组成,不计入两边靠近城墙的街道,则南北向街道共九条,东西向街道共十二条,称为“九衢十二条”。横街成为条,自北起以序数为名。   我不禁暗笑,一众狐灵真是懒啊,连街道都要照抄。   我正要说话,燕小鬼却停下脚步,朝前方望去。只见远方一骑,马不停蹄地向我们奔来。不足百米的距离,我们皆知来不及闪躲,避无可避,就倏然止步,等着这气势汹汹的汉子。   那汉子骑在马上,道:“我家主子有令,请两位到王孙阁一见。”   “敢问贵主人是……”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汉子便勒马掉头,奔回原路。我甩袖,道:“真是不懂礼数。”   身边的燕小鬼轻笑出声:“我们的霍姑娘什么时候知道礼数了?”   “师父你最近有点儿不对头。”   “喔?”   “从前你像是一匹关在笼子的野马,温文清俊,寡言少语。”   “现在呢?”   “像是从笼子里逃出来时不小心撞破了脑袋的疯马!”   他侧首瞧我,一脸的温软笑意:“这么嘲笑师父,你又懂礼数了?”   “你无所不知,可知道为什么那汉子的主子邀我们王孙阁一见?”   “想是他从别处听到我打听他的消息了。”   “你打听他?他是谁啊?”   “花冷,就是前几日我们在茶楼听过的那位花美人。花嫊在世时,经常去王孙阁听他唱曲儿,听说性子寡淡的花冷非常喜欢她,让她做了入幕之宾。这是花都城内任何王孙贵胄都没有的权利。” ☆、3.5   比起周围的其他建筑,红色的王孙阁明显规模宏大,富丽堂皇。它分一前一后两处院落,前院用作歌舞表演、招待宾客,后院与前院之间相隔数十丈,更是有七重楼,基本不对外开放。前院的每寸地方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宾客熙攘,目不转睛地盯着四面楼梯连接着的台子。   我们刚到王孙阁外,就被一个打扮华丽的仆人连拉带拽地扯进了王孙阁,登上了王孙阁的台阶。众狐你推我挤,我们几乎动弹不得,只好暗自叫苦,慨叹这个王孙阁声势红火。   王孙阁是一座艺楼,而令这座艺楼座无虚席的就是唤作花冷的歌者,此狐不知男女,歌声却有巨大魔力。   艺楼中央的台子由四面青色屏风阻挡,为的就是隔绝众狐的视线,不让花冷的形貌曝光。   青色的屏风,闪闪发亮,不由使我想到冰纱。屏风里若隐若现的身影,是翩翩佳人的轮廓,雄雌莫辨。   花冷悠长逸远的嗓音,在全场的静默中娓娓而现,温柔细腻,仿佛现场的狐灵都可以从他的歌里寻找到与自己的内心世界契合的某种情感,找到一种不死不休的缠绵和沉重。他唱出自己的情怀,将心灵最深处的美好展现。他心灵的空间,仿佛空若无物,又恍若被某种清澈的感情占满。每一个局外人都无法从他的歌当中挣脱,无法轻易地移开脚步。我甚至忘记了自己,只站着静静地聆听从四面青色屏风里传出的缥缈的声音,无法解释他是以哪种方式诠释一首歌曲。每一处变化,每一处高潮,都让我的心跟着震颤。我不觉听得痴了,跟着哼起来。   我从歌中挣脱,已经是半盏茶以后了。   只听燕小鬼在我身侧悠然说道:“你醒了?我还当你会再痴一会儿。”   “这歌声有毒。”   “你能知道,也是不枉身上那么多的宝物。”   “唱个曲儿就能把大家都弄得神志不清,这家伙分明是个高手。难怪他们说他能把鞭子使得出神入化。”   话音刚落,便见上百支难辨形状的暗器从四面八方齐发,射向屏风内的歌者。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喊出了一句“小心”。   事实证明,花冷绝非一般歌者,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让暗器纷纷回头,它们像是被一股气流串连而起,以一个环状飞射回原来的方向,陷进了四周的梁柱里,在这个过程中,歌声不绝。   现场的看客,似乎没有一个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事情。但花冷一曲歌毕离场,拥挤的狐众渐渐散开了一些。燕小鬼缓缓退出,轻轻抬手去触摸暗器留存的梁柱。他的眼睛深邃,凝视着凹陷进去的地方。只见上方只有痕迹,却无暗器。   我说:“这个花冷,神秘得有些邪门了呢。不会是四大家族出的手吧?”   “也许。”   我还想说些什么,在大街上骑马横冲直撞的汉子又出现了,拱手作揖带我们去了后院一个雅间。房中没有什么奇怪,就是严严实实地遮住内室的屏风有些扎眼。我们坐在屏风外围,桌案上的琉璃碗盛着满满的糖豆,像是女儿家的吃食。我探着头,使出《燕狄游记》里的透视之法想要看清里面,无奈学艺不精,只看见了黑色的帏帽。   我隔着屏风询问:“你是……花冷?”   “不能以真实面目迎接二位贵客,是花冷之错,还请贵客海涵。”   柔和的嗓音,听得我几欲醉倒。   我不禁脱口而出:“你是男是女?”   “是男是女都与霍姑娘没有可能,霍姑娘又何必问?”   “那我猜,你是个男的。”   他轻轻一笑,却没有回答。   我假模假样道:“你邀我们前来意欲何为啊?”   “花冷听闻二位在替花城主查访孙小姐死因,不知是否属实?”   我一句“没有”即将脱口而出,却被燕小鬼拦住,他从容道:“没有这回事。”   “燕先生,花冷尊重你是一代大家,也愿意相信你言无虚假,毕竟,鬼狐口出妄言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师父说没有就是没有。即使以后有,那现在也是没有。”   无意中被燕小鬼摸了摸头,这种感觉就像是哥哥一样。我竟有些失神。听得屏风内传出一声娇笑,嗓音魅惑动人:“霍姑娘哄人于无形,难怪得燕先生疼爱。”他一开口我就有种失神的错觉。这家伙,声色有天生的魔力。   我使劲儿摇头令自己清醒,直言道:“花公子极力阻拦,不知是否与花城主有怨?还是花公子与花嫊姑娘之死有关联?”   “没想到霍姑娘泼脏水的功力也是世间一绝。”   “那你随我去找她对质啊。”   “霍姑娘匡人的本事比得上泼脏水的功力。”   “花冷,你这样绕着弯子跟我们说话就没意思了。”   “霍姑娘自己又何曾直言真相了?虽然花冷并不知道霍姑娘与燕先生前来花都意欲何为,又或者二位本就是受花城主所邀,但这些都不重要,花冷只盼二位袖手旁观,尽早离去。”   “我问你,你和花嫊有何关系?为什么对她青眼有加?”   “花冷身份低微,恰好花姑娘又喜欢听花冷唱歌,花冷自然是要巴结的。”   我气鼓鼓地转头对燕小鬼说:“师父我不要跟他说话了,他太假了。”   屏风后传出娇笑,激起我一身的鸡皮疙瘩。我缩了缩身子,又听他说:“花嫊就交给我好了,二位可以走了。”   或许是毒素未清,我整个人突然昏昏欲睡,便拉着燕小鬼出了王孙阁,赶回花宅吃了花睡觉。   我耷拉着眼皮,困倦不堪,勉力说出完整的话:“师父,我睡着的时候你要看着我,不然我可能睡着睡着就死了。我还没拿到鸳鸯霰……我还没和哥哥在一起。”   他的唇弯出一种奇怪的弧度,淡淡地说:“有我这个无所不能的师父,你只管睡觉吧。”   “我总觉得处处危险,是不是我太招摇了?我好像不够聪明呢……”   我咕哝着说完,模糊中听见燕小鬼回了一句话,却不记得了。    ☆、3.6   夜里醒来,是因为听见缥缈的歌声,花冷的歌声,极像极像。冥冥之中我觉得这是一种引诱。我轻手轻脚出了屋子,循着歌声绕过一重重的奇花异树,入了花宅的后山禁地。半个时辰以后,我在山林最深处找到了一棵被藤蔓与紫花缠绕得密密麻麻的高树,树身约莫有十多个年轻人的高度,树顶尖尖似一座高塔,隐隐泛着白光,不知是月光还是其他。   我点燃火苗,绕了树身一圈,细细看来,竟发现这树身之上有花月浓所栽种的花树的花朵,我轻轻一跃摘下一朵置于鼻尖,除了香味有些不同,其他无异。令我诧异的是,身前的花树居然渐渐开了一道口子,在短促的时间内越来越大,直到变作与我人差不多高才停止。   我暗使护身法,微微俯身走了进去。我说这棵异树是高塔还真是不错。   树里空空的,举目四望,壁上长满了紫色的花朵和或旧或新的枝叶,一径蜿蜒而上。树身分作很多层,从下到上结着着许多花朵,仔细观看,可作层层而上的阶梯。在我看来,巧夺天工。   我踏着百花拾级而上,似如漂浮在半空,层层相似,待走到第七层时才发现不同。那是一层闺房……断言是闺房,我是有依据的。   因为第七层整层以花朵为主——虽然树里面都是花,用独特术法相连,搭作梳妆台、衣柜、桌椅以及花床床幔等物,高贵雅致,恍若人间仙境。想来这秘树的主人花费了不少心血和灵力。   我正笑着触碰柔软的花瓣,谁知身后突来一阵掌风。我下意识翻身躲过,却见身后之人乃是花家大公子花栖。   他瞧见我,却不是一贯的成熟稳重,反而有些锋利:“是霍姑娘。”   我微微一笑,点头为礼:“大公子。”   “我还当是宵小之辈不识字,看不到我后山禁地几字才闯了进来。”   自打进入花家,我与花栖未曾有过往来,只听师父说他身有残疾,性情乖张。如今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我笑盈盈地说:“天色极暗,卿卿又在病中,所以未曾注意,望大公子见谅。”   “请霍姑娘离开。”   我装作欲举步离开,却又停了下来,回头探问:“不知此处是哪位夫人的居所,卿卿冒昧闯了进来,该向夫人道歉。”   “霍姑娘立刻离开便是最好的致歉方式。”   他一副我再啰嗦便要教训我的嘴脸,我心上嗤之以鼻,却不想与他争,快步踏着花阶离开了花树,临走前又摘了一朵艳丽的揣进袖中,迅速回了屋子。   燕小鬼适时出现在房中,正端坐着品茶。见我回来,脸庞绽出一丝笑意,声色温雅道:“被欺负了?”   “是不是被欺负了,师父你就会给我做主?”   “得看程度。”   “打了一掌呢?”   他闻言将茶杯放下:“那就剁他一只手。”   “那样他就没有手了。”   “你说的是花栖?”他淡淡道,“那就让他没有手好了,这不还有脚嘛。”   “你肯定是一早就知道他没伤到我才这样说的。”我慢悠悠地坐到他身边,“师父,你方才去哪儿了?”   他答非所问:“今晨你我上街时,花都城还是一片繁华,夜晚我再上街却看见了宵禁的告示。花城主说近日城内失踪案频发,可能是碧宗所为,说他们要用血腥暴力的手段化解护城河的毒水。”   “这不可能。”   “喔?你又知道?”   “且不说护城河的毒水非常人能过,碧云间是谁啊?他可是银狐第一公子。他过得护城河,不来杀花誉,抢紫金毯,大开城门,反而去抓那些小狐狸?化解护城河的毒水可麻烦多了。如果说要制造恐慌,可有其它更残酷的手段。不要跟我说他想不出来,我可不信。我要是他,过了护城河我第一件事就是灭花誉满门,擒贼先擒王嘛,这个道理谁不懂。”   他的手指摩挲着杯壁,若有所思。   “对了,今晚我在后山禁地见到了一棵非常奇怪的花树,树身里还有闺房,我还在里面撞见了花栖,你看,”我从袖中拿出紫色花朵,“这花是不是跟院子里的那些很像?就是香味有些不同。”   他扫了花朵一眼,道:“从明天开始,不要再吃院子里的花。”   “那我吃什么?”我摸着腹部,“师父,你说这三更半夜的,我叫厨房给我弄吃的会不会不太好?”   “会。”   我撇嘴:“可是我好饿。”   “走,师父给你做吃的去。”他牵过我的手腕,笑得开怀。   虽然从前没少人对我好,但为我亲自下厨,却是头一次。尤其是迷国国师,虽然迷国国破,但我依旧受宠若惊。我觉得他对我的好已非泛泛,并且将来会超越我的想象。   我时不时地盯着在一旁拾掇面粉的燕小鬼,满心欢喜,忍不住凑到他身边学。我本想逗逗他,增进我们之间的师徒感情。谁知膝盖不争气,一起身整个人就往他那处栽,手中攥着的面粉似满天飞花撒了出去,刹那间弄得他油头粉面。他当即以术法还击,撒得我全身都是,白皙的脸蛋顿时成了未成型的脸谱。   我翘着唇吹开脸上的面粉,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我说:“你确定你是在给我做吃的吗?不是在跟我玩儿?”   他摊开手:“马上就好。”   不一会儿,我又凑到他身边,看着油锅里逐渐膨胀的油条,很是吃惊:“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喔,你无所不知。师父,你不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没有悬念、无须猜度非常枯燥乏味吗?”   他握着超长筷子的右手顿了一顿,又继续翻着锅里渐次金黄的油条,淡淡地说:“所以很寂寞。”   “哎哟喂,”我搭上他的肩膀揶揄他,“你们鬼狐一族都有这个本事吗?”   “有高低之分。”   “那你修为这么高,怎么不知道大半夜吃油条是一件非常怪异而且极不健康的事情呢?”   他一脸尴尬:“这我倒不曾想到。”   “作为徒弟,卿卿还是非常感激师父的疼爱的。不过希望下次师父能给卿卿做点儿适合在大半夜吃的东西,例如面条啊粥啊什么什么的。”   “好。”他漫不经心地应承。   燕小鬼走后,我如往常努力修习游记里的各种法诀,逐渐体会到燕小鬼的深不可测。原来他受狐众尊敬是因为有实力作基础。我深深地感受到我的残缺人生势必要抱紧燕小鬼这棵大树。   待到翌日,毒素发作,又不敢不听燕小鬼的话去吃院子里的花,便偷偷摸摸地绕到后山禁地,寻到昨夜那棵树,摘下一朵细嚼慢咽,顿时困倦难耐,坐在树下便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再睁眼,仍是黑夜,我缓缓起身,见树身又开了个口子,便又忍不住走了进去。只是我没想到,不过一日光景,树身内部竟完全变了模样。   仍是上下共七层,却非昨夜的生机盎然。残花腐叶,枯藤碎石,铺满了脚下,各处充斥着阴沉死气,教我每行一步都觉周身冰冷,一时失神跌倒在石阶上。   我看着被碎石划破的手肘,莫名地燃起怒火,正欲发作,却见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黑靴。我抬眼望去,是一容貌英伟的少年,不是花析又是谁?他握着一星半点的烛火悄然前进。   他见我跌倒不扶,也未说只言片语,脚步轻飘上了石阶。我气极,立刻起身追上去。我在七层追上了他,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哪里是昨夜的人间仙境,分明是一座枯坟。    ☆、3.7   死灰般的藤蔓缠绕了七层整个空间的树壁,错落有致,又以环状在落满枯叶的地面上垒成一张低矮的藤床,在藤床之上垂下几串长而死寂的枝叶,看起来仍有生长的痕迹。   我欲叫住花析一问究竟,还未抓住他的袖摆,已有一道长鞭袭来。鞭速极快,我来不及闪躲,以为自己要受伤的时候,鞭子却穿过我的身子重重地笞打在花析身上,在他左臂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而我却安然无恙。   这是一道可长可短的紫色花鞭,由众多花朵缠裹制成,通身花刺,舞出之时,花朵扑面而来迷人眼,花刺散尽袭人心。   我目瞪口呆,盯着低矮腐朽的藤床突现灰色魅影,扬着疾如闪电的长鞭,在月光下教训闯入她地界的陌生人,逼得花析节节败退,烛火也被打翻在地。   我顾不得帮忙,只觉得一地的易燃物若是与烛火交缠,势必将此地变成火海,我拼命起念灭火,居然没有丝毫效果,我急疯了便用脚去踩,脚却穿过了烛火。我冲到花析面前,赏了他几个大嘴巴子,却一点儿都碰不到他。幸运的是,它迅即熄灭了。   可我怕极了,我以为我死了,都急哭了。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不断地叫着燕小鬼的名字,可又想到即使是鬼魂,也不可能片叶不沾身。   那边灰色魅影已制服花析。藤蔓将花析的脖颈死死缠住,而灰色魅影只是面无表情地瞧着他在自己脚下挣扎,不发一语。我这才看见她死灰般的面庞,正是花少夫人花月浓,窈窕纤绣,举止轻盈。我是进入了梦境,抑或已然死去到了另一个世界?   可怜的贵公子满脸通红,一点一点地被抽去剩余的空气,却仍拼了命地欲念法诀自救,月浓适时地放开了他。   花二公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缓过劲儿来却是桀骜不驯:“要是明刀明枪,你未必打得过我。”   她仍是沉默。灰色的衣袍与枯藤腐叶同色,面庞苍白如纸,身子柔纤单薄,周身笼罩着几缕轻烟薄雾,令她看起来就像是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孤魂,美丽的孤魂。可惜一对眸子虽然美丽澄澈,却没有一点神采。   “你哑巴了啊?”   还有什么比面对一根木头更烦躁的事情。   “喂!”   花二公子心内烦躁,坐起身来,苦口婆心道:“你被镇压在这里也有十多年了吧。你把鸳鸯霰交出来,我救你出去。”   她的眼睛终于有了动静。我也打起了精神冷静下来。   “喂,你到底听见没有?”   半晌,灰色魅影缓缓启唇,天真蒙昧:“我想要知道如今外界将事情传成了什么模样。你说给我听。”   “你指的是你私制鸳鸯霰扰乱仙班果位之事?”   “原来是这样。”   “不是这样?”   “你是花城主家的公子?”   “不错。只要你交出鸳鸯霰,我就带你出去。”   她的神情仍是无波无澜,只轻轻地说:“这儿是花誉单单为我母亲设下的囚笼,困得住我母亲,却困不住我。”   花析止不住一脸的惊愕:“你不是月话!”   “我母亲已死去很久了,久得我忘记了岁月。”她扭头看向他,“只要我想出去,去哪儿都行,只是我不知道我可以去哪儿。鸳鸯霰——我手里没有,如果你非要不可,我倒是可以为你培育。”   “条件。”   “给我一个新的身份,我要你将我明媒正娶迎进门。”   “你说什么?”他看着眼前这个冷冷清清如同孤魂野鬼一般的女子向他提亲,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我也绕不过弯来。明明花月浓是花栖的夫人,怎么这里却要变成花析的妻子了?难道这不是花析?   “相信你自己的耳朵,它没有错。”   我看见花二公子一头雾水。   “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你答应我的条件,我便在一年内培育出鸳鸯霰交与你。至于我有什么目的——你记住你无从选择就好。”   “你想对我们家做什么?”   “我说了,你无从选择。”她又一次将视线落在他身上,显出澄澈空灵之姿,“我叫月浓,很高兴等到你。”然而却看不出她一星半点的高兴,从来都是无喜怒哀乐的清冷模样。   花二公子起身,将自己打理干净,试试探探地走开。   月浓不动,只是平静地盯着他,见他越走越远,也不拦阻,若有所思地躺回藤床里,轻轻扬手,便招来轻巧枝叶作被。   我在她的闺房里急得跳脚,也没法证明这是真实还是梦境。   待到醒来,她发现花析端端正正地坐在藤床边上,笑吟吟的,关键还笑得十分好看。   “你笑得再美好再真诚,我也不会改动条件分毫。”   花析闻言,笑容瞬间垮了,陷进了无边无际的挣扎之中,沉默了一阵,低着头说:“你当真能制鸳鸯霰?”   “我若食言,随你处置。”   “将来事败,你也不许反咬我。”   “好。”   他起身,礼貌地朝她伸出手,风度逼人:“跟我走吧。”   月浓一愣,随即握过他的手,紧随其后。   我叫着救命,身子却像一阵风似的被他们带了出去。   一路上听月浓说:“我与母亲生得很像,或许花誉会看出端倪,所以,我希望你在山间为我置个宅子,为我布一个圆满的关系网,再回去同你叔父编故事。”气度清华,无仇无怨,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故事。   “叔父不喜欢你这样的‘死人’,他喜欢爱笑的姑娘。”   “是这样吗?”她说着,侧着头对他粲然一笑。后山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她清逸淡雅的脸上,在似真似幻的错觉中,他看到她眼神明亮,笑容嫣然,举手投足有一种清灵从骨子里沁出,钟灵毓秀之至。   花析正了神色,又在日光下看了她一眼,道:“不许你朝我媚笑。”   她的笑容早已敛起,闻言无喜无怒。他见她这样,又觉无趣。   “母亲自小教我端庄自持,喜怒不形于色,如此才不会被看透,被吃定。”   “那你父亲呢?”   “我同你做了那样的交易,你还不知道吗?”   花析转念一想,瞬间明白过来:“你想对叔父做什么?”   “如果我说,我要引诱他,让他身败名裂呢?”   这下花析惊得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踩空了后山的石阶,若不是有月浓扶着,已摔得头破血流。   月浓放开手,淡淡道:“看你这吃惊的模样,想来这定是令人发指的无耻行径,足够令他众叛亲离、盛名不负,那我也便放心了。”   “月浓,你……”他刚刚站稳,在完整说出她的名字以后,思绪就彻底乱了,“你这样的心思,是会遭天谴的你知道吧。莫不说他是你父亲,就算他不是……”   月浓打断他的话:“倘若他不是,我更可以引诱他了。花公子,你说对不对?”她径自朝前走着,不顾花析在身后仍旧思绪凌乱。   远着看,花析不过是个浪荡公子哥儿,平日流连花丛的膏粱子弟,岂知做起事来有板有眼,一日光景便为月浓造了户籍,弄来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一个村庄拔地而起。怪道狐狸都是天生的戏子,演起戏来,真假难辨。   对于花析来说,当务之急是哄骗月浓制出鸳鸯霰,鸳鸯霰一到手就拆穿她的身份。花誉多年未娶,不可能让一个小小的丫头骗子轻易勾引了去。    ☆、3.8   花析到时,月浓正在做女红,见他来了也不抬头,只轻轻地说了一句:“你来了。”   “你在做什么?”他大喇喇地在她身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你什么时候瞎了?”   寻常人说这话,旁人铁定以为她是想挑事,可话一旦从她嘴里说出来,连一丝□□味儿都闻不见,清清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这种粗活哪里是你月小姐做的。”   “你派来的教养嬷嬷说女子不会女红便不算女子,还教我为你做一件绣裘,哄你高兴。”   “那你是在哄我高兴?”   “我觉得,”她顿了一顿,“没必要。”   他冷了脸,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未完工的绣裘,翻来倒去地看,嘟囔着说:“这明明是男子用的布料!”   她终于抬起头来,朦胧的月光在她犹如晓露芙蓉的脸上笼上一层轻纱,稍显苍白,却掩不住天然丽色,透着股钟灵毓秀,美若天人。花析看得痴了,心中突突乱跳。   她慢悠悠地将绣裘拿了回来,嘴里说道:“是给你叔父做的,哄他开心比哄你开心值当。对了,左邻右舍以为我是来历不明的外族狐灵,所以你才费尽心力安排身份让我可以顺利嫁入花家,还有好事之徒向我告密说你在花街柳巷养了女子……”   她的唇边泛起弧度,却非在笑。   “被派来演戏,却又不好好演戏,关键时刻还出戏,若你管不好他们的嘴,可别怨我伤害你花都子民。”仿佛狐众性命如手中针线般,任她取舍。   花析一懔,恨不得立刻给自己几个耳刮子清醒清醒,让自己认清眼前所谓的未过门的妻子是个十足的冰山美人,冷情、乖张,不能招惹,日后定要离她远一些。   翌日,她被教养嬷嬷带着拜见花誉,花誉象征性地嘱咐了几句,赠了她一个花手环。据后来花析所说,此手环养气补气,实乃圣品。对长期幽居阴冷之地的她来说,这再好不过。   邻近大婚之日,关于花析在外养了女子的传闻甚嚣尘上,更有爱慕花析的女子找上门来,指责月浓痴傻,不知花析另有所爱,妄图破坏婚礼,却被月浓一句“我将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其他女子算什么”驳得无言。   月浓以花为姓,称作花月浓,顺顺利利嫁入花家。刚开始的那些日子倒也平静,只是打从婚礼那天便没有见到花栖,不,是由始至今都不曾见过花栖。直到半月后的某一天,花誉带着一个规行矩步的少年回了宅子,声称他是花析流落在外的兄长花栖。   这个花栖与我见过的花栖不同,此时的他左臂仍在,满眼的落魄穷困,平凡,畏缩,如同混迹于市井的贩夫走卒。花析对于兄长的归来极为高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在瞧见月浓的那一刻几乎是魔怔了。   有人喜欢倾城绝艳的魅惑妖女,有人喜欢端庄高贵的世家千金,有人喜欢温婉可人的小家碧玉,那么就会有人喜欢不食人间烟火的冰冷玉女。   月浓的性子不好,花誉不在面前的时候对谁都是冷冰冰的,即使是花析,也只敷衍几句了事。花栖来了以后,一开始她是能分清兄弟俩的,因为花栖没有花析的贵气和不羁,后来,经过花誉的□□,原本落拓困顿的流浪少年摇身一变成了花都城内风流倜傥、举止有度的贵族公子,她便再也分不清了。后来,花栖逐渐取代了花析,成为花都城中第一贵公子,不顾脸面来提亲的狐灵几乎踏破了花家的门槛。   花析皱眉,歪着头对月浓说:“你说说看,我未娶你之前,怎么没有这种盛况?”   月浓在灯下绣着荷包,眼也不抬,却说:“姑娘们都想嫁对她一心一意的良人,可以依靠一辈子。你终日流连花街柳巷,改名作花心都是美化了你,哪有清清白白的花栖名声好?”   “谁说我不一心一意了?我对……”   她打断他的话:“你对王孙阁的歌姬花蜜花姑娘青眼有加,全城都知道。你娶我换得鸳鸯霰,也是为了她。对她来说,你是再好不过的。”   花析玩味地瞧着她:“你妒忌了?”   “她是有名的歌姬,烽火之中冒险救下你,教你唱曲儿,让你扮作歌姬躲过仇敌,平安回到花都……坊间日日都有说书先生在说,怎么说都说不腻,狐众听得也很开心。”   “你也听过?”   她一针一线绣得极为认真:“你哥出现以后,我就成为全城姑娘的笑柄,她们笑我时运不济、独守空闺。真是多嘴,非要我听到,弄得我真的在意似的。”   “你真的不在意?”   “否则你心爱的花姑娘早已死在我鞭下。”   “无趣,真无趣。”他悻悻甩手离开。   觉得无趣的是我好吗?   我瘫在角落审视这一切,觉得这些日子乏味极了。我想离开,却又脱离不了月浓。若我没死,我定向天下宣告这种恼人的邪术。我翻出《燕狄游记》,决定再啃一遍,临近三更,发现游记尾页竟有不同。昨日我研究游记之时,尾页还是他三月前与我相遇之时,今日却变成了渡护城河。   我正竭力思索,又见游记生出一页,上书:霍卿卿昏迷,七日不醒,施救无果。   燕小鬼所书我能看见,若我在游记里写字呢?他是不是也能看见?我试试探探地去拿桌案上的笔,手却又穿了过去。   我性情不好,在屋子里上蹿下跳,几乎是要疯掉了。若不是花析闯入,我还郁闷着无法自拔。   我被巨大的踹门声惊得从墙角跳了起来,月浓同我一样,只不过她受惊之时已将长鞭甩出。鞭子重重地击打门板,几乎要将它撕裂。   花析醉酒,躲闪不及,脸颊被生生地划出一道血痕,血溅了一地,看来伤口颇深。   “如有再犯,杀无赦!”   随即以一道强烈的掌风将他推搡出去。   翩翩浊世佳公子居然也会借酒行凶,今夜我真是开了眼。   我笑着,瞥见门边的血污,忽然有了想法。   我张开五指,选了我认为最不疼的一根轻轻咬了一下。   我这个人没什么缺点,就是对别人心狠,对自己连一根指头都舍不得碰。如今要我将自己咬出血来,我一时三刻下不了狠心,更提不起狠劲儿。我酝酿了许久的情绪,仍旧矫情地下不了嘴。这比用匕首、用针刺更加困难。   我碰不到这个世界的事物,只能和自己接触,也变不出任何武器。我找遍全身也找不出东西来。再后来,我想起了暖暖。   它本身就是一根金针。   我刺破指头,用力地在游记尾页写字。   ——师父,救我!   我满头大汗守着游记,死死地盯着尾页,一遍又一遍地写着,血止住了便再刺破一根,反反复复折腾了几个时辰。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无所不知却没有来救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无所不能却放任我在这里孤苦无依。   悉数被刺破的手指隐隐作痛,我沮丧地败下阵来,生气地将游记丢得远远的,瘫到了地上。   我再也不信他了,再也不信他的无所不知,再也不信他的无所不能,还有他那想起来虚假至极的承诺!   “什么鸳鸯霰、香袭人,什么碧扇,什么通通都给我,骗子,大骗子!”   可是除了《燕狄游记》,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我讪讪地伸手把游记扒了回来,抱在了怀里,暗暗垂泪。   我睡了很久,在梦中我轻轻地笑,风轻轻地吹着,就像能把我吹回原来的花都似的。   醒来以后,我想看看我不在的那些日子又发生了什么,就按照惯例翻到了尾页,希望能看见燕小鬼新的叙述。尾页简简单单地写着四个字,却照亮了我整个世界。    ☆、3.9   ——你在哪里?   我喜极而泣,又唤出暖暖刺破手指。我写着:十六年前的花宅,月浓在侧。   就在我等着燕小鬼回应的时间里,花析潇潇洒洒大摇大摆进了门。月浓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见他肤白无瑕,心内疑惑。再好的伤药,再高的灵力,也不能在短短数个时辰之间恢复。   “你的脸,用了什么药?”   花析一头雾水,抬手摸了摸脸,半晌,痴痴地问她:“什么药?”   月浓怔了一下。   花析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被她抓了下来。她抓着他的腕,探他的脉,眼睛冰冷无神。花析被她的冷眼瞧得毛骨悚然,撇起了嘴。   “你昨夜在哪儿?”   他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一双美目飘忽不定,心虚极了。   她抓着他的腕没有放开,又问:“又在花蜜那儿?”   他摆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连眼角都在笑。   “我这几日总是做噩梦,你回来陪我吧。”   她不露声色松开了他的腕,他却惊掉了下巴。他将手背搁到她额上,嘀咕着:“好像有点烫。”   “对,我有些不舒服。你不要走。”   花析素来不喜欢坏女人,可是对于月浓,他只感觉无奈,无奈之后便是一股子悲凉,却又忍不住听她的话。   我手托腮坐在桌子另一边,几乎被这幕“打情骂俏”伤到了。   正撅嘴顾影自怜,被压在手肘之下的游记出现新的字迹。   ——等我。   这两个字在我心中燃起希望的火焰,令我心安。我时时刻刻盯着,直到眼皮打架,摇摇晃晃地趴到游记上,努力不睡。   月浓并非受过严谨教养的大家闺秀,对男女之防未有了解,随花析歇在她身边,花析却辗转难眠。   及至午夜,传来轻微的敲门声。花析怕吵醒月浓,轻手轻脚下了床应门,开门却只发现插在门上一封书信,信封还夹着一朵娇艳异常的紫花。信上没有署名,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就着月光看,字写得端丽,花析还未看完已怒火中烧。前脚刚迈出门槛,却被身后的月浓叫住了。   她轻轻地拉住他的衣袖说:“我看看。”她自然地从他手中拿过书信,迅速看完以后随手丢到一边,若无其事地在桌案边坐了下来。   花析勉力压制心中的怒火,压低了声音:“你叫我陪你,是因为他?”   “原想让你教训他,没想到……还是有些教养的。”她轻描淡写。   “他明明知道你是……你是……”   她一脸蒙昧:“是什么?”   “我非教训他不可!”   “做戏给他看,让他知难而退便是。”   花析一脸错愕,眼里有着不可掩饰的愤怒,声音都高了:“小狐多嘴你喊打喊杀,我闯入后山禁地你毫不留情,叔父伤你母亲你嚷嚷着要用最丑恶的手段报复,现在呢?他侵犯你,你怎么做的?”   她纠正他的话:“是意图侵犯我。”   “你却放过了他!”   她说得云淡风轻:“我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   “他一身市井之气,哪里像我的哥哥?哪里像城主家的公子?却学我的穿着,扮贵公子!现在还对我的妻子有非分之想!他死定了!”   他像个孩子似的叫嚣,作势要冲出去,一不留神被月浓施法定在了门口。她静静地合上门,把他搬到了椅子上。   “不听话,就坐着睡吧。”   我和月浓是在后花园中的打斗声中醒来的。月浓性子慢,花析不见也不急,穿好衣装才到后花园去。见花析与花栖斗得酣畅,正要出手阻拦,却被一旁的花誉拉住了。   “宅子里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随他们吧。”   “叔父,刀剑无眼。”   “正好让我看看阿栖长进了多少。”   花栖使长戟,花析舞长剑。他两眼不离花家兄弟,时不时地叫一声好。   月浓见状,只好乖乖地站到一边。   “析儿这孩子不定性,说风就是雨,在城中的声望不太好,你平日里看着他些,不要让他闯祸。”   “是。”   “那些莺莺燕燕,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至于阿栖,我会为他挑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前几日的误会,你就忘了吧。”   月浓唯唯诺诺。   花栖花析打得难分难解,花誉却十分高兴。在他看来,流落在外的花栖进步神速,又稳重内敛,可堪大任。   “我在玳王山上新置了宅子,你和析儿去避暑吧,等过了夏天再回来。”   月浓没有说话,顺从地点点头。花誉离开以后,月浓随即冷着脸甩出长鞭挑开了花析的利剑,眼睁睁地瞧着花栖顺势将戟架在他颈间。   她远远地望着花析,话语冰冷如霜雪:“准备一下,明日我们去玳王山避暑。”语毕,她朝着欲语还休的花栖打出冰冷视线:“不包括你。”   月浓冷若冰霜给了花析极大的鼓舞,他志得意满,甚至忘记自己已被花栖拿长戟制服的事实,伸出手指轻轻将兵器弹开,大摇大摆地搭着月浓的肩膀走了。   花析认为月浓方才给了他极大的面子,在床上兴高采烈地看着月浓收拾细软。“夫人,你猜叔父是不是想抱孙子,所以独独送我们去玳王山?”   她手里正叠着他的宝蓝锦袍,低声道:“他在拿你试炼花栖。”   “我不在乎。”   “他不希望你行差踏错,更不希望我和你影响花栖。”   他挑了挑眉:“随他好了。”   “他认为花栖更适合继承花都。”   “这座腐朽的城池,终于用不着我了。”   “花析!”   他听到她不同寻常的语调,抬眼正视她清冷如水的眼瞳,甚至能看到她瞳仁里自己的倒影。他认真地看着她,愣了半晌。   “怎么你想要吗?你……想要吗?你从没说过你要花都。”   “我只是……只是觉得,那原本是你的东西。”   他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觉得,没了花都我会怎么样?”   她想了想,放下手中细软,姗姗来到床边,坐了下来:“我如果成功了,你会怎么样?”她又想了想:“如果花誉真的像我计划的那样身败名裂了,你会怎么样?”   一直欲显未显的暧昧终于漫开了些。   她说:“会像他一样身败名裂吗?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花誉败了,花栖继承花都了,那你会怎么样?”   他低声重复:“我会怎么样?”   她怔怔地看着他,淡淡道:“如果伤害到你,我会非常歉疚。”   他有些震惊,张了张口:“月儿,你能为我想,我很高兴。”   “可是不管会不会伤到你,我都会继续下去的。如果,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你也愿意和我一起……”   话还未说完,她已被他揽入怀中。 ☆、3.10   我看着看着,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我乏了闭了眼,慢慢地嗅到血腥味,血腥味渐渐地扩张,变得浓烈,隐隐约约有东西摩挲我的脸颊。   我微微张开眼睛。   我看见了燕小鬼,他戴着青黑色的襥头,着淡蓝长衫,面如冠玉,唇色浅白。   他正捏着一块丝帕擦拭我的脸颊。   这或许是我嫁给哥哥以后感觉到的唯一一次真实的快乐吧。我紧紧地抱着他,就像抱住了救命的稻草。我失去了理智,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也不知哭了多久,我哽咽着声音,颤颤巍巍地握住他的手腕,生怕他消失了。我说:“师父,快带我走吧,我一刻也不想待了。”   他龇牙咧嘴,仿佛被我弄疼了。   我撩开他的衣袖,瞧见他腕上大片的湿润血色。   “你是这么来的?那我们也要这么走吗?”   他温柔地抬起右手,轻轻地滑过我的脸颊,冰凉冰凉的。他认真地说:“只有在这边死去,才能回到那边。”   “你在那边死了?我在那边,也死了?那我们回去以后还能活吗?”   “你信我吗?”   我点点头。   他从袖中掏出一把锃亮的匕首,我整个人都慌神了,瞬间眼泪又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哭着说我怕疼。我知道我矫情,我不知好歹,但是我就是怕疼啊。我靠在他的肩头,就是不愿痛苦着死去。   他拍拍我的背,声音宠溺:“我带你去冰窖,那样不会太疼。”   “你肯定有别的办法的。”   “卿卿,你已经昏迷不醒七日了,五脏六腑都停止了,再过几天,你的身体会开始腐烂,到时候即使你回去,也只是个死人了。”   这下我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我像个死人似的被燕小鬼牵着,移步到了花家的冰窖。燕小鬼施法将冰窖里的一半冰块化作水,我浸在冰与水之间,身子都僵了。   他濒死之际还能在异界施展法术,绝非凡俗狐灵。   他就在我身边,轻轻地托起我的腕,我被冰冻得全身麻痹,只看见腕上汩汩而出的血水染红了冰面。没有痛,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这恐惧不是黑色的,而是殷红。它张开了巨大的网,将我缠裹进深渊。   我觉得我被渐渐剥离,离开了这个世界,失去了一切知觉。我想,我死了。   后来,我惨叫着在十六年后的花宅醒来,伤口撕裂的痛楚让我醒来以后满床打滚,无法安然。燕小鬼寻来大夫开了药,也没能缓解我的疼痛。我痛得面目扭曲,叫得撕心裂肺,求着他让我回到冰窖里。他纵容了我,却也警告了我,他说从此以后我的五识会弱化,程度不得而知。   他无所不知,却跟我说不得而知。   我咧开嘴笑了。   自此以后,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棵大树,高大健壮,热了可以在树下乘凉,饿了可以上树摘果子,孤单了可以抱一抱,惹事了可以躲一躲……   多年以后回想起,他却只是扯着温暖的笑容,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脸颊:“我是鬼狐,鬼狐有天识,皆因出生时体内比寻常狐灵多了一条特殊的经脉,此经脉藏于腕中。去十六年前的花宅救你之时,被我亲手割断了。”   原来无所不知的燕小鬼,也会变得普通。   我在床榻上抱着膝盖望月,笑得好安心好安心。哥哥曾说我是幸运的,所以从小到大能躲避冤仇的追杀。所以我能遇到燕小鬼。他或许是我未知生命中最亮的一颗幸运星,暂代哥哥给予我最好的庇护。我要记住他的名字,他叫燕狄。   “你偷偷笑什么?表情好□□。”   我的嘴角尴尬地抽了一下。   他端着伤药纱布推门进来,在床边坐下。我不动声色朝外面轻轻挪了一下,凑到他身边,低声问他:“师父啊,你不像是寻常的狐灵,看起来比空狐息紫萦还厉害呢。”   “把手给我。”   我听话地抬起手,他小心翼翼地帮我拆开纱布,我觑着眼睛瞧他,笑成了一朵花,说:“像你这样法力高深的狐灵,怎么会去给欧氏王族作陪衬?”   “我父亲少时受九重雷劫,得欧道生借法器才毫发无伤度过,曾签下契书辅佐两代欧氏君王,欧赫茨便是第二代。”   “那我害欧赫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拦着呢?”   “天命至高。”   “师父你怕死吗?”   他轻轻地摇头。   “那你有非要不可的东西吗?”   他高深莫测地说:“或许将来会有吧。”   “那你怕无能为力吗?”我正了神色,“如果有一天你有了非要不可的东西,你又知道你注定是得不到的,你会去改变吗?会逆天命去争吗?”   正往我手腕上洒金疮药的手停顿了一下,稍稍斜眼看我,颇有谆谆善诱的味道:“你这小脑袋瓜里整天想些什么呢?乐观一些,老天爷会对你很好的。”   “我是不知道老天爷会不会对我很好,但是我知道,师父你会对我很好的。”说着双手缠上他的手臂,感觉抱着就好安心。   “对了,之前你查城内的失踪案,有查到什么内情吗?”   “你坐好,我跟你细说。”   我假模假样正襟危坐。   燕小鬼说,从今年三月开始,每逢月缺就有世家大族的少爷小姐失踪,有时候是一个,后来就变成两个,三个,最近一下子不见了五个,而且个个都有高贵血统。刚开始他们都以为自家的宝贝只是出去散散心,后来不见归来,又听说别家是一样的情况,才着了急派出护卫寻找,最后上报给了花誉,被花誉压了下来。   花誉告诉他,其实这十多年来每年都有失踪案,只是失踪的都是平民百姓,花誉碍于毫无头绪,所以不敢公开。最近失踪的那几个,跟从前失踪的那些孩子一样,再也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发现尸体,他们的家也从未接收到任何关于绑架勒索抑或复仇寻衅的消息。撇开从前的失踪案不说,花誉认为这是一场有组织的阴谋,无关金钱,无关仇怨。或许就是碧宗作祟。   “师父,你怎么看?”   “昨日我去找你之前,教了花誉一个法子。我对他说,要想找到那些失踪的纨绔子弟,就先去哄他们的至亲吐出内丹,在月缺的时候熄灭全城灯火,再用赤狐真火烧灼内丹,且绝不能使用护身法。等到内丹出现裂缝,就取心血涂染其上,内丹会照亮寻亲的路途。即使尸骨无存,找出身死之处也是好的。”   “当真?”   “估计花誉现在正在说服他们。”   “花嫊呢?她的死会不会跟失踪案有关联?花都城内不会平白无故刮起大风大得吹她下了护城河的,除非是天谴。她堂堂花誉之孙,轻易殒命,困在河里,不求城主爷爷救她,反倒让你帮忙,不是很奇怪吗?”   “如果花嫊之死与其他失踪案有关,花嫊就是一个突破口。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去找她,再给你答案。”   一场狂风吹来,院中的紫色花朵纷扬而下,紫色花树下,立着一个清冷的身影。我抬头看向窗外的夜色,竟是月缺。   灯火熄了,花都城陷入黑暗之中。   他的声音空落落地响在黑暗的屋子里,他说:“他们听了我的法子。”   他的吐息落在我额间,我的脸腾地就红了。我微垂了头,他没有发现什么,嗓音平和:“一瞬之间控制全城灯火,又不让狐众察觉,花誉应是耗费了不少灵力。”   “我原以为这些都是摆一摆手就能做到的小事呢。”   “如果你伤好了,就是一件小事。”   我被吓了一跳,激动地朝前挪了一些:“师父,你是在嘲笑花誉不济吗?”   我隐约在朦胧月色下瞧见他幽蓝的眸子含了笑意,语重心长道:“人分三六九等,狐也一样,有些狐,注定不济。”   “那师父你呢?听起来,你好像很高贵。比起碧云模如何?他们都说碧云模是天定的狐主。”   寂寂月光中,他一本正经:“自然是我更高贵一些。”   我低笑一声,不自觉又往前挪了一些,额角撞上了他的唇,薄唇温热如血。   他闷哼一声,微微皱眉,反应过来以后迅速退开,又呆立了一会儿,语声很是茫然:“罚你……罚你明天不许吃饭。”   我瞪大眼睛,脑海飞快思考如何求情,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亲了我,还不让我吃饭,没天理啊。”   他半天没反应过来,口齿不清嘟囔着:“反正,反正你明天不许吃饭。”   我一脸委屈:“那我现在可以吃饭吗?”我要把明天的饭吃回来。   话音刚落,半空中响起电光撕裂大地之声,而后,窗外的夜空发出莹润的紫光,刹那间天空亮如白昼。   他似乎已恢复如常,垂头看着我:“尸身找到了。” ☆、3.11   他伸手揽住我的腰御着夜风飞向夜空,极淡地扫了一眼脚下的大地,轻轻地抬起另一只手。   “你看底下交错的紫光,东边有几具尸身,南边和西边也有,这三个埋尸地点分别位于三大家族在护城河的闸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北边花家也会再出命案。”   我良久地注视着脚下的紫光,轻声道:“为什么这三道紫光最终都流入了护城河?”   “河里有他们的内丹,凶手想要用花都城中高贵的血脉清除护城河的毒素。”   “真的可以吗?”   “当然。这世上,有生就有灭。”   “那他们不为什么不杀花誉?他是花都城内最尊贵的狐灵,杀他一个顶过百个千个。”   俊秀的书生微微侧过头看我,抿着唇,恍惚半天:“你说的对。”   是日子时,花誉不顾礼数来到我的屋前,来到开得老大的窗子边上。他隔着窗子看进来,看到在桌案边上撑着额歇息的燕小鬼,又扫了我一眼。我未入眠,觉得有视线打过来,便转过头往外瞧,一时间觉得花都城主荒唐透顶。   我回过神以后下了床,扯了扯燕小鬼的淡蓝衣袖,他却没有醒转过来。   我微微俯身瞧他,他大约是真的累了,就连睡容都带着倦怠和痛楚。我转眼,瞧见他的指尖因为疼痛轻轻地颤抖,缠裹着左腕的纱布一点点地渗出血液,似是从未停止,到最后一滴一滴地在桌案上漫开。他恢复得异常缓慢,或许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如果是这样,我该如何报答他?   我示意窗外的花誉噤声。   我费力地抬起左手,修长手指一寸一寸地抚上他的左腕,想要不动声色地帮他把纱布取下来,却没有料到粗手粗脚的自己会弄痛他。   他的手腕狠狠一颤,掀翻了手边的金疮药。   他睡眼惺忪,缓缓地抬起脸庞,如画的眉目,精致的鼻子,还有红如夏花的唇。我看到他眼含抱歉地笑了一下。   我正欲俯身去拾掉落在地上的金疮药,腰间蓦然被搂住,下一刻他缓缓托起我的手掌,轻轻地把我的手平放到桌案上,自己旋即俯身去拾,我注意到他不动声色的痛楚,还有仍在出血的左腕。我奋力挤出一个笑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师父,你的身子跟寻常人不一样吗?”   视线里,看到他的脸色瞬间煞白,整个人都僵住了。我怕听到不好的答案。   “当然不一样,我的特别金贵。”   “你的伤怎样才能好呢?”末了又补充道,“我的伤口开始愈合了,你的呢?”   他语笑嫣然:“如果需要圣器,你会让给我吗?”   这样简单的问题,我却奇怪地纠结了半天。我艰难地张了张口,哑声道:“这是小伤,用不着。”   他淡淡地看着我,我仿佛看见他眸间一闪而逝的痛色,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他明明知道哥哥对我很重要,哥哥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为什么偏偏要与我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有太多话想辩解,可对于无所不知的他来说,我一定非常可笑。   我低垂眼眸,不敢看他的表情。感觉此刻仿佛正有一柄长剑没入我的胸膛,我听到心在汩汩淌血,我在剑刃之下垂死,我羞惭、恐惧,我希望他不要讨厌我。   恍惚间感受到他的冰冷手指伸过来,贴上我滚烫的脸颊,我的身子晃了晃,只听他在我耳畔说:“你是我最疼爱的徒儿,我怎么忍心夺走你为人为狐仅有的希冀呢?”   我终于缓出一口气来,却无法抑制心口的恐惧蔓延,无法阻止他温柔的嗓音在耳边撕裂。   其实我那么胆小。   其实我那么害怕失去他。   他笑了笑,打起了精神,起身走到窗边。只听花誉战战兢兢地说,今晚灯灭之时,北边花家又死了一对兄妹,虽然早有防范,但只护住了内丹,怕是凶手还会来抢。   我偷偷在一旁听着,心内对只重内丹的花誉充满鄙夷。   花誉走后,他在窗边怔了许久,我走到他身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不会要你去当护卫,护住那些内丹吧。他如何能这样使唤你?”   “他要我下护城河。”   他从容地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我喉头一哽咽,开始骂骂咧咧:“他是不是疯了?别说你手上有伤,避水诀会弱化,就是没伤,为什么要为他卖命?他算什么东西?就迷国一个小城的城主,迷国都被灭了,也敢来指挥你!”   我自顾自的叫嚣,偶然瞥见他漆黑的眸色,一颗心急速地坠落,瞬间停了声。说到底,我不过是他身边一个聒噪的少女,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替他指责旁人。   我低了头,听到他轻声说:“他说这世上有两颗鸳鸯霰,其中一颗就在护城河底。”   他一脸难以置信的惊痛。   在他的记忆中,分明仅有一颗。   最后所见是他苍白的脸庞,以及眸中不可矫饰的破灭,他牢牢地盯着自己抬起的左腕,淡淡地开口说:“我竟错了。”   “师父……”   “这不可能。”   他摇着头,渐渐走远,穿着我初见他时的淡蓝衣衫,双手颓丧地垂下,有鲜血缓缓淌落指尖,滴答,滴答,模糊了我茫然的眼。   放眼一望,漫天紫花。   我仿佛听到他淡淡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这城有古怪,若我某刻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又笑了笑:“这书册你好好背,有空我会考你,若是有一字背得不对,小心后悔。”   我想起我曾说要照顾他,像他照顾我一样。我心中一痛,奋力追了出去,他已不见踪影。   我怕他疯了。   我站在院中,脑子飞速地运转着,想着他去了哪里,我该怎么办。   难道真的去了护城河?   我跑到树下用力扯下一大把紫花揣进袖中,我甚至可以想象到月浓看到此树零落那一刻的嘴脸,但我不管。我踏着夜风而去,急速飞往护城河北边的闸口。我希望我来得及阻止他。 ☆、3.12   我在云端之上搜寻他的身影,瞥见地面上交错的紫光,大约一盏茶后,我在紫光的尽头捕捉到他孤单的身影,还有他周身环绕的毒水。   “师父——”我在云上大声喊他,因为着急落地,整个人滚跌到护城河边的草地上,摔得满面泥土。我从草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河岸边。   河面圈圈涟漪,隐有落水的痕迹。   我在岸边又喊又叫,又跳又跑,偏是无法捕捉到他一星半点的踪迹。我一咬牙,掏出袖中一半的紫花,快速咀嚼吞了下去。   我深深地呼吸,口中默念避水诀,因有伤在身,念了三次才起了作用。我甚至下了决心,不管能不能成功都要下水。   “一,二,三!”我努力跃起,却落回了原地,而且又摔倒了。   我被河面溅起的大片水花劈头盖脸地湿了一身,视线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鬼正摇摇晃晃地拖着一大块阴影蹚水。   “霍姐姐,快,快来帮忙!”   我定睛去看,这才注意到是花嫊拖着师父艰难前行。我踉踉跄跄地趟进河里,除了要让自己避开护城河的毒水,又要帮着师父上岸,狼狈极了。   我们上岸以后齐齐倒在了湿冷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呼气。   “霍姐姐,燕先生他在河里失了好多血。”她用纤弱的指尖指了正在昏迷的师父的手腕,“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了!”   我战战兢兢,几乎是颤抖着手指去揭他腕上的纱布。不看不知道,一看我差点直接被吓晕了。   “啊!手筋!手筋断了!”花嫊失声大喊,怕得滚到了一边。   那哪里是被匕首划出的伤,竟像是野兽撕咬过,更奇怪的是,手筋断成两截,在盈满鲜血的伤口里跳跃,血液如同沸水冒着水泡。没有心跳,没有呼吸,筋脉却张牙舞爪。   “怎么会这样?”   “我……我方才看见一个白衣男子在河底下跟燕先生动手……虽然在水里,但我看出他长得很好看。”   “你说什么呢!”我捂着额头,想着游记里是否有解救之法。   “霍姐姐,燕先生这到底是什么毛病?是被刚才那个好看的打的吗?”花嫊隔得远远的,声音都扭曲了。   我镇静道:“不是。你认识厉害的狐医吗?”   她拼命地摇头,语声颤抖:“这毛病恐怕狐医治不了。”   我捶着额头,差点就疯了。   “霍姐姐,燕先生会死吗?”   “我不会让他死的。”   我掏出袖中的花嚼碎,敷到了他的伤口上。花嫊在一边叨叨:“这有用吗?”   “我就不信我渡一身的灵力给他也愈合不了伤口!”   花嫊愣了一下:“若是元神散了……”   我脸色煞白。   刚才我什么也没想,或者说,我根本不知道该想什么,我只是纯粹地想要留住他。灵力没了可以重修,他没了的话,就是真的没了。他跟我要圣器,我不舍得,那就拿我自己来换好了。   我正准备选个位置将灵力渡他,三心二意地回答:“顶多变成废人就是了。”   细雨漫天,似是在为我祝祷。   一个时辰内我断断续续渡灵力给他,除了偶尔感到不适以外,一切都那么顺利。师父的伤口终于止住了血,那可怖的筋脉也不再沸腾。锁紧我身躯的桎梏一下子松开,我放心地笑了。   “霍姐姐,可以了,可以了!”   “再一会儿。”   我多渡他一些,或许他能好得快一点。我看见他白嫩的指节一点点地有了生命的痕迹,看见他的眼皮跃动似是要苏醒,我高兴坏了。   “霍姐姐,你的眼睛都红了,收手吧。”   而后,我莫名感到眼睛一阵刺痛,仿佛身子被掏空了。若是平常,我一定躲得老远,可他分明要醒过来了。如今我只有死死地撑着,帮他快点醒转。   “霍姐姐,你的眼睛出血了!再不收手,你也会出事的!”   “闭嘴!”我瞪着她喊出声来。   天边浮出一抹白光,恰是破晓。白光将他照干净明亮,他穿着我初见他时的淡蓝衣衫,眉目如画,可终归是差点死去,脸色苍白,唇如死灰。我心中一痛,倒了下来,耳畔是花嫊聒噪的语声,夏风吹过,凉凉爽爽。   我醒在炎炎烈日下,眼中是一片茫茫的血雾,师父就在我身边,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只显现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或许老天爷对我青眼有加,所以时至今日也没要我死去,哪怕我耗尽灵力。   血水淌下,我抬手去擦,虽然很疼很疼,但我急于知道他恢复得如何,也就不管不顾了。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冰凉指腹扫过我眼下血痕,认真地瞧我:“我说想要圣器,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想过同霍因宗争,更没有要你做到现今这种地步。”   我不知怎么的就哭了,眼睛疼得更加厉害。   “卿卿,即使你没有救我,我虽然会不甘,会伤心,会觉得你很残忍,但是……但是我会接受的,多给我一点时间,我就会放下。如今你这样做,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说过要照顾你的。”我难以抑制喉头的哽咽,伸手捂住嘴,想要阻止自己嚎啕大哭,却不能。   曜曜日光中,他的嘴角忽然勾起好看的笑,带着愁绪和困惑:“若不是有圣器撑着,只怕你早就死了,哭都来不及。”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像个孩子一样哭嚎,有一阵子没缓过劲儿来。   “你哭够了就安静些,让我想办法带你回家。”   喉头仍不断地涌起哽咽,我的嗓音颤巍巍的:“你以为我想哭吗?实在是太疼了!”   他的脸一阵白一阵红。   “对了,你在河里找到鸳鸯霰了吗?”   他摇摇头。   花嫊一脸难以置信,嗓音轻颤道:“鸳鸯霰?花嫊还再生时曾听娘亲说过,任何东西落入护城河,不消十二个时辰就会化开,所以燕先生是断不可能在河底找到鸳鸯霰的。”   我与师父四目相对,皆是无言。   师父颇负盛名,对被围困的花都来说,是一股强大的力量。花誉作为一城之主,是绝对不会跟师父过不去的,更别说在师父伤重之际给师父设陷阱了。难道,那不是花誉?   如此一来,他在水下受到袭击也可以得到解释了。   “能随意变幻,声音、表情、动作都如出一辙,是哪一狐族?”   他不假思索:“银狐。”   我们两两相望,仿佛找到了相同的答案。   不久以后,花家派出的护卫在河边发现了我们,将我们抬上了马车。我和师父在车里并肩躺着,几乎是筋疲力尽,我不愿起身,伸出手试试探探地想要抓到他的腕,也不知道碰到哪里,引来他一阵失态惊呼。   “你做什么?”他想缩到一边去,又不小心撞到额头,结果又是一阵痛叫。   我终于摸到他的右手,小心翼翼地系上了线串儿。我自顾自的说:“这样子以后你去哪儿我都能联系你了。”   “我以后不会再乱跑了。”   我轻轻拍他的手背:“错就错了,以后不要再被人骗了啊,傻透了。”我对师父的“无知”感到困惑。   “好。”   回到花宅以后,花誉招来狐医为我们重新包扎伤口,我蒙着眼睛在床上静思,透过线串儿和师父谈话。   “师父,方才花誉留在你房中,跟你说了什么?”   “他准备将城内所有血统高贵的狐灵聚集到这里,派重兵保护。”   “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血统低下,哪怕你灵力再强,人家都不稀罕保护你。”   “凶手能来最好,当场擒住,杀掉便是。”   花誉认定凶手的目的在于净化护城河,所以,他一定还会再出手。 ☆、3.13   当夜,众多狐灵齐聚花宅,其中有几位争着抢着要住在师父隔壁,更有甚者,夜半都不舍得离开师父的屋子,情愿在椅子上歇息。我隔着线串儿听见吵闹声,感慨迷国灭得实在不冤枉。   我攒了一天的力气,好不容易才下了床,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师父面前。几位身份高贵之辈瞧见我,纷纷噤声。   我故弄玄虚道:“你们知道我师父这伤是怎么弄的吗?凶手瞧上了我师父,知道我师父有伤,趁机刺杀他,幸亏我师父跑得快啊。你们赶紧让一让,我要帮师父收拾东西搬去花城主那里。”   师父坐靠在床幔外围,闻言勾起了嘴角。   一时间狐众四散。   说完一长串的话我觉得好累,一下子瘫坐到了床下,恰好背对着他。   “也不知道碧云间是不是有病,迷国那么大的版图,每座城都是速战速决,偏偏围困这个花都,是闲得慌,在陪他们玩吗?”   “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什么道理?”   “你去问他。”   我撇嘴:“算了吧,反正我也不是花都的人。”   “我聪明伶俐的霍卿卿霍姑娘,你到现在都没想到自己应该关注什么吗?十日之前,你可是莫名其妙去了另一个年代。”   我猛然回头,瞬间火冒三丈:“我现在虚弱得走路都在晃悠,如果让我知道是谁,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我一高声,头都晕了。   我捂着额头,听到师父在我跟前说:“你好好捋一捋,再去收拾她吧。”   “喔。”   “不要忘了修炼。我可不想你嘴刁冒犯别人的时候我还要帮你打人。”   我嬉笑着:“你是我师父,保护我是应该的。”   我解下腕上雪域心,幻化出琴身,对着月色挑了琴弦。他轻轻挥手捞走我的琴,就像是从树上摘下一朵花。   “你听。”他轻挑琴弦,淡淡地说,“你太久没有理它了,再过些日子,只怕它不认识你了。”   “那我就抱着它下去找霍华燃。”   琴声袅袅,如烟如雾。   “你见过他了?”   我反问:“你不知道?”我心内讶异,却也没说什么。   他摇摇头,说:“感觉好些了吗?”   我一脸不可矫饰的错愕:“你刚才在为我疗伤?没感觉。”为了让他好受些,我续道:“也许你弹一夜我就有感觉了。”   “像你从前对我那样?”   我认真地点头。   “也好。”   我一边听着师父奏响的琴声,一边听着他在耳边絮絮叨叨地嘱咐,到了后半夜,东院传来嘈杂之声,紧接着宅子灯火通明,最后宅子里的所有护卫都出动了。   我的听觉并不灵敏,但胜在聪明。   “是谁被杀了?”   “花誉遇刺,还没死。”   我和师父慢慢悠悠走到东院,原本围成一团的狐众让开了道。师父径自走到床边,掀开花誉的衣襟瞧了瞧,淡淡地说:“内丹还在,完好无损。”   他轻轻地扫了他们一眼,便有狐众争前恐后说经过。   大概是夜半时分,由于屋子里狐众众多,花誉想要出去透口气,结果遇袭,护卫听到打斗声前去查看的时候,花誉已经倒地,只瞥见凶手握着一把白剑,从头到脚罩着一身宽大的黑袍,只看得到眼睛,飞快地跑了。   我一下子就听出了蹊跷。   我问师父:“花誉的伤势如何?”   “剑虽然没入胸膛,却未刺中内丹。没有醒过来,或许是身体太累了需要歇息。”   “凶手胆敢入府,定非泛泛之辈。”   “你的意思是……”   “凶手明知花都城所有的中坚力量都在花府,却仍敢入府刺杀,可见凶手功力实与花誉相差无几,甚至远在花誉之上,他伤到花誉,却没有要花誉的性命。能杀而不杀,还不是有蹊跷?而且,从我们人的角度来看,正常人出去杀人,都不会选择宽大的衣袍,因为不方便,更别说还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眼睛。他一定想隐藏什么。”   他却顾左右而言他,微微笑着说:“你的伤好像好了一些。”   我顿了一顿,闪了一下眼睛:“好像是的。”   我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清晨透过窗子看见月浓在院里浇灌花树,就想到她与花誉有仇,不免将刺杀与她联系上。而后将始末捋了一下,蓦地产生了把她千刀万剐的冲动。   我披散着一头青丝下了床,眼神有些困倦,看起来像个失血过多而死的女鬼。   “昨夜花城主遇袭,是你干的?”我站在月浓身后,平静启唇。   “不是。”她并没有转过身来看我,而是自顾自的裁剪多余的枝叶,倾注心血。   “那么,我莫名其妙去了十六年前总是你干的吧。”我脸色平静,“我吃下禁地花树的花,立刻就昏死过去了。是你设计好的?是你将我引到后山去?”   “不过是借霍姑娘你试验一下,证明可行性罢了。”   “试验?”   她缓缓转过身来,淡妆精致。十六年了,依旧无喜无怒。   “月浓十六年来殚精竭虑灌溉花树,是因为月浓盼着自己有朝一日吃下花树开的花能回到过去,回到我女儿未死的时候。”她说着,眼里有不可矫饰的天真和期盼,似乎只是个年幼的小姑娘。   我努力好声好气:“如果我回不来,你又怎知我是否去了?”   “月浓知道燕先生是奇人,有大能,霍姑娘又是燕先生爱徒,霍姑娘倘若出了事,燕先生绝不会坐视不理。只要燕先生想方设法救霍姑娘回来,并且真的带了霍姑娘回来,那么月浓就可以知道结果。”   我仔细看了她一会儿,头偏向一边,瞥了花树一眼:“我师父叫我不要再吃这里的花,你在这里也动了手脚?山上那棵呢?是什么玩意儿?”   “此树名叫‘安龙石楠’,它开出的花,可化解‘清风破’。护城河的毒,就唤作‘清风破’。此花与清风破只要调对分量,即相克相消,回到过去又需要清风破做引,所以月浓不敢清除霍姑娘身上的毒。然而月浓又担心燕先生神通广大会看破月浓的做法,所以只好用护城河的毒水浇灌花树,令其生长出毒花。前几日霍姑娘和燕先生失血过多,却也是间接清了毒素,所以霍姑娘无须担心。山上那棵树是安龙石楠的变种,唤作“夜色”,它们生得一模一样,花朵果实并无任何不同,仅香味有异,但药用却千差万别。”   我牢牢地盯着她:“你就不怕我找你算账?”   她甚至没有思考,话语清清冷冷说出口:“这便是因果。”   我觉得很愤怒,收摄心神,尝试凝聚灵力于掌心,却失败了。   我蹙紧眉头,道:“今天我是没有力气杀你了,过几天吧,你等着。”我被我说话的语气吓到了。燕小鬼说的不错,我确实是增了戾气,易怒,而且是暴怒。   她瞧见了我的动作,似乎愣住了,后来又低眉顺眼的,语声柔和平淡:“月浓令霍姑娘平白受了苦楚,定会给出相应的补偿,霍姑娘莫要生气。”   “你害的可是我的性命!我霍卿卿从来睚眦必报,就是花誉来了也挡不住我!”   “如果是鸳鸯霰呢?”   我闻言瞬间蔫了。   “月浓愿献出鸳鸯霰助霍姑娘位列仙班。这样的补偿,霍姑娘可还满意?”   我面色微赧,低低地问她:“你有很多吗?”   “只一颗。霍姑娘给月浓一天的时间,明夜此时,月浓给你送来。”   “我……我听见十六年前花析也跟你要过一颗,只需要一年的时间培育,对吗?”   “那是我诓他的。事实上,我母亲死后,培育鸳鸯霰之法也失传了。花誉他……只怕是不敢再做的。”   “可是,可是‘花誉’分明对我师父说,这世上有两颗鸳鸯霰。”   她微微皱眉,良久,摇了摇头,缓声道:“这不可能。”   “花誉手里可能有吗?”   “当年私制鸳鸯霰导致天界秩序受扰,花誉很害怕,迫我母亲一肩承担,他是万万不敢私藏的。他大概以为这世上已没有鸳鸯霰。”   月浓走后,我暗施隐身法想要追上去,却因灵力不济难以成功,几乎要晕倒。师父不知何时出现,适时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帮着我隐身追了上去。   他嗔怪我:“虚弱得路都走不直,还要出来跟人理论。”   “什么人,分明是只狐。”   我们跟着月浓来到王孙阁外,互相望了对方一眼,不疾不徐跟到了后院,那个我和师父曾被花冷邀请去的雅间。 ☆、3.14   月浓也不敲门,大喇喇地推门进去,又扬手关上门,就像个常客。   我们伏在窗棂之上,听见内室的花冷叫了一声“月儿”,他的声音温柔爽朗,分明是男声,哪里还有雌雄莫辩的影子。   “鸳鸯霰还我。”   “月儿,我们有十多年没见了吧。”我瞧见一个男子大步流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长得很高,罩着带着帽子的黑底红梅花的长披风,低头看她。月光下露出一抹艳色红唇,还有秀挺的鼻子。我看见他露出来的半截阴沉沉的白皮肤,觉得他应该很俊美。只是这些在月浓眼里不名一文。她不像我,平生最爱美少年。   双方无言地对视片刻,又听月浓冰冰冷冷地说道:“还我。”   “月儿,你先坐下,我们慢慢说。”   见她岿然不动,他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自己在桌案边落座,然后从桌案上的琉璃碗里挑出糖豆,一颗接一颗地吃起来,衬出一口少年人的贝齿。长生不老,我真羡慕。   “我只有在吃这些甜食的时候,才会觉得快乐。”   月浓举目四望,观察了一下屋子,另起话头:“在这里,你打不过我。”   他一点头,往嘴里又送了一颗糖豆,一边咀嚼一边说:“我心里有数。”   “从前你打伤我,窃走鸳鸯霰,我不怪你,毕竟我们立场不同,但女儿发丧你都没有出现,是不是太不应该了?花家自诩高门大户,□□出来的贵族竟是这样寡廉鲜耻吗?”   我听得目瞪口呆,揉揉眼睛,扯扯耳朵。   “你也不渴望成仙,占着鸳鸯霰也没用,你还给我,从此你我两不相欠,如何?”   我终于听出端倪来。   此时,花冷终于抬起了头,拉下了帽子,解下了披风,露出里面一身蓝色锦袍,还有被帽子托出来的一张俊脸。他静静地抬头凝视着她,眼中极尽复杂。而后突兀地一笑,眼睛眯成月牙形状,变成浪荡公子哥儿。这才是当年的花析啊。   “我虽恨你,却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放不开你的。”他抓起一把糖豆往嘴里丢,满心怅然,“从前我选错了,想要再选一次。月儿你看行吗?”   她暗暗瞧他一眼,正好撞上他噙着笑的目光,看着他近乎讨好的笑容,忆起花前月下的甜蜜时光,蓦然想起此刻着实不适合叙旧,又冷了脸,竭力镇定嗓音:“我来花家不是为了和你纠缠。你的对错,与我何干?”   “月儿……”   她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如今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拿回鸳鸯霰。”   “这是你欠我的。”   “在你眼里恩义比天大。”她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暗含着未经人事的天真无瑕。“你娶了我,却日日关心爱护外面的女子,还为了她刺伤我,抢走我的东西,怎么是我欠你?”   “你不守妇道。”   她闻言又是一脸蒙昧。   我以为这两口子还要絮叨很久,谁知道月浓私下起了念,妖气大盛,一双眼睛亮成晶莹剔透的翠绿珠子,口中一吐,全是缤纷花刺。花析一退,闪到了一边。   我躲在窗棂之后观战,盼着月浓将花析打趴下,将鸳鸯霰抢到手。   月浓施展我前所未见的种种法术,连连击打花析的要害。花析心中有爱,只用心躲闪,心想躲闪不及就挨她一掌好了,却没想到她的指甲会刺穿他的衣袍,刺入他的胸膛,挖出了一块硕大的血肉。它不沾腥气,却闪着白芒。可是,原本嵌在皮肉之下的鸳鸯霰,凭空消失了。   她一脸愕然。   鸳鸯霰乃是她母亲所制,方才她还感应到它所在之处,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不见了?   花析不怕她挖心,只是没想到她会这般狠心,不由心伤,发了狂的笑。她欲再次进攻,却被他一声暴喝制止了。   他有点激动:“你就是挖遍我身上所有血肉,也不会看见鸳鸯霰的。如果我死了,你更找不到了。”   她吃了一惊,咬着嘴唇半晌,突然倔强地扭过头:“你走吧。”终究没有再出手。   他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连连退后,一晃眼,消失了。   他形单影只地离开雅间,一直走,一直走,离开了王孙阁,蔓延出一道细长细长的血污,直到回了花宅。宅子门口守着几名家仆,黑夜之中瞥见一个宝蓝身影遍染血污跌跌撞撞,一个个胆战心惊。若不是有眼尖的认出花析,只怕花析要被收拾了。   花家的家仆平生都不曾见主子受过这样重的伤,觉得事有蹊跷,只通知了花誉。花誉火急火燎赶来,见离家三年的花析受了伤,内丹都差点被挖了出来,心疼得不得了,不顾自己的身子,立马要为他治伤。   花析原是回来治伤的,可是失血过多,刚开始神志不清,不让花誉来治,只发了疯的喊着要见月浓。   花誉许久没有遭遇过变故,眼看着他失控,连带着伤口涌出鲜血,更有扩大的趋势,他一刻也不敢停留往月浓屋子跑。   花誉虽是一城之主,面对花栖闭门不见,也是束手无策,足足等了半盏茶的时间。后来又试试探探地询问,被花栖冷言拒绝。月浓本是花析之妻,被花析重伤,后来又嫁给了花栖,花栖要她避着花析也是正常的。   花誉摇摇头回到花析身边,花析逐渐醒转,屋子里也彻底安静了。他安静地接受治疗,却也不跟花誉说来龙去脉。天亮以后,才用喑哑的声音问花誉花嫊是怎么没的。   花誉犹豫了一下,随即说道:“说是摔下了护城河。可我觉得,没那么简单。你这些年在哪里?”   花析不敢说自己就是王孙阁那个雌雄莫辨唱功绝佳受尽追捧的花冷,随口编了一个去处搪塞了过去。花誉问起如何受的伤,他说是回家路上遇袭,却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   当天花都城传出花冷失踪的消息,说是半夜花冷房中传出打斗的声音,现场留了一摊血迹,然后事情越传越夸张,上升到了战争的高度,说碧宗要将城内所有听得到名头的人物统统抓走。再然后,花誉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城里掀起风雨。为了辟谣,为了稳住民心,一城之主花誉登上城中最高楼,向狐众承诺誓死保卫花都。狐群之中不免有异类,嚷嚷着要离城避祸,花誉也不处置,只说绝不阻拦狐众出城。   与此同时,花析撑着羸弱的身子勉力行至月浓屋外,遇上花栖。他亦一身宝蓝锦袍,腰间环着银白锦带,风度逼人。花析对花栖嗤之以鼻,不愿正眼瞧他。花栖却负手而立,一派当家人的威风。   “没想到你离家十多载,还会回来。你这样,我很不高兴。”   “嫊儿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   “我对她也算不错。她总归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在我心中,跟亲生女儿终究千差万别。这一点我也同她说过,她也清楚。她死的时候,我虽不能像亲生父亲一样肝肠寸断,但至少也会伤心。这些年我一面做体贴的继父,一面做完美的夫君,过得开心。希望你尽快离开,这样对我们都好。”   “如果我不走呢?”   他轻轻笑了:“那就莫怪我不念血脉之缘。”他扬长而过,恣意嚣张。   这哪里是落魄少年花栖,分明就是花析再世。时隔十六年,兄弟俩竟互换了姿态。   花析敲门,月浓却许久不应。   “师父,”我眯起眼睛对燕小鬼说,“我感觉不到屋里有气息。”   “没见过离家出走的姑娘啊?”   “那她去哪儿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微微皱了眉,有些厌恶师父故弄玄虚:“你觉得他来找她是要做什么?我看他的模样,不像是要报仇,倒像是来抢老婆的。她差点杀了他!他可能是疯了。”   他呆呆地看了我半天:“你太不了解世间感情了。”   当我的视线出现后山禁地的夜色,我一边猜测着这是故意还是偶然,一边偷偷摸摸地跟着花析走了进去。他就像是回到了故乡一般,眼含热泪抚摸着一花一叶,一步一踉跄地走着花阶。淡淡月光下,紧蹙的眉,瘦削的脸,苍白的唇,还有散乱的长发,颤颤巍巍的身子,若不是我一直跟着他,真会以为自己见了鬼。   果不其然在顶楼见到了月浓。 ☆、3.15   明亮烛火之下,她正对镜梳妆,垂下云鬓盘了一个百花髻,换上浅色曳地长裙,香肌妙肤,弱骨纤形,转身来瞧他的时候,湖水般的眸子格外清明。他仿佛看见了她初嫁他的模样。   她一脸漠然:“你是想通了,要把鸳鸯霰还我?”   他眼中有些许希冀,懵懂地望着她:“你……都住在这里?”   她轻摇螓首,嘤然有声:“花栖为我布置的,说是我什么时候想念了就回来看看。他说会保护好这里,不让花誉发现。比起你,他更适合我。”说出这样的话,却掩不住与之俱来的天真蒙昧。   “我以为你说要改嫁只是负气……”他目色惨淡,自嘲地摇了摇头。   她看见他这副模样,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极力思考却又想不出所以然,有些为难:“我不是故意伤你的,我只想夺回鸳鸯霰,你知道它对我很重要。”   他止住了悲伤,静静地凝视她,看得她更加紧张,半晌,忐忑地回想从前,轻轻道:“我不懂什么是爱,你在玳王山上说爱我的时候我就相信了,可是你开始干涉我的生活,你不许我这样不许我那样。我知道,你其实是不许我伤害花誉。你想着鸳鸯霰到手之后便拆穿我的身份,然后带着我远走高飞。你要保全我,保全他,保全你自己。你心之所想,我全都知道。你算计我,处处阻拦我,我又不是傻瓜,自然是要报复你的。那个花蜜,不是你口口声声要偿还恩情的女子吗?什么烽火之时收留你,助你躲过千军万马,送你回到花都城,我杀了她,看你还敢不敢算计我。”   她毫无愧色,说得云淡风轻。   而后便是月浓因给了花析假的鸳鸯霰医治病危的花蜜,导致花蜜濒死,花析盛怒之下刺伤月浓,夺走鸳鸯霰,花蜜却已撒手人寰。   她严肃道:“我杀了她,你也重伤了我,算起来我们是两清了。”   他闭了下眼睛,良久,点了点头。   “我怀着嫊儿嫁给花栖,有什么不可以?他待我很好,平日里总是争着照看嫊儿,给了我很大的自由。我不是寻常人家长大的女子,不会分辨善恶是非,但我觉得这样很好。他还给我想了个法子。”   “是什么?”   “你不用知道的。”   烛火越发暗淡,朦胧中听见他低声道:“我生在花都,长在花都,父母亲因保卫花都而死,我这一生,对花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对所有人都负责任,唯独我们母女,你从不考虑。你眼里,只有恩义是非。我们只能待在你热血心肠里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你既不能以我为先,更不能给我快乐,我便只好舍弃你。”   他张口欲要反驳,却愣了一下,说不出所以然来。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如果你要跟我作对的话……”   “你会杀我吗?”   “我会让你失去所有的力量。”清明的美眸忽闪,她随手拽下壁上的藤蔓,趁其不备捆了他。藤蔓上的芒刺密密麻麻,悉数扎进了他的皮肉。   “月儿!”   她冷漠地将他丢到一边,转过身去拾掇木桌上的瓶瓶罐罐,还堆了枝叶起了火。   他看着她冷漠的身影,怯怯地开了口:“月儿,我们去求冥王放嫊儿回来,然后我们一家三口抛掉一切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我做不到。”她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把匕首,在火上烤了一下,“你是自己把鸳鸯霰吐出来给我,还是要我用匕首刺破你的每一寸血肉?”   她平静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团火焰,眼波无澜。火焰燃着枝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照得她两颊晕红,光彩无限。   “听说燕狄是当世大能,不知道我杀了你以后他能不能瞧得出端倪,找得到凶手?如果他真有那么本事,我又能不能逃脱?”   “月儿你不要一错再错!”   她盈盈举步,慢慢地走到他身前,蹲下身子仔细看他。   “我入府以来,你告诉我为狐处世要乐善好施,你教我辨善恶黑白,教我宽恕所有……我什么都可以学习,什么都可以退让,但是花誉不行。我未出生时,心中就已有了仇恨的种子,这些年,已根深蒂固。他是我的父亲,我不能杀他,所以我只能毁掉他至爱的花都,我要让他牵挂的子民在烽火之中颠沛流离。花析,若你当初不拦我,事情也许不会变成如今这样。也许我能完成所有,然后和你白头到老。只可惜,你既不拆穿我,也舍不得杀我。比起花栖,你实在蠢得要命。”   他闻言有些绝望:“除了杀害世家后裔制造恐慌,你还做过什么?”   她笑了,是真的有了笑意,只是笑容看起来并不美好。   “你以为我杀他们是为了制造恐慌?这两年你偷偷摸摸地跟着我,看见我作恶便出手阻拦,可城内世家大族的少爷小姐却还是失踪了,你没想过为什么吗?还是你一直在骗你自己?”她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眸,“我挖出了他们的内丹,我要用他们高贵的血脉净化护城河的毒水,我要让碧宗的军队践踏花都的每一寸土地,我要花誉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城池、他的子民饱受战火荼毒万劫不复。这是我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完成的事。”说完她也没有很开心,反而有些沮丧,就像是一切都圆满了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的空空落落。   她没有再说话,莫名其妙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抱着双腿好一会儿,一动不动的。他也沉默着。   最后,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目光痴痴的。“然后,我就可以试着过我想要的日子了。”   他忍着心中凄苦开了口:“嫊儿是怎么死的?”   她抱着腿,下巴盯着膝盖,只略微掀了掀唇:“她傻啊,我女儿傻啊。”话一出口,眼眶蓦地发红。我认识的月浓,何曾如此情绪起伏?只怕是终于通了人性。   “我以为我做得很隐秘,我以为她不过是普通女儿家……我没想到她心细如尘,竟然记下了我和花栖的出行时间,和城里失踪的世家子弟联系到了一起。她从小茹素,身轻如燕,跟在我身后我也未曾发觉,后来,瞧见我将内丹往护城河丢,事情便再也瞒不住了。她不愿在花誉面前拆穿我,更不愿我继续下去,只好投身到护城河,说要用城主家最高贵的血脉赎罪。我没能拦住她。”   花析闭着眼,薄唇微微颤动。   “你把鸳鸯霰给我,让我结束这一切吧。”她说着将头靠到他肩膀上,语声淡淡的,原本抿着的嘴唇松开来,安静极了。   这树里万籁俱静,只有燃着的火焰发出些许声响,火势渐渐小了,火光弱弱的,映照着他们苍白的脸庞,没有一些血色。   他突然无声地笑了,深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笑容支离破碎的,能划伤我的眼睛。这个风姿翩然的花都贵公子,可能是要疯了。   半晌以后,月浓的额头上响起温暖的嗓音:“月儿,你知道吗,那一年我是极喜欢你的?”   寻常女子听见这种表白,肯定是整齐划一纷纷低下头羞愧难当的表情,而月浓却是茫然地轻摇螓首:“不知道。”   “我早该料到对你这样的姑娘,应该直来直去才是。藏着掖着,你是不会懂的。倒让花栖讨了好。”   她点了点头,很赞同。   他眼里含笑,一本正经地扭过头。他脚下兀然有朦胧微光勉强照亮树身一角,我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外看,红彤彤的,是堆小火。而后“呼啦”一声,火焰猛地蹦高。只见月浓本能地滚出老远。   他浑身都是火焰,火焰燃尽藤蔓,也松开了他,而后熄灭了。   放火,这是赤狐的本能。   他眼底聚起真假难辨的笑意,虽然额间有汗珠渗出,但看来并没有受伤,还有很多力气。月浓的右肩却被烧伤了,衣裳也烧化了,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她一手捂着肩膀,眼神冰冷至极。   只见花析不疾不徐从衣里掏出一个小物件,在她身前张开了五指。是个精致的小荷包,盘着金丝边,绣着彩鸳鸯。   “拿走。”   月浓凉凉地瞟他一眼,不为所动。   “你不要?”   “不过是个荷包,我需要的话,花栖会给我买很多。”   我躲在角落,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女子,想说出口的话都被噎住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心境,如何可以自信到将实话说得如此□□裸。仅仅是因为自小无人教养,不通人情世故吗?作为狐狸,实在是丢脸。   花析神色一僵,摆出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   树身愈加寂静。   她的唇微微抿起来,眼神如刀:“我不太会说话,但我不愿骗你。我吃过你不少亏,心中是不再信任你的。撇开你刚刚伤了我不说,在这样的情况下,靠近你我都是要斟酌一番的。更何况我现在还受伤了。你不像花栖,他是极为我着想的,任何事都以我为先,处处帮我,处处让我。别说是烧伤我,哪怕是一根头发丝都不舍得碰的。”说出口的话似冰冷锥子,稳、准、狠,刺得花析又深又痛。若非天性如此,我真怀疑她是故意说出这样的话。   花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双眼绯红:“你一贯直来直往,你说什么我都当是真的,刚才说的,也不例外。”   “花析,你将鸳鸯霰还我,以后我想办法补偿你,行吗?”   我以手扶额,这姑娘实在是没救了!   他们在七楼遥遥对望,仿佛中间隔了一条大河。良久,还是花析有了动作。   “你再不上前,我就要将这鸳鸯霰烧化了。”   她的心一下沉到底,想到昨日明明感应到鸳鸯霰在他身上,挖出一块血肉后又寻不见,原来是被他掖在了荷包里。   花析的鼓动太剧烈,月浓没再细想安危,疾步上前去抓他手中的荷包。我一时没看清,后来才注意到花析的五指已燃起火焰。荷包瞬间被烧成灰烬,只剩下闪着白光的鸳鸯霰在艳色的焰火中被炙烤。她触到他指尖的刹那,大簇烈火升起,蔓延了她整只手臂,而后吞没了她整个身躯,她却始终没有张开攥着鸳鸯霰的手掌。   纵使我是赤狐出身,见到这场面也不免发抖。   他淡然地俯视她:“我其实,也不舍得伤你。”   我远远地注视着,她在烈火中挣扎不得,光是叫疼,却丝毫无损,只像是被困住了,有些古怪。   难道,竟是火魇? ☆、3.16   以火之形,制造被火灼伤或吞噬的假象,让人产生恐惧心理,挣扎不得,无法脱身。   我暗暗起念,终于观察到除了方才被烧伤的左肩,月浓完璧无瑕。   我识得火魇,却无法帮她解除。可鸳鸯霰在她手中,若我贸贸然上前,恐怕会跟她一样被困。   我扭头看向身后的师父,他一脸淡然摇了摇头。   既然外人无法解除火魇,那么只好遵循“解铃还须系铃人”的规则了。   “师父,你去把壁上的藤蔓全都拽下来,施法攻击他们,花析自顾不暇,自会解除火魇。”   “遵命。”   “等等。”   我瞥见花阶上步来一人,一身宝蓝锦缎,不是花栖又是谁?他手里把玩着两颗火珠,满面春风。   “月儿,我拿到内丹了,趁着叔父……”话未说完,入到内室,却见月浓被困。花析冷然,他遥望月浓,心疼极了。   “你竟敢伤她!”此刻,他的眼里、心里、命里都是她。   花析盯着花栖手中的两颗内丹,眼睛都红了。“我们的父亲曾是花都的城主,我们将来会继承花都,城中的狐众都是我们的子民……”   他一脸不屑打断花析的话。过去这么多年,市井之气散尽,他面上是高贵门庭才能教养出的威严霸气,以及世家公子才有的飞扬跋扈:“你喜欢当城主你当个够,我只要月浓开心。你若不马上除了火魇,我就让你重视的子民先去幽都列队恭候我与月浓大驾。先杀四大家族,再火烧平民百姓,直到全部死绝。”手中的两颗内丹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仿佛从不沾鲜血。   “你……”   “我数三下,一……”   我与师父动用武力才能解决,花栖却三言两语就赢得了美人归,难怪月浓说他好。聪慧、高贵、专一、深情,凡事以她为先,一切以她的好恶为准则,关键还生得风流倜傥,谁又能拒绝?   他捞起被火魇迷得虚弱不堪的月浓,还不忘回头嘲讽:“你口口声声说花都子民,可你做过什么?你不舍得杀她,也不舍得杀我,碧宗当前你无能为力,花嫊自尽你又在哪里,到最后你谁都保护不了。我至少,得到了最心爱的姑娘。”   花析的目光带了一丝讶异,语声却凉进骨血里:“即使她要毁天灭地,你也陪吗?”   “花栖自问没有能力毁灭天地,但至少,她转过身看见我的时候,不至于觉得孤单。”   月浓已然醒转,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天上的月亮。她望着他,双手勾住他的脖颈,稍显苍白的唇动了动。她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花栖飞扬跋扈的脸上乍现一丝笑意,我看得真切,是一张宠溺过火的深情面孔。   作为一个时常浪迹草丛的美貌姑娘,我表示我从未遇到过像花栖这样的人,也很难理解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不但不要城主家的荣华富贵,还要帮着荼毒自家百姓是怎么一回事。当然,他不是人。   她四肢瘫软难以支撑自己立在地上,自己使劲向下挪了挪位子,搂住他修长的背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笑盈盈地启唇,说着我听不到的话。一旁的师父看得十分真切,她说:“速去护城河。”   出乎我意料的是,此刻她居然缓缓地张开了手掌,恰好是攥着鸳鸯霰的那只手掌。微风拂过,鸳鸯霰轻轻地从她掌心掉落,无声无息。只我和师父看见了这一幕。   我本想着待他们走后去拿,花析却不干了,抽出长剑挡在花栖和月浓身前,甚至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剑刃急速刺出。花栖一个轻巧的旋身,剑刃擦着手臂而过,他适时将月浓放到一边,腾出手抽出腰间锦绶,原是一柄软剑。他突然刷刷刷连刺三剑,剑刃柔软,与花析利剑相交,散出一片剑花。   “是你!”   花析心中惊奇,却道他也有剑。   他听过花誉遇刺那晚狐众对凶手的描述,心道原来他罩着宽大黑袍是为了隐藏左臂残缺,能杀而不杀,是因为花誉与他是叔侄关系。   花栖半路出家,剑术虽不如自小修习的花析,但胜在心无旁骛,出手狠厉,对战花析丝毫不落下风,唇畔笑意大盛。偏偏还有月浓相帮。这小妮子,还未从火魇中恢复,已拼尽全力抓过壁上的藤蔓,携着闪电之力飞越而去。她就像暗夜里一朵冰冷的花,越过花析快似流星的剑式,携来飞花漫天。她冷冷地看着他,锐利无情仿若初见之日。我终于看清了这个姑娘,看清她顷刻间变幻出的一柄镌刻着紫花的长剑直直向花析逼去,狠狠地劈开了他的剑招,那样快速,那样残酷地没入他的胸膛。   “花栖明明已经占了上风,她却还要横插一脚。自小被困在这黑暗的花树之中,就会变得这样不讲情面吗?”   “你可知花栖的左臂是被谁砍断的?”   “谁?”   “月浓。”   我几乎没有张口之力。   “当年月浓以假鸳鸯霰间接令花蜜死亡,花析盛怒刺伤了月浓,她伤重病弱之下,神智偶尔有些不清醒,一日将照料她的花栖当成了花析,拔剑相向,花栖只守不攻,最终被她砍下了右臂。他们的情意,是建立在这条断臂的基础上。”他静静地看我,“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还会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在乎那些与他不相干的百姓吗?”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呵呵笑了半晌,转眼看见花析持剑的手停在月浓胸前,剑尖原离她不过分寸,却掉了个头刺伤了自己。我觉得他就像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的云朵,终于不能高高在上俯视大地了。   他也是爱她的啊。   长剑被月浓拔出,他喷出一口血来,坠落到了冰冷的地面。他怔忡半天,嘴唇颤抖了一下,似是积攒了很久的气力:“月儿,我输给他了吗?”   她冷冷地以剑为支撑立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乏力地眨了眨眼:“不,你输给了你自己。”她扭头朝着一旁不苟言笑的花栖:“我看着他,你先去护城河吧。”   花栖离开以后,月浓缓缓地跪在他身边,面上从容冷漠:“这样最好了,即使你还要同我作对,也没有意义了。”   他眼里浮起一片水雾,月浓伸手想帮他擦掉,却被他一把搂住了脖子,埋进了怀抱。他用的力气很小,她听话没有挣扎。   他的手臂微微颤动,声音有些不稳:“这么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想你的时候,就去王孙阁听你唱歌。我最欢喜你唱歌的时候无欲无求的模样,没有家国,只想着我。”   他笑了笑,尽量打起精神:“你还是爱我的啊。”   “可我已经不愿选择你了。”   他手臂一颤,搂着她的手又紧了一些。   “很快护城河就会被净化,城门会被打开,不论碧宗屠城与否,花誉的脸色都不会好看的。他伤我母亲那么深,囚禁了我母亲整个年华,就该想到自己终有一日会一无所有,沦为阶下囚,就像我母亲那样。”   他的眼底浮起痛色:“为什么不能忘记呢?”   “因为我已经长大了啊。一旦长大,有了力量,少时心知不能完成的事可以轻易完成了,所有的仇恨都可以得到发泄了。”   他扯着唇角,露出酸涩苦楚:“那还不如不长大。”   她粲然一笑:“若然不能长大,你又如何爱上我?”   我和师父蹑手蹑脚摸索着走了出来,他微微俯身拾起鸳鸯霰,仔细检查了一下,交到了我手里。我好奇地把玩着这颗号称能脱胎换骨的明珠,透过它瞧这个世界,没有看见花析,没有看见师父,却看见了月浓。我心内疑惑,还来不及言明,却听风中传来月浓的声音。   “霍姑娘,你能否帮月浓照看花析?月浓想去护城河瞧瞧花誉的脸色。”   我转身,最后所见是花析面上的惊痛。   我听到自己鬼使神差地说:“好吧。”   “师父,他会死吗?”   他掀开花析破碎的衣襟看了下,似乎是在检查内丹,而后缓声道:“死不了。”   “那我们要为他止血吗?”   “我……我要去护城河!”他挣扎着要坐起来,被我一把按了下去。   “臭小子还没死心呐,你输了!老婆没了,女儿没了,现在连万贯家财也没了,你输惨了!”   师父轻声叹了口气,一派风雅从容的姿态。   “霍姑娘,我想,我想去护城河见我女儿最后一面,她出生到现在,我甚至没有抱过她,她也从未识得我,或许我们永远都见不着了。”   “早干嘛去了?”我一面拍着他的额头一面骂他,“你外面的姑娘总归是要死的,吃不吃假的鸳鸯霰都是要死的,你怎么可以出手刺伤已经有孕的月浓呢?这么多年不着家,天天在外唱曲儿,赚得盆满钵满,也不给家里捎点,难怪她改嫁了。现在好了吧,她不要你了,你什么也没捞着。”   师父不知为何又叹了口气。   如果是寻常时候,我一定白他一眼骂他太吵了,只可惜我现在虚弱得很,提口气都会头晕。   “霍姑娘!如果叔父知道是花栖和月儿做的,他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我带你去护城河,你给我什么好处?”   师父莫名其妙重重地叹了口气,终于开口说道:“你跟一个失势的少城主有什么条件好谈的。就当做善事,带他走吧。”   “师父说什么都对。” ☆、3.17   正好是傍晚,师父带着我和花析飞在护城河上空,看到漫天的艳霞,初得鸳鸯霰的我喜不自知,默默地哼起歌儿来,被一旁愁容满面的花析哭求闭嘴。片刻以后,突遇正在打斗的花氏一家子,还有已然死去的花嫊在护城河边对着天上叫嚷不要再打了。   我从没见过自家人打架,而且还是侄子侄媳打叔父。   花析求我帮花誉,我看着被花誉打得落花流水连原本抢来的内丹都掉落的花栖和月浓,觉得我插上一脚应当非常好玩。我一激动将腕上的琴弦甩了出去,却忘记自己灵力尽失,失手将内丹勾到了河里。雪域心还算聪明,自觉回到我手中。可花氏一家子同时炸开了锅,几家欢喜几家忧。   我们停在护城河边的一处空地之上,我举着双手表示无辜,十分尴尬。听他们说这是化解护城河毒水所需的最后两颗内丹。   花嫊跌跌撞撞地踩着河边坑坑洼洼的实地跑了过来,嚷嚷着不要继续打了,护城河的毒水早就化开了,而后扑入花析怀中。   我与师父两两相望。   他微微皱眉,像是想起什么,疾步走到河岸边,扬手掬起一瓢水,许久,轻声道:“难怪那夜我下了护城河,又吃了有毒的花,却一点事情都没有。”   “喔!你们这群傻瓜被设计了。怎么样,花城主?不如你将你的紫金毯拿出来,给碧宗铺一条道,或许他们还能善待你的子民。”我不合时宜地嘲笑他们,并未注意到他们青白莫辨的神色,以及花誉强撑了许久即将被风吹倒的身子。   师父一把将我拉到身边,低声对我说:“你是不是失血过多以后脑子都丢了?”   刹那间如醍醐灌顶,我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欧赫茨死的时候我就那样了。”我紧紧地挽着他的臂膀缩到他身后,撒娇说:“反正师父你会保护我的,没关系啦。”   他戳着我的额头:“你可能是疯了。”   我睁着大眼睛认真回话:“我想是的。”   一旁花嫊和花析父女相认,一旁花誉和花栖、月浓剑拔弩张。   “畜生,我给了你尊贵无匹的身份,养你教你那么多年,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女子。”   花栖缓步上前:“叔父,花栖流落在外多年,饱受战乱之苦,实在已将荣华置之度外,在花栖眼中,没有什么比快乐更重要,而月儿,是花栖快乐的源泉。”   “若不是顾念当初阿析伤了她,她腹中又有花家子嗣,我怎会容你们叔嫂苟且?”   “叔父,我与月儿是两情相悦。您现在正在气头上,根本不会理解花都败势早定,有我没我,都是一个结局。”   “一派胡言!”言罢又打出凌厉一掌,却朝月浓而来。   花栖骇然一惊,抽出腰间软剑飞身阻挡,剑身震开了花誉。不抽还不要紧,一抽果然被认了出来。之后便是花誉各种斥责花栖忘恩负义。花誉虽然生气,但也没有完全气疯。他落地后连退三步,拔了身旁花析的长剑。“锵”的一声,一道灰色身影向花栖迫去。他的灵力不断转换,游移,最后凝注在剑上。在花栖的眼皮底下,使剑扣住了花栖的剑刃,剑气大盛。花栖登时以特殊身法向后倾倒,巧妙地凌空翻身,借势朝花誉打出一掌。花誉长身而起,游移飘闪开。不可捉摸的灵力对冲,在他们之间圈出一道异光。   我双手抱胸挨着师父观赏:“我还以为花栖的灵力远在花誉之上呢,他是怎么刺中花誉的?”   月浓缓声道:“花栖在剑身涂了花粉,只要挥剑,花粉就会散开迷人心智。”   “狐族居然有这种东西,要是用来作恶的话……”   “卿卿,你又胡思乱想了。”师父说完又叹了口气。   我扭过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师父,调皮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迅即别开脸。   那边厢花誉和花栖打得难分难解。   “花栖这身灵力,是外物作用的结果吗?”   “不错。”   “我灵力全失,可有办法恢复?”   “这得看是因何灵力全失。”   “渡给他人。”   “无药可治。”   闲谈之间,我们并未注意到有剑飞来,皓皓白光袭来之时皆是措手不及。我以为若不是师父将我扑倒,我肯定成为剑下亡魂。可在师父怀中透过缝隙看向外边的时候,竟然发现月浓才是目标。   她正被花析紧紧护在身前。花析的胸膛被剑刺穿,手掌却还试图挡住刺透胸膛的剑刃,看起来像是在用灵力阻挡它继续向前,撑了片刻,催动全身灵力将剑向后推了出去,飞溅出的鲜血仿佛下了一场红雨。我看得仔细,这皓白剑刃正是他自己的佩剑。从前他用剑刺伤了她,此时替她承受也是不枉。乍一想,花树中那一剑又该怎么算?   随着花嫊一声凄厉的尖叫,花析如山倒。花誉显然对自己误刺花析感到震惊,迷茫举剑呆立原地。月浓和花嫊围在花析身边,想要救他。   我别过脸看向师父,他轻描淡写:“我听见他的内丹碎了。”   “有办法修补吗?”   月浓和花嫊齐齐看向师父,也在等答案。   “只怕你不会舍得。”   他这么一说,我立刻心领神会,将袖中的鸳鸯霰又往里面塞了塞。   花誉终于回过神来,缓声道:“请先生言明。”   “在他断气之前,喂他服下鸳鸯霰,当了神仙,自然就不会死了。”   “霍姑娘!”   我被冰山美人撕心裂肺的一吼吼得心脏都差点蹦出来了。我稍稍往后退了退,又躲到了师父身后,我颤颤巍巍地说:“是你承诺我的,别指望我拿出来。”我知道现在的我一定讨厌极了。这世上,或许不会有人喜欢我了。   花嫊泪眼婆娑,哭得都要断气了:“霍姐姐,求求你救救我爹爹吧。”   我在师父身后躲得严严实实的,只试试探探地露出半张脸。“不是我不肯给,是这鸳鸯霰对我实在是太重要了,没了它,我就……我就……我就不想活了。”   我看向正要劝我的花誉,说得坦荡:“就算花城主愿将培育之法告诉我,我也等不了那么久了。更何况我根本不相信你。你连自己心爱的姑娘和孩子都可以不要,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霍姑娘!”花誉暴喝,“你乃善狐出身,善狐一脉以行善积德为己任,哪怕是豁出性命都不会……”   我注意到他眼中升起的怒火,或许是恼羞成怒了吧。我也不怕,一脸淡然躲在师父身后,揪着师父的袖摆,就是不走出来。我倒要看看谁敢上前。   我本想就此闭嘴安静地躲到他们放弃,不知怎的头脑发热又开始嘟囔起来。我打断他的话:“你有什么资格教我善狐道义?多年前,你和月话私制鸳鸯霰触怒天庭,害怕天庭责罚,将所有责任推到月话身上,将她囚禁在后山花树中,不闻不问,连她死了都不知道。你有今天,国破家亡,都是报应。今日过后,花都城乃至整个狐族天下都会看清花都城主花誉的丑恶嘴脸,都会知道因为你的无能和自私死了多少花都百姓!”   “你懂什么!你这个祸国妖姬!从前将国主伤得不轻,而后又挑起两国之战,如今还不肯救我的析儿,我杀了你——”他大声呵斥着携疾风而来。   我玉立在师父身后并不闪躲,只见师父轻轻抬手,引出我腕上的琴弦,将他捆了个七荤八素,丢了开去。   他倒在地上,仍在叫嚣:“燕狄,你身为本国国师,本应竭力侍奉我主,迷国陷落你不支援,撒手远走,到了我花都也没有帮上一点忙,反而收了这妖女为徒,四处作孽,你枉为当世大能!”   他云淡风轻:“我燕氏与欧氏王族不过一纸契书的关系,契书到期,自然两不相干。”   “好!好个两不相干!”   我远远地朝着他喊:“花城主,迷国败了,国君死了,你在四面楚歌之中依然坚守这方寸之地,究竟是接受不了现实,还是舍不得‘城主’之名?”   他不停地叫嚣我是妖女,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师父,你说我们该如何处置他?”   花嫊满面泪痕,急急张口:“燕先生,请别伤害我爷爷。”   花栖终于说了人话:“霍姑娘,自你和燕先生来到花都,我叔父好吃好喝供着,从没有一点怠慢……”   “行了行了,我就是吓吓他。”我勾了勾手指唤雪域心回来。   怎么我当作玩笑,别人却不愿意以玩笑作结。   花誉被松开以后也没有再要对我行凶,情绪平复下来:“霍姑娘,我花家的家事你不会也要管吧。”   “我来花都只为了鸳鸯霰。你不惹我,我不会有闲工夫管你家事的。”   “好!我今天就先清理门户!”   他随即一脸狠厉将视线射向月浓,声色暴戾:“若不是你施展媚术迷惑我两个侄儿,若不是你十多年来处心积虑,我也不至于沦落至此,我的兄长一手建立的花都也不至于毁于一旦。如今我花都子民要被碧宗军队践踏在脚下,生死悲欢皆凭碧宗一言半语,你——花月浓,是否该当承受?”   月浓低垂眼眸,淡然不语。   我看不过眼,冷然道:“花城主你错了,护城河的毒水并非是月浓净化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她净化的,也是你多年前种下的恶因。再退一万步说,即使护城河的毒水并未得到净化,小小花都也是断然逃不过碧宗的手掌的。”   花栖道:“叔父,灭城的主意是我出的,不关月儿的事,你要杀要剐冲我来。”   “你的账我自会跟你算!”   此时,冷美人无声无息起身,一双清冷美眸漠然,美丽面孔毫无血色。花誉似乎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仿佛在她身上见到了别个女子。 ☆、3.18   “我的母亲原本是后山花树上一朵紫花,受皓月精华孕育成为精灵,修得人形,有着异于寻常狐灵的美丽。母亲同我说当年你是极其喜欢她的。你们相知相爱,共订鸳盟,可花都素来排外,一个异族女子是不可能成为城主内室的,更别说是明媒正娶的夫人。你为了许她一个身份,和她日以继夜研究药石之法,误打误撞制出了鸳鸯霰,你说只羡鸳鸯不羡仙。母亲凭借鸳鸯霰在花都打响了名声,狐众心服口服,再没有因为她是异族而排斥她。后来,母亲有了身孕,你们本打算成婚,却传来狐灵作乱肆虐天界的消息。母亲慈善本欲独立承担,却不想你虎狼心肠,先下手重伤她,将她囚禁于花树之中,给了天庭一个交代。你一定以为她腹中孩儿也死了吧。她因花树而生,所幸囚于花树之中,保了我一命。我出生以后,母亲一直要我为她报仇,郁郁寡欢,在我十八岁那年撒手人寰。之后我遇到花析,我以为是天赐的机会,却想了一个变态的蠢办法——但至少我光明正大进了花家,成了城主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这也算是圆了母亲旧时的梦想吧。”   “住口!”他大声咆哮,眼中竟落下热泪。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嫣然,不知是否在笑。   “若不是花栖提醒,我也戳不到你的痛处。那些膏粱子弟是我杀的,内丹是我剜的,他们死前我还告诉他们,我是受了你的指使才杀他们的。他们恨你啊,死前不断地大叫,就是变成厉鬼也要回来找你报仇。事到如今你又能怎么样呢?你,即将沦为阶下之囚,重复我母亲受过的苦难。花誉,这就是你的报应啊,我母亲苦等多年的报应。”   “住口!你住口!”   “世上爱恨情仇都是一种妄执,生了仇恨,报了仇恨,却也是束缚了自己,到最后也不过是给自己的仇敌陪葬罢了。”师父神情飘然,一副长年吃斋看破红尘的模样。我见他这样,差点笑了出来。   “燕先生说得不错,今日事成月浓也没有半分欢喜,反而心里空荡荡的。之前月浓还奢望能回到嫊儿未死的时候,能和花栖一家三口重享天伦,现如今,月浓宁愿死了。”   她回头,视线清冷地落在奄奄一息的花析身上。   “花析,霍姑娘有她的顾虑,她不愿救你,我也没有办法,但你因我而死,我终究是要负责的,不如我替你报仇,让花誉偿命与你好了。”   不知何时她又幻化出一柄花剑,电光火石之间朝花誉攻了出去,招招狠辣,刚开始花誉甚至招架不住。片刻之后才不至于落了下风。   我问师父为什么花都城内的狐灵都爱使用兵器,师父说因为他们是迷国境内的弱者,使用兵器得当就能提高战斗力。   花析伤势渐重,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花嫊这小妮子果真没有一点作用,除了哭哭啼啼还是哭哭啼啼。难怪花都年轻一脉的公子小姐死得那般容易。   “喂,你别哭了,哭得我头都痛了!”   她闻言停止抽泣,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抽空回我话:“姐姐救我爹爹,花嫊就不哭了。”   “那你还是继续哭吧。”   “霍姐姐!”   “你不是还有个爹爹嘛。”   “那是二爹,不一样的!”   “你再不冲上去拦你外公,只怕你全家都活不了了。你娘,还有你二爹。”   此时师父开了口:“花嫊,你将你爹的内丹逼出来,他或许还能撑久一些。”   “真的吗?”   师父解释说,内丹被窃和内丹破碎是两码事,一个是失去所有灵力如同废人,一个是灵力流失反噬身体。   我睁着大眼睛扭头瞧着善变的师父:“师父不是时常规劝卿卿行善积德嘛,为何此刻不教卿卿舍鸳鸯霰救花析呢?”   “我知道你做不到,自然不勉强。”   “师父这样说,我竟不知道你是疼我还是了解我了?”   “自然是疼你。”   我心里美滋滋的。   “二爹——”   我正要埋怨花嫊一惊一乍,一回头却见花誉又一次刺中了自己的侄子。   听眼也不眨的师父说,月浓提剑攻击花誉是想要死在花誉剑下,无奈花誉不明白,一心想要杀了月浓,花栖更不明白,看出来的时候已经迟了。他拼命阻止,却没能挡住花誉的剑。花誉剑势暴戾狠辣,出剑即刺内丹,原想刺破月浓的内丹,却误刺花栖。一时间,内丹从花栖体内迸出,浮于半空后炸裂。竟是连渣子都找不到。   我惊诧至极,花嫊已经哭疯。月浓长身而立,缓缓跪倒。   美人至冷,一无所有亦无泪。   她痴痴地抚过自己美丽的脸庞,修长手指颤巍巍的。   我听见她声音沙哑,带着哭腔:“你要死了,我竟掉不出一滴泪。我吝啬无情到没有为你掉一滴泪。花栖,我不能为你流泪!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月儿,在这之前,我甚至还在想要带你去什么地方。听说红都火树银花灯红酒绿,每个狐灵都很快乐。”花栖脸色苍白,不停地呕血,疲惫极了。   “你后悔吗?”她双手攥着花栖残破的衣襟,几乎失控了,“你后悔吗?告诉我,你后悔了吗?”   “我不后悔,我一点都不后悔。”他微微抬手抚过她精致的眉眼,“你是我最心爱的姑娘,我努力了这么多年,为你所做的一切,我从未后悔过。我少时流落在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挨饿受冻,担惊受怕,受尽了战火的苦楚,不知道被心疼、被爱护是什么滋味。我什么也不是。我回到花家的第一天,你给我奉茶,我呆住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姑娘。我不要金玉满堂权势滔天,我只要你。花都与我无关,百姓不过蝼蚁,我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跟你相提并论。只要你喜欢,我的命你也可以拿走。而今,我保护不了你了。月儿,你要好好的,好好地记住我,不要将我忘记。若是忘记了,也不要让我知道。”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目光灼灼,竟不像是要死的模样。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   “我和花析斗了半生,日夜都害怕他会将你抢走,现在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月浓神色恹恹,不知是否都听了进去。   但我知道,从今以后,这世间再不会有花栖了,不会有这样一个不辨黑白的男子为她豁出性命。   花誉一连杀了两个侄子,红了眼,几近疯魔。   我本想上去安慰他们,无奈四肢和言语都不受控制。我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寻上花誉视线。我几乎可以想象到我狰狞的嘴脸,我听到我的声音在说:“花城主,现在花栖、花析都要死了,可都是分毫不差被你刺中内丹才要死的。你杀了自己的两个侄子,又因从前恩怨逼死了自己的外孙女,现在要继续杀自己的女儿吗?那样你们花家除了你一个老不死的,可就没人了。喔,那样看来,你花氏满门都是你害死的啊。”   话一说完我立马捂住自己的嘴,我眸中惶恐,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霍姐姐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不知道我们现在都痛苦极了吗?”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慌张摆手,却不被相信。   我看见花誉目眦尽裂朝我疾来,剑刃在地上拖曳出一道道火光,我慌乱飞身后退。   “师父!”   我于惶恐之中听见师父轻浅之音,他冷然说:“你应受到惩罚。”我瞥见他眸中涌起痛色,似是痛楚难当。   “师父,卿卿不是故意的!”我急得落泪了。   他那样疼我,那样宠我,我是他唯一的徒儿,我们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他怎堪舍我?   我这么想着,兰若寺中哥哥舍我而去的那一幕蓦地撞进我的脑海。我想起我在滂沱大雨中追着他,我不停地对他说我是霍华燃的亲妹妹,不停地说他答应霍华燃要照顾我一辈子。我一路追出好远好远,却发现根本无路追及。   可是后来,他不是回来了吗?   对!他会回来的。   明灭不清的视线里,飘来他淡蓝身影,他终于朝我伸出手来。   我笑了。   你终究还是不舍得我的啊。   电光火石之间我安全落入怀中,睁开眼,却不是师父。 ☆、3.19   我于半空中看他,呆住了。他眸如碧水,清冷如泉,手执一柄洒金折扇,赭黄色斑纹盛开如繁华。折扇正在我们身前,挡着花誉的利剑,就像神兵一样,刀枪不入。   “师父。”   我下意识地叫他,微微下落,在地上站定。他揽着我的腰身,一扇子将卷土重来的花誉打飞老远。他轻合折扇,便有金色牢笼从天而降罩住了他。我细看,却只是一些光束,困得他动弹不得。   他的手在我腰间放开,冰雕玉砌般的面孔无喜无怒,像是从未救过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和他多年前就认识,或许是前世。   我的视线随着他修长的背脊而去,看见了他面前渡过护城河的千军万马。他于众目睽睽之下救了我。   “碧公子请留步。”   他却没有立即止步,又向前走了几步,缓缓转过身来,轻轻摇着金折扇,白衣胜雪。他淡淡地看我一眼,语声迷乱:“霍姑娘有事吗?”   “那夜在花家,变化作花誉模样的银狐是你吗?”   “不错。”   “你为什么要撒谎说这世上有两颗鸳鸯霰?为什么要害他?”   两个问题他只回答了一个。   “这世上,确实有两颗鸳鸯霰。”   我瞟了一眼远处眸色晦暗不明的师父,知道他非常喜欢看见我行善积德的模样。我只好腆着脸问碧云间:“另一颗在哪儿?”   我敢打赌在场所有生灵都竖起耳朵在听,包括师父。月浓的眼眸甚至漫起千般华彩。   他的碧水明眸深如寒潭。   “霍姑娘请取出鸳鸯霰,将它当作眼睛看看周遭,相信霍姑娘能看到另一颗。”   我低眉顺眼照做,在鸳鸯霰白雾茫茫的视野中瞧见了一抹亮色,也同时想起了花树之中我把玩鸳鸯霰之时看见的唯一一道丽影。   月浓。   我愕然:“你说的是月浓?她就是另一颗鸳鸯霰?怎么会?她不是花誉的女儿吗?”   花嫊惊呼,月浓闻言肩膀微颤。   “她是花誉的女儿不错,却也是真真切切的鸳鸯霰。”   月话本是精灵,得皓月精华,她所制的鸳鸯霰也是取自花树上的花朵。她怀有身孕却被花誉重伤,后被囚花树,得花树庇佑,安全产下一女……说月浓是鸳鸯霰,勉强也算说得通。   “你能……你能放过花都百姓吗?”   他看见他白如雪玉的手一僵,摇着的折扇顿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我茫然地目送他,看他立于千军万马之前兀自摇着金折扇,气度雍容。也不知说了什么,他们一股脑儿地策马而去直奔城中。   千军万马擦身而过,我却发现他身侧骑着高头大马为首的将军分明是夏侯冽。他一身戎装,如冰都的风雪般寒冷。   我轻点螓首算作问好。他远远地盯着我,话说得极是缓慢,似乎想我看懂。   我读着他的唇。   他说:霍姑娘,从前我有愧于你,灭国之仇我可以不和你算,但陛下之死,你难逃其责。   我整个人都蒙了。   他们离开以后,我安静地步到月浓身边。她模样颓唐,唇角含悲。   “你都听到了吧。你想死在花誉剑下,不如留着命救你的两位夫君。只是他们两个,你只能择其一。或者,你可以选择自己活下去。”我转眼看向花嫊,“花嫊,再过片刻会有鬼差来接你,你须顺从,不要闹幺蛾子。”   “娘亲!”花嫊蓦然扑入月浓怀中,声音沙哑。   她的手僵硬地垂在身侧,眼睛空洞地看着身旁两个将死未死的男子。他们已然昏死,说不出话来,也不会动了。   我不愿看她抉择,不愿再看这纷扰的俗事一眼,回旋过身挽过师父的臂弯。我笑笑:“师父,我们走吧!”   他却岿然不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眼角有些红。   “你不怪我吗?”   我说:“你为我受了那么多的苦,惩罚我一下算什么?更何况,是我错了。”   “方才你害怕吗?”他的声音温软。   我点点头,认真道:“可害怕了!我害怕你丢下我,那我就没人要了。”   “我方才很害怕。”他抬手将我的手紧紧握住,“卿卿,我很害怕,我怕你会从此恨上我。”   我愣了一下,而后笑着抬起手,挽起了衣袖。衣袖之下,是新旧莫辨的伤痕。   “腕上伤痕原本可以磨平,可我有时候看着它就想起了师父。我想要时时刻刻记住师父,记住师父是如何待我好的。以后起恶念的时候,动杀心的时候,就抬起手来瞧一瞧,浇灭心中恶火,哄师父高兴。”   “真的?你不是在骗我?”   我歪了头看他,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调笑道:“无所不知的燕狄居然会担心自己被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欺骗,说出去小心被人笑死!”   我笑得像个疯子,反握过他冰冷的手掌,拽着他行在城外山间。不知是哪里来的狂风,吹落缀在花树上的紫花,越来越多,渐渐笼过天地。   我怔了怔,回眸望向遥远的花都,看到身着宝蓝锦袍的男子随风而去,在纷扬的紫花中飞升。   我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   其实我的看法根本不重要,对任何人来说,都不重要。我也不过是一颗棋子,在纷乱的狐族天幕下那么软弱,那么无知。可我遇到的那些狐灵,却都将我视作洪水猛兽,我也很无奈。但我知道,我的确很危险。   也不知道碧云间是否放过了花都百姓。   但愿他放过了他们。   我突然间很理解花誉。他作为一城之主,若是犯下了祸乱天庭的大罪,那花都一城的百姓都要跟着遭殃。若换作异族女子,那便不可同日而语。她作为花之精灵,在狐族花都境内研制药物触犯天庭,自然就不关花都的事了。让她独自承受,这或许是最合适的。   我回过头,却发现师父正疑惑地看着我,眼里迷茫未知。   我眉开眼笑:“师父,我们下一站去哪儿?”   “红都。”   “那是什么地方?喔,花栖说那里火树银花灯红酒绿。”   “那只是一个你我都得小心的地方。”   我一脸天真蒙昧。   “红都是狐族之中喜事最多的都城,隶属银狐碧宗,是碧宗版图里狐灵数量第二多的都城。那里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男女成婚,通常你在城内极少能单身男女。三年前我游历之时差点被红都的冰人拉去配婚。若不是我聪明识破了她们的圈套,你现在也遇不到我了。”   我呵呵笑,心中想的却是狐族皆奇葩。 ☆、4.1   那夜,我与师父夜宿郊外。由于离开得急没带上干粮,在林间又找不到吃食,我们饿着肚子扛了很久,直到午夜饥肠辘辘之时听到了马蹄声。   我倚靠在树上,看向师父:“我可不可以认为骑马赶路的狐灵都是灵力低微的?”   “绝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的。”   “师父,我要做一件事,你莫要责骂我。”   “卿卿,你的灵力恢复还不到一成,不要作乱。”   我撇着嘴:“我实在是太饿了。”   我以雪域心束缚飞速而来的红鬃马的四肢,红鬃马霎时倒地,其上锦衣少年应声坠马,背上还背着一个长长的木盒,木盒在夜色中泛着光。   我收回雪域心,晃晃悠悠走上前,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还未开口,便见伏在地上的少年讨饶:“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小的只是奉公子爷之命行事,并非想给姑娘难堪。”   我淡淡地说:“你有吃的吗?我饿了。”   少年满面汗水,呆呆地抬眸看我:“啊?”   我饿极了,有些不耐烦:“快点儿,我饿了。”   他仍是呆呆地看着我,一动不动。我生气了,只好怒声吼他:“我饿了!”   他被我吼得立马跳了起来,匆匆忙忙地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包袱,双手奉上。我接过以后回到师父身边坐下,拿出两个馒头递了过去。   “师父你吃。”   他无奈地摇摇头,拿我没办法。   少年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借着火光看见了我和师父的脸。我心想完了,生平头一遭抢劫,还被人看了模样,要是传了出去,我的脸往哪儿搁?这不是给师父蒙羞嘛?一扭头见师父吃得正欢,算了,蒙羞就蒙羞吧。   那少年可能脑子不太好,竟然大着胆子在我身前坐了下来。我也借着火光瞧他,长得眉清目秀,倒还干净。   他笑嘻嘻的,露出一口少年人的牙齿:“姑娘,你长得真好看,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没见过我的人多了,你算哪根葱?”   他仍是笑嘻嘻的,把手伸到背后,摸出了一个绿色琉璃瓶,又是双手举起送到我面前:“这是小的从京都带回来的雪露,是京都时下最流行的,听说喝了可以养颜,姑娘如此美貌,最适合姑娘。”   我歪着头,疲惫着睁着眼看他:“我抢了你的东西,你不生气?”   “小的随公子爷,漂亮姑娘做什么都不生气。”   我接过琉璃瓶放到师父手中:“师父你喝吧,餐风露宿的,多养养。”   他神色莫辨地看着我,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少年又开口:“姑娘,小的叫时谦,不知姑娘贵姓芳名?”   “你是哪儿来的呀?又要到哪里去?我虽抢了你的东西,但是以后会还你的。”   “小的从京都来,给公子爷寻些金银首饰带回红都。姑娘拿小的东西是小的的荣幸,小的断不敢让姑娘还的。只盼知道姑娘姓名。”   “霍卿卿。”   然后他就像听到洪水猛兽的名字似的,一下子滚出了三丈外。我更生气了,拿着嘴里还在咬的馒头就丢了过去:“我最烦你们见我跟见到鬼似的!我有那么恐怖吗?”   “不是不是!实在是因为姑娘是狐主陛下通缉的大人物,小的一时吓到了。”他小心翼翼拾起地上的馒头,拍了拍灰尘,轻轻咬了一口,慢慢爬了过来,又傻傻地投来视线,“姑娘长得就像天上的人物似的,比画像上可美多了。”   我心里虽然高兴,但是忍不住要吓唬他:“你的意思是说,你们狐主陛下作画水平极差咯。”   “哎哟,姑娘你就饶了小的吧,这银狐地界内,要是谁敢说狐主陛下一句不是,那铁定是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的,就算第二天下雨,那也是没命看的。”   “碧云模有这么吓人?”   他立马将食指置于唇间示意我噤声:“可不能直呼狐主陛下名讳。”   “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嘛。对了,从这儿到红都要几日脚程?”   “姑娘要去红都,那可真是太好了,小的可随侍左右,两日便足够了。”   忽听师父在身侧咳嗽了几声,淡淡道:“我师徒二人独来独往,不习惯与他人结伴,公子还是自己上路吧。”   少年也没有纠缠,笑脸盈盈地解下背上的木盒,在我面前打开。是满满一盒金银玉器珍珠玛瑙,还有一方看起来极是名贵的砚台。他说:“这些东西就算是小的给姑娘的见面礼,希望姑娘能够收下。”   我瞥了师父一眼,一狠心:“我虽喜欢,但是无功不受禄。”   “姑娘这般盛世美颜,收天下入囊中都是应该的,更何况是这些死物。姑娘听小的一言,此处去红都还要两日路程,路上少不得要打尖住店,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也可以用这些打点,可省下不少麻烦,姑娘说是吗?”   我暗暗地又瞥了师父一眼:“那你呢?”   “小的马不停蹄,半日即可入城,姑娘不用担心。小的这就走,不打扰姑娘和先生了,姑娘再见。”   我还来不及说话,少年已骑上马奔出老远。   我拿出馒头咬了一小口:“师父,红都出来的都这般油嘴滑舌吗?难怪城中见不到单身男女呢。不过我突然腰缠万贯了,还是蛮开心的。”   “你也不怕那是假的。”   我心中一惊,一边啃着馒头一边翻来覆去地看:“不像是假的啊。”   “我开玩笑的。”   我往师父身边挪近。   “师父,你同我说说红都的故事呗。比如红都的城主是谁,香袭人是怎么落到他手中的,还有城里的大人物。”   “红都城主孟希寞有五百多岁了。”   我一脸愕然打断他的话:“欧赫茨都没他年纪大。”   “孟希寞与碧云模私交甚好,尤其喜欢喝酒。他平日也不修炼,常带病容,最近两三百年是靠着香袭人的支持才可延寿不老的。红都狐众都知道他和碧云模的关系,也很膜拜他,他在城中的声望很高。孟希寞热心做媒,城中做媒的风气都是他带起来的。他五百多岁,城主夫人这个位子一直悬着,也未听说他有妾室。狐族传闻说他至今未曾遇到令他心动的姑娘,所以才一直独身,不过也有传闻说他有断袖之癖。他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叫孟希莱,跟他有七分相似。不过他这个弟弟是城中有名的霸王,不但喜欢拈花惹草,还专挑有夫之妇。”   “师父,这你不能怪他的,毕竟红都就没有几个单身的姑娘。他也不一定是专挑有夫之妇,或许只是碰巧,喜欢上以后才知道人家是有夫之妇的。”   他直直地盯着我:“他确实喜欢插足,并且以抢□□女为乐。他也喜欢喝酒,喝多了就乱来。”   “他哥不收拾他吗?”   “孟希莱也五百多岁了,谁会去打骂自己五百多岁的弟弟呢。”   “我呀,我要是有个五百多岁的的弟弟,我肯定天天打他。”   “为什么?”   “因为我要做一个特立独行的姑娘。别人不做的,我偏去做。”   “我看你以后划船不用靠桨了,大家都靠桨,你是不稀罕的。”   “那我靠什么?”   “靠浪啊。”   “吃你的馒头吧。”我气呼呼地将馒头塞进他的嘴巴,又朝他吐了吐舌头,暗叹师父变了不少。还是,这书生要露出本色了?   我蹭了蹭他的衣袖,调皮地凑近他,声色昵昵道:“师父,这么些年,你可曾对人动过心?”   他似是想了一下,缓声道:“倒是有一个。”   “谁啊谁啊?”   “你窥探他人隐私的样子着实让人讨厌。”   “你又不是人。”我再凑近他一些,“说说看嘛,我可是你最疼爱的徒儿,你不告诉我还能告诉谁?”   “她跟你一样的讨人厌。”   “那师父一定非常喜欢她。”   “对。”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是游历的时候发生的事吧?快告诉我是谁,我一定倾全力帮你得到她。”   “你有空?”   “我可以先帮你想办法嘛。说说看她是什么个性,什么相貌,发生过什么事情……”   “等你解决了一切,我再告诉你。”   我撇嘴道:“故弄玄虚。”   翌日清晨,我与师父寻了一处水边洗了脸,远远地隔着宽阔的河流瞥见了山脚下的小镇。   “那个是碧宗的边陲小镇,叫昆城。”    ☆、4.2   我和师父翻过山头到山脚已经是三个时辰后的事情了。我一进城便大肆挥霍,给我自己和师父买了很多昂贵的衣帽鞋袜。出门的时候老板那个殷勤啊,简直是把我们当衣食父母对待,一口一个“欢迎下次再来”,还亲自把我们送上了轿撵,吩咐将我们送到镇上最豪华的客栈。   我念叨着:“从前在人间,都是哥哥打点的衣食住行,我可不知道银子有这么多的好处。说起来要谢谢昨夜那个少年,他可真大方。这些东西只花了几支金钗。”   “白来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用的。”   我在客栈用过午膳,沐浴更衣之后去敲隔壁师父的房门。他来应门,穿了一身青色孔雀服,戴着一顶黑色幞头。为了这个衣裳我和他还在铺里争论过,我说其上花纹虽然繁复,又在双肩、胸襟之处缀有孔雀翎毛图案,但它以青色为底,淡化了它的奢华,不会显得庸俗。他拿我没有办法。   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胸膛,笑盈盈地说:“我就知道师父穿这个一定很好看。”   “你不在屋里好好休息,跑我这里来干什么?”   “我想出去玩嘛。”   “不许。”   “师父。”   “你现在连寻常的狐灵都打不过,要是跑出去一不小心又惹了乱子……”他顿了一下,向我展示他的腕,“是不是要我拖着残破的身体为你挡?”   我抿唇,甩了甩垂在身侧的两只手臂,灰溜溜地转身要走。   “卿卿。”   我闻言一下子跳转过身:“你改主意啦?”   “回房以后翻开游记七十六页,照着上面的方法好好修炼。如果心智不坚,灵力不强,很容易被他人影响,甚至沦为附属。”   我乖顺地点头,其实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回去以后我还是听话照做了。   凉月西沉,我有些累了准备就寝,下床去关窗户,恰好瞥见了窗户上的黑影。   想是登徒子。   我假装淡然走去吹灭烛火,出其不意射出雪域心,只可惜灵力恢复得不多,只震开了窗户。我迅速跑到窗边向外看,心道灵力也不算太差,至少圈住了登徒子。   月光凉淡,只看见了他以蓝、黄、褐三色渲染的华丽衣袍,还有一头深红色短发,看身板像是十七八岁。我这么想着,又笑了,狐灵的年纪岂是一眼就可以判断的。   “你是哪儿来的?伏在我窗边有什么企图?”我双手搁在窗户上,饶有兴味地向下望着他。   他攥着雪域心被吊在半空中,气势却丝毫不减:“本公子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本公子的地盘,本公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你说说看,你到底在做什么?”   “本公子平生最爱看漂亮姑娘,听说你长得漂亮,特地来看看!”   我轻轻一踏,玉足勾着雪域心飞身滑了下去,就在少年眼前三寸停下,足点着墙壁,横在半空中。他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吓,身不由己又往下坠了一些,所幸身手矫捷抓住了琴弦末端。我见他脸孔白皙,五官精致,微带着稚气痞气,应是城中某位纨绔子弟。   我轻轻推他一把,问他:“好看吗?”   “嗯?”他仿佛没有听懂。   “我问你我好看吗,”也不等他回答,“我看你倒是挺好看的。”   “本公子盛世美颜,何止‘好看’二字可以形容?”   我笑笑又逼退他几尺:“你走吧。”言罢踹了他一脚送他下地,飒然飞身回屋,师父已然在我房中端坐,正在品茶。   “我嘱你静心修炼,你却贴着墙反调戏登徒子。”   “不过是个傻瓜,师父又何必在意?”我说着在桌边坐了下来,倒了一杯茶。   “你觉得很好玩?”   我莫名生气:“我本就这样,师父还不能接受吗?”   他看着我,沉默不语。   我更生气:“我未涉妖界之前就弄人为乐,害过别人的性命,伤过别人的真心,看着别人难过痛苦,会有主宰的快感。我以为我是狐,所以轻佻无情再正常不过,结果发现我仅仅是个凡人。那么我应当是天性如此吧。”   他没有说话,指腹摩挲着杯壁,似在沉思。   “我生于青城,短短几年的时间却在全国留下了足迹,只因要躲避碧云模的追逐。我很没有安全感,为了增强胜算,或是死得晚一些,我拼命修复雪域心,毕生所求不过和哥哥相守,成亲那一日,哥哥却……其实你都知道的。这些日子我没有快乐过,偶尔找些乐子,师父应当原谅才是。”   “我说不过你。”   “我并没有逾矩,只是耍些口舌罢了,师父不喜欢,我以后就收敛一些。”   “是我错了。”   我有些愕然,定定地直视他的眼眸。   他声色平静:“你说的对,那是你的天性,我不该想着改变你,让你变成我所希望的模样。”他缓缓起身,身影萧索,仿佛累了。   我突然有些害怕失去他,随即跟在他身后,揪着他一片衣角:“师父,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哪敢。”   “你不要生我气。”   他却躲开了我的手。   我呆立原地,傻了好一会儿。   清晨,我早早洗漱,乖乖地在师父房门口等他。我们默契地没有说话,也没有眼神交流,结账以后直接往红都方向去,一路上非常尴尬。我手里捧着一本《长安血》假装在看,心里想着是不是该由我来打破僵局,抑或他希不希望打破僵局,希不希望我来打破僵局。倘若他是真的生气了,我是否该给他一些消气的时间和空间?   我正想着,未曾注意到脚下的石子,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踩了上去。正中脚心,毫无疑问地崴了。我娇气地喊了一声“哎哟”,话音落地我甚至不明白我怎么可以这么矫情。   师父回过头看我,见我皱眉俯身揉着脚踝,缓缓朝我走了过来。   这下我终于不用纠结谁先跟谁说话了。   他在我面前俯下身子,轻轻按了下我的脚踝。“疼吗?”   我趁机装得楚楚可怜,噙着眼泪将头点得又急又快。我以为他会施法为我治伤,谁知道他却将我背了起来。我在他背上目瞪口呆,又极怕摔倒,只好拼命地抱着他的脖子以策万全。   “卿卿,你重了很多。”他在走了一段路以后开始讽刺我,“是不是在花家吃得太好了?”   “才不是!”   “喔?你承认你发胖了?”   我咬牙切齿道:“你再说我就勒死你。”   “你现在的身段的确是可以勒死我。”   “……”我气得不说话。   “其实,”他吞吞吐吐,“其实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霍因宗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   “除他以外呢?”   “你这样的!”我嬉笑着回答他,“我师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人物,长得好,灵力高,品性纯良,天赋异禀,简直十全十美!谁要是能嫁给你,肯定是做了十世的善人换来的!”   他就笑笑不说话,我看得出他相当开心。   我们于第三日晌午到达传说中火树银花灯红酒绿的红都。由于红都是银狐的热门地界,对我的通缉令理所应当发布得广泛,所以我在入城之前做了准备,戴上了时下最流行的帷帽,以皂纱制成,加饰珠翠。   没办法,我就是这么肤浅。   一路上师父跟我普及了很多银狐的知识,大多是些没用的讯息,唯有一点让我想到该如何接近孟希寞。孟希寞喜好做媒,每年都会在府中召见城内成就最高的冰人,并赏赐一万金。考察以做媒的数量和夫妻双方的身份为主,还加入了夫妻关系稳固程度,红都的冰人简直是天底下最累最烦的职业。   我身份尴尬,又无法明刀明枪争抢,以冰人为途径大摇大摆去见孟希寞是再好不过的选择。我让师父给我起个风骚的假名,师父看着我的眼睛想了一下,认真地说:“月牙弯。”   我冥想片刻,道:“为什么我听着像是个地名?是我文化程度太低的缘故吗?”   “对。”   “都怪碧云间没有好好教。” ☆、4.3   我用两日前少年给我的珠宝在城中最旺的街道租了铺子,挂了一块“天下第一媒”的牌匾,照着人间的风俗放了鞭炮,自此走上了冰人之路。白天在铺子里解决狐族情感问题,夜里拉着师父逛繁华集市。红都是个好地方,三步一酒馆,有人喝的酒,也有妖喝的酒;七步一青楼,有供男子玩的青楼,也有供女子玩的青楼。我好几次想去里面瞧瞧,无奈师父在旁,不好放肆。   刚开始三天,铺子里闹事者络绎不绝,都是冲着牌匾而来,皆被师父打跑。第四日,有一个姑娘上门。我以为生意来了,一看求亲对象是师父,我头就发昏。   “不做不做,这生意不做。”   “为什么不做?你不是号称‘天下第一媒’嘛,还有做不到的?”   我随口胡诌:“我平生三不做,冲喜、骗婚、已婚。姑娘你要求亲的对象,是有妇之夫,我是断然不会做的。”   那姑娘歪着头瞧了我师父好一会儿,哭哭啼啼地跑了。自此以后我把师父打发到新置的宅子里,少让师父在铺子里出现。   我以各种手段教来找我做媒的姑娘和公子追求心上人,针对其心上人的个性品德因材施教,从衣着打扮到言行举止,不遗漏一丝一毫,在最快的时间内帮助他们获对方钟情,逐渐地在红都打响了名声。   某日正午,又一姑娘上门,看装束,应是大家闺秀,姓赵。我请她落座。   我问她:“你请我做媒,是因为你的心上人不喜欢你吗?”   “他喜欢我的。”   “既然喜欢你,约好双方父母商量聘礼定婚期就是了,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他不止喜欢我,他还喜欢别的女子。”   我多么想告诉她,姑娘,他在喜欢你的同时还喜欢别的女子,那他其实是不喜欢你的。换言之,他如果真心喜欢你,是不会喜欢上别的女子的。   可我昧着良心说:“那他最喜欢的是你吗?”   姑娘垂着头,低声说:“我不知道。”   “你是哪家的姑娘?你喜欢的公子又是哪家的?你喜欢的公子喜欢的别的女子又是哪家的?”   “我说出来你可不能轻视我。”   难不成是青楼女子?   “姑娘请说。”   “家父是孟城主麾下的武将,那女子是孟城主的表妹,自小被寄养在孟家,叫芈绫,她的父亲是狐主陛下跟前的红人,他是……”   她还未说完,街上传来喧嚣之声。   我素来爱看热闹,又想多知道一些事情,就睁着大眼睛往门外瞧,远远地瞧见一顶巨大的十六台轿撵。轿撵高两丈有余,冠金圆顶,罩着明黄绸缎,绣着大幅的狐狸图案。我自受伤以后眼神便有些不好,只看见轿撵之上是位穿着深红色锦袍的气派公子。   赵姑娘也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边,张口便是:“他就是我想要姑娘帮忙做媒的公子,他叫孟希莱,是城主的胞弟,城中百姓都叫他小霸王,我可不同意。在我心中啊,他是极好的。”   我问她:“哪里好?”   “他时常带我出去游山玩水,父亲罚我功课的时候他也总替我说话,还开口跟城主提了我父亲的官阶……他对我的好呀,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如此简单。那孟希寞是怎么回事?   我正出神,一晃眼,眼里出现一大块深红。我聚精会神地瞧,是白皙非常的脖颈,顺着往上看,是一张稍显稚嫩痞气的面孔,却无碍精致的五官。总觉得哪里见过,仔细一想,这不是那夜攀墙偷窥我的登徒子吗?   我看了看周围,四下无人,铺子的大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赵姑娘也消失不见。我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微微点头示意,恭敬道:“见过孟公子。”   他斜睨我:“听说你叫月牙弯?”   “不错。”   “听说你是最近几日才来的红都?”   “正是。”   “听说你手段非常,不过半日便帮我的好朋友古季娶到了白家的千金?”   “公子过誉了。”   “本公子有一单买卖,不知你敢不敢接?”   “公子请说。”   “在这之前,我要你揭下帷帽。”   “月牙面貌丑陋,若是惊着公子,月牙万死难辞其咎。”   “来历不明,且在我红都遮遮掩掩,难道你是别族派来的奸细不成?”   我想否认,却已来不及。   孟希莱虽是师父口中甚少修行的花花公子,但毕竟五百多岁,对付我这个灵力不济的凡人是绰绰有余。不过半晌我的帷帽便被打落,所幸我眼疾手快,旋身之际扯下桌案上铺的彩锻将脸遮去半边,又趁机将砚台扫了过去。   他躲得快,墨砚打翻在地,他瞟了一眼,竟喊出了我的名字。   “霍卿卿!”   我假装云淡风轻:“公子认错人了。”   “你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我翻了脸:“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啊,用得着记那么深嘛?”   “你踹了我一脚,我胸口到现在都在疼!”言行举止就像凡间的稚气少年。   “我不知道高高在上的孟公子会来偷窥我这个无名之辈,要是知道,我就是踹自己都不舍得踹您的。我可以发誓!”   “你是无名之辈?”他大笑三声,“你的画像早在三月前就贴满了红都的大街小巷,就连三岁的孩童都记着你的模样。”   “可我分明听说画像画得并不好。”   “少跟我废话!你半路上抢了我的家奴,劫了我的珠宝,害得我摆不平姑娘们,你说,这笔账应该怎么算?”   我心道原来那个倒霉少年竟是他的家奴。   “馒头是我抢的不错,可是其他东西,都是他死乞白赖非要送我的!”   “胡说!时谦跟你无亲无故的,怎么会将这么大一笔财宝送你?”   “他说我好看。”   他张口要反驳,可愣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只呆呆地张着薄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孟公子?”我试试探探叫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反应,我想先躲躲,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又被一把拽了回去。   他拽着我的手臂,眸中是难得的认真。他说:“你帮我做一件事,那些死物我就送你了。”   “你说说看。”   “为我哥做媒,女方是街尾千酒阁的老板娘,姓任,半月前才从外面回来。”   “继续说。”我正愁没有机会接近孟希寞。   “多年前我哥便和她相识,无酒不欢也是因为这个姑娘。可是这个姑娘二十年前突然在红都消失,自那以后,我哥便时常在千酒阁等她回来。半月前,这个姑娘终于回来了。我哥很开心,日日去千酒阁饮酒,却愣是没敢上前说心里话。你知道,城主夫人的位子一直悬着,城中狐众都很关心,怕我哥无后。很多老臣明里暗里要我规劝我哥,我也跟我哥提过,但是他就是没有表示。你是霍卿卿,是千百年来最负盛名的妖狐,我相信你有办法为我哥找个夫人。”   “我没有那么厉害。”   “霍姑娘莫谦虚,你的故事早已在红都传遍。城中老者说你十步九计,说你会用精密的计划和方法,让男子拜倒在你石榴裙下,还说你尤善玩弄人心,若婴儿在人股掌之上。”   “我有什么故事?”   “自然是你和狐主陛下的故事。”   “我也想要知道。你是听哪个说书先生说的?我想去听听看。”   他却答非所问:“只要你办成这件事,我倒是可以替你向狐主陛下求情,保你一命。”   我眨巴着眼睛:“好吧。”   “你真心应承?”他眸里升起万般华彩。   我一顿一顿地点头。   “那好,你准备一下,去千酒阁探探虚实。”言罢又正经地拉我到身前,直勾勾地盯着我,“离我哥远一些。”   “那我是要站在十丈之外跟孟城主沟通吗?”   他高抬着下巴,仿佛眼睛长在头顶上:“最好是这样。”   我为孟希莱开了大门,顺势躲在门后,却见师父拎着吃食迎面而来,恰与孟希莱擦肩而过,眸间情愫不明。 ☆、4.4   师父也不说什么,淡淡笑着将手中吃食放到了桌上,拆开以后,却是几个饼和粽子。   我目瞪口呆:“你什么时候喜欢吃这些东西了?”   “你在长安没吃过吗?卖饼的说是西域传过来的,他特地在长安学了几个月。还有这个蜂蜜凉粽子,听说再过不久就是人间皇帝御宴上的佳肴。”   “我都不明白,大家都是妖,出去杀只鸡抓只兔子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吃这些饼啊什么的?”   “你也说了,大家都是妖,随便出去杀生的话很容易引起族群之间的争斗,一旦造成大片死伤就很难恢复。所以很多年前,孟希寞就主张鼓励狐众学习人间的吃食,学着怎样将素食做得像荤菜,这座城池几乎是整个银狐地界里面学习人间最全面的了。”   我咬了一口饼,吃出了羊肉:“可是人间也吃鸡鸭鱼兔啊,人间连狐狸都吃。”   “真正在修行的是不会轻易被抓到的,而且越是高贵,越不会到人间。即使到了人间,也不可能被抓。”   “师父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饼里夹着的羊肉是怎么来的?”   “异类在境内犯了事就会被抓起来,轻罪到重罪,或断四肢,或是死,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逃不过‘死’字的。在红都城里尤为严苛。”   “孟希寞定的规矩?”   “不错。这座城里除了孟希莱,很少有乱子。当然也不至于到夜不闭户的程度,因为总有会狐灵防着孟二公子拐走自家的姑娘。”   “听起来像是采花大盗。”我不假思索地说,“我答应孟希莱为他哥哥孟希寞做媒,晚些要去街尾的千酒阁,师父要一起去小酌几杯吗?”   “你什么时候成酒鬼了?”   “不是你说红都的某些酒可以恢复元气,比金子还值钱嘛。”   “我怕你醉了,会有人在酒馆门口把你捡走。”   我打着马虎眼:“红都除了我以外哪有人。”   “早去早回。”   我换了一身水红色衣裙,戴上帷帽,潇潇洒洒走向千酒阁。   我心情颇为愉悦,路上又是蹦又是跳,拐弯时也未曾注意到什么,却被捉住了裙角。我大吃一惊跳开三步,撞入眼帘的却是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少女。   我心生怜悯,取下发髻上的朱钗,俯下身子放到了她身前,又对她友好地笑了一下。她抬头看了看我,又放低视线在我足上。我亦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精致的绣花鞋,随后发现她一双赤足。   我脱了鞋端整地摆放到她面前,说:“为什么妖怪之中也有乞丐?”   “小女不是乞丐,小女是从迷国逃出来的,银狐占领冰都以后赤狐的日子很难过。如今的妖界不是原来的妖界了,在天界监管下,就像人间一样,有了制度等级,不得随意杀生,衣食住行都得靠劳动获取。从前的日子温饱有余,但遇上了战争,我们这些贫贱的狐狸只好四处流亡。”   “有趣,”我轻笑一声,“真是有趣。”   我又问她:“你们平日都聚集在哪里?”   “红都南边的林子里。”   千酒阁前贴着招工启事,阁中雅致,各处摆着花式繁多的折扇,宾客满座,只空了一张桌。我举目四望,阁中都是女侍,来的多是男客。我落座以后便有女侍上前招呼,见我赤足,讶异地张嘴。我未及开口,她又转身去迎贵客了。未几,我嗅到淡淡奇香,抬眼见桌前来了一人。   “四下满座,姑娘可否允许我与姑娘一桌?”   我隔着帷帽看他,他一袭烟灰色的纱衣,身材很高,面容端方清俊,一头长发卷卷的,显出一些灰,看起来有些憔悴,一双碧绿的眼睛布了淡淡的皱纹,却仍是年轻的,年轻得就像山间清泉。   “公子请坐。”   他道谢之后,女侍送来一壶酒,他开始自斟自饮,眼睛却不离柜台,好像在等什么人。我仔细打量他,他眉宇之间是掩不住的高贵,又觉他与孟希莱相似,加上孟希莱曾说孟希寞时常来千酒阁,我笃定他就是孟希寞。   我说:“公子是喜欢喝酒,还是觉得酒好喝?”   他停下手中杯盏,眼神温和,声音却有些喑哑:“姑娘是外乡来的吧。”   “入城不过七八日。”   “姑娘来此处难道不是为了饮酒?”   “实不相瞒,我喜欢上城中一位公子,为他才留在城中。听说他爱来千酒阁,就日日在这里等他。只要每天能看他一眼,喝水都是甜的。”   “姑娘倒是直接。”   “我还打算下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告诉他我喜欢他,问他喜不喜欢我。”   “姑娘勇气可嘉,恕我斗胆问一句,姑娘不怕被拒绝吗?”   “我担心城中有比我更有勇气的姑娘,她先我一步,万一抢了他去,我可是哭都来不及。”借聂小瑶一句话,希望她不会生气。   “还是那句话,倘若被拒绝了……”   “不开口永远不是你的。”我抢过他面前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下肚,我的胆子又大了许多。“人间的姑娘喜欢用哭闹上吊来威胁人,人间的纨绔喜欢强取豪夺,求而不得的时候难免要用些手段。”   “姑娘心思奇特,我闻所未闻。”   “其实喜欢上一个人,就跟得病一样,病来如山倒,你要想痊愈,就得找到药,心仪的那个姑娘呀,就是药。你想吞下她,就得让她跟你一样得病,让你成为她的药。”   他笑了笑:“岂不是像瘟疫一样?”   “公子俊逸端方,看样子又出身高贵,想是城中所有的姑娘都会对公子有非分之想。公子却在这里借酒消愁,岂不浪费?”   “姑娘从何处来,言语如此有趣?”   “公子来千酒阁,自在我眼前落座,不论饮酒说话,视线都不离柜台,公子是想见掌柜吧。”   他也不恼,只是轻轻笑一笑:“姑娘冰雪聪明。”   酒上了头,我一激动,翻身上了桌,阻了他正举杯盏的手:“不如我帮你啊。”   “姑娘自己的事情还没有完成,就急于帮别人,姑娘的菩萨心肠应是方圆百里以内数一数二的了。”   “大家心里都有人,互相帮助嘛。”   “我听说近日城里来了一个不知面貌的姑娘,心思玲珑,诡变百出,帮着成了许多好事,就是你吧。”   我眨了眨眼眸,说:“呀,被你发现了。”   “你叫月牙弯?”   我轻点螓首,说:“你可以叫我月牙。”   他转过头看看窗外的月色,又对我笑了笑:“月牙姑娘玉成诸多好事,如今又将生意做到我这里,是为了在红都扬名,还是另有所图?”   “为了钱财。”   他笑意大盛,终于将目光贯注在我身上。“你想要多少?”   “那得看公子心仪的姑娘在公子心中值多少了。”   “我给你十万金。”   我摇摇头:“对于一城之主来说,这个价码并不算好。”   “我赠你十万金,你可以离开红都去完成心中所愿,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什么?”   “这是我对你的馈赠,你无须偿还。”   我大吃一惊:“为什么?”   “你有了这些钱,就不用四处奔波了。你是好姑娘,应当不为钱财所困,应当无拘无束在这天地间。”   “为什么?”   “钱财皆是身外物。”他的碧绿水眸轻飘飘地眄我一眼,“月牙姑娘,你还是下来跟我说话吧,你这样居高临下,而且不让我喝酒,我不太舒服。”   我讪讪地将手收了回来,准备下桌的时候,头上传来柔婉的声音。   “城主大人一连在千酒阁待了半月,小女子对城主大人的关照感怀五内,但是城主大人带来这么多的随从,令红都城内的其他百姓来我千酒阁亦不能落座,小女子就不太开心了。”   这女子的胆子真大。   我一边慢慢悠悠下桌,一边抬头看是何方神圣。望见她容貌的时候我失了足,失态地骂了一声,整个人滚跌在孟希寞身上,还摔掉了头上的帷帽。   任恩娘!   我居然在红都见到了任恩娘!   我不知是否被看见了容貌,匆匆忙忙地扒起地上的帷帽重新戴上,然后才从孟希寞身上爬开。其实我早该知道帷帽不靠谱,我应跟银狐学习幻化之术。我慌慌张张爬起来就跑,丝毫不理会他在身后喊的“姑娘留步”。   我回到铺子里,跟躲鬼似的躲着。我拍了拍胸口,大口地呼吸,几声轻响从门外传来,我心内一惊,偷偷往门缝里瞧,见是师父,我才开了门。   他容色平静:“你脸色不太好。”   “不知道刚才孟希寞是不是看见我的模样了,幸好我跑得快。”   “若是这样,那你不用怕了。” ☆、4.5   我扭头看他。   他自顾自的在桌边坐下,将一个卷轴摆到了桌上,故作神秘地说:“你打开看看。”   我来了兴致,欢快地蹦跶到他身边展开了卷抽,我说:“这不是息紫萦嘛。你给我看她的画像做什么?喔,你是要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你唯一动心的姑娘就是她吗?那你早些放弃吧,她可是对霍华燃执念甚深。欸!你不是知道的嘛。”   “你仔细看看。”   我睁大眼睛,凝注视线在画像之上,终于看到了重点:“为什么写的是我的名字,画像上却是她?是被动了手脚,还是碧云模的阴谋?为什么他不希望我被认出来?难怪孟希莱的家奴认不出我。照这个情况看的话,城里大多数狐众都是不认得我的。孟希莱知道我,大概是因为我劫了他的东西,他的家奴时谦告诉他我叫霍卿卿。对了,我方才在千酒阁见到任恩娘了。原来她就是千酒阁的老板,就是孟希寞心仪的女子。”   “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不累吗?喝杯茶吧。”   我思索着,低头吹开了浮于茶水之上的茶叶。   “我在你心中何曾如此没用?你应该想到,我既然带回了画像,就会给你一个答案。”   我咧开嘴对他讨好地笑:“请师父不吝赐教。”   “这画像是我无意中在茶楼中看见的,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恰巧在说碧大公子在护城河边对你挺身相救的故事,拿了这画像来衬托。我心中疑惑和你一样,便买下了画像,拿着这画像去了一家来往客商最多的茶楼,经我查证,穿梭各地的客商除了去过迷国和禹国的,都一致认定画像上的就是霍卿卿,可见在碧宗其他领地都是一样的画像。这说明……”   “这说明,我的真画像只在碧宗之外暴露。”   “这也说明……”   “能在碧宗地域里只手遮天指鹿为马,肯定是碧云模自己咯。”   是个无月之夜,房中的蜡烛已被我吹灭,整个宅子没有一点儿声响。我入神地思考着碧云模的用意。胆子大到扇了息紫萦的脸,将高高在上的仙子变作碧宗地界里的通缉犯,究竟意欲何为?   还有孟希莱,他明明知道我是霍卿卿,明明知道我是个危险的人,却不用拆穿身份来威胁我,反而跟我说金银珠宝可以不跟我计较,要我设计孟希寞与任恩娘相爱。最后是任恩娘,她不是禹国的臣民吗?如何摇身一变成了红都百姓,成了孟希寞心尖上的女子?   我实在一头雾水。   雷声响起,闪电掠过,整片天空仿佛白昼,往事纷繁复杂俱然显现在白昼般的夜幕下。我想起在金华城外被雷雨掠过的自己,一身是血,软弱仿佛蝼蚁一般。哥哥痛得发抖,告诉我我是一个人。我记得他的大红喜服被血浸染,开出一朵朵血染的花。   我虚弱地靠在床头,映在铜镜之下的脸苍白病弱。   我目光迷离,就着盛开的白光,想着哥哥的好容光,蹑手蹑脚下了床。   我没有撑伞,一路淋着暴雨来到了千酒阁面前。夜深,又恰好下着雨,千酒阁中空空荡荡,只任恩娘独自在柜台上打着算盘算账,闪电之下,她腕上的银镯明亮耀眼。   风吹烛火飘摇。   她身姿丰腴,浓妆艳抹,笑容明媚。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美艳面孔,无声地笑开。   我没有进门的打算,偷偷躲在门边,暗暗张开了五指,凝聚灵力于掌上,正欲唤出雪域心,手却被一把攥住了。   我轻声地跟他客套,笑容满面地说:“师父,这么晚了,你出来散步啊?要喝杯酒暖暖身子吗?我看这场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   身边的书生伸手为我遮了半边伞,一双幽蓝的眼瞳在耀眼天幕下显得炫目。   “二位客官,外面风大雨大,进来躲躲吧。”声音娇滴滴的,正是任恩娘。   我暗叫不好,却已被任恩娘拉进了千酒阁中。   她执起青瓷酒壶将我们身前的杯盏斟满,酒液顺着壶颈流淌,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私下瞟了师父一眼,却发觉今夜他十分平和。从前我对花誉出言不逊他便要惩罚我,任花誉伤我,如今我要杀生,他却不说只言片语。   “姑娘如果不介意,可以到恩娘房中换身衣服。”   “不必了。”   “那姑娘喝口酒暖暖身子,这是上好的花雕。”   师父神色安闲,笑着问她:“任姑娘唱的是哪出?”   任恩娘偏过头,笑着说:“恩娘不会唱戏,公子只怕是误会了。”   我的嘴角勾了一下,虽然对任恩娘陌生地称呼师父为“公子”颇感吃惊,但这狐族天下间又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呢?   “多日前,任姑娘曾绑架我与徒儿,开始也是邀我们喝了几口茶,如今任姑娘要故技重施吗?”   任恩娘眼中划过几抹淡淡的愕然。   “恩娘从前竟是如此十恶不赦。不瞒二位,恩娘多年来受情爱之苦,活得并不快活,有幸遇到一位高人,剔除了往日那些记忆,对于从前恩娘已不大想得起来了。”   我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   师父默不作声,垂首把玩起手中的杯盏,若有所思。   任恩娘举杯向我们敬了敬,又说:“恩娘做了不好的事情,所幸二位安然无恙,这里恩娘敬两位一杯,希望能尽释前嫌。以后只要二位想喝酒,尽管来千酒阁,恩娘愿请二位喝一世的酒。”   我在心里暗暗发笑,真是的,喝酒哪里合我的心意了?   “不用请我们喝一世的酒,你不是招琴师嘛,请了我吧。”   “姑娘一看便知非凡,这等粗活怎么适合姑娘?”   “你如果不答应,我就赖着不走了。”   只听她慢慢说道:“酉时到子时,一共四个时辰,姑娘可不能嫌辛苦。”   “不会不会。”我摆摆手,喜笑颜开。   回到宅子里以后,我便哭丧着脸请师父惩罚。   “你觉得自己错了?”他眸光幽蓝,沉沉如深潭之水。   “师父如果想听卿卿承认错误,卿卿倒是可以胡诌几句敷衍一下,但是师父是卿卿身边最亲近的人,卿卿不愿骗师父。”这一回,我格外坦诚,“卿卿不觉得有错,卿卿想杀任恩娘也是怕她泄露卿卿的身份,给卿卿惹来祸端,卿卿是为了自保。”   “你杀她,可曾想过她的家人会如何?”   “碧宗燃起战火,是否考虑过死在战场上的将士?又是否考虑过会被战火连累的无辜?可见这世道,总是有人要死的。死在你手上也好,死在我手上也罢,需要他死的时候总归是要死的。反正芸芸众生,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可是这世上的每一条性命都是独一无二的。”他缓缓步至我身前,“你也一样,在我心中是独一无二的,若是有人伤你害你,我会很难过。所以我希望你能秉着善念,多为自己积累福祉,少与人结仇结怨。我盼着你能如你从前所说的那样,活万万年。”   我满心感动,垂下头来:“师父你罚我吧。”   “我不罚你,但是我说的话,你须放在心中。”   “卿卿谨遵师父教诲。”   他转脸又说:“你在千酒阁千万要小心,如果觉得辛苦就不要做了,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他慢条斯理地看着我的脸,却没有回答。   我说:“师父,你云游在外,可识得迷国的民间歌谣小调?教我一些。”   “我不会唱歌。”   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不会唱歌,而是唱得非常难听。 ☆、4.6   翌日清晨,朱漆铆钉的大门上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而后又传来低微的咳嗽声。我自椅子上站起,留下一桌的豆浆油条荷叶粥。   我衣袖轻拂,大门自动开启。朱漆门外,安静地站着一个俊秀公子,束着高高的黑冠,苍茫的天色衬着他一身烟灰色的薄衫,迷幻得似乎一幅画。   “你来做什么?”   他仰起头来殷殷地笑,音色稍哑但却十分悦耳:“我许你十万金,自然是来送送钱的。”   我呆了一呆,说:“我没有说过不要吗?”   “我许了这个承诺,即使你不要,我也是要做到的。”   “真是个怪人。”我上前几步,微微仰起头,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碧瞳,被他眼中某种东西震慑到。   “月牙姑娘请收下。”   银钱送上门,断没有拒绝的道理。我接过他奉上的存单,也没有道一句谢谢,转身便走。他也没有在身后追着喊着骂着,我用余光瞟他,他静静地立在原地。真是一个有修养的美男子。   我进到门内,缓缓顿住脚步,对着还在门前立着的他说:“孟城主,月牙有一事不明,请孟城主为我解惑。”   “月牙姑娘请说。”   “对孟城主来说,虽只是区区十万金,但你我萍水相逢,你断然没有将银钱随便挥霍之理。孟城主如此慷慨,可是对月牙抱有什么目的?”   “到目前为止,我只是想讨姑娘开心。既然区区十万金就可以讨姑娘开心,我何乐而不为?”   “孟城主若是拿出十万金施舍给贫苦狐众,他们也会非常开心。”   “可他们从不跟我要钱。”   “仅仅是因为我做了他们不敢做的事?”   “我欣赏姑娘的与众不同,哪怕我会被看作疯子。”   我笑了一下,说:“我也许你一点东西。”   师父还在厨房里忙着,厅里坐着各怀心思的我和孟希寞。他是亲热非常的笑脸,我盯着他看了半晌:“我本想许你一个夫人的,却不想你说饿了,只想吃顿早饭。”   “我确实饿了,许多年来,我都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早饭。”   我装出天真无邪的模样:“你脸色不太好,是因为不常吃早饭?”   他粲然一笑,露出漂亮的一口白牙,天光下五官精致得炫目。   “厨房里那一位是姑娘的兄长?”   未及回答,师父已凶巴巴地将荷叶粥重重放到他面前,看样子很不高兴。孟希寞眨眨眼,只当没有看见。   “你有了十万金,想拿去做什么?”   “钱嘛,自然是拿来花的!”   “不知姑娘想花在何处?”   “这也要告诉你吗?”   “姑娘不想说,我自然不勉强。”他端起身前的碗,低下头开始吹着热气喝粥,饭间并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吃过一顿早饭,我带着他向外走去。   一辆极其奢华的马车停在外头,旁边还立着一个恭恭敬敬的马夫。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   “天气再不好,也是要出门的。”   “月牙姑娘要去哪儿?”   “昨夜我向千酒阁的老板讨了份差事,以后就在千酒阁弹琴唱歌,今天是第一天,我想早点去练练手。”   “姑娘还没有死心?”   “我想着要许你一个夫人,就一定要做到。你既有马车就送我一程吧,我不愿走路,之前走了两天,累都要累死了。”   他朝我伸出手,将我拉上了马车。“月牙姑娘不喜欢走路,为什么不雇辆马车?”   “他喜欢走路,我也不好说什么。”   “姑娘不戴帷帽了?”   “昨日我讨差事的时候,老板见我戴着帷帽,怕我面貌丑陋,我只好摘了下来。”   他笑笑:“月牙姑娘从何处来?属何族类?”   “我是赤狐,从迷国逃难出来的。你们碧大公子好本事,害得我四处流亡,差点就死了。”   “银狐之中,就属碧宗本事最大,权势最广。”   “也不知花都现今怎么样了。”   “百姓倒无大碍,但掌权者……他是不会放过的。”   半路上下起瓢泼大雨,我正准备冲进千酒阁,谁知刚要下车,手臂被人从身后拉住。我回眸,见到天青色的油纸伞遮在我头上。“拿着吧,说不定雨到了晚上还不停。”   “谢啦,孟城主。”   我接过油纸伞,一溜烟跑了。   千酒阁内有几个女侍,见我进门皆是呆了一下,又望着门外奢华的车马,望了许久才上前招呼我。知道我的来意以后,又把我当作城主家的亲戚,不敢让我受气,为我在酒馆中央摆好了琴案。   我直勾勾地盯着琴案看了许久,又不敢幻化出雪域心琴身。正想问红都城内哪间铺子卖的琴最好,刚转身,就瞧见一个容颜清丽的绿衣姑娘捧着一把琴走了进来,高高地将琴捧过头顶跪在我身前。   “奴婢伊祁奉城主之命前来送琴,请姑娘收下‘绿绮’。”   琴身通体黑色,隐泛幽绿,犹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树之上,看起来是把好琴。   我伸出手指轻轻挑了下琴弦,淡淡道:“绿绮。音色不错,替我谢谢他。”   孟希寞实在是个妙人,难动心也是正常。如果不是他手中有我想要的东西,或许我能和他成为朋友。我该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慷慨恣意的家伙了?真是可爱。我不愿杀他,那就骗他好了。   红都文化人居多,见我在中央弹琴也没有围上来叽叽喳喳说话,或是安安静静地品酒,或是痴痴呆呆地观看,偶尔有几个对我指指点点。后来不知怎的,阁中狐灵越来越多,到最后就连门口都被围得水泄不通。女侍紧张兮兮地维持着现场秩序,生怕屋顶被拆。   午歇时我拉了任恩娘一问,她莞尔一笑说:“月牙姑娘美貌不凡,他们爱看也属正常。”   “我觉得不像。”   “其实他们看的是热闹。”   “什么热闹?”   “汉代司马相如为梁王做赋,梁王回赠司马相如绿绮,司马相如情挑卓文君,用的就是这把琴。后来琴辗转落到孟城主手里,就成了孟城主的心头好。他们看你,是因为他们想知道你和孟城主的关系。”   我嗤之以鼻:“孟城主是不会喜欢我的,我这么肤浅。”   “我活了几百年,听过说自己愚笨的,说自己可怜的,却从未听过说自己肤浅的。”   “就算他要喜欢,也是喜欢老板你这样有内涵有修养的姑娘。我一个从迷国逃难出来的小小赤狐,不敢痴心妄想。”   “月牙姑娘放宽心,红都狐众很开明,他们不会介意未来的城主夫人是赤狐出身,因为他们更怕城主到死都不娶妻生子,让二公子当家作主。”   “说不定孟城主早有心上人了。”   后来孟希莱找上门来,看着绿绮一脸愕然,一把攥着我的手腕将我拖出了门。   “你别这样,我腕上有伤,要抓抓另外一只。”   他闻言松开了手,气势汹汹地质问我:“是不是你跟我哥说,我请你给他做媒?”   “我哪里敢说。”   “那他为什么今天抓着我对我劈头盖脸一顿教训,叫我不要插手他的婚事?”   我歪着头说:“你们俩兄弟都那么奇葩,我哪里知道你们的想法?”   “你……你怎么在这里?”   “你不让我靠近孟城主,我就只好来接近老板啦。”   “可有打听到什么?”   “她对孟城主的态度可不大好,说他带了许多护卫,影响了千酒阁的生意。”   孟希莱闷闷地说:“那些护卫是我派来的。他身体不好,又经常喝那么多酒,我担心会出事。”   “你不叫他戒酒,派护卫跟着有什么用?”   “他比驴还倔,你行你上。”   “我如果哄他戒酒了,你怎么谢我?”   我用胳膊撞了撞孟希莱,他薄怒撞了回来,一张脸微微泛红:“你这姑娘,怎么如此轻浮?”   我皱眉上下打量他:“你不轻浮了?被你这个红都城内最轻浮的公子哥说轻浮,我真是羞愧难当啊。”   “你……”   “没事你就滚吧,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孟希莱甩袖暴走的模样倒是蛮可爱的。    ☆、4.7   夜晚孟希寞又登门借酒消愁,喝了几个时辰杯盏未停。   我抽了点时间端着一壶酒上前,大大方方地坐到他面前,鼻尖又嗅到弱弱奇香。我说:“我请你喝酒啊。”   “整个红都,大概只有你会请我喝酒。”   “因为你身体不好?”我呷了一口花雕,“其实你五百多岁了,又不是三岁孩童,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咯,该吃吃该喝喝,要是身体承受不住的话自然会停的。如果你承受不了还我行我素,那么劝你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月牙姑娘好见解。”   “我打听过了,任老板好风雅,琴棋书画诗酒花,最爱的是书画,尤其喜欢将书画做成折扇收藏,从前也去过人间,跟许多文人打过交道。孟城主可以从此处着手,做几首诗,画几幅画,亲手做成折扇送给她。”   “折扇?”   “对啊。”   “你也喜欢?”   我也不在意,随便点了点头。   我见他盯着我笑也不说话,以为他不乐意。   “你不乐意啊?那你买把现成的,拿扇子送她的时候把十指都戳破让她看见就行,最好还要凝着血渍,表现得生涩一些,蠢笨一些,让她觉得你是第一次送姑娘礼物,要多用心就多用心,要多真心就多真心。”   他微微笑开,嗓音清润:“姑娘确信这样就可以赢得任老板的欢心?”   “当然!现在的女子可好骗了!”   “我不信。”   “人间最吃这一套。况且孟城主是红都至尊,有权有钱又有貌,慷慨良善又专情,简直是再好不过的郎君人选。”   “可是我有病。”   “不死就好。”话脱口而出我才意识到尴尬,举起杯盏假装饮酒,挡住了半边脸。“其实我也有病。”   “喔?姑娘说说看,或许我可以帮忙。”   我开始胡诌:“心病。我从出生到现在都怕岁月。岁月就像是每天都在滴淌的水滴,皮囊就是一块石头,水滴每天都打在石头上,终于有一天水滴石穿,我就变成又老又丑的太婆了。”   “原来姑娘怕衰老。”   “在人间没有女人不怕衰老的。即使是狐,也要勤加修炼才能抵抗岁月。你五百多岁了,能保持年轻的模样肯定耗了你不少气力吧。”   “希寞不才,有始祖遗留宝物香袭人为伴,倒不需要勤加修炼维持年轻。”   “还有这样的东西!”   “确实。”   “那你借我玩玩呗。”   他沉吟半晌,面露为难之色,我也知道我可能是疯了,所以以为随口一说便能将香袭人拿到手。我难过地撇嘴,失望至极。   “月牙姑娘,你容我想一想。”   他的清润音色入我耳中,我眼里立时升起万般华彩,激动地整个人都飞起来了,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只要你借我,我半条命给你都行。”   “真有那么害怕?”   我眨巴眨巴着眼眸,调皮地说:“你看我美吧。”   他赞同地点点头。   “我这么美,又见识过国破家亡,所以怕的不会是死,而是死得很难看。你想啊,如果我死了,容颜老去,皮囊腐朽,那些纨绔子弟有谁会去吊唁一个老太婆?我可不想在地下还冷冷清清无人陪伴。总要在世上留点念想,让别人茶余饭后地念叨下,说那谁谁谁真美呀,死的时候依然美。”   他复又笑了笑,说:“月牙姑娘,你真的很虚荣。”   “对啊对啊,我真的很虚荣。不知道会不会改?”我说着,手托腮,支在了桌子上。   “月牙姑娘,你陪我做把折扇吧。”   “嗯嗯。”我捧着自己的脸,微微笑着很是顺从。   你是我的希望,香袭人就在你手里,我哪敢不从?哪怕你不说,我都要跟着巴结你的。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了床,换了一身曳地紫色宫装。孟希寞派了轿撵来接,我大摇大摆地乘着紫金轿撵由八个女侍抬着飘过红都上空,有些窃喜,又有些虚荣。紫金轿撵飞过红都主城,一路飞向最外围的枫树林,我这才发现孟城主家的私有宫城隐在枫林深处,隐在大山之中,红都狐众称其“红叶宫”。   紫金轿撵一路畅通无阻过了宫殿正门,俯瞰之下,只觉此宫城占了红都约三成的面积,待到落地,竟发现路经之地铺满玉石,日光之下熠熠生辉,怪道红都狐众叹孟希莱财如山海,简直是窃贼的宝地。   我进得小书房的时候,孟希寞正面朝窗外天光发呆。我偷偷地步到他身边,站他身侧有样学样地往外看,他一回头磕到了我的下巴。   他的语声极是温柔,带着一种病态的柔弱:“做什么呢?”   “我在看你看什么东西。”   “那你看到了什么东西?”   “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还有几只不知是否成精的麻雀。”   他的唇边扬起一抹笑花:“说得倒也没错。”   我在房内四处张望,说:“你请的先生呢?怎么还没来?”   “我看你说得那么轻巧,便没有请先生来教。所有的材料我都备好了,扇骨我备了象牙、玳瑁、檀香、沉香、粽竹,雕漆还是漆上洒金,或者螺钿之类的,还有镂空,不知道月牙姑娘你倾向于哪种?你看看缺什么。”   我整个人都傻了,良久,结结巴巴地说:“从前你有用折扇吗?把它拿出来我们拆开研究下。”   “……我还是去请个先生吧。”   我性子急,又粗手粗脚,做什么都不能专心,想学着在粽竹上雕朵小花,却弄得一手是伤。为了香袭人,皮肉之苦没少吃,却始终不知道它长的什么样子。   庆幸的是孟希寞是个怜香惜玉的君子,见我受伤比他自己受伤还要着急,激动地嚷着要唤狐医。   我坐在椅子上,高高地举着手在他眼前晃:“不用叫狐医,擦点金疮药就会好的。”   “不仔细处理,可能会留疤的。”   “不是脸没有关系的,就是有点儿疼。”我朝着他讪讪地笑,“我说的你都当笑话听就好。”   他也没有说什么,狐医到的时候只让他留下了药箱,而后拉过我的手为我上药。我注意到他的视线异样,好像看到了我腕上的伤疤。他抓着我的手无法克制地轻颤了一下,而后动作更加温柔。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白嫩干净,药粉撒在我指尖,略微有些刺痛。   我调笑道:“你对姑娘们都这么好吗?还是你对世间男子也是一样的态度?”   “你腕上的伤看过狐医吗?”他低着头,一头卷发长长的,遮住了他清逸细致的脸孔。   “抹不去伤疤,不治也罢。”   “怎么受伤的?”   “没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真诚地微笑。我并不想笑,可眼睛和嘴角莫名其妙地弯了,就像从前我谩骂花誉似的,不受控制。我想我可能是病入膏肓了。我默默地担心起来,觉得这大抵是红都大伤的后遗症。   “月牙姑娘,你活得如此开心,可有什么未竟的心愿?”   “啊?”从来没人问过人这样的问题,我茫然地盯着他。   他抬起头来,眸光沉沉:“你年岁尚小,不知道五百年前是什么样的岁月。那时候群雄逐鹿,由于各方灵力高超,比现在乱上十倍。我的父母亲跟着当时的碧宗宗主碧律征战四方,我和阿莱则被留在了家里。当时我们只有十几岁,灵力低微,在那个年代就好比蝼蚁。虽然有家奴保护,但难保不会遇上更强大的。又怕父母亲战败身死,国破家亡,我们长久地活在恐惧和孤独当中。有一年,银狐与善狐同时看上了红都——当时红都还不属于碧宗,以善狐为首的霍宗在后方掳走了我与阿莱。我们在霍宗的后营吃尽了苦头,交战之日被他们作为筹码以特殊的法诀吊在了城楼上。我父母亲怕影响军心,欲用二十七枚飞针将我们射杀。我闭着眼从容赴死的时候,有一个姑娘从城楼上飞身而下,挥袖挡开了暗器,破了法诀,断了铁链,将我们送到了父母亲的怀中。”   我插嘴说:“是谁啊是谁啊?”   “我没有看清她的脸,阿莱比我勇敢,一直是睁着眼的。我要他将她的相貌画出来,他却怎么都不肯。最后才知道,她是善狐圣君霍华燃自小被掳流落在外的妹妹霍卿卿。”   我心虚地收回了手,试试探探地说:“她有这么好心?”   “你都知道她不会那么好心。”他淡淡地笑着,“后来我听说当时她和霍华燃置气,于是让我和阿莱白捡了便宜。”   “那后来呢?”   “很明显,红都现在是我的。”   “为什么?”   他目光奇异地望着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看起来,你好像不希望善狐战败。”   我手捧着脸蛋,甜甜地笑着:“善狐圣君有一半赤狐的血脉嘛,我跟他母亲是同族啊。”   “你小小年纪居然知道这么久远的事情。”   “家里的长辈常说这些故事,都说宁愿看着善狐独大,也不愿银狐雄霸天下,就因为霍华燃的母亲是赤狐公主欧道情,是欧道生嫡亲的妹妹。”   “月牙姑娘真实诚。”   “我不说你也知道的。对了,你方才问我有什么未竟的心愿,是不是自己有啊?”   “我总觉得自己欠了她一条命,阿莱说当初她救我们虽是事实,但我们不过是她和霍华燃置气结果下得益的棋子罢了。”   “他说的没错啊。”   “我一直想要还她这个人情。三百年前她自裁,我想见她一面都不能,现在,倒听说她活了,或许会途经红都。十多天前碧大公子不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救了她吗?”   “你想做什么?”   “我想帮她。”   我心内对这个不思进取却夸下海口的孟希寞嗤之以鼻,却不得不赞赏他的较真令我很高兴。我不再询问,只捧着脸瞧着他。   “你或许不知道,狐主跟她有很深的仇怨,今世投身为狐,也是因为她。”   我大为不解,甚至极其诧异地站起身来:“什么?” ☆、4.8   他犹豫了一下,说:“这件事本是个秘闻,但他素来与我交好,不对我隐瞒。他前世是洛阳最声名显赫的少年贺君年,那时候是三百多年前,还是西晋末年。之所以声名显赫,是因为他如现在狐众传说中的我一样,财如山海。当时的霍华燃想用金山银海笼络西部的镜狐,于是看上了人间的财富。那个狐族兵荒马乱的年代,谁不知道善狐最厉害的不是灵力,不是兵器,不是谋略,而是霍卿卿的美色。她很快令贺君年泥足深陷,成为贺家未来的主母,贺君年甚至许了她自由支配贺家财产的权力。她也不负霍华燃期望,在贺君年远行之后,短短半日之内移走了贺家除房屋田地之外九成的财富。”   “我打断一下,要人间的财富的话施个法术偷摸着搬走不就行了吗?用得着骗吗?”   “如果真有那么简单,为什么我家从不失窃?关于偷盗这回事,在狐族是不会发生的。因为上天根本不允许我们以术法侵吞他人财物,除非对方允许你支配。你这么问,确实是狐?”   我讪讪地笑:“我没有偷过东西,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贺君年从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平生唯一一次真心相许,却被心爱的女子骗了大半家财。他看到霍卿卿留的书信,知道她是狐,就遍寻术士,希望能找到她,散尽家财之后终于找到一个颇有道行的术士,给他指了条明路,他得以见到霍卿卿,却是被百般羞辱,伤透了心。他挥剑自刎时许愿来世为狐,给霍卿卿同样的伤害。之后,便投生到了碧宗宗主膝下,成为他最后的子息。他生有仙根,天赋异禀,天界时常派来使者邀他上天做官,他都拒绝了。狐众都以为他不愿受拘束,但我知道,他是为了霍卿卿。”   我情不自禁缩了下身子,心想或许我只是一个自以为很美很聪明很厉害的小姑娘,但在碧云模眼里我不过蝼蚁。   “你能怎么帮她?”   他作出沉思的模样,眼睛却在凝视我,一双美眸仿似黑夜里闪烁的一点荧光,良久,含笑道:“从前我会想,大不了用我这条命向狐主换她自由平安。现在却不这么想了。”   我震惊道:“你不愿拿命换了啊?那你还有什么?难不成他稀罕你的金山银海?”   他把头转向一边:“这些年,我的金山银海帮了他许多,他或许多多少少能卖我一些面子。”   “你们不是私交很好吗?”   “月牙姑娘,私交很好不代表我可以干涉他的私事,毕竟那是他和霍卿卿的恩怨,我不该插手。”   我着急道:“你不插手她可能会很惨的。”   他似笑非笑地瞧了我一眼,说:“三百多年前他爱过她,在被骗去大半家财后亦不死不休找她,找到之后也没有伤她。他带着前世记忆而生,纵使恨彻天地恨透她,关于从前,多少还是眷恋的。人间不是常说爱之深恨之切吗?即使下得了手,也不会很过分。”   “你说这话我可不信,欧赫茨发疯的时候可是将血溱浠灭了满门。”   “我了解他。”   我有些怀疑:“真的?”   他好笑地盯着我:“即使我帮不了她,碧大公子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他们碧宗内部利益错综复杂,只要任何一个跟狐主过不去,霍卿卿都能受益。”   “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   “现在手不疼了吧。”   我张牙舞爪,摇了摇头:“你把我包扎得筷子都拿不了了。”   “我可以喂你。”   “不用。”我习惯性地摇头,话刚说完才反应过来,实在太尴尬。我讪讪笑着扭过头,没想到这红都城主也是个口甜舌滑的家伙。之前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我在紫金轿撵里拆着纱布,大庭广众之下落在千酒阁前。我觉得很风光,却没想到当我低垂眼眸踏出脚步的时候,一道绿色长鞭疾来。我闪躲及时,长鞭卷过轿撵上垂挂的珠帘,洒落了一地的珍珠。   我这才看清对方是个满头珠翠的宫装女子,皮肤虽不白皙,但十分娇俏,年华正好。   我长裙曳地行动不便,从轿撵上跳下来的时候几乎摔倒,躲闪之间撞翻了街上的许多小摊,所幸还有点灵力,不算太狼狈,可我终究打不过这个出手狠厉又暴躁的疯姑娘,被她一鞭子抽得滚翻在地。   我在地上的时候就在想,为什么狐族的姑娘总爱使鞭?难道鞭子在狐族很流行吗?   “等等!”在我毫无反抗之力的时候我终于耍起了嘴皮子,“我不服气!”   “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凭什么不服气?”   我捧着自己的脸,水眸汪汪,我说:“我的脸很好看,我不会不要的。”   她跺着脚抱着头狂叫了几声:“你还能再不要脸一点吗?”   “我来红都不到半月,不曾得罪人,不太懂自己为什么要被打。”   “你不懂?你可以站起来问问,这条街上,甚至是整个红都,哪个姑娘不想打你?即使是已婚的女子,都想将你扒皮拆骨吧。”   我仔细想了一下:“因为我太嚣张?还是我太霸道?或者我太……为了孟城主还是孟二公子?”   “看来你还不算蠢。”   紧接着又是一鞭。   我来不及闪躲,又不敢用雪域心,只好闭着眼睛捂着脸,暗骂红都人情太冷。我听到鞭子落下的声音,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我慢慢地睁开眼,却见孟希莱正抓着她的鞭子。   他叫她绫儿。   我迅即起身躲到他身后,大着胆子认真对她说:“我跟孟希莱之间清清白白,我们只见过三次,从没有越矩,我可以发誓。”   “谁管你和他清不清白!”   “你这姑娘怎么比我还泼辣?”   孟希莱说:“绫儿,你听我解释!”   “对,你快点跟她解释!我先走一步。”脚还未迈出,又吃了一鞭子,我只好在孟希莱身后躲得死死的。幸运的是这家伙极护我,她移一步,他便跟着移一步,恰恰挡在她身前,将我护得死死的。   “绫儿,我保证她跟我哥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却什么都听不进去,鞭子指着我,随时要抽过来:“五百年间从没有女子乘着轿撵在宫中自出自入,一个也没有!她,她打破了这一切。她还陪着希寞哥哥做愚蠢的折扇!还拿走了绿绮!我跟希寞哥哥要了很多次他都不舍得给我!她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只要跟希寞哥哥说几句话,笑几下,他就什么都给她!就像个卖笑的!”   “他喜欢的不是我,他喜欢的是……是……”我指着千酒阁,却差点被孟希莱折断了手指。我抓着手指疼得泪眼汪汪,口里念叨着“他喜欢的真的不是我”。   我委屈地掉下了眼泪,也不知她何时被孟希莱哄走的,孟希莱转过身跟我说话的时候,我还在莫名其妙的情绪中不能自拔。   “别装了,她走了。”他见我仍在哭泣,几乎失了耐性,一双碧眼年轻狠厉,“我叫你别装了!”   我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你干什么对我吼?你喜欢她,她喜欢他,他又喜欢她,关我什么事?早知道为了那些破铜烂铁我要忍受这些委屈,我就不贪了。”   “破铜烂铁?那堆破铜烂铁够得上人间平民万万年的花销!”   我哭得更大声,几乎难以自控。眼前是迷茫的繁华街道,狐众来来往往,而我抹着眼泪就像个傻瓜。   或许我们正被驻足观赏,所以孟希莱收起了他暴躁的嘴脸,好声好气地对我说话。   “霍姑娘,你别哭了。只要你不哭,这条街上的任何东西我都可以送给你。”   “我也很富有,你哥给了我十万金!”   他竭尽所能朝我微笑:“你哭的样子很难看,你要整个红都都记住你丑陋的模样吗?”   “你孟二公子盛世美颜,怎么会管我难不难看?”   “我再美也不及你美。”   “你这个骗子!”而后又补了一句,“虽然这是事实,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想的。”我甚至觉得我是要哭一辈子了。   他板着脸:“大小姐,你到底怎样才不哭?”   “我想回家。”   “我不拦你。”   “人家已经哭得没有力气走路了,现在轿撵也被那个疯丫头赶走了,你叫人家怎么回去嘛?”   “你不要撒娇好不好?我受不了,简直是快吐了。”   我一边学着疯丫头跺脚,一边嚎啕大哭。   “你到底想怎样,大小姐?”   “我要你背我。”   我跳上孟希莱的背脊,抱着他的脖颈,暗暗勾着唇角无声大笑。   这个家伙也不是很讨厌的嘛,虽然有时候脾气有点大,但一个怕女人哭泣的家伙是坏不到哪里去的。   “你喜欢那个疯丫头,那个疯丫头知道吗?”   “你好烦你自己知道吗?”   “我猜她知道。”   “多事!”   我在他背上都能感受到他白我一眼。   他在一个岔口停下:“是转左还是转右?”   “糟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应该快到酉时了吧。”   “你怎么走得这么慢?”   他龇牙咧嘴:“你再说就给我下来!”   “就不下来就不下来就不下来,我累死你!” ☆、4.9   很快便到了宅子前面,孟希莱是不懂礼数的登徒子,习惯穿墙之术,径自驮着我穿墙而过,迎上院中正在读书的师父的视线。他放下书本站起身来。   我迅即从孟希莱背上跳了下来,双手捂着整张脸一边哭一边朝他跑过去。   “师父,我被打了,卿卿方才被打了。”   身后孟希莱崩溃地喊了好几遍“又来了”。   我不由自主扑到师父怀里嚎啕大哭,又是撒娇又是耍赖:“从前花栖打我一掌你就说要剁他一只手,现在我当街被个疯婆子抽了好几鞭,你是不是应该把她皮扒了?”   孟希莱闻言拔腿就冲了过来,一把拉开我:“你别乱来啊。”   “师父啊,卿卿好痛好痛。那个疯婆子看卿卿灵力低微,一鞭又一鞭,把卿卿的衣服都抽烂了,都出血了,师父啊。”   孟希莱紧张得就好像自己的皮要被扒去做衣裳似的,又是拉又是扯的,将我本就破烂的宫装撕得更加狼狈,露出大片的肌肤。我一脚将他踢开。   “你又踢我!”   我拽着师父的衣袖躲在他身后,吐舌头气他,大声嚷着:“就踢你,踢死你,你敢还手我就接近你哥做你大嫂!”   “你敢碰我哥一根指头我让你没命出红都!”   “师父啊,他恐吓我!”   久未出声的书生终于扭过头对我说话,仍是淡淡的:“去换件衣服吧。”   我委屈地低下头,咬着唇盯着鞋面不出声。   他悠悠然上前几步:“孟公子,卿卿还小,不懂事,说过什么都是小孩子胡言乱语,童言无忌,你可以理解的吧。”   他说完就消失了,留我和孟希莱四目相对,在院子里尴尬了许久。   “你不走啊?是不是要我踢你走?”   我坐在房里生闷气,也不想换新衣裳,听到敲门声也不想应,没想到师父只敲了几下就没再敲,静悄悄走了。   “世风日下,世态炎凉!”我转念一想,“没理由被那个疯婆子满大街追着抽鞭子也不报仇的啊,我这么坏,当然有仇报仇,片甲不留咯。”   我高高兴兴地换上一身黑色劲装,在千酒阁乖乖弹琴等孟希寞出现。他出现的时候我拿上一只杯盏,蹦蹦跳跳到他面前坐下。   他说:“只端着酒杯过来,是要我请你喝酒?可我看你已经醉了。”   我突然高声:“孟城主,我要跟你告状!”   他轻笑一声,执起杯盏一饮而尽:“说说看。”   “今天我从你家回来的时候,被一个疯婆子满大街抽鞭子!那鞭子可厉害了,抽得我皮开肉绽,我啊,差点出不了门!”   “我听说了。”   “啊?这么快就人尽皆知,那我岂不是丢尽了脸?”我捧着自己的脸,无地自容。   “她是我表妹,叫芈绫,自小在我身旁长大,我对她很是纵容。”他眼里掠过一丝歉疚,“对不起,月牙姑娘,是我没有管教好她。这杯酒我敬你,算是我向你赔罪,如果你觉得不够,我们再商量。”   我拦下他的酒杯,嚷嚷道:“当然不够啦。”   “不知月牙姑娘想要如何?”   “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答应?”   “如果月牙姑娘要日月星辰,恕我无能。”   “我怎么会肤浅地跟你要日月星辰呢?你当我傻瓜吗?”   他笑得开怀:“我以为天下女子都会这样说。”   “我要的很简单,就是……”我笑眯眯地盯着他,“你不再饮酒。”   他身子一僵,碧绿的眸子泛起一丝涟漪,却保持着执杯盏的姿势半天没反应。后来,他终于反应过来,露出玩味的神色,一双碧眼轻飘飘的,放下了杯盏。   “好。”   我激动地拍着桌子:“做不到就不是狐,是……”   “是什么?”   我吐了吐舌头,垂首不语。   “我没去过人间,但听说凡人喜欢将人骂作猪狗,不知道月牙姑娘可是这个意思?”   我更不敢抬头了,只低声说:“对不起啊,我在长安待过一段时日,沾染了凡人的言语习气。我太无礼了。”   “所幸你还知道自己无礼。”   我掰着指头数落自己的不是:“我还很任性,又好吃懒做,飞扬跋扈……”   他轻声笑开:“倘若哪家公子娶了你,家里肯定热闹非常。”   “是啊,如果对我不好,我就烧田烧屋;如果三妻四妾,我就打残他。”   “然后呢?”   “然后我再找个新的,宠我爱我,把我当作宝贝。”   “我很想知道何种门庭才能教养出姑娘这样特立独行的人物,不知令尊令堂可还健在?”   我忧伤地低下眉眼,满脸都是戏。   “姑娘私事,是我唐突了。”   我抿着唇:“我讨厌他们。”我缓缓起身,说得就像真的一样。   “月牙生于花都,自小便得父母亲视同掌上明珠般疼爱,但月牙长大以后家庭开始不睦,父亲对母亲非打即骂,近年来变本加厉,母亲软弱虚荣,不愿自食其力,月牙累心已久。多日前父亲狂性大发,若不是月牙挡在母亲身前,母亲或许……月牙苦劝母亲无果,只好离家。前些日子听说花都被困,想方设法都回不去,等到花都陷落,回家已来不及了。”   “勾起姑娘伤心事,希寞实在……”   我打断他的话:“月牙并不伤心。或许城主大人认为月牙是可怜之人,但月牙并没有城主大人想象的那样可怜。常言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月牙……确实可恨。”   “月牙姑娘……”   “月牙本性凉薄,自以为风华正茂,不愿被俗事所累,想要逍遥于世,所以才舍弃那个不堪的家。孟城主,月牙如此直白,你会否觉得可怕?”   他只是笑着摇摇头,似乎并没有觉得不妥。   “那以后月牙还可不可以去红叶宫玩?”   “姑娘想玩什么我都奉陪。”   “真的?”   “真的。”   我蹦跶几步上前,笑嘻嘻地拍了拍孟希寞的脸,说:“果然是真的。”   他僵了一下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以后也不生气。平易近人,慷慨良善,难怪得红都狐众爱戴。   “那你陪我出去逛逛夜市吧。总觉得有城主相伴,面上特别有光。我啊,就是这么虚荣。”   “虚荣不是罪过。”   狐族夜市和人间夜市相差无几,玩多了也无甚兴趣。与其说是孟希寞陪我,不如说是我陪他。不过红都狐众倒是跟着我们从头走到尾,就像是在看珍禽异兽。大抵是孟希寞独身多年的缘故吧。   “月牙姑娘,红都的夜市与你们花都的夜市有什么不同?”   我咬着一串冰糖葫芦,不假思索地说:“红都的更繁华一些,好吃的好玩的都比花都的多,看起来像是时刻在跟随长安的脚步。吃吗?要吃吗?”我举着冰糖葫芦在他眼前晃。   我以为以他之尊会躲开,没想到他微微俯首咬了一颗,白皙的脸颊鼓了起来,意识到失态以后,又是忙着捂嘴,又是忙着咀嚼,十分可爱。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回眸却见熙攘狐众盯着我们一动不动地瞧。   他却丝毫不在意:“月牙姑娘平时有什么喜好?”   “有啊,”我望着他的眼睛,恬不知耻地说,“我喜欢做善事,前些天就在南边的林子里给了贫苦狐众好多金子。”   “什么?”   “啊?”我对他的回应表示讶异。   “月牙姑娘的意思是红都如今有许多流民?”   “刚开始我以为都是红都本地的狐众,询问后才知,他们都是从迷国、禹国逃难出来的。城主大人得空的话可以跟狐主陛下说一下,别让迷国、禹国的百姓太难过,毕竟现在都是自己的子民。”   “我给姑娘的十万金,姑娘都花完了?”   “还有很多。我打算买一条街,头半年免费给那些流民使用,让他们自食其力。城主大人不会不肯接纳外族狐灵吧。”   “月牙姑娘总说自己本性凉薄,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我是在给自己积德,说不定这样我就会心想事成。”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后来我听说他将自己名下空置的铺子都外放给了流民使用,租金后期收取,除此之外受益的还有红都本地的贫苦狐众。狐众感恩戴德,交口称赞。   我心里美滋滋的,虚荣心膨胀到了极点。    ☆、4.10   夜晚城中下起暴雨,直到天亮雨也未停。我梳洗完毕出了房门,看到城主大人怯生生地拿着油纸伞立在院中,又是一袭烟灰色纱衣,只是花纹略有变化。   我弯起眉眼,远远地朝着他甜甜地笑,大声地喊:“你不会又是来我家吃早饭的吧?”说完我迎着风雨冲到了他天青色的伞下。   他立刻将伞移到我这边,自己被淋了大半,烟灰色的衣衫变成了深重的灰色。   我将伞推了回去,说:“我身强体壮,不要紧的。”   他不知从哪里幻化出了一把精致的蕉叶形团扇,说:“这是我连夜赶制出来的。扇面用的是细薄的象牙丝,再镶上染了色的芙蓉花,扇边是玳瑁……”   我着急地打断他的话:“真漂亮,任老板一定会喜欢的。”   “这是送给你的。你看我一双手全是伤。”他就像个孩子似的对我张开了十指,以伤痛索要糖吃。   我一时间蒙了,耳边是哗啦啦的雨声风声,清晰可辨。我不知该说什么,因他已在近前,我下意识地后退想逃,却被他揽住了腰肢。   我莫名有些紧张:“你放开我,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你骗我。”   我一头雾水:“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这样就可以赢得姑娘欢心。”   我被他一语噎住,又不想落于下风:“我不是寻常姑娘,这套对我没有用。”   “你当然不是寻常姑娘。你若是寻常,我又怎会迷上你?我甚至很想你。天天想,夜夜想,无时无刻不在想。”   因正站在他身前,呼吸就在我额上,我的心跳加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此时此刻的我本应该拍着他的肩膀叫他不要开玩笑,却莫名其妙地低垂着眉眼装起天真腼腆的少女来。我很郁闷,又很紧张。我想跟他说点什么,一抬头对上他低着的碧绿眼眸,噙着笑,仿似一池春水。   我在他怀里掰着手指数数,数完了以后吞吞吐吐地说:“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了,七天都不到,你是不是太着急了?”   “可我却觉得,你来得太晚了,不过晚到好过不到。”   我挣扎着说:“你这样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心都乱了。”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扇自己一个耳光。   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地戳了下我的额头,说:“你可以慢慢想。”   我摇摇头:“这种话我从没有听过。”   “真的?”他有些怀疑,“可你却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我呵呵笑了几声:“这句话我倒是听过很多次,都听腻了!孟城主,我不知道如何回话,不如你先静下心来想一想,我适不适合你。我自私凉薄又虚荣贪财,十指不沾阳春水,还憧憬不劳而获。在人间,没有人愿意娶这样的女子做妻子的?”   他垂眸笑道:“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我摆摆手道:“不行的,你想想看,有朝一日各城城主带自己的夫人聚会,我没有端庄之态,高兴起来疯疯癫癫,不高兴的时候不但疯疯癫癫,而且还会胡言乱语得罪别人,会丢尽你的脸,坐红都的第二把交椅实在不可想象。”   “我偏偏喜欢你这样。”   我干笑几声,暗笑他有病。   他将我的不屑看在眼内,我却看到他眼底心里的宠溺,仿佛我与生俱来就能看穿人心,甚至认为我看见的、我认为的都是最真实的。   他谆谆善诱:“同我在一起有许多好处。你知道,我有一座城池,我有金山银海,我还是银狐地界里数一数二的贵胄。你跟我了以后,任何东西都唾手可得。你未竟的心愿我可以帮你达成。你若想要自由,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倘若喜欢游历天下,每年留一些时间陪我就好。我如果有时间而你也愿意,我们可以携手天涯。”   我咬了咬嘴唇:“听起来是很不错。”   我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赶紧摇头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优雅地点了点头:“你刚才的话我可以当没听见,但一旦你应承了,我就不许你反悔。”   我一脸愕然,正仰着脸想跟他理论,冷不防一个吻落在额上。   我吃了一惊,手掌覆着被亲过的地方,甚至结巴了:“你你你……”   “寻常女子遇到这种事情,第一反应是动手,至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你到现在还没有打我,或许我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你也是喜欢我的。”   他睁着碧绿的眼眸,伸手抚弄我的鬓发,为我擦去发上的水滴,含笑道:“如果今晚我没有想你的话,我就明日再来找你要答案。如果明日你亦不能给我答案,我会认为我的胜算很高。因为我父亲曾对我说,拖得越久越是有利。一旦我在你眼前晃个三五七年,你无论如何都逃不走的。”   这不是无赖吗?   他说着,贴上我的耳畔:“记住,同我在一起有许多好处。”   他将纸伞转交到我手中,我愣愣地接了过来,一转眼他已消失不见。我在原地站了许久,转过身却发现师父立在屋檐下,一动不动,幽蓝的明眸如潭水死寂。一回头就能看到他,我却始终没有注意到。   他在我视线中离开,轻轻的,静静的,仿佛从不曾来。   我追了上去,随手将纸伞一丢,追到了他房中。   我看他一眼,说:“你都看见了?那你怎么想?如果虚情假意能骗来香袭人的话,我觉得不妨一试。”   他的脸绷得很紧,语声却是淡淡的:“你现在倒是清醒了。”   “师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嘱你勤加修炼《燕狄游记》第七十六页,你是不是忘了?”   “这几日我都在千酒阁,夜里回来也都很晚了,没有时间,”话说到一半我终于反应过来,“我这些日子总是难以自控,所作所为非自己所想,是因为没有修炼的原因?”   他生气地瞪我一眼:“你可知你已不是你?”   我看他一眼:“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日你所作所为,皆是霍卿卿的做派。”   我不敢随意接话,仔细想了一下,目瞪口呆:“那个霍卿卿?怎么会?”   “寻常生灵死后,必过奈何桥,必饮孟婆汤,但在此之后过轮回隧道之前,还须经一道关卡。”   “什么?”   “销魂。销魂之术,用以销毁旧人魂魄。有神秘人在霍卿卿死后阻了此术,致使你投生之后体内有两个霍卿卿存在。花都一行令你元气大伤,新魂压制不住旧魂也是情理之中。”   “你为什么不早说?那怎么办?怎么办?”我急得团团转,“是不是我潜心修炼就可以抑制旧魂?可是这始终治标不治本。或者,师父有没有办法施销魂之术?”   “只要你潜心修炼,她是不会再影响你的。”   我见他漠然,知他不会多说,只好躲回房中照着《燕狄游记》之法苦练。翌日向任恩娘请辞,闭门不出。   师父步进门来,淡淡地说:“物极必反,注意节制。”   “我不能让她影响我的,如果让旧魂占了身躯,即使我集齐圣器令哥哥复原,对我也没有意义了。”   他勉强笑了一下,眼角是淡淡的伤,却未说只言片语。   “再说,如果我死了,师父在这世上会很寂寞的。没有我在师父面前晃悠,师父的日子该多么无趣啊。”   他绽开一抹笑:“你不气我,我已经够高兴了。”   我下了床榻走到他身边,极尽温和之态:“师父,你不开心吗?你不开心就说与卿卿听,卿卿为你分忧解愁。如果……如果师父是因为帮不了卿卿才不开心的话,卿卿觉得不值得。”   “你不会懂的。”   我抿着唇,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侧。   “你记不记得我在送你入冰宫之前曾对你说过一句话?我说,你是旧的霍卿卿,也是新的霍卿卿。”   他说完便走,我呆呆地沉吟半晌,又听他在远处对我说:“孟希寞在外面等你,你出去吧。”   我步出房门,挥动衣袖开了朱漆大门。   这个端方俊逸的城主仍是一副君子做派,除了眼角淡淡的皱纹,几近完美。    ☆、4.11   “城主大人的脸色好像好了许多。”我说话的模样仿佛昨日什么也未发生。   “月牙姑娘慧眼,我戒了酒,还开始吃药。”   “城主大人想通就好。”   他凝注我良久,感叹道:“其实我活了五百多年,尝过酸甜苦辣的滋味,却从未试过相思。平常我在戌时去千酒阁饮酒,但今日我迫不及待,未时便等在阁中,滴酒不沾也能坐足两个时辰,直至酉时不见你出现才发现阁中没了琴案。我想我已相思入骨。”   大中午的,忙不迭来表白,也不知他是不是闲得慌。   我攒出一抹笑颜,稍稍挣开了一些:“你昨天才跟我说过这些,今天又来,会不会太着急了点?”   “我担心城中有比我更有勇气的男子,他先我一步,万一抢走了你,我可是哭都来不及。”   我一脸尴尬:“我原以为你喜欢任老板。”   “你误会了。”   我调笑道:“那你解释一下。”   “我喜欢的只是她的酒。从前是,现在亦如是。之所以总在千酒阁,是因为我想讨她一张秘方。”   “我可不信。”   他看我神色,大概明白我在为难他:“月牙姑娘何时变成一个口是心非的姑娘了?”   “今天。”我老实回答,“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如果口是心非能让你不再喜欢我的话,我可以一直一直口是心非下去。”   他愣了片刻,道:“月牙姑娘追求的不是自由自在吗?倘若为了孟希寞一个寻常狐灵,就随随便便改变,岂不是徒惹姑娘不快?”   “我不得不承认你很会说话,也很了解我。”   “你不喜欢我?”   我再次老实地回答:“我对城主你从无绮念,我一直以为你喜欢任老板,而且……而且我曾经夸口要许你一个夫人……”   他含笑点头,兀然接过我的话:“对,你曾许我一个夫人。”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促成你和任老板的好事。”   “你曾许我一个夫人,至于这个夫人是谁,是否该由我自己挑选?我选中了你,你又是否该践行自己的承诺?”   我撇嘴道:“红都的城主怎么可以这么无赖?”   他继续道:“月牙姑娘,五百年来我过得死寂,无悲无喜,无伤无畏。你出现以后,我活了过来,如同注入新鲜血液。你改变了我许多,甚至令我觉得酒是苦的,药是甜的。”   我煞有介事地跟他说:“你可能是病入膏肓,所以五识开始颠倒了。”   他也只是笑笑:“从前我以为修炼是一件浪费时光浪费精力的事情,所以常以茶延寿,以香袭人保容颜身躯不败,但你出现以后,我竟想着从根本上活得长久一些。我开始畏惧死亡,畏惧岁月,畏惧一切未知,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你别花言巧语,我不吃这一套的,我早就有心上人了。”   “月牙姑娘不同流俗,应该不会介意多个男子追求吧。”   他一脸严肃地盯着我看,映着天光,碧瞳认真又安静,与我平日所见的平易近人大不相同。   “月牙姑娘说自己自私凉薄又虚荣贪财,纵然姑娘有倾城之貌,试问世间有几个男子可以盯着姑娘盛世美颜几百几千年而不腻,令姑娘自由自在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旁人将姑娘本性视作缺点,会怕姑娘惹来祸端,但希寞却觉姑娘率真可爱,哪怕将来姑娘惹了麻烦,希寞作为夫君亦会一力承担并保姑娘无恙。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憧憬不劳而获,我孟家有大把的家奴,不需要姑娘自己动手,姑娘如果喜欢,吃饭穿衣都可以代劳。姑娘说自己没有端庄之态,高兴起来疯疯癫癫,不高兴的时候也疯疯癫癫,遇上各大城主聚会,会给希寞丢脸,但是对于希寞来说,姑娘陪在希寞身边就是给希寞长脸。姑娘若不喜欢抛头露面,那些聚会我们不去就是。希寞倒要看看,谁敢说三道四。至于得罪,希寞不觉得凭自己的身份,谁敢指责你、伤害你?”   我一直等着他来,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都在想他会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我又该如何得体应对,想了半天,却始终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诱人的一番话。他嘴角挂着纵容宠溺的笑,如珠如宝地看着我,碧瞳华彩万般。我很想抱着他,赏他一个甜甜的吻,感谢他的厚爱,却不能这么做。   我微微低了头,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个好姑娘,一旦将来遇到更好的,我想也不想就会走的,到时候狐众会笑你。我一直都说我渴望自由自在,你对我这么好,我不愿亏欠你,不想将来离开的时候带着愧疚,无法随心所欲重新开始。说到底我还是自私薄情。”   他将我的下巴轻轻抬起来,对上他含笑的碧瞳,似乎对我所想了然于心。   “月牙姑娘,希寞能和你遇到已觉得是天大的福分,至于如何留住你,是希寞自己的事情。倘若有一天你要离开,只能说明希寞与你仍有距离,入不了你的世界。”   我愣住了。   他如柳絮般轻柔的嗓音响在我额前:“我会努力活着,保持最优秀的样子,任你予取予求。若你有一天腻了,想要走了,希寞会予你所需送你离去,我这样说,你可愿意?”   我感动得几乎要落泪了。在人间住过许多年,看尽一个人为了得到另一个人使出的百般手段,却从不曾听过如此进退得宜令人心安的话语。我甚至很高兴。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他:“我……你可以将香袭人送我吗?”一说出这话我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这是他最喜欢我的时候,就像他说的那样相思入骨。他从未得到我,此刻应是对我千依百顺之时,如果香袭人都不愿舍弃的话,又何谈宠我一世?何谈任我予取予求?   我假装镇定看着他的脸庞,紧张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对他瞒了太多事情,就连身份都是假的。我无法告诉他我的身份,也不能将目的说给他听,但如果连香袭人这种身外之物都需我坦白自己、牺牲自己来换的话,那么他口中所谓的喜欢又应作何解?我不愿和他做交易,什么都不愿意付出。   良久,我偷着看他的神色,低声道:“你在想什么?”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终于明白你说的不劳而获是什么意思了。”   “那是什么意思?”   “希望我足够幸运吧。”   我暗自斟酌,觉得他大概屈服了。   “你随我来。”   我上了他的车马,拘谨地在车里端坐。车马驶过大街小巷,我偷偷瞟了他一眼,恰巧撞上他正注视我的一双碧瞳。车内光线暗淡,他的碧眼却十分光亮。我心里闷闷的,不自觉往边上挪了挪。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臂,牢牢将我锢在身边:“我不想迫你以身相许,总可以求你靠我近一些吧。”   我听出他弦外之音,心想靠近他一些便可以拿到香袭人,一下子觉得开心极了,我吧嗒吧嗒地挪到他身边,是要将他挤出车马的态势。他顺势闲闲地揽过我的腰身,身内霍卿卿作祟没有反抗,更是让我不自觉地搂上他的脖子,我觉得脸上一红。   我眼睁睁地盯着孟希寞云淡风轻的脸孔漾出若有若无的微笑,耳根子都红了,我心下无地自容,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这样的我,实在想不出从前是如何取人性命修复雪域心的。   他慢悠悠地转过脸来,又没什么表情地望着我,突然嘲笑起我来:“早知道许你香袭人就能让你激动地给我豆腐吃,我就不用说那么多在你眼中全是废话的情话了。”   我的声音放得甜甜的:“可是你说的那些蛮好听的。”   他唇边牵出暖暖的笑,问我:“真的?”   我腾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脸:“当然是真的。”   夏日风轻云淡,在孟府信步来回,踏着满地珠玉,十分赏心悦目。他迎我进了高台上一处凉亭,那个姿容清丽的姑娘伊祁正摆弄着乱七八糟的茶具,挨个儿涮洗。   照我的性子,在这种重要时刻见到孟希寞优哉游哉地泡茶喝茶我是要掐死他的,但看在他答应给我香袭人的份上,我安安静静地坐着不说话。   他轻飘飘地看我一眼,说:“你是不是很着急?”   我磨磨蹭蹭地说:“是。”   “香袭人就在壶中。”   我绷着脸皱着眉,一把伸出手去提壶,结果却被烫得掉出了眼泪,我一生气,把石桌上的茶具都打翻了。   他笑了笑,吩咐伊祁:“退下吧。”   我负了气,开始发火:“要不是你有香袭人在手,你戏弄我是要死的。”   他连声轻笑:“你什么时候这么狠毒了?”   “我还有更狠毒的时候!”   “希望我有生之年看不到那个时候。”   我咬咬牙:“我最恨人骗我了。”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我狠狠地瞪他一眼,却见他正经地抬起宽大的手掌覆在碎壶之上,不消半刻,壶中残余的大半清水化作一串柔软的透明水泡。水泡缓缓浮升,慢慢停留在我眼前,散着淡淡奇香。我这才知道香袭人是有香味的。   “香袭人要定期用水养,最适合它的环境是掌心,久而久之会产生香气。”   他隔着石桌伸过手来,轻轻掰开了我的五指。水泡仿佛感受到掌心的温度似的,乖乖地降到我掌中,竟然一瞬之间化去了我指尖的伤口。我乐开了花。   我觉十分神奇,耳畔传来他的轻笑:“脾气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就是这样!”   “这是我母亲临终前交到我手中的,你要好好爱惜。”   “临终前?”   “香袭人会随着宿体的死亡而消散,所以你这个爱容貌胜过爱性命的姑娘要好好活着。”   我假装没有听见他的话,也没有开口理他。他自顾自的换了个位子,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伸出手指抚过我的额角,又轻柔地抬起我受伤的左腕细看:“不要跟我说你这些伤都是学了人间女子哭闹上吊那套才得来的,不然我会很生气。”   我扭过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虽然不是自残,但是……”   话还未说完,我看到眼前一暗,他扑面而来,毫无征兆地吻上我的唇。   我睁着大眼睛看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要叫伊祁退下。   他闭着眼,像是陷入一个巨大的网,久久不能自拔。   微风乍起,亭旁的花草随风摇曳。   我突然很歉疚。    ☆、4.12   傍晚,他带我步进孟希莱的寝殿,当时他正用手支着下巴朝着门外发呆。见到我和孟希寞手牵手而来,就像见到鬼似的,惊得下巴都磕到了桌上。   他用一双绿瞳看着我,食指指着我,结结巴巴愣是说不出一个字。   别说他了,我都不知道霍卿卿为什么要那样做。不过我心中已有了规划。   孟希寞有事先走后,他拍着桌子站到了椅子上,死死地盯着我:“说!是不是想要我家的金山银海?我就知道你是个贪财的女人!”   我摇摇头,牵出一丝诚恳的笑容,说:“孟希莱,我们和解吧。”   他奇怪地看着我:“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我是真心实意的。”   “你真心实意地勾搭我哥。”   我撑着下巴,好笑地看着他:“孟二公子盛世美颜,是不是气我看上你哥没有看上你啊?”   他眼中闪过一丝情愫,说出的话就像孩童一般幼稚:“我怎么会蠢到相信你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真是引狼入室!”   “孟二公子放宽心,我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个靠山罢了。狐众皆知我和碧云模有仇,你哥又恰好与碧云模交好,我同你哥一起,只是不想死罢了。你,懂我意思吧?”   他从桌面上跳了下来,死死地盯着我:“你要是敢害我哥……”   我眯着眼睛,笑着摇了摇头:“他是我的护身符,我是断然不敢毁的。”   他张口还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半晌,骂了我一句:“你这个狐狸精。”   当时我正在喝茶,喷了他一脸茶水。我紧张兮兮地用袖子抹他脸上的茶水,真心充满了歉意。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似要将我一口吞入肚中。   我见他如此,立马跳开三步,先开骂:“本小姐是如假包换的凡间美人,你才是狐狸精!你们全家都是狐狸精!”   “你……”   我耸耸肩摊开手:“我并没有骂你啊,我说的是实话。”   “你就不怕我拆穿你的身份?”   “在这之前我可能会怕,但是我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只要我点头,我就是红都的主母。更何况你哥原就觉得自己亏欠了霍卿卿,你曝光我的身份对你可没有一点好处。”   他如小孩子般任性地“哼”了一声。   我飞扬跋扈地迫近他,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说得好不得意:“虽然本小姐盛世美颜,但孟城主绝非好色之徒,他喜欢我,绝不是单单因为我的容貌。他或许喜欢我的刁蛮任性,或许喜欢我的坦率天真,又或许喜欢……”   “我哥是瞎了眼!瞎了眼!”   “这句话我一定会替你转告的。”   他瞬间泄了气,端正容颜:“霍卿卿,你为什么要来红都?为什么要招惹孟家?你与狐主有仇,你自己去化,为什么寻求我们的庇护?我们又凭什么庇护你?”   我垂下头,暗暗将香袭人吐在掌中:“你看这是什么?”   “香袭人!”他失口喊了一声,便出掌来夺。我因近日勤加修习,轻易躲过,旋身那刻又将香袭人吞入腹中。   我飒然落座,在孟希莱进攻之际又狠狠踹了他一脚。我呵呵笑了几声,用雪域心捆了他。他看我的眼神都是冰,脸上有隐忍的怒意。   我把玩着琴弦,满眼都是嘲讽:“若非本小姐手下留情,你以为你和你表妹那三脚猫的灵力能沾到我一根指头?笑话!天大的笑话!”我果然好面子。   “绫儿说你不要脸,我看你不但不要脸,简直是虚伪至极!”   “对呀对呀,我虚伪我不要脸,可是你哥就是喜欢我啊,我三言两语就哄得他把这传家之宝给了我。”   我看他欲欺身而来,立马又补了一脚,他被我踹到墙角,口中闷哼不断。   我出言恐吓:“我告诉你,你若不对我好言好语,我不但要掏空孟家的宝贝,我还要自曝身份,引碧云模与孟家为敌。”   他猛地抬头,眼中有熊熊怒火,犹如被灭满门死里逃生,却没有破口大骂。   我快步到他身前,蹲下身子,扯着他的衣角笑嘻嘻道:“孟公子,孟少爷,孟大哥,小妹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你不要生气嘛。”   却没想到他侧过头上来就咬我的耳朵。我痛得哇哇叫,又是捶他又是骂他,都忘记了施术法。等我想起来的时候,我都痛得快死了。   “再不放开,我就不客气了!”   我终于领教何谓“执念”,忍着痛暗念法诀,一掌打中他心口。我闪躲及时,否则要被喷一脸血。   他被我打中以后话都说不好,捂着胸口眉头都展不开。我不知道我恢复得那么好,下手太重。   我试试探探地说:“我警告过你的,你可不能怪我出手太重。”末了又补上一句:“我不出重手你就不会把我当一回事,所以这是有必要的。”   他虽生气,但盛怒的眉眼已经松开:“你还要如何?”   我将声音压得柔柔的:“实话告诉你,我来红都只是为夺香袭人,从未想过伤谁害谁。孟城主慷慨良善,喜欢上我,香袭人来得这么容易,我始料未及。但我对孟城主不曾动过一丝歪心,即使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不作数。而且我很歉疚,是真的很歉疚。”   我按着自己的心口,希望他能相信我。   “我希望这件事情有个了结。我孤身一人,完成不了心中计划。如果你肯帮我,我保证孟家除去香袭人,什么都不会少。”   他抬头看我,就像从不认识我,眼神陌生:“你要我做什么?”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精致脸庞,说:“只要你听话,我就送你一份大礼。”   也许我指头有毒,他忙不迭地将头扭向一边,由于用力过猛,磕到了墙上,痛得咬牙。我在一旁哈哈大笑,眼眶溢出了泪花。   我替他松绑之后一溜烟跑了,摸索着找到孟希寞的书房,搬来了药箱,又吧嗒吧嗒地回到他面前,一进殿便看见芈绫扶着孟希莱往榻上躺。   我平生最爱看戏,就算没戏看,我也要自己演一场。   我一把丢开药箱,大喇喇地踏入寝殿,口中道:“这青天白日的,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要是传了出去,孟希寞还要不要做人了?孟家的脸面往哪里放?”我本就离经叛道,实在无法义正言辞,有些词穷,有些尴尬。 ☆、4.13   “不要脸的东西,本姑娘当初放你一马,你现在倒自己找上门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孟希莱在一旁静静的没有说话。   我双手抱胸说得好不恣意:“来呀来呀,等你收拾完我,我再去找你的希寞哥哥,告诉他你和孟二公子是怎么在寝殿苟且的。”   孟希莱红了脸,从榻上坐起身来:“休得胡言!”   “我要是晚来一步,说不定还能看见你们肌肤相亲。二位门当户对,两情相悦,何须苟且?”我大声笑了几下,“我月牙弯原就是冰人,若二位愿意,我可远赴京都替二公子向芈姑娘家提亲。”   “不要脸的东西,休要胡言乱语毁我清誉!”   我见她又要使鞭,赶紧说:“你看看你看看你,一言不合就动手,难怪你的希寞哥哥不喜欢你。你这样的,就孟……”   他霍地瞪大眼看我,我敛了笑容:“不知道哪个鬼会喜欢你。”   她闻言又是跺脚又是眼红,几乎要气哭了。师父时常在人前说我还小,我看她才小呢,三言两语就不行了。   我调笑道:“希寞哥哥不要你没关系啊,还有千千万万别的哥哥要你。”   “你……”   孟希莱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就不帮你了。”   “你帮她什么?”   孟希莱垂首不语。   我摇摇头,心想这一家子都是没脑子的,轻易就把我抖了出来。   “他只不过是答应不与我为敌罢了。现今我答应与孟希寞一起,总不能和他家里人不对付吧。”   她闻言失控,大喝道:“什么叫‘一起’?”   “‘一起’你都不明白,”我故作娇羞,“就是像你刚才和孟希莱做的那样,‘一起’咯。”   “胡说!你胡说!希寞哥哥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你这种……”她指着我上下打量,转着圈子直跳脚,“啊——”大叫以后不知跑哪儿去了。   我盯着榻上一脸漠然的孟希莱:“你怎么不去追啊?”   他扭过头。   “我是在帮你。”我上前几步戳他的头,“这是你趁虚而入最好的时机,你懂不懂啊?”   他白我一眼,说:“我也很想追,但是方才不知道哪个贱人打了我一掌,弄得我下不了地。”   我抓了抓发梢,很是尴尬,嘴硬说:“我以为轻轻一掌对于五百多岁的狐灵来说并不算什么,没想到你就跟豆腐似的一打就散,躺着起不来。”   “霍卿卿,你知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咄咄逼人很讨厌?”   “可是我说的没错啊。”   “你把这张嘴闭上,你的路会顺很多。”   “我不觉得我把嘴闭上你哥就会喜欢我。”   他一副我不可理喻的表情,恨不得随便抓个东西砸我。   “怎么?你想打我又不敢打啊?”   他的眼神都是冷的,就像迷国的冰雪,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不得挖出你的心看看,在你心里我们究竟算什么。”   “不用你挖心看,我说给你听,”我悠闲地在榻上坐了下来,“我心里就三种人:我在意的,有价值的,没价值的。我在意的例如我师父燕狄,他待我很好,有时候简直不要命。有价值的例如你哥孟希寞,连香袭人都可以割舍,即使他知道我是霍卿卿,知道我在骗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没价值的那些……例如你的蠢表妹芈绫,我心情好的时候逗她一下,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插她两刀。”   “你……你四处作恶就不怕遭天谴吗?”   “老天爷已夺走我最珍贵的,将来再差也不会比现在差。”   “将来?你害多少狐灵没了将来!你入冰都以后,迷国败了,国君亡了,你从花都离开,花都尸横遍野,如今你来我红都,是想要我孟家覆灭吗?”   “你可不要这样跟你的救命恩人说话,”我轻飘飘地眄他一眼,“五百年前我可是冒着天大的风险把你们两兄弟从二十七枚飞针底下送到了父母手中,把红都拱手相让,香袭人就当作你们给我的回报好了。现今我也没有想过害你们,害红都,只要你乖乖地配合我,我保证你们毫发无伤。”   “为保青春美貌,你竟如此费尽心机。”   “平时旁人说我,我根本懒得辩解,但现在我大发慈悲告诉你,我不但要香袭人,我还要碧扇。”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告诉他这些。   他猛地一惊,眼中闪过慌乱神色,镇定以后死死地看着我,就是不说话。   “在人间我是嫁过了的,我的夫君是霍因宗。他抚养我长大,我原本视他为兄长,平日总是哥哥哥哥的叫着,不知哪一日开始他瞧别的女子一眼我就拈酸吃醋。在我们成亲那日他为救我受了重伤被打回原形,有高人对我说只要集齐狐族七大圣器就能救回他。我去冰都是为了暖暖,去花都是为了鸳鸯霰,来红都是为了香袭人。离开这里以后我会去京都,去找碧云模。”   他精致的脸孔出现惊恐的神色,像是被雷劈中,哪里是我认识的那个口口声声“本公子盛世美颜”的狂徒。   我定定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你疯了!”他闻言手忙脚乱地从床榻上跑了下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跌跌撞撞跑去关门,期间还撞翻了凳子。   我说:“你不信我吗,孟希莱?”   他在门边骂得更凶:“你会死的!”   “死亡给予我唯一的痛苦,是不能和他一起死去。”   “蠢货!你知不知道在我们狐族,碧云模是神一样的存在?他在碧律膝下排行第七,却是狐族至尊,三百年间将狐族大地荡平,哪怕是他的父亲,面对他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包括你哥霍华燃,包括善狐一族,都是死在他手上,你凭什么杀他?”   孟希莱一番话说得我无言以对。我只好勉力攒出一个淡淡的笑,我说:“我看死他不会杀我。”   他看我一眼,是巴不得冲上来扇我耳光的表情。他三两步来到我身前,终究是忍了下来。   我说:“只要他不杀我,终有一日会死在我手中。”   “万一呢?”   我无力地看着他,将声音放得很轻:“那就是我不够幸运,没有福分跟我最爱的霍因宗长相厮守。”   他呆呆地盯着我,脸色苍白,而后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发出一声嘲讽的笑,声音尖锐刺骨:“没想到霍卿卿也有为情所困的这一天。在这之前,我原本认为天底下没有一个女子会像你这样薄情,像你这样毒辣。但原来对于霍因宗来说,你再痴心不过。”   我抬头看他,轻轻笑一笑:“孟希莱,你对芈绫或许是真心,但对于其他女子,你何尝不是负心薄幸?你招惹她们,又不真心相待,腻了以后就拿些金银打发她们。可你要知道,谁都会有为情所困的那一天,若你没有,是你不够幸运,献不出真心。”   他愣了愣,仿佛听不懂我的话。   我轻轻托起他的手,将他推到椅子上坐下,我说:“你好好养伤,我要去找你哥认错了。”   “什么?”   我挑起眉毛,笑着说:“我打伤了你,自然要跟你哥认错的。”   他在我身后喊我,我没有理他,一步一步地踏出寝殿。找到孟希寞的时候,芈绫正在他身边。他们在花园里纳凉品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我板着脸缓缓走了过去,他抬头看我,半晌,举起了手中的杯盏让我检查,道:“我没有喝酒,你看,这是茶。”淡淡暮光下,他说不出的好看。   一旁的芈绫见他这样,下巴都要惊掉了。   我挨着他站着,低垂眉眼说:“我是来找你领罚的,方才我不知轻重,把……把二公子打伤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他不会怪我,但却没想到他会说:“我知道了,那么,就罚你照顾他,到他伤好为止吧。你哥那边我会去说。”   我耐心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思考他的用意,我说:“好吧,其实他也蛮可爱的。”   他又淡淡地笑着说:“这几日你就在我宫中住下,熟悉熟悉环境,以后就不会迷路了。”   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时间听不到芈绫发着颤叽叽喳喳的声音。   他放下手中杯盏,目光沉静:“饿了吗?宫里酉时开始用膳,如果你饿了……”   我打断他的话,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我在来的路上已经吩咐厨房给我做吃的了。”   他笑道:“这倒是你做出来的事。”   我抿嘴,讪讪地笑,暗暗用悲悯的目光注视着芈绫。   夜里我偷偷摸进芈绫的寝殿,下手极狠将她打晕,趁着夜色将她一路拖到孟希莱殿中,使尽浑身的力气把她丢上床榻。   正是子时,天色极暗,殿中又没有点灯火。孟希莱猛地被这么大个东西惊到,以为遇刺,一溜烟从床榻上滚了下来。   “霍卿卿,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我这里作什么妖!”   夜这么黑,他看也不看就知道是我。   我蹲在地上,摸索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叔你别怕,我是在给你送一份大礼。”我打了个手势,点燃了殿中的灯火。   他淡淡地瞟了床榻一眼,回过头表情狰狞地看着我:“你干什么?”   我郑重地解释给他听:“我们人间有一句俗话叫‘生米煮成熟饭’,很多傻瓜蛋在求而不得的时候都听从这句名言煮了饭。我看咱们将来是叔嫂关系,为了你以后能给我好脸色看,我决定把生米给你送来。怎么煮饭不用我教你吧?”   他突然抱着头跳起来:“开什么玩笑!”   “啊?我不是在开玩笑啊。”   “送回去,给我把她送回去!现在立刻马上!”   我只好比他更大声:“你不是喜欢她吗?喜欢就上啊!”   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又一阵红。我笑眯眯地看着他:“不喜欢吗?那你说说看你究竟钟意谁,只要是红都里面的姑娘,我就一定给你弄来。”   半天,他咬咬牙骂我:“蠢货!疯子!有病!”   我幽幽地说:“芈姑娘真可怜啊,送上门都没人要。”   “闭嘴!”他目光凌厉,脑门上爆出青筋。   我蹙着眉头做着思考的模样,良久,说:“我想帮你把她弄回去来的,只可惜我刚才把她弄过来花了所有的力气,现在是怎么都拖不动她了。”   孟希莱怒道:“怎么拖过来的就怎么拖回去!”   我抓了抓头发,深深地望着他,一脸无辜:“她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拖她回去,恕难从命。”   此后便是大梦一场。 ☆、4.14   醒来时见不到芈绫,也见不到孟希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她弄回去的。若是他独自将那沉甸甸的身躯拖行,恐怕伤势会更重。   我纠结着这个不算重要的问题,撞上了一个宽阔的胸膛。   看见孟希莱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因他实在脏乱不堪。狐灵本身就有严重的气味,又负伤拖行重物许久,蓬头垢面绝对是情理之中。   我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说出口:“我去吩咐家奴给你沐浴更衣吧,你臭得可以去死了。”   我一溜烟跑得老远,忽略他在我身后的啸叫。   我守在寝殿外等他,他出来的时候,已是个翩翩贵公子。我看他一袭深紫锦袍,好不高贵。   “进来吧。”   他特地出来迎我进去,我有些受宠若惊,不自觉打趣:“奢侈,真奢侈。”   “你说什么?”   “我见你这么些天,你穿的从不重样,看看这领口、袖口,花纹繁复,针脚细密。你这一件就顶得上一个平民百姓一年的花销吧。”   “本少爷有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话说得急,伤又没好,未说完已开始咳嗽。   我看他都要咳出血来,大发慈悲拍了拍他的脊背。“伤没好就别这么大声说话,小心断气。”   “你……你少在我跟前晃悠,我能多活两年!”   “孟公子放心,一个月内我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却沉默了,冷着眼看了我好一会儿,后来,才神色落寞地对我说:“我希望你手下留情,待我哥好一些。”   “我已经想好了全盘计划,”我扶着他的手将他拉到了椅子上,“你听我说。”   他听我说完以后,急得拍了桌子:“不行!这样做的话很容易被发现,要是我哥发现我们骗他,他会难过死的。”   “那你说个更好的。”   “这些阴险狡诈的诡计当然是你最擅长的,本公子心思单纯,哪里想得出那些肮脏骗人的手段?”   “我看你就是蠢。”   “霍卿卿,我看你是不想走出红都了!”   “你别惹我,惹毛了我我就跟你哥成亲!”   “你……你这个泼妇!”   我考虑到孟希莱是计划中较为重要的一环,只好敛了脾气,乖乖地说:“孟大哥,不如我请你喝酒啊,我们去千酒阁喝最上等的,顺便帮你疗伤好不好?”   他冷冷地剜我一眼:“你会这么好心?”   “反正花的也是你们孟家的银子。走啦走啦。”   我拖着孟希莱上了孟家备好的车马,我一路观赏山景,一路叽叽喳喳。   “红叶宫建得好,山水环绕,鸟语花香,灵气十足,看来你的父母亲很会过日子。”   “这地方是我哥选的,宫殿也是后来才建的,他喜欢清静,”他白了我一眼,“所以我从来没想过他会喜欢你这么个聒噪的人。”   “是啊,他以前话很少的,我说几句他回一句,不知怎么的,最近话越来越多。”   “他说什么?”   “你平时跟那些姑娘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咯。”   “胡说!我哥怎么会说那些?”   “哪些?”   他生气地瞪我:“我警告你,不要在外面乱说话,现在你跟我哥的事情传遍了红都,你走出去就是代表我哥的脸面,孟家的脸面。若是被我发现你在外面乱来……”   “什么叫乱来?”   “你知道的。”   我吩咐车马停在千酒阁后门,我扶他下车后伸手揽过他的腰。他扭扭捏捏地打开我的手质问我。   “你干什么?我方才就说了你要检点、检点,你这个女人在狐族什么名声你自己不知道?要是被看见了,说我跟我哥争女人,我到何处说理去!”   他劈头盖脸将我一顿痛骂,我觉莫名其妙,叉着腰看着他。   半晌,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你看什么?”   “我在看你骂完了没有。”   他不情愿地说:“骂完了。”   我不管不顾,一把揽过他的腰就飞到了千酒阁的二楼,从一处窗户跳了进去,不曾想闯进任恩娘的闺阁。他一下子挣脱,跳开老远。   我讪讪地说:“任老板,遇见你正好。我听说你家有种酒叫千日觞,对内伤外伤都有奇效,孟二公子受伤了,想借你家酒缸泡泡澡。”   孟希莱惊道:“泡澡?不是喝酒吗?”   “你可以一边泡一边喝呀,不会浪费。”   孟希莱在缸中泡酒,我则坐在屏风外饮酒,酒上头以后冷不防丢了个杯盏进去,却不想砸到他的头。   他在里间一阵暴喝,我怕他又伤着,风一样的冲了进去,还未看到什么已被他一瓢接一瓢的酒给泼了出来,骂我不知羞。   我身子虚晃着,揉着被酒泼到的眼睛反击:“我不知羞?方才是谁选的这开放式的雅间,是我吗?是你孟二公子!”   “我是为了看住你!谁知道一转眼你会不会出去勾三搭四毁我哥声誉。”   “这些年你毁你哥声誉毁得还少吗?谁不知道你是红都的霸王,专勾有夫之妇,居然有脸说我勾三搭四。”   “我是狐,这是狐狸的天性!你是什么?你是人,是凡间的女人,是凡间的女人就要守妇道!总之我不允许你离开这里半步!”   我生平最讨厌别人说我是人,最讨厌别人以三纲五常伦理教义对我说教。我三两下冲进里间按住他的头,抢过他手中的木瓢,舀起缸里的酒就往他头上一遍遍地淋。   他在缸中不着寸缕,又不敢起身反抗,施法又起不了作用。   我哈哈大笑:“忘记告诉你了,任老板说泡过千日觞,三日使不出灵力,现在我就算大开房门让全城百姓来瞧你,你也是没办法的。”   他满脸通红,浑身都是酒气:“臭丫头!放开我!等本公子站起来,有你好受的!”   “好呀好呀,你快点起身呀,我倒要看看你赤身裸体追着我跑,你哥是什么反应。就算你不追着我跑,你哥的反应我也很期待。”   他一听蔫了。   我丢开木瓢大笑:“想不到你这个采尽百花的登徒子也会有今天,实在太好笑了。”却不曾想得意忘形,转眼之间全身被缚。   这家伙聪明得很,不但用藤鞭束缚我的四肢,还用毛巾堵住了我的嘴,甚至双手五指都没有放过。   他戳了戳我的脸蛋,又敲了敲我的头,好不得意:“我们做妖的,平日里防的就是敌人的手和嘴,因为这两个地方可以催动灵力法诀。至于心,我们是如何都防不到的,不过我看你这么年轻,灵力绝不足以支撑以心施法吧。”   我呜呜呜呜地上下打量他,给他使眼色。   “你问我藤鞭是怎么来的?”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以后,他说:“我们银狐最擅变幻之术,平日里我将藤鞭化作锦绶缠于腰间,为的是遇到危险的时候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没想到今日给你这个臭丫头用上了。”   我又呜呜呜呜地使眼色,上上下下地看他。他随着我的视线上上下下地看,这才注意到自己光着身子,狼狈地抓起旁边的衣袍乱穿一通,嘴里骂骂咧咧地说我是好色之徒。我心里那个冤屈啊。   他收拾好以后将我架到了椅子上,自己一杯又一杯地喝了起来。   我想同他说他刚才在酒缸里泡了许久,再饮酒的话恐怕会醉,却开不了口。我死死地盯着他,眼里水汪汪的。   半晌,他已然醉醺醺。他注意到我的眼神,开口说:“松开你不是不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再不许调皮耍横。”   我只不过是想警告他,他却以为我在讨饶求情。   我憋屈地望着他,想着不然就当作自己讨饶点点头吧。   他又说:“你还得陪我喝酒,乖乖的,不许顶撞不许使阴招。”他的眼神似醉未醉,红着眼,红着脸,看得我都迷糊了。   我怕再这么下去我得等到他酒醒才能行动自如,赶紧点头。   他呵呵笑了几声,慢慢地挪到我身边来,兀然伸了脖子过来。他的脸慢慢地靠近我的脸,近得我能嗅到他身上的酒香,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我生怕他对我做出什么,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眼睁睁地看着他像只狐狸一样蹭了蹭我的头,又亲密地舔了舔我的脸。   我惊得满眼泪花,想伸手擦擦又没有手,只好说服自己,他喝醉了,难免露出狐狸本性。我心想,大哥,就算你要蹭我舔我,麻烦露出原身好吗?这样子让我感觉我是被侵犯了。   我哭丧着脸,整个身子都在抖,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他果然倾身而来。纵然知道他是登徒子,喜好勾搭有夫之妇,却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会对我做出什么轻佻的举动,我几乎乱了。 ☆、4.15   我睁着大眼睛使劲儿扭头闪躲,他却轻轻捧住我的脸,吻了吻我的眼睛。他的唇艳如烈火,有着奇怪的温度。我一时失了神,回过神以后恨不得跳起来赏他几个耳光。   他说:“月牙弯,怎么会起这样的名字?真是契合这双眼,弯弯的就像月牙,好看,真好看。”   臭小子,你果然也是被我的皮相迷住了,是不是?   我觉得好笑,是真的很好笑。我想笑出声,笑出来却是呜呜呜呜的声音。   他像是理解了似的,稍稍靠前,竟抿着唇衔下了我口中的毛巾。我愣住了,几乎是目瞪口呆。我想捂着脸嚎叫一番,实在又腾不出手。   我朝他大声咆哮:“臭小子,你平时就是这么勾搭有夫之妇的是不是!”   他郁闷地勾起了唇角,摇了摇头,就像个三岁孩童,话都说不清:“我平常不这样。”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样?”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看你讨厌吧,特别讨厌。”   “你就是这么讨厌‘人’的?”   “嗯。”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而后倒到了桌上。   我想喊他松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开口说话,只好催动雪域心替我“开锁”。我正欲动手教训他,听得门上叩了几声,任恩娘推了门进来。   “二公子这是……”   我狠狠拍他的后脑勺:“喝多了。”   任恩娘晃了晃桌上空置的酒壶,笑了笑,说:“这竹叶青最上头,难怪要醉。”   我低声嘟囔:“借酒行凶,臭流氓。”   “月牙姑娘,孟城主那边发来一封口信,是给二公子的,说他被芈小姐拉着去昆城走走,嘱他这两日好生休养。”   “好,我会转告他。”   “月牙姑娘,许久没有见到尊师,不知他是否还在红都?”   “在的。近日他迷上了书本,一天到晚总在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你找他有事?”   “我想找他问一些事情。”   “喔,你出了千酒阁的大门往左,走到头以后再往左有一处宅子,他就在里面。他平时也不出门,你随时可以去找他。”   任恩娘向我道谢以后我便想着如何将孟希莱带回山中。他方才冒犯了我,我是轻易不会放过他的,心中暗笑着又打了他的头,恰好听见门外叫卖糖葫芦,一径地跳出窗户,上街寻吃食。   我沿着大街一路吃下去。狐众热情,知道我未来可能是城主夫人,都不愿收我的银子,我不想招人话柄,又不知道价码,只好多给一些,引来一片赞叹,直到天黑才想起孟希莱。   我回到千酒阁时,他还趴在桌上昏睡,我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骂道:“睡睡睡,睡死你!”   我揽过他的腰,心中竟升起绮念。我拼命地甩头,抓着他的衣襟从二楼跳了下去,我们落在马车之前。   “怎么是你?”乍一看,牵着马的竟是我初来红都的路上劫他馒头的锦衣少年。   他笑嘻嘻的:“小的给霍姑娘请安。”   “快扶你家公子上车,他喝醉了。”   “遵命。”   上车以后,他开始唠唠叨叨:“姑娘,小的回红都之后,又被公子爷赶去了京都,刚刚才回来,听说公子爷来了千酒阁,立马过来接,却不想姑娘也在此处。”   我淡淡地说了一声“嗯”。   “当日我将珠宝都留给了姑娘,公子爷很是生气,逼问我姑娘去处,我知道公子爷平生最爱漂亮姑娘,就把姑娘在昆城的事情说了。姑娘现在是正和公子爷交往吗?”   “不,我现在正和孟城主交往,而且孟城主并不知道我是霍卿卿。”   少年噤声,目光闪烁。   我终于得了清静,将孟希莱当作枕头闭目养神。山间路途蜿蜒,但晚风习习,一路走得安心顺畅,孟希莱久久未醒。直到半山腰,马突然受了惊停住不走,少年突生警觉,许久未出声。   我掀开帘子往外瞧,低声问他:“有事?”   “霍姑娘,小的觉得这里有些不寻常,要不要把公子爷叫醒?”   我一面注视着四周,一面向后伸出手拽了拽孟希莱的衣摆,同一时刻前方蜿蜒的山路上出现了许多双绿色的眼睛,他们隐在黑暗之中,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我感受到一阵阵莫名的恐惧,恍若遇到了天敌。   我低声问他:“那是什么?”   “是狼。霍姑娘,是狼。”   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我攒出一个笑容,一字一顿地说:“他们是要攻击我们吗?”   “可能是野狼,他们不受狼王管制,四处流浪。”   “狐和狼打过架吗?喔,不是,你们公子爷的灵力能赢吗?”   “如果仅仅是未修成人形的原狼。”他正经地望着我,“姑娘有得罪过狼族吗?”   我轻轻笑了两声:“或许八百年前得罪过。”   我狠狠地抓着孟希莱的衣襟摇晃他,我恐吓他:“你再不醒我就把你丢在这儿!”他却如同死亡似的一动不动,我撒开了手。“你去死吧!”   苍茫夜色中,那些眼睛逐渐靠近,及至我们眼前方化作人形,总共是八位,为首的汉子身着华贵黑衣,手执弯刀,强壮凶悍,颇有大将风范,一看便知绝非山野村夫。   “霍姑娘,看他们的打扮举止,小的以为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犯罪。”   我苦笑着:“你说他们是劫财还是劫色?”   “财色都好,就怕他们不要。”   “你从后处逃,速回红叶宫搬救兵。”   “可是公子爷……”   “你们公子爷交给我了。”   我假装淡定从车上跳了下去,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因敌方实力不明,我假作客套:“几位朋友深夜拦路,是否需要帮忙?倘若是钱财,只管开口。”   为首的汉子大声说:“未来城主夫人好大的口气,只可惜我们兄弟几个不要钱财。”   “几位是看上了小女子的才貌不成?”   他们却不笑,只看为首的汉子稍稍低了头:“夫人才貌绝佳,任谁看了都着迷。只可惜兄弟几个出身低贱,平生惟愿入朝为官,光耀门楣,夫人就是敲门砖。希望夫人九泉之下不要怪罪。”   “这么说来,你们非取我性命不可?”   “对不住了。”   只听为首的汉子一声令下,八匹狼朝我疾来,出手凌厉迅速,看他们的样子是久经沙场。   我身上有许多宝物,但只雪域心可作武器,偏偏我又不能将它展露于外,只好徒手以灵力还击。无奈对方训练有素,灵力又强,摆了个奇怪的阵法,我学识浅薄心又乱了,被围在中间不能来去。幸运的是灵力恢复不少,又有暖暖在眉心作支撑,勉强可以护住自己。唯一担心的是他们会发现车上的孟希莱。   “夫人好强的灵力!原本以为夫人小小年纪,家主派我们兄弟是杀鸡用牛刀,怎知夫人的灵力连我这有五百年修为的狼都不得不夸赞一句了不起。”   “是谁派你们来的?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夫人死后,在下自然会说与夫人听。”   “我若死了,城主绝不会善罢甘休!”   “夫人若死了,孟城主迎新夫人都来不及,哪有闲情理这些晦气的旧事!夫人还是自我了断吧。夫人是个聪慧女子,难不成要在下以孟二公子要挟?”   我就怕他用孟希莱要挟我。   “我与孟城主无亲无故,死了就死了,但是孟二公子是孟城主嫡亲的兄弟,你们敢碰吗?”   “夫人与二公子死了以后兄弟几个放一把火,再制造二位私奔的流言,到时候孟城主会以为你们躲到了天涯海角。”   竟是匹能言善道的狼!   “来呀,把孟二公子请出来!”   我眼睁睁地瞧着有两个汉子将孟希莱从车里丢了出来。我内心挣扎无比,想着若是我不管他死活,或许能拖延到救兵出现,可是他若死了,我得找谁配合我的计划?谁又能比孟希莱更合适?   我心乱如麻,几个强盗已向他举起弯刀,我想着他未曾对我不好,为狐也算可爱,长得又讨喜……   也罢,也罢,救狐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催动全身灵气突破重围,像闪电一样辗转之间去抓他的肩膀,触到他的那一刻欣喜若狂。   不料一片黑色倾身而来,我瞧着明晃晃的弯刀飞快地劈向孟希莱,恰巧也劈向我的手臂,我一着急收不回手,只能寄希望于灵力,腕上的雪域心寒芒乍现,自动弹开了正劈来的锋利弯刀。我躲得过这边,却躲不过那边,得意之际背上无端被划了一刀,我疼得龇牙咧嘴,鲜血自嘴角淌下,正欲回头大开杀戒,忽然被拦腰抱住。我稍稍抬起头,却见孟希莱揉着惺忪的睡眼。   “你个大笨狐,不等我死了再醒?”   孟希莱缓缓低下头,对方的弯刀映出他没有表情的侧脸,精致又带点痞气,是难得的好看。他痞痞地说:“对不起,大小姐。”   “杀了他们。”   他讪讪地挠挠头:“你忘了,我泡过千日觞。即使没有,我也打不过这群狼妖。”   “你说说看你有什么用。”   他紧了紧在我腰间的手掌,正了神色,对他们大声道:“我红都孟家与狼王交情匪浅,不论谁许了尔等高官厚禄,都得经过狼王的册封吧。到时候只要我同狼王说一句,尔等还有命享高官厚禄吗?”   为首的汉子瞬间低了头:“公子爷不知,小的几个若是完不成这差事,回去也是没命。”   “尔等先回去复命,所有事情本公子一力承担。”   “禀公子爷,小的出来之前家主吩咐过,无论如何都要取月牙姑娘性命,公子爷不要让小的难做,不要跟家主过不去。”   “放肆!”   我听出了玄机,偷偷挣开孟希莱的手掌躲到他身后,暗自撕下衣摆,给他的头连带着耳朵密密麻麻地包了几圈,又施了术法。他讶异地望着我,就像在看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我也不理他,收摄心神凝聚了灵力,暗暗幻化出雪域心琴身。孟希莱愣愣的硬是没有反应过来。   “你干什么!”   随着对方一声暴喝,我奏响《雪域八音》,厉声道:“今夜本姑娘就算不杀你们,也要把你们困到残废!” ☆、4.16   我笑盈盈地望着他们弹奏,五指拨动琴弦,琴音如子夜鬼哭,惨厉凄绝。   《雪域八音》威力强大,伤的又是听琴者的五脏六腑,脏腑破裂难以恢复,我轻易不敢弹奏,但此时我怒气上脑,也顾不得了。只是它耗费灵力过高,我因受了伤,弹到一半已有些支撑不住,心跳随着琴声越跳越快,我不住地呕血,却没有停下。   孟希莱抬手用袖子帮我擦拭嘴角,像是注意到什么似的突然变了脸色,又低头看了我的背心,神色紧张地握着我的腕说:“你中毒了。不要再弹了,我们走。”   我倔强地挣了挣他的手臂,眼里都是杀气。   他低着头咬了牙,用力抓住我的手轻声说:“霍卿卿,你不要闹了!”   我仍是任性地挑着琴弦不肯罢休,第一匹狼心肺炸裂而死血溅当场的时候我咧开嘴笑了。   我不知孟希莱是气还是怕,猛地打横将我抱起,跑出老远老远,跑进树林深处。我中了毒,身体越来越虚弱,但神智还算清醒。   不多时,他带我来到一处崖边,纵身一跃将我带入一处宫殿。此处隐蔽漆黑,不见天日,所幸他是狐,可于黑夜中行走自如。   他把我安置到绣床上正要离去的时候,我用仅有的力气开口:“你过来。”我的声音喑哑,想必十分可怜。   我注意到他的碧瞳显现在暗黑的殿中,应该是回过头在凝视我。   “你过来。”   他好像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绣床边上。   我扬起手一巴掌呼了过去,却只是像抓蚊子一样轻巧,掌心轻轻划过他的侧脸,轻得我都没有感觉。我看着自己的手掌,沮丧极了。   他愣了一下,咬牙切齿:“回来再找你算账。”我目光模糊地盯着他在黑暗之中消失,很快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殿中点了一盏十二连枝灯,我觉得很暗,转过头看见孟希莱趴在近旁沉睡。我挣扎着想要起身,背心一阵撕裂的疼痛,我重重地跌了回去,闷哼了一声。我气急,揪起他深红色的头发,硬生生把他弄醒。   他强忍着怒火,压低了声线:“霍卿卿,你是中毒中疯了吧。”   “你个大笨狐,”我怕伤口撕裂,不敢大喊大叫,只好用咬牙切齿来表达我的愤怒,“撒谎都不会,关键时刻还得落跑保命,你丢不丢人?害不害臊?”   “你胡说八道什么?”   “还跟我装?”我弓着身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哥莫名其妙陪芈绫去昆城,我立马就在半路上遭遇截杀,他们一口一个‘未来城主夫人’,摆明了是奉命杀我,不是蓄意是什么?我在车里怎么摇你都不醒,关键时刻你醒了过来还知道我跟那群狼说过什么话,不是装睡是什么?整件事情分明就是你和芈绫串通了要杀我,然后你看我貌美倾城又后悔了。”   “我跟她说了留你性命,没想到……”他一看自己说溜嘴,即刻噤声,暗暗地说了一句“该死”。   “说清楚,是什么时候的事?”   “绫儿喜欢我哥并不是秘密,只是我哥对她从来只当表妹疼爱。我哥将绿绮赠你之时,她就已动了杀机,她在千酒阁前伤你只是第一步,因为这件事我哥训过她。你常口出狂言,就算没有犯被我哥看上这个禁忌,依她的性子也是不会放过你的。她修书一封给了京都的父亲……”他说着咳嗽了几声,面色有异,“书信被我截了下来。他答应我留你性命,将你赶出红都。”   “路还不会走就想跑,不自量力。”   “霍卿卿!本公子虽然害了你,但关键时刻也算悬崖勒马,你中毒以后本公子冒险亲采草药,回来以后又不眠不休照顾你,也算对得起你了。”   我嗤之以鼻:“要不是你,本姑娘会受伤会中毒吗?”   “若不是你凡事不知收敛,锋芒太露,绫儿也不至于要杀你。”   “这么说我长得好看,你哥喜欢上我都是罪孽咯?”   他突然扬声,瞪着我:“你这春每此凳裁炊级裕    我举目四望,虽然琳琅奢华,但和红叶宫大不相同,以白色为主调,从床帏到桌椅,洁白无瑕恍若天宫。   “这是哪里?”   “这里是随红叶宫一起建造的地宫,深埋地下,除了我和我哥谁也不知道。我们在的这个□□玻殿,位于地宫最东面。”   “为什么不送我回红叶宫?”   “我担心他们会追到红叶宫。宫里一等一的侍从都随我哥去了昆城,我怕你回去以后更危险。”   “还不是你没用,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要是我师父在我身边,我用得着受这样的苦?”   他高声质问我:“你是普通女人吗?”   “总之你就是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   “再顶嘴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没天理啊,简直是丧心病狂啊。”我耷拉着眼皮噘着嘴,哭丧着脸开始闹腾,“要取我性命不说,现在连话都不让说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天呐!我不想活了。”   他捂着自己的耳朵,在屋子里烦得直跳脚。   片刻之后我遽然噤声,冷着脸道:“我饿了。”   他眉开眼笑地看着我,似乎为突来的安静感到放松愉悦,高兴地坐了下来。   “我饿了!”   我一声气急败坏的尖叫惊得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随手抓起身旁的枕头朝他砸了过去,催他速去寻吃食,自己疼得快要晕厥。幸运的是这大笨狐还算乖顺可人,不一会儿便捧着一只烤鸡回到了殿中。我大快朵颐,他在一旁眼巴巴地看。我见他一双眼弯弯的可怜极了,就从烤鸡上揪下一块肉塞到了他嘴里。   “你只许吃一口。”   他郁闷地瞧着我:“为什么?明明还有很多。”   “只能看不能吃并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吃了一口以后得眼巴巴地盯着看别人吃完。”   “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气得都要倒地了。   我故意伸手摸了摸他光滑的脸颊,喜滋滋道:“这鸡肉就像你的脸一样,又滑又嫩,不然你吃自己好了,也一样。”   空气里是满满的焦灼气息。   我想梳洗一番,小心翼翼下了床坐到铜镜之前,铜镜映出我干净明媚的脸庞,我这才发现孟希莱在我昏睡的时候为我梳洗过。我看着镜前应有尽有的脂粉发梳以及金银首饰,手边又有华丽衣裳,调笑道:“这儿不会是你金屋藏娇的地方吧。”   “闭嘴。”   我正对镜梳妆,透过铜镜看着他,见他眉头紧锁忧心忡忡,时不时地目光闪烁瞥我几眼,我奇怪道:“你不会是在担心我出去以后会报复你吧。”   他涨红了脸:“就算是也无可厚非。你这个睚眦必报还会狠狠报的蛇蝎女人,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我本来想忍一忍就算了,可忍来忍去终究没有忍住:“你说得对,对于那些伤我害我之恶徒,就算不扒皮抽筋,打至残废也是起码的。”   “你不是……”   我猜他想说出我安然无恙便算了这种话,却不懂他话到嘴边却未出口的缘由。良久,他薄唇动了动:“你会怎么对付绫儿?”他嗓音不平,是故作冷静。   我心道原来他担心的是自家表妹。   我优雅地放下手中木梳,歪着头假装深思熟虑。他紧张地看着我的背影,面色凝重,很是认真。   我笑道:“什么时候开始你竟如此畏我?”   他脸色发白,像是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你如此畏我,又不像是突然发生的。我以为为了你的表妹,你应当是要先下手杀我才对。可我昏睡时你不曾动我一根指头,反而悉心照料,连我这张讨人厌的脸都帮忙擦了。”我微微转头看他,声音沙哑,“孟希莱,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他的身子虚晃了一下,整个人像是失了灵气。   我抚着额头想着,竟对他的答案非常期待。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不久以后,他缓缓踱步到我身前,优雅地俯下身子轻扯我的袖摆,装出一个甜甜的笑,说:“放过我表妹,好不好?”   我看他五百多岁,行为思想就像凡间小孩儿,笑得花枝乱颤:“孟二公子纡尊降贵,是在求我吗?”   “霍卿卿,昨夜你不要命地弹奏雪域心,眼里杀气腾腾,像是入了魔似的谁也不理,即使是我哥,看见你那个模样也会害怕的。”   “我做人的宗旨向来是那样。”   “绫儿的父亲是狐主陛下跟前的红人,你若是杀她,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淡淡道:“怎么在你眼中,我肤浅得只会杀一个愚蠢的小姑娘吗?这世上可有很多比取人性命更狠毒的做法。”   他怔住了,甚至不敢看我。   我拍了拍他的脸颊,轻言浅笑:“从前我听说你喜欢夺□□女,红都百姓敢怒不敢言,是不是因为不曾付出代价,所以你以为任何事都可以轻易被原谅?以为别人做错事也不需要付出代价?芈绫喜欢孟希寞,孟希寞又钟情于我,这件事上我本没有错,但我锋芒太露,又常口出狂言,惹来杀身之祸也是情理之中。你瞧,我受伤了,又中毒了,这就是代价,而我不会原谅她。”   他犹豫了一下,视线渐渐集中在我的脸上:“可你终究会好起来。”   我正在描眉,煞有介事地说:“任凭谁都会好起来,倘若好不起来,是因为他不够强大。”   他已经在我面前直起身子:“你不就是看低别人不够强大吗?”   “他不强大,怪我咯?”   “你玩弄的就是别人不够强大的心。有人重情,有人重义,有人好美酒,有人好美色,你针对他们的弱点一一击破,令他们失去活在世间的勇气,沉沦至死。然后你就赢了,赢得漂亮又彻底。”   我白了他一眼,哄他:“那是从前的霍卿卿,我跟她不一样,没有必要我是不会痛下杀手的。昨夜我之所以要赶尽杀绝,除了生气以外,还怕他亲飞薄!   “绫儿年岁尚小,从小被捧在掌心,你抢走了她的心上人,她一时想不开伤害你也是情有可原,你也无大碍,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她计较,好不好?”   我轻轻地笑:“你这么喜欢她,为什么那天夜里不听从我‘生米煮成熟饭’的建议?”   “我没有喜欢她。”   我撇了嘴:“男子汉大丈夫,喜欢就是喜欢,干什么扭扭捏捏不承认?”   “从前我是喜欢她,但现在我不喜欢了。”   我想想也是,若芈绫是他心尖上的人,不论我多恐怖他都要找我拼命的,不会只是简单地求情、争论。   我叹了一口气,道:“比翼双飞当日愿,一朝变作薄幸郎。你们这些见异思迁的狐狸啊,一旦不喜欢了,就弃如敝屣,跟我又有什么两样?”   “我再跟你说一遍,芈家在京都数一数二,在碧宗的关系网内盘根错节,除非你身居高位,否则你到了京都肯定是自身难保。”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跟碧宗某位核心的人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会想尽办法让他保护我的。”   “是谁?”   “偏不告诉你!”   “就是因为他你才有胆去京都找狐主?”   “有没有他我都会去京都!”   我捧起手边的新衣裳姗姗起身,忍着背上的疼痛问他:“哪里有浴池?我想沐浴更衣。”   “你背上有伤,不能碰水。”   “我小心点就是,不洗漱如何配得上‘倾世美狐’之名。”   他笑着叹了口气。   我莫名觉得他笑得好看,竟跟着一起笑了出来,谁知他立马变了脸说:“不要以为本公子是在对你示好,本公子对你笑,是要证明本公子笑得比你好看。”   我嫌弃地抽了抽嘴角。    ☆、4.17   此后两日,暖暖慢慢愈合血肉,我也偷摸着修习第七十六页。孟希莱会在夜里溜出地宫去采新鲜的草药和露水,有时还能抓到野味。我打趣说想吃狐狸肉,他便负气几个时辰不跟我说话,我只好跟在他后头,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他做什么我跟着做,直到他厌烦。   “霍卿卿,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在这里真的闲得慌,你又不许我开玩笑,我就只好跟着你咯。不如我们偷偷溜出去看看你哥回来没有好不好?”   “你伤还没好,不许。”   我颓丧着脸,闷闷不乐。   他说:“马不停蹄从昆城来回也要一天,更何况是带着绫儿游玩,没有十天半月回不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以为他喊芈绫名字的时候,眼神语气都跟从前不一样了。或许这家伙说的是实话,他的确不喜欢她了。   他又说:“出去肯定看不到我哥,万一不小心遇上剩下的七匹狼……”   “那就再弹一遍《雪域八音》。”   “你灵力虽高,但也经不住天天弹《雪域八音》吧。”   我得意洋洋地说:“本姑娘身上有许多宝物,它们会保本姑娘灵力不竭。”   “我说你为什么总是咄咄逼人,原来是狗仗人势。”   “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回去。”   我跺跺脚,低着头走回春玻殿。   我在春玻殿久久不能平静,我担心那些狼认得雪域心,那么我想圆满解决孟希寞这件事就会变成奢求。   我在地宫之中偷摸着找出口,七弯八拐之后看到一处屋子冒着青烟,我以为着火了,火急火燎地冲了过去,却发现是孟希莱捧着一本菜谱把厨房弄得一片狼藉。   我嘀咕着:“真不知道这帮狐狸学人类干什么,明明可以生吞活剥,偏要煎炸烹煮,无聊。”   我静悄悄地转身离开,约莫半个时辰才在东面找到了出口。   离开地宫以后我在山间翻来覆去地找,掘地三尺也没发现一根狼毛,更无狼的气息。红叶宫灯火通明,山间又极其安谧,难道孟家一点儿都不知道我和孟希莱落难之事?那个少年又去了哪里?   我速速赶回春玻殿,对着孟希莱说出了一长串的话:“我翻遍整个山头都没有看见七匹狼,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吓跑了?要是他们认出了雪域心,在外面乱说话,我就要重新想法子了。回来的路上我就在想,可是我怎么都想不出来,你帮我想想看。算了算了,你这个大笨狐怎么可能想得出法子。”   “是,我是很笨。”   话说完我才注意到他身侧有一桌佳肴,我很是惊喜,态度也好了很多。我大喇喇地坐到桌旁拿起筷子,边吃边说:“都是你做的吗?我还以为你养尊处优跟我一样什么都不会呢。”   “我的确什么都不会。”   “至少你会投胎啊。你投胎投得好,父母是银狐贵胄,上面又有个好哥哥,又遇到银狐昌盛的年代,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哪里像我,坎坷得都要死掉了。”   “是吗?”   我觉得他有些奇怪,抬起头来,看到他闷闷不乐绷着脸,只好让着他。我粲然一笑,说:“你怎么啦?是下厨的时候受伤了吗?还是,你怪我偷偷溜了出去?”   “你终于发现了。”   “我不是好好的嘛,小家子气!”   “霍卿卿!”   他突然吼了一声,吓得我筷子都掉了,饭也没有咽下去。   “本公子看你受了伤,怕你身体太虚漏夜偷鸡摸狗为你做了一桌菜,你一句谢谢不说,反倒对我冷嘲热讽。”   我当时正含着一口饭,听到“偷鸡摸狗”四字忍不住笑了,喷了他一脸米粒。我不能自已,只好一边笑一边道歉,气得他拂袖而去。   “至于嘛。”我嚷着,也不知道他忽冷忽热是不是中邪了。   我闲得发慌想找点事做,顺便哄哄他,也算是对他几日来好吃好喝供着我的回报,于是去了厨房找了几坛酒,和杯盏一起搬到了院子里。院中有秋千一架,桌椅一套,还有满丛曼珠沙华,以及一棵绽满红花的千年树。因是地下,满天星斗与我无缘,我想着乌漆墨黑谁也看不见谁,又去殿中搬了十多盏十二连枝灯,施法将它们定在低空中,打了个手势燃起了灯火。   我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而后在秋千架下风风火火大喊一声“孟希莱救命”,又暗暗笑了一番,双脚一蹬,荡起了秋千。   他闻听我的叫喊火急火燎从殿中飞奔而来,却看见我在璀璨灯火之中快乐地荡秋千,一时间迷了眼,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以后对我一阵责骂。   “霍卿卿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没了灵力你就是个普通人,你不能打又不经打,地宫随便掉块石头下来都能把你砸个头破血流,你伤还没好就荡秋千,不小心摔下来又要十天半月,你知不知道担心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受?你明不明白照顾一个人不单身累心也累?你究竟是不怕死还是没脑子?”   我优哉游哉地在秋千上荡,对他的责骂充耳不闻。   “你给我下来!”   “你上来。”   “我再说一遍,下来!”   “你知道怎样才能把秋千荡得很高很高吗?我表演给你看。”我从秋千上站起身来,腾空而起,慢慢下蹲,至最高处再猛然站起,过了最高处后再下蹲,回到低处再猛然站起,循环往复,秋千越来越高,几乎都荡平了。   他在秋千架前几乎气疯了:“你给我下来!”   “你上来。”   “你快点下来!”   “我咬一朵花给你看看。”   当时的我哪里知道孟希莱的一片苦心,在第五次荡平秋千,欲要衔下树花之时,绳索霍地断开了一半。我在秋千上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抓住秋千索,却挡不住惯性坠落。我想自救,无奈十尺高度太低我来不及反应,我闭着眼,大叫孟希莱的名字,觉得大概要摔出个伤口撕裂了。   幸运的是孟希莱及时托住了我。我在他怀中拍了拍他的脸,点点头说:“你也并不是一点用都没有的嘛。”   他将我轻轻放下:“你究竟想干什么?”   “喝酒之前给你助兴啊。本来想拉你一起的。对啊,还有那些烛火,是不是很美很亮?”   他拿手掌在我眼前晃了晃,煞有介事地说:“有病要治啊,霍卿卿。”   “我觉得正正好啊。”我发自肺腑地说。   “这种亮度,是要闪瞎狐眼的。”   “那你瞎了吗?”   “我看你快瞎了。下一回去库房弄些夜明珠出来,盛在红琉璃中,那样的光度最舒服。”   “财大气粗。”   他心情果然不好,一杯又一杯,直到坛子见了底。他酒量也算不错,眯了眼睛红了脸,偏是没醉。   我执起石桌上一个杯盏,玩味道:“除了女子,平时你都玩些什么?”   “没有别的了。”   我暗骂他好色之徒,嘴上却没有说什么。   “你知道蹴鞠吗?就是用羽毛填充在皮革里面,做成球状,左踢右挑,宛转盘旋,你变一个出来我们玩玩,你若是输了……”   他神色莫名地说:“你又是荡秋千又是哄我喝酒,现在又要和我蹴鞠,究竟意欲何为?”   “我就要去京都了。我想赢了你,让你告诉我碧宗的情况,顺便借我些下属用用。”我正经地说。   “你看我好骗?”   “不是,我以为你喝酒以后特别不一样,好像比较好说话。”   “每日这样拐弯抹角,你不累吗?”   “我若是直言,你会答应吗?”   “不会。”   我问:“所以你玩不玩?”   “弹棋。我们玩弹棋,只要你赢了我,关于碧宗的任何事情,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说的!”   他轻轻抬手,宽大的袖摆抚过桌面,桌上便现出一个正方形的棋盘。棋盘中心高隆,四周平如砥砺,如天圆地方。两人对局,各执十二子,由玉制成,一半红色,为贵子,一半黑色,为贱子。玩棋之人大多先用贱子去击触对方,不得以才用贵子。   他说:“先说好,不得用灵力。你赢了,我再将孟家安插在京都朝堂的所有狐灵名单告知,任你差遣。你若输了,不得去京都。”   我正摆弄棋子的手瞬间撒开来:“那我不玩了。”   他摇摇头笑了:“开玩笑的。你若输了,拜我为兄长,以后将孟家当作自家,将我和我哥视作亲人,不得出手相害。”   “这还差不多。”我说着便伸手。   他在棋盘之上拦下我的手,定定地说:“我是认真的。”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4.18   一局下来,我只击落他一子,还是他口口声声让我击落的。我不服,辩说三局两胜,又满盘皆输。我气得差点把棋盘掀翻。   他伸手拦阻,说得好不得意:“你不会想说五局三胜吧。”   “我不服。”   “那你说要怎么?”   “你变一副叶子戏出来。”   他打了个手势,变出了一副金子打造的叶子戏,牌面精美奢华。   “富有四海就是富有四海,连副叶子戏都是金子打的。”   几圈下来,身无分文,连头上的金钗都落到了他手中。我撇着嘴,生气极了。   “我哥给你的十万金你都输了,接下来是不是要把从我这儿劫走的金银珠宝都吐出来?”   “都说了是时谦主动送我的!”   他微微勾起唇角:“还有选官图,玩不玩?”   “不玩了。”说着我扔了一地的叶子戏。   “你牌品真差。”他说着又饮了一杯酒,“本公子七岁开始玩三界的游戏,几百年间什么流行玩什么,玩到透,玩到烂。弹棋也好,叶子戏也罢,就是选官图都比你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多玩了十几年。你以为我喝多了就好欺负?”   “你根本没喝多。”   “我看你今夜蠢了许多。”   “可能是彻夜未眠,脑子有些不灵光。”   他的手越过桌子伸了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故意将我的发弄乱:“输了就叫哥。”   我白了他一眼:“哥。”理一理我的发,却发现发髻上多了一点东西,摘下来一看,却是一只彩凤金步摇。   “这是本兄长赠你的礼物,好生贵重,你可千万不要弄丢了。”   自此,我矮了他一头。   三日后的清晨,我在春玻殿中的绣床上睁开朦胧醉眼,却见手正被人握在手中。我以为孟希莱喝醉酒轻薄我,正想训他身为兄长如此轻佻,却注意到他铺在我手背上的黑发,卷卷的,有些灰白,有些可爱。我扭过头,正是孟希寞。   他罩着烟灰色纱衣,倚靠着床头沉睡,眉头轻蹙,好在端方的面庞微有血色。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安心。假如世上没有霍因宗,嫁给他做城主夫人也不错。有权有财又有心,美上天了。   我慢慢坐起来,悄悄伸出手抚平他的眉头。指腹抚过他细腻的眉,抚过他灰白的鬓发,又抚过自己心口,心如小鹿乱撞。我觉得我大概是想我哥想疯了。   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目不转睛地看我,我尴尬地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终归是我败下阵来。我假装不曾对他做过什么,笑了一下。事后一想,他都吻过我了,我摸他几下又怎么?   我说:“你来了啊。”   “我来接你回家。”他握住我的手,“以后我哪里都不去了,就陪在你身边,给你做护卫,好不好?”   “啊?”我哭丧着脸,“你连我都打不过。”   他不置可否地看着我:“以后我勤加修炼就是。再不济,我还有很多护卫,还有一支军队,一定能把你保护得很好。”   我不以为然:“你的军队还是陪我玩游戏吧。这几日我输给阿莱好多金子,一定要赢回来。不过他这几日将我照顾得很好,你要好好奖赏他。”   “他能照顾好你,我也很意外。”   他笑了笑,又看了我一眼:“我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我愣了愣,又觉不会那样倒霉,“知道什么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歉意。“我与芈家有亲,实在没有办法。月牙,我保证没有下次。”   我定定地望住他,半晌,突兀地笑了一声:“不过是个孩子,我胸怀广阔,不与她计较。”   “谢谢你。”   “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如你所说,你是红都城主,身居高位,你有金雕玉砌的宫殿,有骁勇善战的军队,还有用之不竭的财富,又俊雅端方,就连老妇都会为你着迷,阿莱说城里的姑娘要么喜欢他,要么钟意你,我要你答应我……”   他打断我的话,诚恳而深情:“好,我答应你,只喜欢你一个,只对你一个人好,别的姑娘看都不看。”   “不是,我是要你答应我,万一将来真有痴心女子害了我,你只许伤心三天,然后开开心心地过下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他带笑的脸孔僵了一下,眉头又皱了起来:“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   我只好又伸手抚平他的眉头:“我还不许你皱眉呢。你皱眉的样子真丑,根本配不上我。”我嬉笑着抬起他的下巴,用指腹弯起他的嘴角,“这样就配得上啦。”   他终于半真半假地笑了。   我一转头,见殿中梁柱后有一截深红色的衣料。我认出是孟希莱,就开口喊他。他这才从梁柱之后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莹白的瓷盅。   我一下子从绣床上跳了下去:“是什么好吃的?”我掀开盅盖,“蒸梨。”   孟希寞说:“生津润肺还解醉,适合你这个醉鬼。”又看向孟希莱,眼中情愫莫名:“这一套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只是笑笑不说话,将蒸梨摆到了桌案上。   “我就说阿莱将我照顾得很好吧。”   孟希寞将我接回红叶宫,一路上浩浩荡荡,生怕红都有谁不知道似的,但其实在去往红叶宫的路上根本没有狐。   我心内疑惑,轻飘飘地眄了身侧的孟希寞一眼,却没能躲过他的捕捉。   “你在想为何我要如此大的阵仗?”   我点点头。   他说:“路上虽没有狐,但我们身边却有,他们会将今日所见所闻宣扬出去,而后整座城池,以至狐族天下都会知道我待你如珠如宝,他们觊觎夫人之位的时候就会先掂量掂量。”   他这么说,我很歉疚。   “可是真心喜欢你的女子不会在意这些,她们的家族也不会在意这些。”   “我先表明态度,这样你身边的危险会少很多。”   “可是……”   “我还会向狐主请求为我们主婚。”   我一脸愕然。   他又说:“月牙,这只是权宜之计。只要狐主金口一开,承诺为我们主婚,包括芈家在内所有可能伤你害你的狐族各宗就不会也不敢再与你为敌。即使芈伯父再寻外援,他们也断不敢动你一根头发的。”   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我却胆战心惊。   我说:“碧云模真有那么大的能耐?”   “若是他能耐不大,何以年岁最小却是碧宗宗主,又如何在短短三百年间一跃成为千狐主?”   “我听说他有一样宝物叫碧扇,你见过吗?”   “自然见过,他平日总是把玩在手里。据说那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天地灵气产出的一把宝扇,可呼风唤雨,产冰火雷电,原是天上之物,不知什么缘由落到了他手中。”   “他有什么喜好?厌恶什么?”   孟希寞眼神莫名地看着我,我随即笑着说:“我担心将来要与他打交道,犯了他的禁忌就不好了。”   “这些年狐主极少管银狐之事,多由大公子碧云间代劳。他喜欢住在京都外的七爵山上,有时睡在雪地里,平日也不爱吃喝玩乐,日子过得很清静。即使是攻城略地这种大事他都极少出面。今年一连挑起的几场战事都是大公子做的主。”   “岂不是跟隐居差不多?”   “近年来确实有这种趋势。”   “他可有娶妻纳妾?”   “据我所知,没有。不过他手下有七个侍女,唤作‘玲珑七心’,个个如花似玉。”   “那他可曾与哪位姑娘过从甚密?”   “有机会你可以自己问他。”   回到红叶宫以后我见到了时谦,我对他劈头盖脸一顿责骂,他却告诉我那夜他赶回宫中派了众多护卫在山间搜寻,遇到了采草药的孟希莱,是孟希莱遣返了他们,并禁止他通知孟希寞。   “搞什么鬼?”我嘀咕着。   我风风火火地跑去找孟希莱。我到的时候,他正倒在殿前的台阶上对月饮酒。   “我问你,你我遇袭当夜时谦明明在山间找到了你,你为何只字不提?你不让我回红叶宫,又不让你哥知道,是何用意?”他不回应,我只好用力地推他一把,几乎要把他手中的酒坛子撞翻。   他一伸手,轻易捞了回来,仰着头又往嘴里倒。   “你快点说啊。”   他扭过头来,眼神似醉未醉:“你不是聪慧过人吗?仔细想想。”   我又狠狠推他,嚷嚷着:“你不说,我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他斜着眼瞟了过来,一派登徒子的作风:“你能对我怎么不客气?”   我四处张望,见他身后的寝殿中有五彩缤纷的光,便起身蹿了进去,才发现是最初时谦赠我的雪露,七彩的琉璃瓶在灯火之下闪着光芒。我朝着外面嚷嚷:“你若不说,我就喝光你的雪露,让你哄不得姑娘,讨不了欢心。”   “拿走吧拿走吧,顺便把我的人也一起拿走吧。”   寝殿正中央的桌上摆满从京都搜罗回来的锦衣,我贪心又起,拿起一套衣裳比了一比,又想到孟希莱与师父的身形相似,就将所有的男装都抱到了怀里,连带着雪露一起打了一个包袱,随即下山去找师父。   我到的时候,师父正在书房里执笔着书,烛光下身姿翩然。他看我推门进来,优雅地放下手中狼毫,道:“你回来了。”   他从不这样说话,带着显山露水的柔情与宠溺。   我愣了一下,心内好奇,嘴上却附和他:“嗯,我回来了。我还给你带了好喝的,好穿的,你快试试。”   “伤好些了吗?”   “有暖暖护体,恢复得很快。”   “我给你的计划做了一个小小的改动,还替你找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戏子。”   “谁?”   “任恩娘。” ☆、4.19   我缓缓落座在茶案前,斟了一杯茶,茶水顺着壶颈流出,我猛地反应过来,意外打翻了茶盏。   我将目光移到他幽蓝的双眸上,语声淡淡的:“我好像从未跟你提过我的打算。”   “孟希莱。前两日他来找我,因他实在不能辨别你所言之真假,我告诉他,他可以相信你。”   我心中暗骂孟希莱,平静地呷了一口茶:“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骗他?”   他举眸望向窗外的月,淡淡地笑着:“你这么怕麻烦的人,在香袭人到手之后应该立马收拾包袱走人才是。之所以还留着,是因为事还未完。”   我点点头。   他唇边笑意袭来,微微偏过头看我,说:“你能这么做,我很高兴。”   “他实在很好,好得我愿意大费周章给他一个好的结局,我甚至怀疑自己爱上了他。”   他已起身向我走来,听到最后一句话,在我身前堪堪顿住脚步。他神情严肃得骇人,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轻轻启唇。   “卿卿,你有没有想过,若霍因宗救不回来,你会怎样?”   我一时失神,手中复又端起的杯盏蓦然掉落,“啪”一声,漫出了一片水花。   我总觉得师父另有所指,却不愿相信,倔强地说:“不会的,就是拼了命,我也要拿到碧扇。”   “其实孟希寞很好。”   “他再好,也不是霍因宗!”我偏过头生气,“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拜你为师,你什么都给我,包括碧扇。我现在只想要碧扇,只需要碧扇。”   我哪里想到此时我的嘴脸有多么可恶。我逼迫着疼我爱我的师父,就像个六亲不认的禽兽。   他幽蓝的眼眸无波无澜,淡淡地看过来:“即使我告诉你霍因宗回不来,你也不会信的,对吗?”   我没好声气道:“你是不是怕了碧云模?”   “你从没有信过我。”   我抬眼想要顶嘴,却注意到他神色之间的愁绪,比任何刀剑都要伤人。我艰难地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也不敢再说一个字。我怕我伤透了他的心他就会离开。他不像孟希寞,他有理智。   我们互相对视着,许久许久,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要知道,我允诺你要做到的那些事情,是因为我疼爱你才去做的。”   他说完似要离去,我下意识地捉住他的袖摆,想道歉却拉不下脸。他等我许久,还是甩袖离去。而我在他迈出门槛之时还添油加醋:“明明是你答应人家的,到头来又说七说八,到底想怎么样嘛!香袭人我可没让你费一丝功夫!”   我以为我这样说,他就会留下来跟我争辩。但门迅速从外面重重地关上,就像刮过一场狂风。   我立时闭了嘴,睁着大眼睛,一脸无辜地嘟囔:“干什么非要人家跟孟希寞在一起嘛?我是人他是狐,我们成亲一样要受天谴,更何况我根本就不喜欢他!你懂不懂嘛?”   虚空中传来他的嗓音:“是你不懂。”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耐心等着,却再没有回音。我气急:“灵力高了不起,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了,你走走走,走了就别再回来!”   他真的一夜未归。   我在书房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无处躺,强撑着到半夜,趴在茶案上就睡着了。   醒来时天光大亮,我迷迷糊糊地环顾书房,书房空荡沉寂,只有微风拂过书页发出的声响。我一边叫着师父,一边在宅子里寻找,却连个鬼影都没看到。我很焦虑。   我静坐在廊檐下发呆,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迈出大门的,一路上痴痴傻傻地对着线串儿说话,若不是任恩娘拉住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来了千酒阁。   我问她:“我师父来过吗?他……他……他昨夜跟我吵架,然后就离家出走了,真是小孩子气。我找了他一个早上,还是找不到他。”   “霍姑娘放心,燕先生那样疼你,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你叫我……霍姑娘?你想起来了?”我这才注意到千酒阁门可罗雀,不但女侍,就连酒坛子都不见了,“这里,不开了吗?”   她从屋后搬来一坛子酒,邀我坐了下来,为我斟了一杯酒。   “霍姑娘和燕先生离开以后,恩娘在迷心小栈等来了碧大公子,他神通广大竟知道我心中所想,帮恩娘锁住了想要遗忘的记忆。恩娘忘记以后,时时刻刻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才回到红都重操旧业。从前恩娘以为只要忘记了,就能开心自在,哪里想得到撇去了回忆我的心就跟缺了一块似的。难怪人间常问情为何物。”   “我不明白,我以为你出身禹国。”   “恩娘生于红都,是银狐。二十年前离开红都,想走遍天下做个闲散之狐,孰料在迷国与禹国边境遇到了战火,我搅和在战火之中救了许许多多的赤狐与镜狐。都怪天界定下的规矩,把妖界弄得像人间一样。”   “你救了他?”   她摇摇头,摩挲着腕上的银镯:“他跟我一样救着那些受战火荼毒的狐灵。他不爱战火绵延,他最喜欢的就是在自家院子里摆上一套茶具,悠闲地品茶赏花。他有菩萨心肠,为了那些被丢弃在战场上濒死的狐灵,不惜损耗自身修为助他们复原,出资送他们返乡。离别那一日他硬将银镯塞到我手中,说是传家之宝,我吓得退开,哪有随随便便将传家之宝送给姑娘的?”她大概真的觉得好笑,所以笑出声来。   “后来呢?”   “后来他在星野的战场上被赤狐流火所伤,我以为他是活不成了。我四处寻医,求神拜佛,拖延了一个月,却没能救回他,为他举行火葬的那一天他却活了过来。他从炽热的火焰中走了出来,毫发无伤。我惊呆了。自那以后他就变了,他疏远我,待我极为冷漠,伤透了我的心。夏日过后他开始参与政事,多年来一直主张对迷国用兵,不知道何时开始成为了禹国百姓口中穷兵极武的王侯。我以为是他劫后余生才变了性子,却不想当时的秦圣暝早已不是秦圣暝。”   她小心翼翼地褪下银镯,如抓着珍宝似的抓在手心。   “为了逃离那片伤心地我离开了禹国去了冰都,我尽我所能帮他,希望他穷极一切得到所有以后能变回最初那样,可是他用连天烽火为碧宗做了嫁衣,将迷国的所有拱手相让,我以为他是疯魔了。迷国亡了,他也不见了,我的心跟着死了。我想要忘记他,可是不论睁眼闭眼,眼里全是他。我恳求燕先生改命,无奈不受怜悯。”   “碧云间帮你,可开了条件?”   “我身份卑微,哪里有碧大公子用得上的地方。”   “谁知道呢,心是这个世上最难测的东西啊。”   “可是霍姑娘很幸运。”   我茫然地望着她,她复又说了一遍:“霍姑娘很幸运。”   我只好客气地说还好。   “那日我去见燕先生,恳求燕先生为我解惑,是燕先生为我解开记忆,是他告诉我秦圣暝死在十八年前的冬天。”她抬起头来,绽出了一个艳丽的笑容,“我没有爱错,他也没有变心,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不好,一切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我一脸尴尬,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霍姑娘,其实燕先生真的很疼你。他为了你,连要我命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什么?”   她看着我,是难得的严肃:“霍姑娘一定甚少听到燕先生乱说话吧。燕先生是鬼狐,鬼狐先于银狐、善狐、镜狐、赤狐而存在,有天识,是先知,却短命。他们长到十八岁就不会再长了,不会衰老,亦不能长寿,任何宝物或修行都改变不了。鬼狐‘忌口’,忌口不择言、东诓西骗,随随便便说出这种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急得都快哭出来:“什么代价?”   “和善狐杀生会自伤一样。只不过鬼狐伤的是魂魄。他又是燕宗宗主,自然更严重一些。”   “会怎么样?”   “鬼狐短命,是因为魂魄不全,口不择言、东诓西骗以后伤了魂魄,命自然就更短了。”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脑子一片空白。   “燕先生说,反正我失去了一生至爱,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不如把命给他。”她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明明是被冒犯了,但我却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啊。我的秦圣暝早已死了,十八年前就已死了。我们说好等他从星野回来就成亲的,我们说好的……”   她平静的嗓音突然涌出一阵哽咽,却没有哭出来。   我想安慰她,无奈嘴笨。我想我若是鬼狐出身,想必一出生就死了。这张嘴啊,得理不饶人,不得理更猖狂。   “霍姑娘,”她越过桌面握住我的手,眼里是愉悦开怀,“我该谢谢你才是。若不是因为你,燕先生也不会许我一世情缘。”   “一世情缘?他如何可以许你这些?”   “鬼狐一族濒临灭绝,是因为天妒。他们生有异能,强大的可以改命换运,燕氏至今不灭就是因为强大,据说他们还有深厚的背景。在迷心小栈的时候,碧大公子曾说霍姑娘你有想要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燕先生那么疼爱你,只要你对他笑一笑,撒个娇,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他都会摘给你的,你又何必总是气他?”   她把他说得像神一样。 ☆、4.20   从千酒阁离开以后我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来往狐众皆投来视线,我傻傻地立在街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寻师父。天地之大,我一点方向感都没有。   我回到自家宅子里,坐到屋檐之上,正对着朱漆大门,不停地对着线串儿叫燕狄,说了很多话,直到声音都哑了也没有回应。   天色阴沉沉的,是风雨欲来。也不知什么时辰,朱漆大门“咿呀”一声,渐渐打开了缝隙。我以为师父回来了,急急起身飞奔。还未奔出几步,见到孟希莱那张痞痞的脸,我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你没事推什么门?你不是爱穿墙吗?”我凶巴巴地质问他,喉咙有些痛。   他上前来,伸手摸摸我的头:“应该叫我什么?”   我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哥。”   “乖。”   “你来这里做什么?”   “有消息说绫儿被逐出红都以后并没有走远,一直在半道上等着,我觉得她会回来。”   “你是在提醒我吗?”   “是。我很清楚她的个性,她绝对会折返。”   我灵机一动,狡黠地笑道:“那我得赶紧死才是。”   远处缓缓出现一道长长的红色队伍,乐声乍起,十分喜庆。狐灵或吹唢呐或敲花鼓,还有的扛着一面大锣。为首的新郎骑着高头大马,套着宽大的红袍,他身后的花轿红得刺目。   “我跟我哥成亲的时候可没有这些。当时我太心急了,根本未曾想到。不过也不要紧,待我从碧云模那里取得碧扇,就叫他再娶我一次,风风光光的,让全天下都知道。”   “我不想泼你冷水。”   “怎么?”   “他是受过雷劫的,你要他再娶你,岂不是要再受雷劫?”   “也是,”我沮丧地手托腮,“那我们就不成亲了。”   “真的?你看得开?”   “我不过是担心他丢下我跑了才想着同他成亲的。只要他乖乖地待在我身边,不成亲也没什么。”   “有那么喜欢?”   “从前你要是这么问我,我可以回答得斩钉截铁,可是现在,我分辨不了了。我的心总是很乱,我很焦虑,我心中所想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在想,所感受到的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感受。”   “这是怎么了?”   “我生病了,变得不像我了。”   “什么病?”   我瞎起了个名:“精神分裂。”   “那是什么?算了算了,不跟你认真。走吧,我请你吃浑羊殁忽,”他握住我的腕把我往外拉,“玉满楼的新菜,说是长安宫廷传出来的。”   浑羊殁忽,将鹅洗净后,用五味调和好的肉和糯米饭填入鹅腔,后宰羊,剥皮,去内脏,再将鹅装入羊腹中,上火烤制,熟后取鹅食用。   我的筷子夹起一片鹅肉后又放了下来,我手托腮,两眼瞪得溜圆。   他以为我在看他,怔忡着放下了筷子,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不耐烦地说:“我不是在看你。你们银狐有没有什么寻人的术法?”   “你问我?就算我知道我也做不到。”   我死死地白了他一眼:“孟希莱,红都的公子哥儿都跟你一样好逸恶劳吗?你五百多岁了,以为自己三岁吗?对红都没有建树,自身修为又差,想找你帮忙你又帮不上,真是,一无是处。”   他拍案而起,张着嘴要骂我,我亦拍案而起瞪大眼与他对视,在气势上将他压得死死的。   他说:“我觉得你还是尽快去死比较好。”   “还要劳烦你孟公子配合。”   他咬牙切齿:“我一定全力配合!”   我和孟希寞的日子过得简单,就跟寻常豪门望族一样,日晒三竿起,半夜三更回,吃喝玩乐买买买,时光很容易就过去了。有时百无聊赖,就邀上贫苦狐众去玉满楼吃一顿珍馐,吓退其余达官显贵,弄得老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自己则是一旁笑得愉悦开怀。传言老板遣奴去红叶宫求救,孟希寞笑着说了句“随她吧”。   我高高地坐在千酒阁的飞檐之上,一双脚晃晃悠悠,看着城中车水马龙,百无聊赖。对面是家绸缎庄,老板是只圆滚滚的狐狸,镶着一口金牙,时不时拿出一面小镜子对着擦一擦。   孟希寞不知道何时寻了过来,静静地坐在我身边。他看了看对面的绸缎庄:“想换衣裳了?”   我睁圆了眼睛:“对,我想你把里面所有的衣裳都买下来,我一天穿一件,我穿完就丢。”   他好笑道:“好。”   我不依不饶地抓着他的衣袖:“真的?”   “嗯。”   “那我不要衣裳了,你直接给我换成金子吧。”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笑得更加开怀:“好,衣裳给你,金子也给你。”   “不用衣裳,给我的金子翻一番就好。”   他笑得不能自己,为免失态,微微低下头去,却还在不停地笑。   我狠狠推他肩膀一把,对他又叫又嚷:“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样子很好笑?”   “摸着良心说,”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的确觉得很好笑。”   我又狠狠推他。   他也不闪躲,光顾着笑:“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姑娘跟未来的夫君要钱要得这样理直气壮。”   “那你是不是不高兴?”   “我觉得……”他故弄玄虚,“我觉得很高兴,因为我对你而言,即使千秋万载以后也至少有这么一个用处。”   “千秋万载?”   他认真地点点头:“对啊,因为孟城主家的钱是花不完的。”   “真的吗?”   “当然,红都的狐众不都在传我财如山海吗?”   我歪着头看他,很艰难地把话说了出来:“是我把你给传染了吗?把你变得这样恬不知耻。”   “我说的是事实,事实。”   “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家里人离家出走了,你能不能帮我找找看?”   “可是你那总甩脸子的兄长?”   我点点头:“我惹他生气了,是我不好。”   “月牙,你那兄长一定是高人吧。我见他几次,总记不住他的相貌,是他刻意为之吧。他有那般本事,倒教我几日睡不着觉。我生怕一转身就忘记你长什么模样了。”   我静静地凝视他,眼睛眯成半月,奶声奶气地说:“那我画幅画像给你,你张贴在城中各处,为我悬赏找他好不好?必要时候搜一搜……”   “红都已经许多年没这么闹了。有了你以后,我的一世英名可就保不住了。”   “那你是不是不乐意?”   他摸摸我的头:“你要闹,我当然陪着你闹。”    ☆、4.21   三日后,孟希莱派时谦传话给我,说芈绫在返程途中。   我在屋檐下静坐等她,倚靠着梁柱,手里抓着一把烟花。   这一夜,月是下弦,天幕黑得如同被墨水洗过。我在院中点起一支蜡烛,就摆在屋檐下,摆在我足边。   说实话我在反省,也许我在待人接物上收敛一些,就不会惹来杀身之祸。   一阵微风拂过,烛火摇曳,我低垂的眼中出现一女七男。   我悠悠然俯身,用手中烟花划过半截烛火,刹那间夜幕中爆出绚烂花朵。   “还有心情放烟火,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当真不知死活!”   我冷眼瞧她:“这次又带来什么牲畜?说给本姑娘听听。”   她气得扬鞭,在地上狠狠抽了一下,对身后未知族群的七个男子说:“今日若不能取此女性命,你们也别想活着离开红都!”   我不觉笑出声来:“之前那七匹狼呢?是回家了吗?”   她也跟着笑了一下,强调是八匹,说我不识数,又对我冷嘲热讽,说我有幸得贵人庇护逃脱,我这才知道无故失踪的狼已死去多时。   “是哪位贵人相帮,芈姑娘能告知吗?”   “卑微的东西,能借碧大公子的手杀掉他们,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勾起唇角微微笑了一下,说:“你私自引狼入境杀我,不单是冒犯了孟家,更是冒犯了碧宗,恐怕你们以后也不会好过吧。”   “不劳费心!”   “你很想要绿绮对吧。”我注意到她恼怒的神色,“不如你跟我玩一个游戏。你看这间宅子就这么点大,你从一数到十,我找个地方躲起来。若是你能找到我,我不给你添一点麻烦立马自裁,还会将绿绮给你。你要是不放心,吩咐设个结界,我灵力低微,肯定逃不出去的。”   她终于动了脑子:“为什么?”   “碧大公子又不在,我是肯定要死的,你就在我死前陪我玩一下,不过分吧。”   “省得你化成厉鬼缠我。”   我闻言撒腿就跑,在漆黑的宅子里七弯八拐,最终进了柴房。任恩娘坐在柴房一角,双手抱着绿绮,对着我莞尔一笑,秋水碧眸一闪,瞬间化作我的模样。   我则收敛气息,隐了身子站到一旁。   芈绫动作很快,看起来是个勤加修炼的姑娘,鞭子在她手中如同冰锥一般,刺穿了任恩娘的骨血。   出手如此狠厉,她该有多恨我啊。不对,她该有多爱孟希寞啊。   她们互相对彼此笑了一下,一个是跌进罪恶,一个是迎接新生。   芈绫扬起长鞭卷了绿绮抱在手中,冷冷地笑:“我还以为你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妖魔,可以将我表哥迷得神魂颠倒,原来也不过是凡俗女子,受不起我轻轻一鞭。”   任恩娘的心口似是被岩浆熔过似的,露出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液如同泉水汩汩而出。她捂着心口,非常痛苦。   “你杀了我又能怎样?生命那么长,他可能会爱上许许多多女子,你能杀到几时?”   “为了你,他毫不留情将我逐出红都。这么多年的情分,这么多年的情分啊!我父亲是京都最显赫的贵族,除了狐主陛下,谁都要让他三分。你呢?你不过是赤狐流民,贱如蝼蚁,有什么资格同我争?”   “我死了又能怎样?从前他将你视作亲妹疼爱,今后,你什么都不是了。”   她这么说着,突然惨叫一声,身上又多了个窟窿,浑身都是污浊血渍。我在黑暗中捂着嘴不敢叫出声来,就像是看着自己被杀害似的,充满了恐惧。   这姑娘,是想尽可能地挑起芈家和孟家的仇怨吗?   她倔强地立着,看得出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要往外逃。芈绫欲追,我及时伸出脚绊她,随即跟了出去。   我跟了出去,恰好遇见御风而来的孟希寞、孟希莱两兄弟落在院子里。也不知孟希莱哪儿来的灵力,对着芈绫带来的七个东西张开手掌,掌心射出宏亮白光,刹那间将他们化作青烟随风散去。   我惊得一下子立在原地。   任恩娘从后院踉踉跄跄跑出,跌在孟希寞怀中,气息奄奄,瞳孔越来越大,仿佛随时都要离开。   我隐在一侧不敢出声,如同看着自己与这个世间诀别,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黑暗中我看见她颤颤地伸出手,满手血污。她抚着孟希寞的脸颊,声音颤抖、沙哑,唯一双眼明亮。她说:“我伤成这样,是不是……不能嫁你了?”   她的身体也颤抖得厉害。   “我还没跟你闹够……”   他捧着她的脸:“好,我陪你闹。你乖,我这就带你去找狐主,答应我撑下去,知道吗?”他抱着她想要起身,却没有了力气,整个身子摇晃了一下,没能站起来。   孟希莱瞧见这一幕,纵使明知一切,还是红了眼,眼里有一丁点的晶莹。他红着眼四处张望,脸色阴沉沉的,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我只好偷偷捉住他的衣角提醒他专心。他身形一顿,迅即收回了视线。   她抓着孟希寞的衣襟,染得他心口一片血红:“你说要请狐主……给我们主婚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要……答应的。可是我这么坏,我怕不能……负责。如果,我们成婚以后我……我跑了……”   “别说了,不管你跟不跟我成婚,会不会跑,都随你。只要你撑下去,红都给你,钱也给你,我的一切都给你,即使你要满城将士都陪你闹也随你。”   孟希莱该有多么庆幸我放过了他,否则红都会是什么光景啊。   我凄凄然笑,心中被某种东西淹没了。   他终于抱了她起身,她死死地抓着他,不让他走。   “还记得你曾……答应过我的吗?三天,你只许……伤心三天,然后开开心心地……过下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他笑着:“好,你陪我好好过,我们一起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没有福气,不能……陪你过了。你……要好好的。”她缓缓地抬起手,最后一次抚过他的脸颊,或许就像她从前对秦圣暝一样。她淡淡地笑了一声,手便滑落到身侧。   “谢谢。”我在风中无声地说。   我不知道孟希寞刚才有没有注意到芈绫的存在,但现在,他满眼戾气,他想要杀了她。孟希莱眼疾手快挡在她身前,一口一个月牙弯不希望见到他妄造杀孽,趁着他意识混乱控制了他的心神,登时叫芈绫滚远。   我冷笑了一下,默默现身。   我双手抱胸:“好你个孟希莱。我若不是想要她死在孟希寞手里,又怎会放烟火叫你们来看这一幕?”   他未回头看我,却说:“你这么狠毒,心里一定很苦吧。”   我不理他,想去追杀芈绫,迈出一步却又后悔了。   我抬手,稍稍撩开衣袖,看见了腕上新旧莫辨的伤。   我想起师父说我在他心中是独一无二的,若是有人伤我害我,他会很难过。他希望我能秉着善念,多为自己积累福祉,少与人结仇结怨,盼着我能如自己从前所说的那样,活万万年。   或许我是该学着做一个心存善念之人,进退有据,宽以待人,这样才够格做当世大能的徒弟,才不会令师父蒙羞。   我忍着心中怒气,缓缓绽出一个笑来,正欲离开,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他一把拉住了我,我轻易挣扎不得。   他问我:“为什么?”原本痞气精致的一张脸,此刻却泛着冰冷寒光,有些渗人。 ☆、4.22   我很是生气,与他争着口舌:“你跟她说好留我性命的时候,她又遵从了?”   “你跟她比什么比?”   我以为他说我不配与她相提并论,心中怒意大盛:“今日她若不能死在孟希寞手中,去了京都我一样不会放过她!”   他猛地抓住我的双臂,不住地摇晃我:“你将她千刀万剐又能怎样?醒醒吧,除了咽下一口气,你还能得到什么?双手沾染的鲜血以为只要用水洗一洗,用袖子擦一擦就真的就会消失吗?不论生前死后都要还的!”   我一阵眩晕,抚着额头慢慢蹲了下来,而后天旋地转的,根本不知道东南西北。晕眩中只听他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你前世是善狐公主,是倾世美狐,今生你一边厌恶着霍卿卿,又享受着她的身份带来的好处。三百年前抑或现在,被你伤害过、连累过的人也好,妖也好,他们都是因为疼爱你相信你才会任由你折腾的!包括我哥。他们之中有多少是明知故犯,又有多少是情难自禁,你觉得他们愚不可耐所以才任由你践踏,其实他们是不想你践踏你自己啊,他们在等你回头啊!”   我在黑暗中轻笑出声:“回头?回头以后我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吗?老天爷就会把我哥哥送到我身边吗?”   他笑得比我还冷:“你是旧的霍卿卿也好,新的霍卿卿也罢,我不觉得我面前的你、我眼中的你,会对谁付出全部的真心。你能在我哥面前假装死去我已经觉得他走了八辈子的好运。”   我的头很重,很痛,就像有一座大山压了下来,整个人都不行了。我很努力才能说出话:“你现在,是不是在教训我?”   “是!”他跪倒在我身边,手僵硬地托着我的脸,“你在用这张脸、用这个身体行走狐族的时候,你以为你是在牺牲,但事实上,你玩弄着你身边的每一条性命,你予取予求寻着开心,芸芸众生都要将你捧在手心,都要把你奉若神明,稍有不敬,你就妄动无名、妄造杀孽。”   我抱着头,极慢地抬眼:“那又怎么样?”   “不是所有人都会迁就你的。你以前有霍华燃,有善狐一族为你撑腰,可是时移世易,你现在有什么?你如果非要说你无权无势可以靠脸,我想问问你,是否想走霍卿卿的旧路?是否想跟她一样一条道走到黑最终承受不了自裁而死?”   “你去死我都不会去死的!”   “你是一个人,既然是人,就该走人要走的路。”   “那我哥呢?谁去救我哥?”   “你扪心自问,你以为霍因宗死的时候你有多伤心?又能伤心几天?”   我怒意大盛:“你查我!”一叫喊我的头疼得几乎要炸开了,他的声色在我耳中也起了变化,变得根本不像他。   “三天,你对我哥说只许他伤心三天,你随口说出来的,我却知道那是你心里真正想的。你对霍因宗是执念,是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的执念!你放不下,因为你是一个凉薄自私又自我膨胀的小女子。”   我下意识地哼了一声,睁大了眼睛看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对的?”   我耷拉着眼皮,即使头那么痛,我爬也想要爬开。他却将我的手臂扣住,禁锢了我。我错愕地看着他,他突然暴涨的灵力甚至高过了我。   “放开。”   他说:“既然已经失去了,就不要再记得。”   “这是我自己选的路,要不要走完,我自己说了算。”   “我管不了你,但你答应过,以后将孟家当作自家,将我和我哥视作亲人,希望你能做到。”   我凶狠地嚷嚷:“知道了知道了!以后绝不碰你孟家一根指头!”   我一喊,感觉整个身体都要垮了。我彻底跌在了地上,眼前一黑又瞬间恢复明亮。视线中,他渐渐放开了我的手,眼中有我不能理解的情愫。   “躲起来。”   我慢慢地爬了几步在一边歇息,又一次隐去身子,收敛气息。   他打了个响指解除了对孟希寞的禁制。   孟希寞知道他对自己做了什么,缓缓闭了闭眼,语声轻轻的,听不出有什么情绪:“你是不是觉得这都不算什么?”   孟希莱眼中寒意凛然,淡淡道:“那大哥是否要红都的无辜狐众为月牙姑娘陪葬?”他目光锐利,仿佛变了性子。   “没有狐主开口,谁敢动我红都分毫。”   他微皱着眉,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答应过她那是最后一次……”   他抬眼看他,冷冰冰的,用着不紧不慢的调子:“你也答应过她只许伤心三天,三天以后开开心心活下去,你会做到的吧。”   他大步踏出门槛,在门后顿了顿:“你杀了绫儿又能怎样?她已然死去,根本不属于你。”   孟希寞闻言,眼中浮起一丝凄凉的笑意,已如刀剑划伤我的眼睛,他说:“我原以为,你也是喜欢她的。”   他身子一僵,回头望了望我在的地方:“怎么会?”而后大踏步向前,留下一个冷淡的背影。   原来他真正的模样,不曾给我看过半分。就像我真正的模样,孟希寞从未见过。   屋外是昏暗夜色,清凉院中,他缓缓跪下,伸出手来,轻柔地抹去她脸上的血渍。   他唤她:“月牙。”   他注意到她紧蹙的眉眼,伸着指腹缓缓为她抚平。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即使我离他有十步之遥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说话的声音仍是轻轻的:“你皱眉的样子真丑,可我就是喜欢,喜欢你聒噪说话的模样,喜欢你任性妄为的模样,还喜欢你虚荣倔强的模样,鲜活,耀眼。我迷上了你,就同如迷上千酒阁的酒,酒可以戒,但你,我怎么戒……”他抱起她,脸紧贴着她的额,清水般的碧瞳落下一滴泪,哽咽不能停息。   昔日也曾见过他深情碧眸,俱是疼爱。他执过我的手,道过地老天荒,许过山盟海誓,说不尽的温柔怜惜。这一刻,他跪在她脚边,隔着一点微弱的月光,悲伤直达眼底,蔓延而出,占据了整个脸庞。   他嘴角颤抖:“我带你回家。”   我怔了怔,伸手抚过脸颊,有泪珠划过。   我踉踉跄跄地跟着他,一直走,一直走,跟着他从宅子里走到山脚下。他抱着她,走得极慢,偶尔仰头望着夜幕:“月牙你看,今晚的月亮像极了你的眼睛。”   我捂住嘴,用尽全力才能压制住喉头的哽咽。   在我记忆中,人也好,妖也罢,从没有一个男子能像他一样。他爱着我的全部,所有大家认为的飞扬跋扈、咄咄逼人、虚荣凉薄、好逸恶劳……所有一切的残缺。跟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用担心,也不需要耗费一丝精力。他宠着我,我需要的他都能给,也都会给,我大发雷霆的时候他会哄我,我胡作非为的时候他会帮我,我喋喋不休的时候他会安安静静地听并且给予回应,有时候我很想跟他闹上一辈子……这不过是个想法罢了。我这样薄情的人,怎会跟谁过一辈子?即使是霍因宗,也是一样的吧。   我转身背对着他渐去的方向,沿着山路向前走。月光凉凉地洒在山路上,在月白的光影中,我看到孟希寞立在路边,朝我伸出手:“月牙,我带你回家。”   我的头昏沉沉的,就像病入膏肓的人一样,浑身都在痛。我缓缓蹲下身子,将头埋进膝盖里,似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不知几时,听见脚踩过石子的声音,我蓦地抬起头,见碧云间一身雪白,冷如冰都风雪。他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摊开来,是晃眼的晶亮,发着碧绿的光芒。他说:“你要的碧扇。”他丢在我眼前,如同丢弃一个毫无价值的东西。   我飞快地拾起,迅即起身,张嘴想问又觉不该问。   “怎么?”   我握着碧扇的手颤一颤,终究还是忍不住:“是你……帮我拿来的?”   万年不化的冰山终于裂开了一道口子,笑出声来:“霍卿卿,你以为你真当如此美貌,连我都会为你所用吗?”   我眼里含笑,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卿卿不敢奢求。劳烦碧大公子带卿卿去青城山,卿卿感激不尽。”   “你不问它是何处来的?”他微微挑眉,冰冷视线打在我脸上。   我漫不经心道:“这根本不重要。”   他眼中寒光一闪,慢悠悠道:“我还以为燕狄那般为你,你抵不上他对你的一半,至少也有三分。但原来,竟是半分都没有。”   我手一滑,折扇“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5.1   凌晨时分,碧云间腾云驾雾,我在云雾中占了一个小角,抱着双膝坐着,想着师父的处境会如何艰难。转眼三个月要过去了,也不知他能否挨过发病。我的心突然很痛,痛得想哭。他宽大的袖摆时不时地飘向我,撩得本来就头痛欲裂的我一脸烦躁。我伸出手去挡去拍去挠,却不小心将他拽了下来。   他淡淡地看我一眼:“还有心情玩,不错。”   我怒气冲冲起身:“碧云间,你好歹看着我长大,就算我是天底下最丑的女子,你也可以本着仁爱之心对我好言好语吧。”   “不知道你说的是孔夫子的仁爱还是孟夫子的仁爱?”   “反正对我仁爱就是了!”我泼辣起来自己都被吓到了。   我没想到他会跟我杠上:“没想到燕狄走了,你竟变成一个泼妇。”   我针锋相对:“我也没想到他走了,你啰啰嗦嗦像个太婆!”   “你喊得再大声他也不会回来,说不定老七一不高兴,他就去见阎罗了。”   我惊得后退一步,连站都站不稳,嘴上却说:“我师父他神通广大,不会有事的!”   “你当真这么想?”他的眼眸冷冷的,仿佛能冻出冰雪。   “我当真这么想。”   “燕狄是五日前寻到七爵山的。七爵山是一条高耸入云的山脉,山后有个天然峡谷叫灵昀渡,他就被囚在那里。”   “谁要知道这些!”   “你我现在就在七爵山上空。忘记同你说了,我前些日子受了伤,神智经常不清醒,现在可能带错路了。”   天边云翻气涌,就跟我的脸色一样。我的心口剧烈起伏,越来越喘不过气。我按着自己的心口,是几乎炸裂的愤怒。   我来不及发作,人已被他一掌打下了云端,在快触及地面之时仿佛受到了特殊力量的支撑,顿了一下,缓缓落了下来。   我正欲仰天咒骂,他已至我身前,我硬生生地将想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我抬眼,死死地瞪着他,就像要把他的心剜出来似的。   他看着我:“看够了吗?”   “你把我从上面打了下来,又不让我摔个粉身碎骨,是不是看上我的美貌了?”   “苍穹之下,我让你落你就要落,我让你粉身碎骨你绝不会毫发无伤,同理,我要你来七爵山,你绝对去不了骊山。”   “你要我死在碧云模手里吗?那你干脆自己杀了我!杀了我算了!”   “你去七爵山跪一跪,求一求,或许老七会买你一个面子。”   “倘若我的面子那么好卖,我早已家财万贯了!”   “你若是不去卖的话,”他冷冷地打过视线,“我就把霍因宗的皮扒下来拿去市场上卖。”   我猛地起身与他对视:“你是跟我有仇吗?没有对吧,你只是单纯地想利用我对吧。我们互相妥协一下,你先放我去骊山,然后我再回来,行吗?”   “燕狄在你眼中,当真不如霍因宗?”   我被他问懵了,张了张嘴,不知该说是或不是。   我自认识师父以来,可谓是将他的好处都用尽了。在冰都他帮我许多,出了冰都又刻意收我为徒,将《燕狄游记》赠我,令我可以学习高深的术法,更好地保护自己,过护城河时我深陷毒水,又是他帮我安全上岸,入了花都后又多次相帮,自残救我……如果没有他,我想都不敢想。   “你在掂量?”   我愣愣地看着他,注意到他眼中不可矫饰的愕然。我下意识地说:“他帮了我许多,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   “仅是报答?”   我皱眉:“这同你有什么关系?”   “老七留难他,自是为了见你。”   我急了:“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不要伤害他!”   “方才你不是在掂量吗?”   “我只是利用他而已。”   他却不以为然:“方才的问题你回答不了,我其实很意外。我甚至快要以为……以为自己压错宝了。”   “什么?”   “霍因宗现在在我手里。其他事情,你是不是要我跟你说得再清楚一些?”   我愣了半晌,恼羞成怒对他说:“碧大公子!你是银狐第一公子,我是什么?我根本不是狐!我跟你不一样,你为什么偏偏要拿我来玩?”   他看着我,神色难辨:“你的确跟我不一样,一直都跟我不一样。”   “虽说碧云模才是千狐主,但是他不管事,这些年你也算是至尊。有名,有利,有权,天下狐众任你驱使。可你却处处为难我这个小女子。我七岁时你突然出现,授我法术,极尽严苛,待我无半分疼爱,你在护城河边救下我我真的受宠若惊。我十六岁,你处心积虑引我入妖界,关键时刻又强逼我入七爵山,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看我对碧云模俯首乞怜吗?有那么好看?奸诈宵小我见的多了,纨绔高粱亦数不胜数,偏偏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你说,你究竟图什么呢?”   “你要霍因宗回来,又图什么?”他目光灼灼,仿佛如何精湛的演技都瞒不过他一双慧眼。“连孟希莱都看得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我是个什么东西不需要你告诉我!”   “我要你上七爵山,无论用什么手段,把云模从千狐主的宝座上,拉下来。”他冷漠疏离,仿佛万事无关痛痒。   “是你疯了,还是我听错了?”我摆摆手,不愿相信,“不对不对,我不信,你不可能稀罕的。”   “我不管你是选择霍因宗,还是选择燕狄,抑或两个都想要,如果你不遵从,我让你一个都得不到。”   “你……碧云间,你看见我这张脸了吗?”我拍了拍自己的脸,“这样的脸你怎么下得了手?”   他也不理我,自顾自的伸出手指着右侧:“这条路一直往上走,看到桥就过,过第七座桥后有片相思竹海,竹海深处有个竹坞。他闲来无事就在那里喝酒品茶。”   “要不这样,我把圣器都给你,你先去帮我哥复原,我留在这里找碧云模。”   “你可以先把圣器给我,但我去不去做,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我急得跺脚:“你要我拿什么把他拉下来?他的身份灵力无不胜我百倍,别说拉他下来,就是扯他一根头发丝我都要掂量掂量。”   “你体内不是有霍卿卿旧魂吗?放她出来。”一如既往是理直气壮的口吻,仿佛天下间没有他不能理直气壮说出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想要见霍卿卿。   他挥动衣袖昂然离去,我追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无力地瘫到了地上。   这两兄弟,一个抓了我师父,一个抓了我哥,是要逼死我吗?   我又着急又委屈,张口想骂,却落下泪来。我捂着自己的脸哇哇大哭,几乎把脸埋进了膝头。   我费了那么大劲,好不容易集齐圣器,却要被丢在荒山野岭,被强迫坑蒙拐骗,对象还是如今狐族的至尊。我虽想过与碧云模拼个你死我活,碧扇到手之际却如释重负,以为自己果真福泽深厚,哪里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我与哥哥两情相悦,曾许白首之约,得来复又失,师父又对我百般宠爱,几经生死,不离不弃,他们任何一个我都舍不去。   此时此刻的我,根本不觉得将他们相提并论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碧云间却看得清清楚楚。   夏日深山,微风凉凉,日光暖暖,我坐在空无一人的草地上,目光向着远处的高高石阶,手里抓着一把绿草,满面泪痕,颓唐得仿佛不会再爱了。   也不知哪里蹿出一只白色小狐狸,发出嘤嘤的叫声,用两只柔弱的小爪刨着我身侧的泥土,很是卖力。   它注意到我在看它,睁着两只狐狸独有的媚眼,歪着头对我咧嘴笑。我盯着它愣了愣,勉强笑了一下。它又继续刨,像是想刨出一朵花。   我见它可怜,长得又嫩嫩的极是可爱,只好伸出两根手指稍稍推开它,用力一拔,却将花扯了个稀巴烂。   我讪讪地垂下头:“不好意思。”   它明亮碧眼一闪,露出一滴泪来。   我整个人都震惊了,简直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罪孽。   我伸手出把它抱到了怀里,觉得它应该能听懂我的话,我指着周遭的花,问它:“还有喜欢的吗?我再帮你。”   它委屈地摇摇头。   “呀,你真能听懂啊?”   它委屈地点点头。   “那你跟我说下,怎样才能去灵昀渡?那里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结界?有没有守卫?碧云模常不常去?你见没见过我师父?我师父叫燕狄,总是一副书生的打扮,肤白如纸,唇红眉浓,长得就像雪人一样。”   我等它回应半晌,也不见他说出人话,只是嘤嘤的,没完没了。我想抱怨几句,看它一双碧瞳睁得大大的,又盈满泪珠,欲落未落的模样很惹人疼,于是一句话都不敢嚷嚷。   我把它搂在怀里,偶尔摸摸它的头,感觉快要愁死了。   我抱着它欲乘风而去,用力蹦了一下却发现连半尺高都没有,我又是跳又是跑的,愣是没有飞起来。我闭目感受自身,并没有丧失灵力。这才明白过来,这鬼地方,禁止使用灵力。   我一步步地爬着山路,一边咒骂七爵山“高不可攀”。   我在半路停下歇息,摸了摸小狐狸的头。   “碧宗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吗?冷冷清清的,又高,虽然空气好,但是连只麻雀都没有,了无生机,也不知道这群纨绔子弟是不是寂寞过头才选了这样一个地方。你说是不是?”   小家伙乖巧地蹭了蹭我的掌心,十分可爱。   “嘿,你是男是女?”   看见它低头我忍不住笑了。    ☆、5.2   第一座桥是玉桥,横亘在两座山峰之间,桥长十丈有余,宽约十尺,栏杆上雕有碧眼玉狐,远远的可以瞧见对面的洞府,镌刻“神仙居”三字,泛着淡淡青芒。   我慢慢地走过桥,轻轻地敲了洞府的门。哪怕是随便出来一个家伙把我拖去碧云模那里也好啊。   我重重地敲门,嘴里念叨着:“小狐啊,这种鬼地方你是怎么待下去的?难怪长不大,就这么一丁点,都瞧不见人形。”   我抬手准备再敲,门被从里面缓缓地打开了。   我后退一步,却见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男子,灰蓝色的道袍,双目斜飞,英气逼人,身后还背着一把剑,看起来价值不菲。   他没有看我一眼,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怀中的白狐,它或许是被他的目光吓到了,提溜着蹿到我背后,刨着我的衣裳半吊着,仿佛随时都要掉下去。我怕它摔,又怕它刨烂了我的衣裳。我正想着,后背果然被扯下一片。我很尴尬,面上神色不太好看,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或许也是个怪脾气,一言不发走到我身后。我转身也不是,不转也不是。只是他俯下身子从我背上抱走白狐的时候,我的三千烦恼丝被它的小爪子揪了一下。   “等一下,”我叫住他,指着他手中的白狐,“那个,那个是我的。”   “什么?”   “那只小狐狸是我的。”我疾步上前伸手想要抱回来,他轻身闪躲,留给我一张疏离的侧脸。   “滚。”   “喂!”我转过身挡在洞府前面,“你这公子好没礼貌,抢人东西不说,还抢得如此理直气壮。你啊,在七爵山外面就是强盗,不是,在七爵山里面也是强盗!”   “它写你名字了?叫你娘了?还是你养了三百年?”他一脸淡漠,似是在说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   我生平第一次遇到冷着脸说话却能把人气着的男子,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捕捉到他背后的剑以后,学着他方才的样子绕到了他身后,一把抽了出来。   “臭丫头,你知道在七爵山冒犯我会有什么下场吗?”   “怎么?这剑写你名字了?叫你爹了?还是你以为你背着剑鞘就是它的主人了?我还说是你把我的剑鞘偷走了呢。”   他一脸的难以置信:“臭丫头,别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在七爵山横行霸道。”   “谢天谢地,你终于看见我有几分姿色了,我还以为你没长眼呢。”   “你是老四家的?他的眼光真是越来越独特。”   “什么老四?我不是他家的。”   “我不管你是谁府中出来的,现在乖乖地把剑插回剑鞘,我就不与你一般见识。否则,就是老四亲自上门,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我志得意满地从袖中拿出碧扇,当着他面张开折扇,扇了两扇。   他心领神会,哼了一声,说:“什么时候我那七弟也玩女子了?”   “你不知道我是谁吧?”我扬起下巴,说都好不恣意,“我这么好看,你难道就不能仔细想一想?”   他复又哼了一次,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霍卿卿霍大小姐,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好说好说,就请公子引路,带我去见七公子。”   “在京都我或许会给老七几分薄面,但七爵山是自家。招惹我,就要付出代价。”   我霍地眼前一黑,竟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手握碧扇置身囚笼之中,四面皆是阴暗石壁,勉强可见五指。我抓着囚笼,想要用灵力将它化开,却又是徒劳无功。正想办法,头上传来蹡蹡响声。   又是那只小白狐。   我叹了一口气:“那个修道的家伙是你的主人吗?”   它嘤嘤地回了一声,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见它从囚笼上一跃到了地上,后腿站起,两只狐狸爪握着囚笼,高高地抬起下巴。   我从笼中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那家伙跟碧云模有仇吗?老四……他是老几?”   我□□叨着,转眼见狐狸爪下的铁笼已渐渐细化,我一脸惊愕。“哇,七爵山的狐狸就是不一样。”   我正慢慢爬出去,头顶上却传来凉凉的语声。   “七爵山的狐狸的确不一样,那你要在这里直到老死吗?”   身未到,音先行。可见这家伙有多么着急。   他的语声凉凉的:“老六,还要闹到几时?”   我看了看四周,除了我自己,就地上的白狐了。难不成他叫的老六也隐身了不成?   “被白家那丫头羞辱了,就缩成一团,怎么?要这副德行到死吗?那丫头连你面前这位的一根指头都不如,你却要在她怀里当宠物吗?”   面前的小狐狸蹦跶几步,摇身一变成了贵公子,华衣锦靴,俨然一派王孙贵胄的打扮。只是他面目稚嫩,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粉雕玉琢,细腻可爱。   他垂下头,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三哥”,又殷勤地对我说:“喂,我是碧家的老六,我叫碧云引。这是我三哥碧云洗,这里是我三哥的洞府,叫神仙居。你是……”   碧云洗却先开了口:“鼎鼎大名的霍卿卿,你不认识吗?”   “喔,”他拖出一个长长的尾簦布浒迤鹆嗣婵祝笆抢掀咄┑哪歉觥2还愀掀哂惺裁炊髟梗俊   “或许跟白家的丫头一样,对老七做过一样的事情。”   碧云引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你能不能不要再提了?”   “不多说几次,你怎么会记得?”   碧云引挤出一丝甜甜的笑,说:“三哥,你知道为什么你修仙几百年到现在还没成果吗?因为你没口德。”   “是不是要我找大哥收拾你这个没礼貌的臭小子?”   “大哥去冰都了。听说迷国王族余孽暗地里一直在谋划,想要东山再起,现在把冰都搅得腥风血雨的。”   我捉住碧云引宽大的衣袖:“会赶尽杀绝吗?”   “大哥一向是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看来那些赤狐要遭殃了。”   碧云洗说:“既然他们不珍惜我们赐予的生存机会,那就送他们一程,让十殿阎君忙活一阵吧。”   我说:“我看你修仙未有成果的原因不是没口德,是心太狠。”   “老六,带这丫头去京都。”   “做什么?”   “随她做什么。最好闹得天翻地覆,我倒要看看,老七会怎么处置她。发通缉令跟闹着玩似的,也不嫌丢人。”   我说:“我不去,我要见碧云模,你们带我去见碧云模!”   “他不在。”   “胡说!碧云间明明跟我说他在竹坞。”   “大哥跟你说的时候可能老七还在,总而言之,他现在不在。”   “那我要去灵昀渡。你不是想我闹得天翻地覆吗?你帮我把我师父放出来,碧云模一定会雷霆大怒。”   他茫然地问我:“你师父?老七连你师父都抓了?”   碧云引插嘴说:“我就说老七最近不正常!”   “是不正常,否则不会以狐主之名惩治了白家的丫头,为你出了口气。”   “什么?”碧云引原本很是讶异,却又在一瞬之间恢复镇静的神色,“老七也真是的,小儿女之间打打闹闹,他干什么帮我出头。”   “那丫头对你都敢如此,平日里还不知道在京都做了多少坏事。再不管管,过几年就是第二个芈绫。”   “话说回来,芈绫这丫头的胆子可真不小,听说在红都把孟希寞未过门的夫人给杀了。红都狐众都说芈绫这些年赶走不少接近孟希寞的女子,因为这回孟希寞被那女子迷住了,铁了心要娶她,芈绫不得已才痛下杀手。现在城里面都在传,说孟希莱要赴京都请老七替他哥做主,重重惩治芈老头和他的闺女。”   我一脸尴尬。   碧云洗闻言轻轻笑了一下,说:“他将女儿寄养在红都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可惜啊,孟希寞是不可能看上他闺女的。”   “那姑娘好像叫什么月牙弯,孟希寞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还帮她造了个陵寝,立的碑都冠孟家的姓,还把红都的事务交给了孟希莱,自己躲起来愈情伤去了。”   “喔?如此有趣。”   “你怎么哭了?”碧云引轻轻撞我一下。   我惊慌地拭去泪水,失态地嚷着:“太感人了!”   “我还听说为了杀那个姑娘,芈老头私自引狼入境,要是这件事被大哥知道了,那就好玩了。”   我在一旁插嘴:“他已经知道了。”   碧云引好笑地看着我:“那本公子就翘首以待。”   “芈绫回京都了吗?”   “闯了那么大祸,自然要躲回她爹怀里。”   “她平时会上街吗?”   碧云洗不悦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多问题?”又扭过头瞧了瞧碧云引:“老六,带她去灵昀渡,如果可以的话,把她师父放出来。”    ☆、5.3   我吃了一惊,心下欢喜。   碧云引愕然抬头:“你确定?干涉老七内政的话,可能会导致家变。”   “难不成为了这鸡毛蒜皮的小事,老爷子还会从海外赶回来教训我?”   我大力地朝着碧云洗点头,顾不得身份,讨好地笑。   他云淡风轻地扫了我一眼,对我说:“臭丫头,这份人情你将来是要还我的。”   “谢谢三公子。”   而后便是碧云引拉着我飞一样的跑,出得神仙居,发现已是未时。听碧云引说,碧云洗囚了我三天都不见碧云模出现,顿觉无趣才放了我。   他连珠炮似的教训我:“喂,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师父被抓了就被抓了吧,你屁颠屁颠地到七爵山来可讨不到一点儿好处。像你这样没有家族在后头撑腰的姑娘,就是全家被杀了,也得自认倒霉。”   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老气横秋起来,粉雕玉琢惹人爱的模样一点都没有了。   我问他:“你没师父吗?”   “有啊,有三百多个。有教我写字的,有教我画画的,有教我作诗的,还有教我种花的……”   我愣了半天:“你笨到需要那么多师父啊?”   “说什么呢你。”   “我就一个师父,他待我很好,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来救他的。”   他拉着我的袖摆只管朝前走,语声很是严肃:“老七不会无端端地抓你师父的,他一定有他的谋划。”   我问他:“什么谋划?”   “我要知道,我就是宗主了。”   我又愣了:“你们几兄弟说话都这么直接吗?”   他呵呵笑了几声,慢悠悠说:“父亲说了,宗主之位,能者居之。每年都有几个不知死的想当宗主,结果被老七收拾得连宝座都摸不到。我倒是想当,可我不够格呀。二哥喜欢游历人间,三哥一心追求仙班果位,四哥只喜欢温柔乡,五哥沉溺目莲戏,我呢,什么都喜欢,也什么都做不好。”   我脱口而出:“你很了解自己嘛。”   他又是呵呵笑了几声:“老七不爱打打杀杀,就算你和你师父都落到他手里也不会送命的,这点你可以放心。”   “那就好。”   他叹了口气:“他爱折磨人,被他折磨过的,大多都自尽了。”   我手心捏了把汗,嘴上很是倔强:“一个喜欢折磨人的人,总有折磨他的人或事!”   “虽然我们是同胞兄弟,但平日里我也不敢正经地招惹他,这一回要不是三哥叫我带你去灵昀渡,就是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插手他的事情。”   “就你一个怕他,真没出息。”   我看到他勾起唇角大笑了一下,峡谷中本就清静,他的笑声显得格外突兀,漫不经心的视线扫了过来,听他静静说道:“我家的老七啊,那是天庭都要让他三分的狠角色啊。就连你手中的碧扇都是天界皇族之物。”   “你把他说得跟神一样,是故意吓唬我吗?”   “他一般不发脾气,你放心。”   “但是他发起脾气来六亲不认是吗?”   “我们一般不轻易招惹他。他住在七爵山的最高峰上,就是刚才我们经过的‘太上居’。平日里也甚少跟我们来往,只有在一年一度的家宴上我们才能看到他。”   “都是碧律生的,怎么你们跟他这么不同呢?”   “我们私底下都怀疑他是抱养的,可是回回一提起这个,父亲就要惩治我们。后来我们怀疑除了老七以外,我们六个都是抱养的,然后又是一顿惩治。”他放开我的手,转过身来,没什么表情,“你啊,不管从前跟老七有什么恩怨,撒撒娇,哭个鼻子,他铁定放过你。”   我嫌弃地看着他:“你对他撒娇哭鼻子试试。”   虽然灵昀渡在七爵山后,但有碧云引的帮助,很快我们便到了。峡谷深邃,有红河穿流其中,最深处有一万五千丈,冬季寒冷,夏日温和,花草树木盎然,飞禽走兽繁多。日出日落时分,大峡谷的岩壁会不时变换出各种颜色,美不胜收。据碧云引说,灵昀渡是在一次洪水中形成的,当时天帝将大地众生化为鱼鳌才幸免于难。   我们立在红河岸边,呆呆地望着奔腾的红河之水。   他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这条河为什么是红色的吗?”   “因为泥土是红色的?”   “我还以为你会说‘尸骸蔽野,血流成河,积怨满于山川,号哭动于天地’。”   “……”我想忍住不说话,可是忍来忍去,终究没有忍住,“你们碧宗这些年确实杀了不少生灵,将他们的尸骨丢在这里,形成血河也属正常。”   他也不回我,只呆呆地望着红河。   我心下预感不妙:“你不会告诉我,这条河你过不去吧?”   “红河之水天上来,”他伸出手比划,“准确来说,这片地域是天界的。只是后来不知怎的,落到了老七手里。我们几个兄弟从没来过,父亲也是。”   “六公子,你说话可不可以简洁易懂一些?”   他顿了一下,道:“此处飞鸟不可渡,等下我弄片树叶作船,我们慢慢划过去吧。”   “波涛滚滚,你跟我说划船?”我觉得我要疯了。   “这是老七的地方,他素来与众不同,能留一个渡河的法子已很好了。换了旁人到这里,只怕早已死在飞禽走兽爪下了。”   “老七老七老七……你能不能拿出哥哥的威风来?”   他的嘴角抽了抽:“我要有那威风,还会陪你在此处渡河?”   我的嘴角跟着抽了一下。   他四处张望,扬手隔空取来一片树叶,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我叹了口气,拿出碧扇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东西,在这里应该有用吧。”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有这个就不用划船了,我们可以直接踏着它飞过去。”   “那你赶紧的。”   “可是,”他愣了一下,“我不会用。要不我们回去找三哥问问?”   “这位兄台,未请教,今年贵庚?”   “三百七十二。”   “这么大的年纪,还三句不离哥,丢不丢人?害不害臊?”   “臭丫头,再多说一个字我就送你回七爵山。”   “干什么突然变脸叫我臭丫头?”   “都不知道倾世美狐的名头是怎么来的,聒噪死了,忙也帮不上。”   “我聒噪总比你蠢好,堂堂碧宗的公子,玉一样的人,连条河都过不去!”   “倒也不是没法子,只不过要耗不少时日,不值得。”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西方,“你看这条河流向西方,是河就定有宽窄,我们可以从最窄处越过。”   我随着他的视线遥望,总感觉不可及:“这得走多久啊?”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目光中是难以言喻的鄙夷,他说:“单靠你这两条腿,就是三个月都走不到。”   我正欲反驳,却见他化出皑皑原身,四肢落地,却是一只九尾白狐,生得高大,如同山间灵兽。   “上来。”他屈膝道。   他实在雄壮,我又蹦又跳,最后抓住他的皑皑皮毛想借助而上,却听到他一声啸叫,我急忙松开了手。   “臭丫头,我没被老七打死,反倒要被你挠死了!”言罢也不再训我,摆起一尾环过我腰间,轻易将我放到了背上。我心中嘟囔早这样就好了。   我搂着他的脖颈,趴在他背上。他跑得极快,如风如电。我因觉冷,埋首在他雪白皮毛里,温暖袭人。他沿着河岸一路狂奔,我在他背上颠簸,五脏六腑翻腾,想吐又怕弄脏他,只好忍着。   待到夜里,他变回人形,在岸边生起篝火。四周古木参天,鸟语虫鸣,他看起来仍旧精力旺盛,看来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我四日未曾进食,脸色发青瘫在一边,饥肠辘辘又没有力气找吃食,又觉得面前的贵公子不会纡尊降贵出去狩猎。   我皱眉道:“究竟还要跑几日才能到啊?”   他的目光直直地打在我脸上:“如果是我自己的话,一日便足够,不过我担心你的心肺难以承受,所以放慢了。”   “慢?我觉得快得要上天了。”   “你想上天的话去七爵山顶,那里可以看见天庭,你蹦跶几下就能上天。”   “我怎么觉得你在耍我呢。”   他愣了一愣,说:“我不觉得自己在耍你啊。”   我不知该回他什么样的表情,只是想着,他若能救出师父,那定是花光了我一生的好运。   我问他:“你大哥碧云间和碧云模关系怎样?有没有恩怨纠葛?或者……他们有没有争权夺利?有没有抢过女子?有没有……”   他指着自己的头:“你这里就装了这些东西?”   我摇摇头,又很想再点点头。   “其实碧宗的权争早在老七出生之时就结束了。”他唇边漾出一丝笑意,“人间皇族都知道立个太子防兄弟之间自相残杀,更何况是妖界?老七一出生,父亲就封了他少宗主的名号,所授术法都是碧宗顶级的,衣食用度也是一等一的,谁叫父亲就是喜欢他呢。”   “那你们就认了?”   “也许是父亲生得好吧,我们几兄弟就没有兴趣一致的。争过来的不是自己喜欢的,又有什么意思?”   “你们就没有冲突的时候吗?”   他歪着头看我,嘴角含笑:“五十年前三哥和四哥倒是打过一架,只可惜两败俱伤,还被父亲锁了灵力,禁足三十年,愁得他们呀。”   “再没有别的了?”   他摇摇头,又像是洞悉一切似的对我说:“三哥要我帮你把你师父救出来,并不是真的要和老七为敌,他不过是纯粹想看老七笑话罢了。一旦触及到碧宗本身,他绝不会犯糊涂。你想找靠山,或许大哥是你唯一的机会。倒不是说大哥会不惜代价帮你,只是他面子比较大。从前他不爱管狐族的事,哪怕别族将火放到我们家门口,他也能优哉游哉地看书作画。十几年前才突然转变,开始掌管内务,慢慢地上了朝堂。”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么多?”   “我一向啰嗦。”   “那你多说点。”   “我呢,虽然爱看戏,但不爱演戏,我只愿平平安安送你到你师父面前。倘若灵昀渡有另外的危险,我可是会跑得比闪电还快。”他嘴角挂着那样的笑容,却说出这样冷漠的话语。    ☆、5.4   冷风从山间透过树丛灌进来,吹得篝火摇曳,奔腾不息的红河之水在黑夜里发出诡异的光,仿佛底下全是幽魂。   也许我能活到今日,能有机会救回哥哥,救回师父,已是走了万万年的好运。我从不曾觉得自己会输,以为凭着一张脸就可以赢尽所有好运,但这世道,怎会如此简单?碧云引年纪最轻,他都不为我美貌所惑,更遑论道行更高的其他人。是我,是我天真自负。   碧云间授我术法,无非是将我当作一颗棋子,可以令碧云模失魂的棋子,支撑这局棋的仅是霍卿卿与碧云模的前尘往事。从开始到现在,都不过是在筹谋。以他天人之姿,心中所愿哪里会是一个死寂的王座?那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他同我说要碧云模跌下王座,这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当我失去价值,他会否放我一马?哼,我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先赢碧云模?   细细想来,极是惶恐。我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手抚上脸颊,自言自语起来:“枉我自恃美貌,却不想这副皮囊只对凡夫俗子有用。”   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小丫头,你还小,很多道理你不懂。”   “你说给我懂懂看看。”   “有位大人物说过,如果你没有其他东西让人对你保持兴趣,那美貌也就半盏茶的事情。”   “谁说的?”   “貌美的姑娘在人间可以大行其道的原因,或许是各人寿命短暂,见不到更多美好。若你活在人间,过的是人间几十年的岁月,那你当然可以自恃美貌为所欲为,毕竟也美不了几年,人们也没见过多少世面。但你却来妖界行走。随随便便来个妖怪都有上百年岁月,这漫长的光阴,谁没见过几个美貌的姑娘呢?即使美得令人窒息,看上五百年,你说腻不腻?为你生为你死,也不过一阵子。”   我呆呆地望着他,很是委屈。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痴儿因一张美丽面皮就倾心相许?更多时候是短暂的迷恋。若然有幸遇上了,对你而言,说不定还是负担。”   我好奇地盯着他,觉得他就像学堂里的夫子,又往他那边挪了挪。   他没有发现我的目光,自顾自的说:“你看那红都城主孟希寞,狐众都说他失魂落魄躲起来愈情伤去了,等个三五七年你看看,指不定又搂着哪个姑娘甜言蜜语呢。情啊,只是一时的,迷眼不自知罢了。”   “那是因为你不曾付出过真心。血树宣的事情你知道吧。他一直苦寻血溱浠,就算她轮回再生,他也要找到她。”   他斜着眼看我,揉乱我的发:“那你呢?可曾付出过真心?”   时至今日,我已不敢斩钉截铁。我不置可否,保持着看他的视线。   “血树宣苦寻血溱浠不放,是因为他知道她还在世上。若然血溱浠死了呢?灰飞烟灭了呢?他会怎样?总会找到新人替旧人,欧赫茨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嘴边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却没恶意,“还记得今日我与三哥提起的芈绫姑娘吗?她对孟希寞是一万个真心,平日里是万般迁就,打的是独身陪他一世的主意。可是,这所谓的真情真爱一旦遇上了劲敌,再能迁就的姑娘,也会变成洪水猛兽,哪里还会为心上人着想。到最后,手刃情敌,管他孟希寞伤不伤心、殉不殉情。你道那孟希寞死了,她就会跟着一起去吗?不会。狐毕竟是狐,薄情冷性。”他仿佛在说他自己。   “以死作结并不是最大的勇气。”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说:“我不知你和老七有什么渊源,但我猜想,逃不过一个‘情’字。”   “与我无关的。”   他了然于心:“我当然知道不关你事,你才十六岁嘛。不过……”他神神秘秘地笑了一下,却没有将话说完。   我替他说了下去:“不过同前任霍卿卿有关。”   据碧云引所说,碧云模热衷花花草草,多数时间都住在七爵山顶,那里有个竹坞叫‘相思坞’,得名自相思竹海。竹坞后头是数以万计的鲜花,有些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但他照顾得很起劲。他最爱喝的是花茶,少时总说要长寿,要活得比阎罗都久,经年累月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倒是颇有成效。碧云模而立之年,碧律嚷嚷着要为他结一门亲,女方出自天庭名门,后来不了了之,谁也不敢问,一拖就拖了几百年,直到碧律云游海外都没个信儿。   碧云引还说,碧云模性子温和,知进退,明事理,识时务,只要我好言相对,他大抵是不会伤害我的。   我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出手,更别提要人性命了。”   “是,出手的都是你大哥。”我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还未站起已然摔下。   “你想做什么?”   “我饿得不行了。”我撅着唇卖可怜。   他语声淡淡:“那你去吧。”   我已准备好的笑意倏然被打散。   其实我的本意是摔一跤引他开口询问,他最终不忍看我一个活生生的大美人挨饿,不说为我鞠躬尽瘁,出去抓只兔子来填我的肚子总是正常的吧。   我不好直言,只好又一次撑着身子站起来,慢慢拖着双脚,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假装体力不支,软软地跌到他怀里。他看着我不说话,也未见几分不适。我反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转了几下:“若你与老七果真有情,现下这个状况,只怕他是要吃醋的。”   我皱了皱眉,对他的愚蠢感到不解。   “还不起来?”   我勉强攒出一个笑容:“我饿得没有力气了。”   他愣了愣,圆圆的眼睛一眨:“是谁教得你拐弯抹角,想要我帮你寻吃的直说就是,干什么折腾?”   我想了想,说:“我觉得那样很丢脸。”我大抵是不习惯开口求人的,只盼着别人将一切都做好双手奉上。   他碧绿的眸子显出讶然:“难道我主动就不丢脸了?”他抬一抬眼帘,终是对我说:“这里不好找吃的,我试试吧。”走的时候还嘟囔着:“现在的小丫头啊,真是一个不如一个,一天不吃饭就受不了了,也不知平日是怎么修炼的。”   我竟难得的没有反驳。   他很快地抓了一只兔子回来,在河边扒皮清洗,就着篝火烤了许久,事后我咬了一口,直言难吃。   他一双碧眼毫无预兆地瞪了过来,吓得我把口中的兔肉都给吐了。   “我……我是说真的,真的很难吃。”   “明天你自己去,抓兔子也好,抓只鸡也罢,我看你能倒腾出什么好吃的。”玉一样的人儿生气了,却也十分可爱。   “我……我不会,我从没有自己动过手。”   他的神色冷冷的:“好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美娇娘,看来你前世是善狐公主,今生也一直被当作公主伺候啊。”   “你干什么冷言冷语?以后我学就是了。更何况男人照顾女人是天经地义的。”   “只怕你心中想的,是你身份尊贵,天生就不该做粗活。”   我看他一眼,绷起了脸:“你都知道,还故意呛我。”   “明明是你嘴贱先呛我的。”   我瞪他一眼,不说话。   “只怕你现在又在想,你呛我是我天大的福分。”   我揪下一片兔肉,嘴上仍旧不饶人:“你究竟是了解我呢,还是会读心术呢?说出别人心中所想有那么好玩?你若是够聪明,就该知道沉默是金。”   “我可是为你好,免得你总是志得意满以为自己在骗人,其实是在被人骗。”   “碧宗的公子道行就是高,说什么都能说得一套套的。”   “难道你不是在被人骗?”   “骗我的倒是不多,强迫我的却是不少。”   跟着碧云引东拉西扯,很快就填饱了肚子。天亮以后他继续驼着我赶路,我啃着他事先准备好的野果,喝着他为我准备的露水,在他的九尾环抱之中稳稳当当飞驰。   我帮着顺顺他的皮毛,讨好地夸了他几句,优哉游哉地啃野果。   我觉得我还是很幸运的,任何时候都有人照顾有人帮,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午时歇息的时候,我甜丝丝地盯着他一张稚嫩的圆脸,却惹来他满目的鄙夷。他警惕地回望我:“你这是在……勾引我吗?”   我轻摇螓首,却笑得更加甜美。   “那你是在干什么?”   “我想起了我师父。”我呷一口露水,觉得好甜好甜,“我入妖界以后都是他在照顾我,衣食住行,巨细靡遗,为我解惑,授我术法,在花都的时候还不顾性命救我,我觉得遇到他是我人生最大的福祉,我一定要找到他,像他保护我一样保护他。”   碧云引轻嗤一声,说:“说得就像千里寻夫似的。”   “我师父那么厉害,应该找一个顶好的女子,貌美心慈,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关键时刻能帮得上他,还能给他生一窝小狐狸,围着他爹爹爹爹地叫,哄他开心。”   碧云引笑开了:“这哪里是女子,分明是女神。”   “只有女神才配得上我师父。”   “哟,我还以为霍大小姐眼高于顶,眼里是不会有女神这种东西的。原来霍大小姐也有认为自己不够格的时候。”   “我师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当然要配这天底下最漂亮最善良最纯洁的姑娘。”   “是吗?”   “他才十八岁,比我大两岁,生得比你成熟一些,也是好看的。总是一副书生打扮,刚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他神神叨叨的像个小孩儿,后来我才发现呀,他是鬼狐,是比你们银狐还厉害的鬼狐喔。”   碧云引立刻发现了什么似的对我说:“鬼狐?你说的不会是原来迷国的国师燕狄吧?”   “对啊对啊。”   “我们碧宗想杀他很久了。”   我噤声,警觉地看着他。他难得的正经。   “本来他不跟我们作对,我们也无意为难他。只可惜近年来他明里暗里破了碧宗很多局,害我们扩大版图的计划推迟了。他活着,终究是心腹大患。”   “人家势单力薄,你们何必苦苦相逼?”   “燕狄……”他哼了一声,“此子有令人过目即忘的本事,所以这几年来次次都能逃脱碧宗的追捕。据说鬼狐还有一些不传之秘术,你可学到一些?”   我讪讪地笑他一说正事便老气横秋:“学到一些皮毛。”   他全然不信:“那你可曾从他那里听说过销魂之术?”   我心下一惊,说:“倒是听过,不过师父说他修行时日尚浅,施不出这样高深的术法。”   “那他可曾说过谁会?”   我摇摇头,说:“我也很想知道。你有亲朋好友需要?”   “是五日之前,红都孟二公子发来书信托我打听的。”   他可从未跟我提起。   我试探地问碧云引:“你同他关系很好?”   “三十年前我夫人患病,得他送来灵药,才多了三年可活。我曾许诺有朝一日还他这个人情,他提什么要求都可以。”   “你成过亲?”   他扯了下唇角:“我活了三百多年,成过亲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你膝下肯定有不少子息咯?”我不让他回话,抢先说了下去,“你活了三百多年,没有儿女才是奇怪。”   “你……”   我低头偷笑,不说话。   世间万象,哪有笃定之理?你看那孟希莱,平日里吃喝玩乐,尤擅挑动女子芳心,表面看来只对女子有害,哪里想到玩世不恭的俊脸之后,竟有高深莫测的灵力。他戴着面具,扮作纨袴膏粱,内里不知有什么阴谋诡计?可见看人不能看表面,看狐要多看三遍。   “明日你见到他,记得帮我问问谁能施销魂之术。”   我点点头。   “还有,我想要知道他能不能……能不能……”   他吞吞吐吐的神情我看着实在不忍。我皱眉,紧紧地盯着他:“能不能什么?”   “没有。” ☆、5.5   河流最窄处仅二十米,对于身形庞大的银狐碧云引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是我们越过红河之后,被一道结界拦住了去路。   “果然被设了结界。明明外人到了七爵山使不出灵力,他也依然防着,看来防的是自家兄弟。不愧是我家老七!”   我与碧云引立在灵昀渡前,脚下有可一步跨过的溪水。   我茫然地看向对岸,却一步都难以迈过。   “你破不了吗?”我问碧云引。   他伸着手在面前摸索,也不回话。我安静地站在一边,从袖子里摸出《燕狄游记》,一目十行,翻找着关于结界的有关叙述。   “原来碧云模的扇子还有这等作用,师父不愧是师父。”   我迅即从另一边袖子里抽出碧扇,一手抓着碧云引的腕,先让碧扇通过结界,碧扇被结界所吸引,令我能带碧云引一起穿了过去。   我摇了摇手中的碧扇,得意洋洋地说:“没有什么事情是我师父解决不了的。”   “你如此崇拜他,不如嫁给他。”   “我才不要祸害他。”   他好笑地哼了一声。   结界之后是一片翠绿山林,随处可见奇峰怪石秀洞碧池。因不知师父具体方位,我与碧云引又在林间摸索了几个时辰。碧云引说灵昀渡谷坡陡峻,岩石坚硬,可以藏人的地方很多。既然碧云模选择的是“囚”而不是“杀”,那么我们就有充足的时间。想必师父一早就料到了。可我依旧忐忑不安。   “我拖延一天,师父就多受折磨一天。”   “或许老七没你想的这么坏。”   一个带着前世咒怨而生、许愿来生为狐复仇的男人,哪能用“坏”来形容,简直是“变态”!   我在林间奔跑,跑得气喘吁吁。我恨极了自己弱化的双眼,我怨自己不能有狐的灵巧四肢,不能像碧云引一样在山林之间目光精准,快如闪电疾如风。   碧云引劝我:“你歇一歇吧,太阳都要下山了。”   “你想一想,从前碧云模囚禁仇敌都选在什么地方。”   “碧宗从没有将犯人带回七爵山处置的情况。”   “那……按照他的性子,会把犯人囚禁在什么地方。”   “大小姐,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他是什么想法。”他顿了一下,“对了,刚才指引你用碧扇破结界的是什么东西?”   我走在各种各样的山洞里面,漫不经心地回话:“是我师父所着的书。里面有不少奇异的术法,你想借阅的话须经过我师父的同意。你放心,我会帮你说话的。我师父最疼的就是我了!”   他半晌没有说话。   “早知道你对鬼狐秘术有这么浓厚的兴趣,一路上我也不必对你敛着脾气了。”   “你这丫头,简直是天底下最势利的人!”   “世道本就如此,人心本就如此,我更是本就如此。”   “你这样活着,心里肯定很苦吧。”   这是孟希莱曾说过的话。当时我不曾回答他,现在我对碧云引说:“是,我过得很苦,虽然锦衣玉食,又貌美倾城,俨然是公主的样,但是我心里真的很苦。从小到大四处躲藏,知道真相以后又心惊胆战,等到十六岁,好不容易可以跟心之所爱成婚,却又失去了他。遇到师父的时候简直就像遇到了救星,他照顾我,帮助我,事事以我为先,甚至不顾性命护我,我黑暗的生活终于迎来一丝光亮,可是碧云模又从我手里抢走了他,我又一次一无所有。”   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跟在我身后,说:“原来这对霍大小姐来说就是最大的苦啊。我没见过世面,以为吃不饱穿不暖才是大苦。”   “你自有你缺的东西。”   他点点头:“燕狄那般厉害,难道不曾给你留下线索?那本书,不是死书吧?”   我惊觉,脑中闪过于花都之时在《燕狄游记》尾页写血书与师父联系,我转过头对碧云引说:“有刀吗?”   “你不会是想捅我吧?”   我白了他一眼:“你再不把刀拿出来,我真的要捅你了。”   他随手变幻出一把匕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递到我手中,说:“别捅我啊。”   我再次从袖子里摸出《燕狄游记》,在碧云引诧异的目光下,我将书翻到最后一页,欲用刀割破手指写血书,上面却惊现血红七字:“灵昀渡火山口湖。”   我高兴地眼泪都快掉出来,我喃喃自语:“他还能写字,他还能写字!”   “会写字有什么奇怪的,我也会写啊。”   “火山口湖在哪儿,快带我去!”我扭过头瞧他,却见他已幻出原身,双膝跪地等我攀上脊背。   沿途是遮天蔽日的密林,出了密林,眼前豁然开朗,一道宽有数百尺的深沟,蜿蜒曲折,如云中神龙,难见首尾。朝下望去,两侧绝壁陡立,熔岩如刀劈斧削一般,既像石又像土,上边是黑色的火山灰形成的陡坡,下面则是灰色火山熔岩形成的峰林,连绵不断,跌宕起伏,而不见阳光的谷底涌动着一条溪流,在阳光映照闪着晶亮的光,水声潺潺。   “抓紧了。”   “你不是没来过灵昀渡吗?为何路线如此清晰?”   我正说着,他已一跃而下,我尖叫着随他落在溪流中。他淡然开口:“我虽没来过,但我的眼睛看得远啊。我只要抬起下巴远眺,就知道哪里有山水。”   “那你还不快点!”   “你现在试试看能不能催动避水诀。”   “我入灵昀渡时已试过了,半点灵力都使不出。”   “本来我想经由水底到火山口湖的,现在只能从水面上走了。”   一路上我并不明白为什么碧云引选水路不选陆路的原因,直到听见两岸异兽的吼叫。   “水里头不会有什么怪物吧?”   碧云引急速飞跃在溪流之上,闻言发出一丝尖锐的笑:“我倒不是怕危险。这是老七自个儿的地盘,若是跟岸上的生灵起了冲突,他势必能迅速感应到。之所以选择水路,是因为在水下行走安全又隐秘。你不能催动灵力,我又无法在水中护你,只好选择在水面行走。”   我嘴上不说,心中却觉得他行事缜密,考虑周全。   他又说:“过了这条河,我会攀附岩壁而上,你最好抱得我紧些。若是掉下去划伤了脸,可别说我妒忌你倾城美貌。”   我闻言紧紧抱住了他的脖颈。我说:“你跑快些,不用管我。”   熔岩绝壁很高很陡,越往上走,刺鼻味道越来越浓,不多时,已见白烟冲天而起。我们是上风向,白烟扑面而来,遮天蔽日。   “这里,”我被呛得咳嗽不停,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这里怎么会有硫磺?”   “该死!”   “你带的什么破路?是不是想我客死异乡?”我咳得满脸通红,心肺都在抽痛。   “这是捷径,捷径!你忍忍就好。”   我慢慢伏低,整个脸埋进他的皮毛里。他以为我晕了过去,直叫嚷着:“霍卿卿,你别睡啊,再过不久就可以看见蓝色的火焰,璀璨的星空!你再睡,掉下去我可不管。”   “你这个笨蛋!”我低低地吼了一声。   我们攀岩而上,又俯冲而下,来到这一汪宁静的深邃时,天空已呈现漫漫星河。深蓝的天幕,无边的星月,还有天际蓝色的焰火,湖水与天一色,神秘可怖。   我在熔岩下寻找师父的踪影,又叫碧云引感知周遭的生气。他追在我身后嚷嚷:“防着点,这可是火山!”   我漫不经心地说:“它不是死了万万年了吗?”   “人死都可复生,火山为什么不能?”   我也不管他,火急火燎地搜寻每一寸土地,在湿滑的苔藓上跌倒又若无其事站起,整个人蓬头垢面。所幸此处并无异兽,我的搜寻安全隐蔽。   碧云引在我身后说:“往北面去。”   半盏茶后,我在背面的熔岩壁上发现一处山洞,我正欲扒开枯藤,却被碧云引拦了下来。   他拉住我的手臂,面容沉静,他说:“你听,里面有岩浆翻滚的声音。”他又上前几步,伸手摸了摸岩壁,又说:“有些烫手,你懂的吧。”   我吸了一口气,迅即扒开枯藤冲了进去。   眼前是一片火海,熔岩缓缓流动,表面罩着一层黑灰色的黏壳,绽着火红的光。   我呆立原地,看着这腐朽的山洞充斥着红色的“火焰”,如同欧赫茨在血家堡种下的噬人火海,如同地狱一般。我整个人血气上涌,被炙烤得满脸通红,甚至脚底都有被灼烧之感。   我一步都踏不过去。   碧云引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按一按我的头,自己朝前走了半步,离流动的熔岩只有毫厘。   “你看着。”他说着,用一只脚迅速踩了一块熔岩,又迅速收了回来,只是鞋底与岩浆接触的刹那间,烧出了一串高高的火花。   我惊得连连倒退。   “若我这脚抬得不够快,我整个身子都会陷进岩浆,高温会使我体内所有的水分迅速烧开,形成一种汽,在我体内爆炸。”   我不觉又退后一步。   “在这种温度之下多日不死,难怪碧宗视鬼狐为不可不灭之大敌。”   “你看见了什么?”我揪着碧云引的衣襟,“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你师父……”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远远地对着身前澎湃的火海,“他被钉在了岩壁上。”   我胸口一窒,仿佛有什么东西支离破碎。这一刻我没有想到真假,我只是觉得自己快要失控了。   待我揉眼睛努力瞧着远处岩壁,看清师父生死难辨的脸庞,还有他披着孔雀服满身血污的躯体,我突然觉得这几个月来支撑我的所有力量瞬间流失了。我忍着上涌的血气,却止不住一口血从喉咙喷了出来。   “霍卿卿!”   我捂住自己的心口,觉得这里有点痛。   “霍姑娘,你还好吧。”碧云引上前来握住我的手,神情难得的严肃。   我紧张地回握住他的手,我问他:“六公子,你可曾与谁结仇?”   他摇了摇头,不声不响。   “你可能想象,是怎样偏执的心肠,才能恨一个人恨到连她身边的人都不放过?”我默默地盯着他一双翠绿的眼眸,“我原以为,恩怨纠葛是不该殃及无辜的。”   “霍姑娘说得对。”   “我有一句话想托六公子转给碧云模。”   “霍姑娘请说。”   “你告诉他,即使他赢了,赢的也只是我这个霍卿卿。”   “霍姑娘!”   他想说点什么,我却没有给他机会。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冲了出去。我什么都没有想,我只是单纯地想要抓住他,最快地抓住他。   师父,你待我的好我从未忘记。   师父,我来救你。    ☆、5.6   我在风中笑着,趟着火海,高温炙烤着我的脸庞,我觉得整个身子自下而上被灼热的岩浆吞没了。我感激这是一片火海,而非蒙蒙黑夜。这炫目的红光能让我看到他,看他最后一眼。   我仿佛可以看见自己的肌肤蜿蜒而出一道道红色的“枝丫”,就像一瞬之间衰老了。   我盯着熔岩壁上的师父,无声地说:“师父,若卿卿先死了,会在幽都等你的,不会让你孤单的。”   我总以为自己福大命大,不致早死,当火海光芒大盛,天旋地转,我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十六年光阴,终究是不够的,我还没有活够啊。我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觉得自己和师父可怜极了。   我一步步地走着,见自己仍未死,又大着胆子朝前走了几步。除了觉得自己容颜逐渐腐朽,四肢缓慢萎缩,并无任何不适。我以为,我会变成一个老太婆。   我默默地安慰自己,变成老太婆也好,至少我能安分地做一个好人,能有平静的人生。   我走了很久很久。碧云引在身后叫我,叫得欢天喜地。我以为他乐见我死,正欲诅咒他,毕竟临死的诅咒最为有效,一回头却见身后火海已然化作瘫软石灰,再回头,师父已从高高的熔岩壁上坠落。   我是美是丑,这又是怎么回事,统统都不重要,只要师父还活着。   我知道他还活着。   我跪在他身边,摸着他青色孔雀服上繁复的花纹,虽然脏兮兮的,但我觉得安心极了。   原来,我这样喜欢你。   碧云引正帮着把脉:“老七下手真够重的,什么都打烂了,偏要留他一口气。”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那真的谢谢他了。”   “他是想你……”他一字一字咬得清楚,“亲眼看着你师父死。”   我急得瞪他:“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他握住我的手,我乖乖地没有半分挣扎。他说:“方才的或许是幻术,也或许是老七突然收手,但他对你师父做的,却是真真切切的。你知道,鬼狐最怕伤的就是魂魄,老七却偏偏挑他的魂元下手。你师父本事大,撑了几日魂魄还未散尽,恐怕就是在等你来。你既肯为他舍了性命,不在乎为他折寿吧。”   魂元,是魂魄留存之地,魂元破了,魂魄便无栖身之所。   他看着我,圆圆的眼浮出揶揄之色:“虽然你现在很痛苦,但不知怎的,看到你这副样子,我竟觉得很痛快。”末了又补充道:“我替那些被你伤过心的男子觉得很痛快。”玉一样的人儿,却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我看着他,苦涩道:“这或许就叫报应吧。”   我脸色发白,唇已被自己咬出深深的齿印,声音却很平静:“你说要怎么做。”   眼前,是清冷孤寒的湖泊。湖水呈现神奇的深蓝色,就像师父的瞳仁。天际边是一簇簇的蓝色焰火。   碧云引立在岸边,手里正捧着从我袖中偷走的《燕狄游记》。在这之前,他告诉我,书中有一共享魂元之法。只要我将自己的魂元割舍一半转给师父,可保师父魂魄不散。从此以后,师父与我同寿,共担生死,平摊伤痛。   碧云引问我:“你想好了吗?若是不小心夺去你全部的魂元……”   “不会的。我的魂元很强大,还有圣器支撑,不至于的。”   “值得吗?”   我愣了一下:“如果你在做一件事之前问自己值不值得,那么这件事在你心中原本就是不值得的。”   “如果他不愿意你为他牺牲呢?”   我说:“他不愿意是他的事,我救他是我自己的事。”   我远远地望着七爵山的方向,声音无丝毫起伏:“若是不小心放了另一个霍卿卿出来,还请六公子立刻杀了她。”   “为什么?”   我冷然笑了一下:“这是碧云模的报应。”   他竟无言以对。良久,终于反应过来,眼里一片疑惑:“那又有什么用?你都消失了。”   “我这个人,一向较真,对于害过自己的家伙,绝不宽恕,更何况他害的是我师父。”   “书里还说了,若没处理好,怕是会疯。”   “若是我疯了,就请你将我送到碧云模面前。”   “这又是为什么?”   “给他一个疯婆子,看他还如何兴风作浪!”我冷冷瞥他一眼,“当他说着爱恨情仇却无半点回应的时候,当他有千谎百计却无处可施的时候,是不是比我们互相撕咬痛苦百倍?”   翩翩贵公子皱起了眉头,却没说话。   我用丝帕轻柔地擦拭师父面上的血污,一本正经地说:“师父,以后就让卿卿保护你。从今以后,我们共担生死,平摊伤痛。”   我依照《燕狄游记》书中所言,将一半魂元渡给了师父。   我恳求碧云引驼师父去京都,他也许看我态度还算谦和,将我们安置在他京都的府邸。我一直守在师父身边,时刻注意他体内的魂元。本想以暖暖护他,却又怕他承受不了。   辰时碧云引来到房门外,低声喊我出去。   “我叫小狐给你炖了补品,晚些时候就会送过来。”   我诚恳道谢。   他看我的神色有些古怪:“你要是不放心他,我可以派小狐守在这里,你也好去歇息。”   “不用了,我可以睡在地上,铺床缎被就好。”   他也不强求,只是淡淡地说:“《燕狄游记》你再借我一宿,明日我拿来还你,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我轻摇螓首,“六公子驼我几日,又将我师父送出灵昀渡,还给了我们安身之所,我感激不尽,就是将《燕狄游记》送予公子又何妨?”   “那就谢谢了。”   “我还有一事相求,”我抬头看他,屋外光线正好,月光映在他圆圆的脸上,说不出的可爱,“我想学歌舞,不知六公子可有相熟的歌舞名家?”   “明日我带你去见四哥,让他给你引荐。”   “谢谢。”这句话,我出自肺腑。   夜里我趴在床边,不敢闭眼。   盛夏过去大半,月光泠泠,凉风习习,我全身发冷,怕自己生病,只好轻轻爬上床,分了他一半缎被。虽然明白我与碧云模实力悬殊,但作为倾世美狐后世,免不了心存侥幸,以为凭着与霍卿卿一模一样的脸庞,再学一些霍卿卿会的十八般技艺,扮霍卿卿的千般变化,或许就能得到自由。   我凝视着师父的侧脸,听着他微弱的心跳。我想告诉他,只要他明日醒过来,我定戒骄戒躁戒杀生,戒一切他厌恶之事。可我不愿骗他。他想看到的,没一样我能轻易做到。   这一夜,我睡在他身边,想了许多事。   我心中珍之重之的霍因宗,怕我步霍卿卿后尘,将我养在人世,千方百计将我隐匿,不教我琴棋书画,不让我学歌舞刀兵,却从未料到九年以前他对我的一切保护皆被碧云间打破。霍卿卿从来就是一颗棋子,在我之前,为霍华燃击落贵子,在我之时,仍不得不做相似的事。其实事到如今,我根本没有退路,亦没有选择。   我倒希望碧云模咄咄相逼是因他对前世不舍,如此我才有几分胜算,我也希望他伤我师父是因妒忌多过恨意,如此我才有赢的把握。只可惜,后来的那些短暂岁月,他并没有来捉我拿我。一切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但我知道,我要学着足够凉薄,足够冷血,不被情绪左右。   我疲惫地闭了一下眼,心中漫开一大片的悲哀。伤心得都不像真的。   原来我这一生,最终还是要去骗一个男人,一个为情所伤、再生不释的可怜人。可能到最后,他能幡然醒悟,认清我终究不是他心中的那个薄情女子,痛痛快快放我一马,也可能他执念颇深,终归伤在了我手里。   其实这两种结局,对我又有什么不同?   我终归变成他们不愿看到的模样。他们厌恶那样,我知道。   可我没有办法。   我的肩膀抖了一下,突然又冷了几分,我忍不住将头埋进他的肩窝,蹭一些温暖。    ☆、5.7   天亮之时,师父轻轻哼了一声。我猛地起身,看到他额上沁出一滴滴冷汗,渐渐醒转。   他睁开眼,嗓音沉沉的,却很温和:“是谁允许你与我睡在一起?我晚节不保,是不是你负责?”   我直直地盯着他苍白的一双眼,顷刻之间伏在他肩头一阵痛哭。   遇到他以来,不知哭过多少次,每次都想装出高贵冷艳的模样,却没有完美的演技,骗不过这能呼风唤雨的鬼狐,最终只能坦诚相待,露出真实面目,却是十分安心。   他摸一摸我的头,轻声道:“哭坏了我的衣裳,你可要赔我一件。”   我反而笑了出来,坐直了身子,不紧不慢地从腰间摸出一叠存单,在他眼前甩了甩,说:“多大点事儿啊,明天我给你买十件,喔,不,一百件!”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何时开始如此大方?”   “我什么时候少过你的。”我恼火得紧。   “却也没多过我呀。”他像是在故意跟我拌嘴似的,“你怎么就突然大方了?是不是我走以后,你又从哪个傻子手里骗来不少?”   我一脸严肃地对他说:“我对师父你一向大方。”   日光照耀进来,他唇边泛笑对我说:“那就给我买顶好的,穿出去大家都来看的那种。”   “给师父买金镶玉的。”   “那多俗气。”   “不俗气怎么和师父匹配?”我一溜烟跑下床,捂嘴偷着乐。   我和师父安静地吃了一顿早饭,对碧扇之事默契得绝口不提。早饭过后,我一人上街。   我虽美貌,但也非美得天崩地坼,走在街道上也吸引不了太多目光,可见京都的狐灵都是见过世面的。   京都原名叫京洛,在碧云模得势后所建,城内有座十方宫,仿西晋洛阳宫而造,工巧还超出一头,为此府库储藏为之一尽。一开始城内住的都是狐族贵胄,后来,这些贵族嫌周围都是贵族体现不出自身优越,才引了平民入城,发展成了如今的繁华京都。   我寻了几间顶好的铺子,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银两,命老板送到六公子碧云引府邸。老板一听见我是碧云引府上的,又殷勤了十分,生怕得罪了我。他吹嘘城中出名的歌姬舞姬都光顾他的铺子,好多来京都的客商过他门前都要停下来买些衣服鞋帽。   “老板,跟你打听个事儿,京都城内哪位姑娘的歌舞演奏最是精彩?”   “这可不好说。就我自己来说,我喜欢看软舞,例如《绿腰》,轻盈娟秀,是诗亦是舞,畅音坊的滕幽幽姑娘尤擅此舞。也有的爱看健舞,如《剑器》、《胡旋》,芈大人的三位千金独享盛名。”   一听起芈姓,我来了兴致:“芈老头居然有三位千金。”   “可不是嘛,除了未出阁的三小姐,都嫁得非常显赫,如今城内盛传芈大人还想跟红都城主结亲。”   “可是我听说他家三小姐得罪了红都城主孟希寞,极其狼狈地逃回京都。”   老板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可不是嘛,但即便如此,芈大人依然盼着把女儿嫁给孟城主。看来京都要来好一阵风雨了。”   我没听明白。   “再跟你打听个事儿,如要拜师学歌舞,是怎么个流程?”   “寻常人家的姑娘想要学歌舞,须到城东总教坊做工,等三月一次的甄选,天赋高的会被坊主们选中入坊内学艺,自此鲤跃龙门。”   “原来如此。”   “可不是嘛。不过姑娘你,可不用这样麻烦。姑娘住在六公子府上,六公子金口玉言,哪个坊主敢不识趣?”   说到底还是走后门方便。   我刚踏进府门,就被碧云引拉住了袖子,直骂我疯了。   “我花的又不是你的钱,你这么生气干什么?难不成是在怪我没给你买?那你先放我给师父更衣,然后我再去给你买。”   我要继续向前,又被他拉住了。   “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哎呀你让开,我要去帮师父更衣。”   我不管不顾打落他的手掌,径自奔向师父。   我扶他起身,在他面前抱着一袭袭崭新的衣袍跑来跑去。   “师父你瞧瞧,是这个好看,还是那个好看?嗯……还是都不要了,试试这个吧,师父最喜欢的就是淡蓝色,你看,花纹简单,款式新颖。”我说着将衣袍往他身上比了一比,“师父你看行吗?”   “这应是我穿过的最奢侈的衣裳了。”   “没事,钱我们有的是。”   替他更衣后,又从怀中取出刚得的玉佩,小心翼翼地系在他腰间,玉质无瑕,温润如凝脂。   “这又是哪里来的?”   “方才在街上有位公子硬塞我手里的,我看在大街上推来推去不太好看,就收了下来,事后一看,也是极品。”   我低着头等他骂我,扁着小嘴,怯怯的,却不料他不怒反笑,言语中不失夸耀:“我们卿卿真是一棵摇钱树。”   像是浇灌许久的花树突然花满枝头,对我本是惊喜,没想到这一刻来临,我却说不出正常的话:“那你可要抱紧了。”   他沉吟半刻,淡淡道:“求之不得。”   我在府门前守了很久,终于等到碧云引出现。 ☆、5.8   正是华灯初上,京都街上铺了一层梨花,来来往往全是狐,身上穿的衣裳花花绿绿的,让我眼花缭乱。我隔着狐群探头追寻碧云引,风吹过,有猩红的彼岸花落在肩头。   我在一处客似云来的青楼前看到了他,我偷摸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问他:“你做什么?”   “我等我四哥。”   “你为什么不进去找?”   他煞有介事地反问我:“万一看到乌七八糟的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去他府里等?”   “这里是一样的。”   “他常来这里?”   “他从前不来的。只是最近梨花楼来了一个箫客,叫红戈,把他迷住了。他就日日守在梨花楼,给他下帖子,邀他入府。可惜那箫客完全当四哥不存在。”   “看不出碧云繁还是个痴情种。”   “痴情什么呀,他伤过的心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月上树梢,我和碧云引守在大门后,看到红装箫客施施然而出,云鬓花颜,气质清冷,裹一身红装,如掠过天地的一抹艳红。   我大吃一惊,竟是个男子。   “断断断……断袖之癖?”   碧云引沉默半晌,与我四目相对。我觉得他可能是尴尬了,谁知他立马开口:“男女通吃。”   我干笑了几声,回眸却见另一红装男子风风火火从楼里冲了出来,对着门口迎来送往的小厮嚷嚷:“红先生呢?”   小厮睁着绿豆大的一双眼,歪着头道:“走了,走了好一会儿了!”   红装男子抬起脚赏了小厮一个四脚朝天,口中喋喋不休道:“你为什么不拦住他?都怪你,都怪你!”   “四爷,小的也不知道您要拦着红先生啊。那您要拦,为什么不在里边儿就拦下来?”   “还顶嘴!”言罢又是一脚。   丰神如玉,音容兼美,却是欺男霸女的膏粱子弟。   狐众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我还想说点什么,碧云引已跳了出去。   他笑着站到碧云繁面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挡着他的去路:“四哥,多日不见,你就不想我吗?”原来这张可爱的脸笑起来也可以这么无赖。   “我说老六,”他翻了一个白眼,牙口极白,笑中带着嘲讽,“你回回找我,回回都是坏事,光上一回,我就被禁足了三十年。四哥我求求你了,放过四哥吧。”   “那都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我都五十年没有找过你了。”   “我求你永远都别找我了。”他像避瘟疫似的躲着,“四哥我还想过逍遥日子呢。走走走,走远点儿。”   “四哥,你先听听看,如果你不同意,我绝不为难你。”   碧云引站在他身旁,一绿一红,滑稽得突兀。   “别,千万别,”他连连摆手,“你就算让我倒杯茶,背后都有巨大的阴谋。”   我想了很多,怎么都不明白为什么碧云繁对碧云引如此抗拒,且一口一个阴谋。   碧云引对着他倔强的眼神,寡淡无情地扭头唤我:“卿卿你过来下。”   我小碎步跑到碧云繁身前,他碧目四处乱飞,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瞧瞧地,愣是没给我一个正眼。我琢磨着他是不愿搭理碧云引,只好跟着他的眼神到处飞。   “行了!”他一把扯了我下来,“别以为长得人五人六的我就得看你,本公子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又猛地扭过头,正经地告诉碧云引:“你就算送我一百个她这样的,我也不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我乖顺地杵在一边,一言不发。   “谁说要把她送你了?”   碧云繁闻言猛地抬头,突然严肃地说:“那就更没必要同意了!总之你离我远一些,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我忍了很久,忍来忍去终究忍不住嘟囔:“不就是让你介绍个会唱歌跳舞的姑娘嘛,弄得跟要你命似的,小家子气。”   “什么?介绍……姑娘?”   “是啊,我想学歌舞,可城里的歌舞名家个个都需要引荐,我想跟最好的那个,所以来找你。”   “小姑娘,舞是跳给最心爱的人看的,没什么必要的话,还是别学了。”   他又正经地对碧云引说:“哪里拐来的小姑娘,还是快些把她送回去的好,若是被她的亲人或者未婚夫婿找到,你可是要出事的。”   我不太懂他的话,但还是执拗着说:“我就是为了心爱的人才学的。”   “是这样啊,那你先回去,明日我送一封推荐信到老六府上,你就跟滕幽幽好了。”薄薄的嘴唇一抿,是微笑,亦是冷笑。   事后我从碧云引口中得知,滕幽幽是碧云繁在京都之中最欣赏的歌舞名家,而这位滕小姐,骄矜自傲,最擅长的是爱自己。她伶俐通透,洞察世情,却从不给旁人爱她的机会。情爱纠缠,她似锦年华绝不会被这些耽搁。   他走以后我骂骂咧咧,碧云引问我这话我方才怎么不说。   “我不敢说。你满意了吗?”   “难怪孔夫子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那你知不知道下一句是,‘小人顽,女子无处不私’?意思是养个女子要增添许多费用。这本是个穷人发的牢骚。”   “在狐族你说这话没关系,但闳羰钦镜匠ぐ沧钣忻难Ч堇铮慌碌锰勺懦隼础!   “也是,我这般绝色,那些读书人肯定要迷晕我。”   “你这般绝色,却没能迷倒我四哥。”   “不是你说的吗?”我学着他的语气说话,“‘随随便便来个妖怪都有上百年岁月,这漫长的光阴,谁没见过几个美貌的姑娘呢?’你放心,若有来生,我一定生得更美,惹天下大乱。”   “你长成这样已如此失控,再美一些,只怕你是要疯。”   他虽讽我疯疯癫癫,但也算是夸了我。我心里美滋滋的,就不再与他计较,吧嗒吧嗒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胸膛,伸手便入他衣襟拿了许多银子。   我故作夸张情态:“哎呀,这么多银子,够我给师父买好多吃的。”   “现在的姑娘啊,不但随随便便把情爱挂在嘴边,还动不动将手伸进男子衣服里,真是世风日下。”   “我刚才出来得太急,回去再还你。”   “不用了。”   “那就谢谢你了。”   我在京都城里搜罗了许多新奇的玩意儿,归去后就在师父屋内大吃大喝。   “京都果然是富庶之地,堪比人间的长安。师父你要不要吃?”我正啃着玫瑰毕罗,“碧云引说是西域那边传过来的,你看里面满满的都是玫瑰,可甜了。”   “卿卿,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坐到床边接着吃,总忍不住觑他一眼,观察他的脸色,有一瞬微微抬头,撞上他的视线,琉璃灯映照下,他幽幽蓝眸清越无比,仿若灵昀渡中的寂寂湖泊。我捕捉到他眸中一闪而逝的华彩,脸突然发红发烫。   我不明白,却一刻比一刻慌乱。   我大着胆子一点点地往前挪,抚着剧烈狂跳的心口,连声音都不自觉地颤抖:“说什么?”   我不敢看他的模样,只感到有一双修长的手朝我伸了过来,我紧张地等待着,不知如何是好。   “卿卿。”   我怔怔的,仍是没有勇气抬眼。眼角处看到他抬起手腕,袖间有一处显眼的红,似一朵盛开的花。   “伤口还没好?”我紧张兮兮地抓着他的手臂。   “嗯。”他轻声回答,“不疼。”   “怎么会不疼?师父你是不是很辛苦?卿卿怎么样才能帮你?如果卿卿不能,那谁能?师父你快说啊,快说啊。”   “我要与你说的就是这件事。”他云淡风轻地笑了下,“我是鬼狐,鬼狐有天识,皆因出生时体内比寻常狐灵多了一条特殊的经脉,此经脉藏于腕中。”   他扯着温暖的笑容,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脸颊:“去十六年前的花宅救你之时,被我亲手割断了。”   我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后来有些事情帮不上你,还有被碧云间变化出的花誉诓去了护城河,皆是因此。这腕是好不了了。”他微微侧眸看我,“你也不用担心,虽然好不了,但也仅是皮肉之伤,不会害到性命。”   “那就好。”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他看着我,严肃的,不像从前随便,“你……”   “你什么?”   说话的却不是我。   在明亮灯影中,房门被推开,白衣胜雪,清冷如泉,正是碧云间。    ☆、5.9   我呆呆地看着门口冷若冰霜的碧云间,身体不自觉地往师父身前挡了挡。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又看了看桌面上千奇百怪的物件儿,拣出一只白玉镂雕的双鱼式香囊,看样子是要收入囊中。   我不觉冒出头来:“欸欸欸,那个是我要送给我师父的,你拿别的吧。”   他像是听到什么不好的事,轻轻地瞟了我一眼:“这是用我碧家的钱买的,我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可是我在上边刻了师父的名字,你拿了也没有用。”   他闻言,欲将香囊系于腰间的手停了下来,指尖微微用力,镂雕白玉化为白沙。   我想说点什么,又极是怕他,始终没有把话说出来。我紧张地攥住衣袖,回过头安慰师父说:“师父没事儿,明日我再出去给你挑个更漂亮的。”   “你最好别再买了。”   我不知碧云间究竟想要怎样,但他这样跟我做对,讨厌得像个小丑。他冷若寒星的一双碧眸,迷乱嗓音再次在屋中响起:“我嘱你的那些,你可有放在心中?”   我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不就是欠你碧家许多钱嘛,改日我还你就是。”我一边说着,一边拽着碧云间的胳膊往屋外拖,将他拉得老远老远。   我小声地在花园里与他争辩:“我与师父过得好好的,你别来搅局,否则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如你所愿。”   他打断我的话:“你不愿他知道,是想给他留个好印象?骗一个人,跟骗一百个人,又有什么区别?又能掩藏到几时?霍大小姐何时开始有了不该有的奢望?”   “碧大公子真是奇怪。明明对狐主宝座无甚欲望,却又装得望眼欲穿。”   “谁给你如此坚定的想法?”   “我师父说了,一般贵族公子分为开心和寻开心两种。而你碧大公子,不开心也不曾寻开心,这是极为不正常的。你既是不正常之狐,定然有不正常之想法,怎么可能被世俗的权势捆绑,追求那些对你无甚大用的东西?千狐主之位,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你肯定有其他的目的。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想知道你也不会告诉我。”   他稀松无常地看着我,唇边露出嘲弄的笑,挂着算计与戒心。   “但你有什么目的根本与我无关。你说的对,我不过是你手中的一颗棋子,从七岁时便已踏入你的棋局,我甚至怀疑自己由始至终都在被你编排。我毕竟是个凡人,关于这个,我认了。我可以遵从你的意愿为你做事,但我希望你可以给我留一些余地,让我自己选择说与不说,什么时候才说。”   “你怕他知道。”   “我是怕他知道,但我最怕他担心我。我好不容易才将他从灵昀渡带了出来,我希望他能在京都过安稳的日子,直到我能和他一起离开。”   他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谁教你说这样恶心的话?”   “对你来说恶心,但却出自我真心。碧云间,我累了,替你做完这件事以后,我希望你能大发慈悲放我一马。”   “你觉得你会有以后?”   “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我站在月亮之下静静地看着他,“我才十六岁,还很年轻,我想做一个真正的凡人,想要有平凡幸福的人生。我不愿在妖界一辈子做戏给你们看。你我有十年的情分,从前我也将你看作师父尊敬,请你高抬贵手。”   他眼神深深地看着我,就像是要穿透我的心看个究竟。   “我是说真的。”我生怕他不信,“我会安安分分的,哪一天若是不安分了,你再来取我性命。”   “霍卿卿,你倒天真。”   “你若是不同意,就杀了我吧。”   “你要死,何须借我的手?”他带着寒气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留给我一张冷得彻骨的侧脸。   “碧云间,我在求你,请你看在教养我十年的份上……”   “霍因宗要是看见你这幅模样,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我心口一窒。   “听说你要跟滕幽幽学习歌舞?你不舍得放霍卿卿出来,就想扮作她,对吗?”   我无力地眨了眨眼,算作回应。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物件儿抛向我,口中说着:“这是霍卿卿三百年前所戴的指环,戴上它,你可以看见她从前的模样。”   东西落到我手中,是一枚坠着小铃铛的九连环银戒。   “霍卿卿,你记着,只有我想放过你,你才有资格谈论人生。”   他的身影离开我的视线,我心惶惶,不只是害怕那么简单。   我不敢戴上它。   我回到屋内,拿起一串冰糖葫芦啃了起来,又将头尾捋了一遍。我想不出头绪,心烦得很。屋中琉璃灯将要燃尽,烛光微弱,我朝着师父的方向,一转脸见他不厌其烦地抚平衣服折痕。我看着他柔软的笑脸,嘴角不自觉勾了起来。   “师父,我们在京都呆一阵吧,等你的伤情稳定下来,我们再去找我哥。”   “京都繁华,即使你不说,我也想多留些时日。”他缓缓抬起脸庞,与我视线相撞。他穿着一身新衣,是雨后初晴的淡蓝古香缎锦袍,月椎男淇诠鲎乓蝗Φ兜木碓莆啤K胶斐莅祝昵嵊叛牛词挂涣巢∪荩驳膊蛔∽匀凰嫘缘钠剩孟袷鞘萘恕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师父你好像更好看了!”   他反过来对我说:“你可知比起最初相见的时候,你失了不少光泽。”   我腾出一只手摸摸自己的脸,用指背压一压,一脸无辜:“真的吗?你不会是在吓唬我吧。”   “再这般吃下去,我也背不动你了。”   我扔了手里的冰糖葫芦,认真地说:“我不会再受伤了。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要受伤,就让别人受伤去。”   他笑着:“你又来了。”   翌日,我得碧云引指路,去了滕幽幽的畅音坊,蒙碧云繁推荐,登堂入室坐到了花厅里。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很是温顺。   “来了吗?”只听得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清脆悦耳,便知道这是个美人。   我随即起身,低眉顺眼的,就像一个普通人。   “我滕幽幽从不收徒,奈何四公子开了金口,同我说你天赋极高,我也不好推脱。”她语声轻慢,甜如蜜糖,“这样吧,我练习歌舞之时你便在一旁看着,能不能学成全看你自己了。”   我原在心中叱骂碧云繁胡说八道,听到最后一句,便卯足了心力将滕幽幽一起捎带上骂了个狗血淋头。   本小姐要是看看就学得会,用得着你吗?   我攒出一个笑,缓缓抬起头来,想跟她道一句谢谢。谁知当我与她四目相对,她却像见到最凶残的妖魔,眼里满是惊恐。   我一头雾水,她却在我跟前跪了下来,紧接着是一下又一下的磕头,一句又一句的“师祖饶命”。   我觉得莫名其妙,伸手扶她又被她慌乱挣开,又是不停的跪拜。   我想施法制止她,又有陌生男子从门外冲了进来,将我重重推搡。我跌到桌下,只觉得一阵目眩,额角疼得厉害,又听见男子对滕幽幽的劝慰,他喊她姐姐,其他的没听清。   我无名火起,手都抬起来了,又生生地忍了下来。我咬咬牙,又攒出一个笑来,想要跟他解释。   我在他身后,拍一拍他的肩头。   “滚开!若是我姐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将你扒皮拆骨!”   “你姐姐是失心疯了吧。要不你带她跟我一起去找我师父,说不定我师父有法子治她。”   他闻言,突然不再骂我,一顿一顿地扭过头来,一瞬间眼里的神采都要炸出花来。   是他。   那个硬送我玉佩的公子。    ☆、5.10   “姑娘!姑娘是你啊,我找了你一天一夜!”他的声音扬得高高的,“你住哪里?受惊了吧?刚才没摔伤你吧?”他抓着我的手臂,连姐姐都不管了。   “我想,你还是照看你的姐姐吧,我先回去了。”   他拉住我:“我姐没事的,她不常这样,不理她,我请你吃饭!”   “不用了,我有钱。”   “上门即是客,我一定要尽地主之谊!”   “真的不用了。滕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过几日滕姑娘好些了我再来拜访。”   “我姓滕名脉脉,是‘脉脉含情’的‘脉脉’。”   我怕他不肯放我,只好松口:“我姓霍名卿卿,我就是那个你们狐主通缉的姑娘。我住在六公子碧云引府上,不会走的,你放心。”   我莞尔一笑,用力挣开他的手,没走出几步又被拦下来。我虚情假意回头想要跟滕家公子讲道理,却把温软笑意用在了滕幽幽身上。   她轻拽我的袖摆,已恢复平静,在我身前盈盈下拜,恭敬道:“师祖在上,请受幽幽一拜。”   “你认错人了吧。”   “幽幽明知师祖入了京都,却没有及早寻到师祖,向师祖请安,是幽幽有罪,望师祖海量汪涵,宽恕幽幽罪过。”   我偷摸着问她弟弟:“令姐是不是疯了?”   他煞有介事地轻声说:“可能真疯了。”   滕幽幽呵斥了他一声:“莫要胡说!”转脸又殷勤地对我笑:“三百多年以前,幽幽拜得洛阳畅音坊坊主薛朦为师,有幸在洛阳一睹师祖风采。”   “你是说,三百多年前,我曾是薛朦的师父?”   滕氏小子惊讶道:“姐,你没毛病吧?”   “师父曾得师祖指点,舞艺突飞猛进。幽幽在一旁观看,也悟到不少。在幽幽心中,师祖是这世上歌舞第一人。这些年幽幽的舞艺停滞不前,希望能得师祖指点一二,师祖大恩,幽幽永世不忘。”接着又朝我拜了一拜。   我漠漠然看她,说:“我是霍卿卿没错,但我不懂歌舞,我来畅音坊就是为了向你学艺,你却要我指点你……”   “师祖说笑了,幽幽雕虫小技,怎敢在师祖面前献丑?”   滕脉脉插嘴:“姑娘就给指点一下呗。”   我甚是尴尬。   “姑娘就是简简单单绕着畅音坊走上一圈,都比这坊中舞娘跳上一夜都好看。”   “不瞒你说,我投胎转世以后,什么都忘记了。关于歌舞,是一点都不会。我哥管得严,不肯让我学,不能帮到你,十分抱歉。”   她身子一晃就要摔倒,滕脉脉忙扶住她。她痛苦地摇着头,空洞着眼,口中念叨:“我在京都又待了十年,就是因为知道师祖会来京都,现如今,可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京都?而且还是十年前就知道。”   她喃喃自语,说着我无法理解的话。   滕脉脉无甚反应,只一味地讨好我:“霍姑娘,听她说话听累了吧,你先坐下,我给你倒杯茶,你喝口茶,再问她。”   “不用了不用了,我师父还在家里等我吃饭呢,我先走了。”   我跟师父提起滕幽幽的事,师父翻着书页,漫不经心地说她这是心病,不见我无碍,一旦见我便会发作。   “你想帮她?”   我点点头。我自然想帮她,否则谁来教我歌舞?   “她既然认定你是昔日的霍卿卿,认定你能歌善舞,要你指点,你何不顺水推舟?要知道,不是只有拜师才能学艺的。”   我细细想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   “师父真聪明。”   “卿卿一点就透,也很聪明。”   “没有啦,没有啦。”   我照着师父的指点大摇大摆走进城东教坊,坊主见我衣饰华贵,不怒自威,小心翼翼上前探问我的身份。我以六公子府的名义狐假虎威,说要为自己收个女侍带入畅音坊,却只有两位站了出来,其中一位又稍稍后退了半步。   我装得老成,问她:“你为何退后?”   却是不曾退后的那位姑娘答话:“回姑娘话,小女子叫宋盈,她是妹妹宋沅。妹妹自小便很懂事,衣食从来都让着我,方才想必是不愿和我争。”   我盯着宋沅:“有些人命好,由生至死都不须争抢就可得到自己想要的,但有些人呱呱落地时就已落后一大截,长大后再一味谦让,失去的可就不是一件衣裳、一餐饭那样简单了。宋沅,我再问你,可愿与你姐姐争?”   宋沅怔了怔,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我再不看她,从发上取下孟希莱赠我的彩凤金步摇,在众目睽睽之下插到了宋盈的发上:“这是我贺你的拜师礼,从今日起,你拜畅音坊滕幽幽为师,随我入畅音坊学艺。”   我入了畅音坊,摆出师祖的做派,一进去对滕幽幽就是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她伏低痛哭,自责数年来歌艺舞艺未曾精进,有负师祖、师父在洛阳之盛名。我则说我离开狐族数百年,对她如今的歌舞境界不太清楚,让她教我带来的弟子歌舞,我也好指点一二。   “宋盈,还不拜师?”   宋盈下拜,喊滕幽幽“师父”,又拜了拜我,唤我“太师祖”。   我十七岁不到,却已成了“太师祖”,一不小心宋盈再收徒,我就是“太上师祖了”,想起来真当可怕。   立秋之夜凉风至,落叶纷纷。   我从畅音坊回来,见到师父坐在廊下,手中又抱着一本书册。我解下披风盖到了他身上,又打了个响指燃起明亮烛火,安静地挨在他身边。   他注意到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有话想说?”   我跟师父提起她们的事,觉得自己给别人上了一课,得意洋洋,师父却说:“你一开口就是‘争抢’二字,会不会是错的?”   我不明白。   “你既能让滕幽幽收姐姐为徒,为何不能让妹妹一起入畅音坊学艺?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我想教会她趋利避害。”   “卿卿,所谓的‘利害’,是因人而论的。谦让并没有错,你该教会她的,应当是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争抢。”   “为自己而活?”   “不为霍因宗,不为我,只为你自己,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过你自己心内最渴望的人生。”   我心内最渴望的人生……   我眼中出现师父的微笑,嘴角淡淡的,几乎没有弧度,但它就在那里。    ☆、5.11   滕幽幽教授宋盈歌舞时,我便在一旁观摩,夜里回到碧云引府中对着师父练习,偶尔他会夸我,心情好时会和一两句,却是极难听。我笑他五音不全,他笑我无甚天赋。等到有所进步,他又说我的歌舞没有灵性。   我拉上一旁的碧云引评理,碧云引说:“我这辈子没见过更烂的舞,更差的歌。还说自己练了半个月,你是在梦里练的吧?”   我想他是碧宗贵族,入他眼的自是顶级的东西,我这歌舞算是三流也不出奇。   后来,他问我什么打算,我说:“我本是没什么打算的,但今日你家老七贴了一份告示,钦定畅音坊在他寿辰那夜为他献艺,我就有打算了。”   他斜斜瞟来一个眼风,将眉挑得老高:“你不会告诉我,你要在老七寿宴上刺杀他吧?”   “你当我傻呀?就我这三脚猫的道行,估计连碧云模的衣角都没碰到就灰飞烟灭了。”   “原来你不傻。”   “也许没有大智慧,但是论小聪明,我说第二,只有我师父敢说第一。”   “说来我听听。”   “就不告诉你!”   “说不定我还能帮忙。”   “这世上唯骨肉亲情不破。我就是再天真,也不会相信危急关头你会站我这边。毕竟,我只是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   “臭丫头机警不少啊。”   “因为我比从前更想活下去。”我比从前更想活下去,所以我要收敛张牙舞爪的脾气,藏起桀骜自负的嘴脸,更要戒掉主宰他人的欲望。我必须变得无害,至少看起来应当无害。   “既是如此,为何向我坦白自己已有打算?”   我摊开手:“从前我藏着掖着,不敢露出真面目,于是害人骗人以后,别人都哭天抢地指责我、埋怨我,甚至是恨我。所以从今以后我要明刀明枪,我要让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我聪明,我薄情,我狠厉,如此一来,谁再跳进我挖的深坑,就是他自取灭亡,不算我的业障。”   “说的好一口歪理,却都是谎话。你分明知道在老七面前,其他人根本不算什么。你针对的只有他。老七是什么样的性子,什么样的能耐,你演技再好,能骗他分毫?所以你根本不打算骗他,你是在骗我。”   “能够猜到我心中所想并不是什么本事,猜出来而不使我知晓,才叫本事。”   “可惜看着你,我就管不住我的嘴,想要在你面前卖弄一番。”   “那你再猜猜看,我为什么要骗你。”   “不猜了。猜不中可要毁我一世英名的。”   我嫌弃地走开。   “师父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我们出去吃吧。”   我帮着他拿起披风,在他起身后为他披上。我跟在他身边,缓步走出府门。   约莫走了半条街,在街上瞧见一个卖馄饨的小摊。他似模似样地走了过去,对着摊贩说了句:“老板,两碗馄饨。”   我吧嗒吧嗒地跟上去,与他一同入座。   “师父,你爱吃馄饨啊?”   “你不在的时候,我闲得无聊就会出来走一走,吃一碗馄饨,坐一会儿,再回去的时候,你也刚好回来。你今日回来早了。”   我知他在怪我一天到晚不着家:“滕幽幽的舞艰涩难懂,我又总是跳不出神髓,就多花了些功夫。要不这样,明日我早些回府陪师父用晚膳,我们去仙人府吃烧尾宴好不好?”   他就像个孩子似的:“光明日可不行,我要天天吃。”   “知道了知道了,以后跟师父吃遍天下名宴。”   正说着,十尺开外传来滕脉脉的叫嚷之声。他风风火火而来,咋咋呼呼在我身旁坐下。   “霍姑娘!我听姐姐说你先走了,就赶了过来。”   他眉开眼笑说着话,恰好上来两碗馄饨。他不知是否一时想不开,抽出一双筷子到我面前的碗里搅了搅,像是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见过似的,嫌弃得都快哭了。   “这东西哪里是霍姑娘你能吃的!走,我带你去仙人府吃生进二十四气馄饨!”   我尴尬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师父正捏着的汤匙静静地放了下来,转眸对滕脉脉说:“公子这是在说为师的我亏待了自家徒儿咯?”   我很难从师父口中听到语气词,一时间紧张了。   滕脉脉尴尬地一直笑,一直笑:“原来先生是霍姑娘的师父,久仰久仰。”   我打圆场,说:“其实这个挺好吃的,比仙人府的一点不差。”   “是是是。”滕脉脉附和,回头对老板说,“老板,再来十碗馄饨!”   师父严肃地说:“那公子可要吃完它。”   “一定一定。”   我偷偷扭过头笑,几乎都要抽筋了。   临走师父还对我一本正经地胡说:“为师虽然随和,但最不喜的就是铺张浪费之徒,平日吃饭喝汤,那是一点都不剩的。卿卿,为师说的你赞不赞同?”   “师父说什么都对。”   他满意地点点头,握过我的腕走出好远,拐过弯以后我笑得喘不上气。   “师父,其实他才十几岁,对于狐灵来说算是很幼小了,你别把他玩坏了。”   “我也才十几岁。”   翌日,我本想偷偷从畅音坊溜走到仙人府与师父会合,谁知滕幽幽叫住了我,说长久以来还未正式宴请过我,非要请我大吃一顿,还要拉着滕脉脉与宋氏姐妹到仙人府作陪。我推托不过,只好说我已约了师父一起用晚膳。这下滕幽幽来了劲。因为对她来说,是可以拜见师祖了。我推托不过,只好由着她。   师父并没有表现得不高兴,对滕幽幽也很是客气,谁知中途宋盈下楼催了下上菜速度,就被揪着脖子进了房。   我与孟希莱四目相对,彼此沉默了小片刻,还是我先打破的僵局。   “你要揪着我徒孙的脖子到什么时候?”   他干笑了一声,这才讪讪地松开手,凑过来道:“我以为她偷了你的彩凤金步摇。”   我淡淡道:“那是我送她的。”   “这是我送你的!”他有些生气,手里还握着金步摇。   “你不说我都忘了。但是我都送出去了!”   “我不管!必须收回来!”   他也许注意到我面露难色,转过脸凶神恶煞地对宋盈说:“你同不同意?”看他模样,要吃人。   宋盈哪敢说不,拼命地点头。   下一瞬金步摇便回到了我的发髻上。   我瞥见师父面色不太好,不敢跟孟希莱太亲近,正准备赶他离开。谁知他好死不死,搂过我的肩将我往桌上带。   “孟公子是要坐下吗?”   孟希莱原本是要落座,被师父这么一问,身子僵了一下,而后发挥他红都霸王本色,死皮赖脸地坐了下来。   师父又说:“我们可没请你。”   滕脉脉在一旁附和:“对,我们没请你!”   孟希莱不咸不淡地说:“那就让在下请诸位好了。”   “孟公子是在讽刺我们吃不起仙人府的山珍海味吗?”   “燕先生今日处处针对在下,可是在下曾对先生做了不好的事情?”   “不一定是曾经,可能在现在,也可能是将来。”   “燕先生爱徒情深,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师父说:“是又怎样?”   孟希莱很是谦让:“希莱和先生有相同的目的,一样的心,还望先生可以理解,并且允许。”   师父不再对他说话,扭过头对我说:“以后在我面前,不许戴别人送的东西。”   我笑着,默默将金步摇取了下来。   陪着师父回府以后,我默默地盯着他房间的烛火直到它熄灭,才吧嗒吧嗒地溜出府门。我到碧云间府门前,本以为要花好一番功夫才能进入,谁知轻易翻了墙。我摸索着找到孟希莱住的水榭,从他未关的小轩窗翻了进去。    ☆、5.12   他在灯火通明的屋内注意到窗户发出的声响,扶了我下来。   “干什么不走正门?”   “这不是跟你学的嘛。”我安全落地,“你哥还好吗?”   “能吃能喝能睡,挺好。”   “这些日子你做了不少事吧?”   “什么?”   “你入京都之前,城中渐渐有传言,说芈绫杀死孟希寞未过门的夫人,理由是她恋慕孟希寞多年,求而不得动了杀机。这几日更是满城风雨,连滕脉脉那个十几岁的孩子都知道了。可是那件事我们做得十分隐秘,我不说,孟希寞不说,芈绫自己更是不可能宣扬出去,所以将这件事情宣扬出去的只有你。孟希寞宠月牙弯,人尽皆知,奔着杀妻之仇,即使他与芈家起了冲突,旁人也不会说他一句不是。我在红都之时,孟希寞以为我死了对你说出的几句话,我拼拼凑凑,除了知道你不是你看起来的那个模样以外,还知道孟家与芈家原就有嫌隙,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你韬光养晦,是为了迷惑敌人。现今你住在碧云间府中,外面不知情的可能会以为碧云间想做个调停,毕竟这些年他也没有对芈家做过什么。但是这千万狐众毕竟姓的是‘碧’,这个疆土姓的也是‘碧’,他们之中又有谁会容忍姓芈的指手画脚?其实仔细想一想也能明白。可惜,芈老头已然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些日子你也做了不少事吧。放心,我会避开你。”他像是笑了一声,“你师父今日有些反常。”   我甜甜地笑:“不,他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   他愣了一下,勉强笑一笑。   我说:“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不是你冒犯我,你不需要道歉。”   “我指的,是这个。”我从袖中取出了彩凤金步摇,讪讪的,“方才滕脉脉对我说,这是你们孟家主母世代相传之物,就跟他送我的玉佩一样。谁会随随便便将家传之物送出?我师父想必是知道的,所以他才针锋相对。”   我抬起手,不敢看他:“所以,还给你。”我怕他生气:“我不是针对你,滕脉脉送我的我也还了回去。”   他皱了皱眉,说:“他把你教得很好。”   “不,是我想为了他变好。我经历几番生死,好不容易才弄清楚自己的心,我得一心一意,不能给他制造不必要的麻烦。我戒不掉虚荣,戒不掉贪婪……只能把它们都藏起来。但我告诉我自己,我至少要戒掉轻佻浪荡这个毛病。虽然我真的,很不想将它还你。”   我的声音响在空荡荡的水榭中。   九月的京都,纷扬而下的梨花,在暗黑夜色下就像落了一场雪。   我清晰地看见他眼中含了一丝笑意,他轻轻地说:“你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逼你留着了。”   “那你赶紧收回去吧。”   他也许看我真的很困惑,面色平静地吐出一个字:“不。”   我被吓了一跳:“我这么晚来找你,就是希望你能心甘情愿地将它收回去。你说不,我该如何是好?”   “我突然有点不喜欢你了。”他碧绿的眸子漫出更多笑意,稍稍将金步摇往我身上推了推,“留着吧。或许不能保护你,但用来自绝还是不错的。”   我极度震惊地望着他:“你不能因为被我拒绝就诅咒我。”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只是唇边一直挂着怪异的笑容,沉甸甸的,非此时的我可以懂得。   我想了半天,终究没有想明白,无趣地转身要走,他又把我叫住。   我握着金步摇回头:“要道歉吗?”   “我母亲……”他仿似很不情愿,“五百年前,我母亲在红都之战中受了很严重的伤,养了几个月都不见好,醒着的时候总念着一个人的名字,一直要找他。父亲查了很久,最终查到那人是母亲前世的夫婿。”   我慌乱地别开脸:“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他沉声道:“母亲的记忆纠结在那人与父亲之间,身子越来越差,撑了不久就死了。我知你也有一样的烦恼,情况甚至比我母亲更恶劣。”   原来他一早就看出了我的问题。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你在地宫昏迷之时,曾经说过胡话。”   “你是不是可怜我?”没等他回答,“可怜我也挺好的。你记得以后对我好一点儿,好吃的好玩的都分给我,有姑娘打我你要拦着。”   他含笑看我,点了点头:“霍大小姐说的是。”   “还有,不许说出去,这是我的秘密。”   “你自己藏得住才好。”   “性命攸关,那是自然。”   “若然入了十方宫,见到了狐主陛下,千万小心,他很……怪异。”   他说的话,我一直不明白。   半月以后,师父和碧云引仍对着我的歌舞垂头丧气。   师父说:“卿卿,这不是你的专长,算了吧。”   碧云引说:“你若是能代表我碧宗上战场,或许可以大杀三方。”   我叹了一口气,说:“上天给了我如此美貌,势必不会让我十全十美的。”   “你这就说错了。”碧云引煞有介事地说,“三百多年前,确实有个姑娘十全十美,样样精通。”   坠着小铃铛的九连环银戒正被我藏在衣里,闻听此言我挣扎不断。我的心告诉我自己,或许我可以看看霍卿卿的模样情态学习一二,但我的理智告诉我,一旦学了她的,我就不再是自己了。   碧云引凑了过来,说:“我夸她,你不高兴了?那你就证明你比她强啊。”   “才不要!”我怯怯地躲回屋里。   我将下颚抵在桌案上,痴痴地盯着眼前的银戒,也不知看了多久,听到师父在敲门。我迅速将银戒收回衣里,慌里慌张去开门。   “师父,用过晚饭了吗?”   “没有。但今日有集会,要随我一起上街吗?”   “会带我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吗?”   “会。”   “会跟我一起吃,一起玩吗?”   “会。”   “那我们走吧!”我牵过他的袖子,步伐一致迈出了门槛。    ☆、5.13   华灯初上,月儿高悬,街上狐群熙熙攘攘,再热闹不过了。我拖着师父的手,戴一下西域传来的面具,吃一下新潮的小食,偶尔对对子赢些奖品。当然,对对子这种事情肯定是由师父上阵。   我抱着一大摞奖品,走到街尾的时候又全都丢到了师父怀里。   “师父,有画糖人!”话音刚落,我人已蹦跶到了摊前。   有吉祥花果,有飞禽走兽,还有现下最时兴的人物,飞丝走线,圆转流畅。   “姑娘,要不要拿一个?”摊主眉开眼笑地对我说。   我歪着头思考,师父已在我身侧掏出了一片金叶子。   “不要。”   他正要给出金叶子的手突然顿住,扭头看了看我,说:“真不要还是假不要?”   “真不要。”   他疑惑不解地看着我,又好像知道我另有阴谋似的:“那你说,你想怎样?”   我嘿嘿地笑,接过他手中的金叶子递给摊主:“这个给你,租你半个时辰的摊位,如何?”   摊主接过金叶子,喜笑颜开,连连道谢:“老朽有多少年没遇过这样的好事了!”说完跑得比谁都快。   我自顾自的落座,握着小汤勺,想着要画什么。   “你啊,真是顽皮。”   师父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看了看他,心中形象呼之欲出。   我舀起一勺糖料,在石板上挥洒几下,画了一张小脸,却没有收住,失手花了脸。我瘪着唇,用小铲刀铲起,丢回了锅里。而后又是一轮。此后飞丝走线,不是弄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就是歪了嘴歪了鼻。我准备再画一轮,不行就放弃。他不知何时坐到了我身边,握住了我的手。   “你在人间许久,可曾听过有人对此技艺总结出了一个窍门?那人说:‘以勺作笔,以糖当墨,凝神静气,运腕走勺。用抖、提、顿、放等手法,忽快忽慢,飞丝走线;忽高忽低,粗细有致,一放一收,圆转流畅;一顿一抖,悄然成趣。’”   我撇了撇嘴:“说了等于没说。”   “你想画什么?”   我兴高采烈地说:“想画师父戴幞头背书箱的样子!”   “我方才还以为你要画怪兽。”   “那就在边上再添一个美人。”   他握着我的手飞丝走线,我光顾着看他的侧颜,顷刻之间,小书生现于石板之上,我恍若未觉。我惊异地盯着:“在前边,再画个美人!就是这里。”我用另一只手在石板上面指了一个位置。   “什么样的?”   “那还用问嘛,当然是我这样的!”   他笑了,一提一顿,画出一个栩栩如生的我,正踮着脚尖揪着他幞头上的软脚。   “好漂亮!”   他将两个小人儿用两根竹签粘上,郑重地交到我手中。   “该把摊子还给人家了吧。”   “我们把它买下来吧,搬回府中,你教我,我一定能……”我盯着眼前的糖人,一抬头,师父竟不见了。   我一路寻过去,不顾一切地扒开狐群,紧张地望着狐群中的每一张面孔,又要护着手里的糖人,简直心力交瘁。   这时,有一个跟他穿得一模一样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正远远地朝前走去。   “师父!”   我大声地喊着,见他没什么反应,就加快脚步绕了他前头。我用力地推搡他的肩膀,甚至没来得及看他的脸,就劈头盖脸一顿痛骂,眼中涌出委屈的泪水。   待我骂够了,抹开眼泪抬起头,我呆立在那里。   我这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面孔。   我目瞪口呆,被狐灵冲撞亦恍若未觉。他或许被我这个满脸泪痕的姑娘吓到了,像府门前的石狮子似的一动不动,连面目都未有变化,一双碧绿水眸如天上月清明,一寸一寸地照耀着我的肌肤,却跟月儿一样,是死的。仿佛昔日血树宣的眼瞳。   莫不是个瞎子?   我抬起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卿卿,卿卿!”   乍然听见师父的声音,我喜出望外回过头,捕捉到远处的身影以后,我拼命地挥手。他穿过狐群风风火火而来。   “你去哪儿了?我一抬头就瞧不见你,吓都吓死了!”   “我看见个熟人。”   “你在京都还有熟人?不管!反正你以后去哪儿都得先跟我报备!”我低头吹一吹手里的糖人,心疼坏了,“你看,为了找你差点把糖人都弄散了,还认错了一位公子。”我一回头,竟是半点影子都没看见。我惊呆了。怎么?今日时兴玩瞬间消失吗?   “我再回去给你做。”   “好吧,饶了你。”我看着他一味宠溺的笑容,觉得好笑,就跟着绽出一抹炫目的笑容。“那我们把这个吃了吧。师父张嘴,啊——”   “……”   “吃嘛。”   他张了张口,大约觉得众目睽睽,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咬下糖人的一小块幞头,埋头吃了下去,再抬起头时,已满脸通红。   我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又指了指前边的一对恩爱的夫妇,说道:“你看,他们跟我们一样。”   他的脸刹那间红到了耳朵后面,无言地望着我。   我一时笑出了声。   正是九月,窗棂吹来一阵冷风,我走去关窗,乍然发现院落中渐渐盛开的幽灵草,逼近半尺高,透明如鳞片的白色花瓣晶莹剔透,薄如蝉翼,层层叠叠地包裹在洁白的茎上,顷刻间开满了整个院落。   我知道,这是不祥的征兆。   师父恰在外面的廊下看书,看到此种景象,面色也不太好,握着书册的手轻轻一挥,不知将那片皓白花海弄去了何处。或许是烧了,或许是移到了别处。   从前我惯用取人性命的方式来保护自己,或是经常玩弄人性来使自己开心,直到我明白我的一生根本没什么希望。直到遇见了师父……然后我终于明白我的心,明白还有人能令我开心。   烛影重重,我看着他,白皙如雪,唇红眉浓。   虽然我不知道他最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但我知道他喜欢我,他会照顾我,将我捧作世上最骄傲的姑娘。我一直想给他轻松的生活,却无法如愿。至少现在不能。从前我明明曾是个水性杨花、满口谎言的姑娘,现在却时时刻刻都觉得沮丧,沮丧得不像真的,不像我自己,不像这个新的霍卿卿。我心中有隐隐的担忧,我害怕不能赢。   抬眼是璀璨星空,回首是温暖鬼狐。   他看着我,隔着一道未关的窗棂。   “卿卿,你有想过自己的父母吗?”   我慢悠悠地说:“小时候哥哥跟我说过,我父亲是前任善狐圣君霍砼,母亲是赤狐公主欧道情。后来哥哥被打回原形,我得知自己并非狐灵,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渐渐的,也就不再想了。”   “那你想不想知道?”   “你可千万别告诉我!我现在挺好的,也没心思去寻父母。我还有许许多多事未完,简直忙得快死了。”   他觉得有点迷茫:“你真是与众不同。”   我饶有兴味地说:“当然!”   “真的不想知道?”他复又问了一遍。   “不想,一点都不想。”   他隔着窗子,用书册拍了下我的头:“薄情。”   “这就是我原本的模样啊。”   他摇头笑一笑。   夜深以后,我摸出了衣内的九连环银戒,我对自己说:“不管霍卿卿是什么样子,都不要被影响,你就是你,天下无双。”   今夜我戴着银戒安眠。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霍卿卿的模样。    ☆、5.14   翌日,我一大早便起来梳妆打扮,换上滕幽幽备的舞衣,想要跟师父以及碧云引道个别。一踏出房门,恰好见他们在院中,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走上前,对碧云引说:“六公子,这些日子承蒙你照顾,卿卿无以为报,就不报了。”   他原本想客套一番,却被我最后一句话给噎住了。他甩了甩长袖,不与我说话。   我又对师父说:“师父,卿卿去去就回。”   “十七我们一起庆祝你的生辰。”   “好。”   我三步一回头,他也一直看着我。我在朱门后顿住。   “燕狄。”我回头唤他的姓名。   “嗯?”   “你等我回来。”   “我等你回来。”   “我带你去长安,住最贵的房子,喝最好的酒!我们要看着李世民到老到死,看他的子子孙孙,过千秋百世!”我笑着,像是步入了一个幻境。   “你看他的子子孙孙,我看他们的三宫六院。”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高高地扬起下巴:“那些庸脂俗粉哪有我好看?”   “是,我的卿卿最好看。”   “我走啦。”   “小心些。”   “你保重。”   “你也是。”   我步出门以后,又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檀木盒,火急火燎跑回他身边。   “这个,你先替我保管!”我抓住他的手掌,将檀木盒放到他掌心,看也不敢看他,欢快地跑了出去。   盒中,是我找巧匠打的两枚银戒。   少时碧云间曾对我说:“既生于乱世,就要先设法弄清面前的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他们的身份又会因何改变,然后再决定如何相待,是哄还是杀。即便决定任何一种,也要先摸清他的脾气秉性,对症下药。”   我凝视着他唇边那混沌不明的弧度,不像是笑,却让我感觉彻骨的阴冷。   自那以后我有意疏远他,总觉得他并非我可以交心的人。他深沉内敛,妖气森森,就算穷尽所有时光都看不透他幽深黑暗的世界。   我想碧云模不会比他好对付,所以我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我随十方宫派出的车队入了宫城。   十方宫以素白为主色调,一眼望去,是一大片纯白的屋顶,纯白的墙壁,纯白的基座,配以蓝色宝石,受光时光明如镜,如世上最圣洁的一方净土,看起来似极天上。   我与滕幽幽同坐一辆马车,她对我说:“师祖方才在畅音坊内指点的那些,幽幽受益匪浅。”   我只顾着窗外景色,随口回了一句。   “师祖可是觉得这里好看?”   “好看倒是好看,不过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师祖探出头看看脚下,就会明白怪在哪里。”   我疑惑不解从马车里探出头,竟看到脚下这片土地隔着白色琉璃铺陈了无数白骨。   “传说此处原本与天相连,乱世过后,碧宗成为妖魔界至尊,此处与天分离,被天帝赏给了碧宗,妖魔激战后留下的累累白骨也一并留了下来。”   当夜,滕幽幽领我与畅音坊一众舞娘赴宴。我轻纱蒙面跟在她身后,走过重重叠叠的美妙宫城,踏过脚下千千万万的朽骨枯骸,而后,在一个大广场上看到大片幽灵草盛开,将此间一座洁白庙宇团团包围。广场前边是群臣觥筹交错,清一色的男宾,我看见了孟希莱,却没见到碧云间,更没见到高高在上的千狐主。我想,他或许藏在某个角落偷看我。   这一夜,我的舞跳得很有灵气,灵气到歌舞过后,被一个年少的蓝衣醉鬼强行拽下了看台。我挣扎在铺满幽灵草的花阶上,瞥见孟希莱起身,只好示意他闲事莫理。   历经磨难后,我是难得的好脾气。我问他:“你是谁?”   他说他爹是中都城主苏辛,跟了他保管荣华富贵。   我复又问他:“我问的是,你是谁。”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我只好嘲笑他:“没了你爹,只怕你在这十方宫,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不过你眼神好呀,投对了胎。”   他酒气醺醺:“世道变了,连一个小小舞姬,都敢对我冷言冷语!”   “你可知我是谁?”   “怎么?你还是天庭的公主不成?”   “天庭的公主算什么,我啊,是你们千狐主陛下要的人。”我盈盈一笑揭下面纱,“我是——霍卿卿。”   他闻听此言,搂着我腰的手遽然放开,踉跄几步,从花阶上滚跌下去。   我知道碧云模在狐族乃至妖界的地位极其崇高,却没想过一提他的名字,别人会被吓成这样,以至于我自己都惊呆了。   广场上的群臣皆停下手中杯盏,瞧了瞧我,又将视线转向那白色庙宇。紧接着便有一个中年男子跪到幽灵草旁,一阵又一阵地磕头,口中求情不断,请狐主谅他家黄口小儿年幼无知。广场狐众不少,却无人帮他说情,亦无人上前扶他,广场上静谧得令人尴尬。   只听庙宇之中传来一声魅惑嗓音:“苏辛之子,以下犯上,扰乱宫廷,诛。”   我惊愕之际本想上前说点什么,谁知台下的黄口小儿乍然消失,只留下了一袭蓝衣。我愣在原地,思索着他是消失了还是被消灭了,一时间脑子转不过来……   直到苏辛失态地捧起蓝衣,如宝物般珍视地抱在怀中,泪流满面又眼含无奈,我才明白过来。   杀子之仇,痛极恨极,最终也只能恭敬道一句“中都城主苏辛,祝狐主陛下寿与天齐,请陛下念苏辛丧子之痛,容苏辛告退”,落寞地离去。   一城之主,却卑微地如同□□蚁民。   我并不想逞口舌,却想借机跟碧云模搭上话,只可惜滕幽幽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把我从花阶上拉了下去,捂住我的嘴把我拖到了角落里,低声在我耳畔说:“师祖看不出吗?今日十方宫的气氛不对!”   我跟着压低了声音:“都把人弄没了,气氛怎么可能对?”   “狐主陛下杀的可是中都城主唯一的子息,是芈辙唯一的外孙。”   “什么?”   “今日要发生不得了的事。你看。”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了过去,恰好看见孟希莱隔着一大片幽灵草跪在洁白庙宇前,声色俱厉地控诉芈辙与狼族勾结,私自引狼入境,助幺女芈绫杀害孟希寞未过门的夫人月牙弯,图谋城主夫人之位……   “那个,那个就是芈辙。”   传说芈家在碧宗版图里地位颇高,甚至可说是除碧宗亲贵以外最名声显赫的家族。他们立下赫赫战功,又通过联姻与各家族建立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直享受碧宗所给予的特权。数千年来,虽然人丁逐渐单薄,但势力却丝毫不减。   这一次,面对孟希莱的控诉,芈辙从容不迫从席位上站了起来,年轻、威严,又有少年人没有的沉稳内敛,不愧为名门家主。   他躬身回禀,说孟希莱所言皆是诽谤,请陛下明鉴。   他说:“微臣有人证,可证明微臣所言非虚。”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声,面上神情不卑不亢。   庙宇之中传来一句饶有兴味的话语:“喔?你又有什么说辞?”   我心想芈绫杀害任恩娘之时,在场的只有我与孟希寞、孟希莱,若然现场有其余精灵鬼怪,我们断然不会察觉不到。   芈辙信誓旦旦又说:“微臣的人证绝对真实、可靠,而且,绝不会被推翻。”他的嘴角挂着一丝酣畅淋漓的快意,仿佛他已然胜利。   我看着他得意得有些过分的神情,蓦然想到了什么,顿时觉得整个头如被钟声震了一下。 ☆、5.15   我回过头,视线另一头,是迷茫到极致的灰,渐行渐近。   我觉得自己简直快要晕倒了。   我下意识地往滕幽幽与宋氏姐妹身后躲,第一次尝到心机败露的滋味。   他喑哑的嗓音在远处幽灵草边响起。   “希寞在此替芈大人作证,芈绫姑娘并没有杀害希寞未过门的夫人月牙弯。”   孟希莱在一旁隐忍不发。   “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月牙弯。”   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他一眼,他面色惨白,唇畔笑意寡淡。我兀然想起他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心中又多了几许怅然。   芈辙笑了几声,对一直沉默的孟希莱说误会云云,孟希莱也没有给他好脸色,还没开口,已经被孟希寞拉到了身后。   “希寞在红都之时,多番听闻舅父有心与我孟家结亲,希寞也曾三番四次询问过阿莱的意愿,可惜阿莱已有意中人。在这里,希寞向舅父说一句对不起,让舅父失望了。”   芈辙怔了一下,脸上笑容凝住,随即又从容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几句客套话。   此刻,孟希寞已然面向碧云模所在的方向,从容上禀。他说:“月牙弯虽然不存在,但芈绫姑娘确实在我红都造了杀孽。”   众目睽睽之下,他眼神淡漠:“此事起源于希寞终于找到心之所爱。数月之前,芈绫姑娘出于妒心,曾伙同八匹野狼追杀那个姑娘,导致她重伤。当时,希寞胞弟孟希莱亦被牵连。后来,她死了,死在我面前,死在芈绫姑娘面前,身前还有七匹野狼。”   这是如今的孟希寞,仍是一袭灰衣,五百多岁,一双碧眼布了淡淡的皱纹,只是不再年轻,不再有山间清泉的滋味。   我突然有一种眼前人并非孟希寞的错觉。他所说的一言一语,虽然未曾提起我,却一字一句都与我有关。他令我想起数月之前我对他所有的欺骗,我不自觉地将他现今的冷情都归责到自己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到了一个可以被他看到的位子。这个位子刚刚好被他的余光注视到,他的目光斜斜地落在我脸上,如一片被火焚过的茂林。   我这一生,从来见过如此复杂的目光。   他缓步靠近我,先我一步出声:“霍姑娘,你与希寞钟意的女子长得很像。”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眼里浮出痛色。   我微微仰头看他,讪笑着:“真是巧。”   “希寞想问舅父一声,表妹多年来寄居花都,不曾外出,是如何与野狼结交,又是如何拿到可令野狼入境的迦罗印。”他对芈辙说话,却一瞬不移地望着我。   我紧张地拍了拍心口,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那边厢,芈辙仍不可一世:“不过是个平民女子,何劳你孟氏兄弟兴师问罪?”   “希寞想请舅父给一个交代。”   “交代?我替我女儿清除障碍,交代什么交代!我女儿芈绫的确钟情于你,杀你未过门的夫人也是事实!不过区区小民,贱如蝼蚁,能死在绫儿的手上也是她的造化!”   我差一些便要笑出声来。这个权倾朝野的芈辙,居然如此狂妄,如此无脑。   “希寞并非是要舅父给希寞一个交代,希寞是想舅父给狐主陛下一个交代,给碧宗统治下的臣民一个交代。”   又在芈辙开口之前,续道:“至于舅父有怎样的说辞,与希寞无关。”   他面向庙宇,恭敬施了一礼:“希寞告退。”就此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竟下意识地跟了上去,一路跟出好远,几乎要出了十方宫。就在宫门前,他止住脚步,蓦然回转过身直逼我眼前,我惊得连连后退。   “霍姑娘不声不响跟在希寞身后,是想在背后给希寞一刀吗?”   他看着我,眉眼惨淡,神情破碎,身子微微发抖。或许气极了。   我着实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今日这样,我咬着唇,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觉得难过,想让难过持久一些,好让我心里能舒服一点。这想法虽匪夷所思,却是我真做得出来的事情。   “我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见你。”   “其实我早该看出死去的那个姑娘不是你。假如我观察得仔细一些……”   我点点头:“是。”   “是什么?这些日子,我在思念什么,悲伤什么?我悼念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痛苦得无法忍受。”他说得极是冷静,“你需要的时候就跑来跟我谈情说爱,不需要的时候就假装死掉,你觉得弄人于无形很了不起,就像五百年前一样。你以为这是你与生俱来的权力吗?你以为你是天下主宰吗?”   我低着头:“对不起,我做了错的事情。”   “现在你知道了吗?你做了错事。”   我拼命地点头:“所以……”   “所以为什么不陪我玩一辈子?”   “什么?”   “那也就不算假的了。”   我想说点什么,他又抢先:“可惜啊,即便相见一万次,你也终究不是她,不是我在千酒阁遇到的疯姑娘。五百年前种下的因,得出今日的果,我认了。”   “我不是她!”我着急地摆摆手,“我跟从前的霍卿卿不一样,我不是她。我们是不一样的人。”   “这对于我来说,还重要吗?”   我很努力地跟他解释清楚:“我不是针对你。在你之前我也做过一样的事情,我享受那一切,几近病态。你纵容我,宠溺我,给予我所需要的一切,我很快乐。看到你为我伤心难过,我会内疚,但我不会为你改变初衷,不会甘愿留下。可我遇到燕狄以后,我跟他一起经历生死磨难,他难过我会心痛,他受伤我会心痛,他哪怕有一丁点不好我也会心痛。我以为他要死的时候,心都要碎了。这种感觉从不曾有,连我以为我哥死的时候都不曾有。你明白吗?”   我这样说着,最终注意到他越加惨淡的容色。我一时间紧张起来:“我做了错的事情,但那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与任何人无关。”   “你怕我会怪罪他?”   “我和他,已共享魂元。”   他沉默半晌,无甚表情。   “你也曾真心喜欢过我,所以,你大大方方地原谅我,好吗?我欠你的,将来一定还。这一句绝不骗你!”   他看着我,用一种类似怜悯的目光,我觉得奇怪,却不敢问他原因。   “我……我答应你,以后不再做那样的事。等事情结束,我就亲自把香袭人送还给你。”   “不必了,我输掉的东西,没有颜面再要回来。我也不会再见你。”   我只能说谢谢。   他像是笑了一下:“马上就要冬天了,月牙。我们认识有半年了,还有多少时光啊?”他望着远处,容色悠远平淡,转身便出了宫门。   我不懂。   今日发生的这一切,我都不懂。   待我回到广场上,广场上只有女侍在收拾残局,似乎经过了一场打斗。我四处张望,寻找滕幽幽的踪影,身前却来了一个紫衣姑娘。她朝我施了一礼,态度恭谨:“奴禁心见过霍姑娘。”   “你是‘玲珑七心’之一?”   “是。”   “碧云模想见我?”   她礼数周道,语声温软:“陛下请霍姑娘在十方宫留宿。”   “什么?”   她复又说了一遍:“陛下请霍姑娘在十方宫留宿。奴为霍姑娘安排了粤天殿,姑娘若没有其他事,奴这就带姑娘去。”   “喔。”我睁大眼睛,迟钝地点了点头。    ☆、5.16   我在粤天殿住下,又写了一封信托禁心送出。我叹息线串儿在火山口湖被烧毁,以至于身在十方宫却有很多掣肘。   我大着胆子对禁心说:“禹国如今尽归碧宗所有,那么十方宫内有没有禹国小儿女之间最火的物件?”   “霍姑娘指的是线串儿?”   “对,你们有吗?”   “奴这就去找。”   “有劳。”   “霍姑娘客气了,奴告退。”   我想她一定是去请示碧云模了。   粤天殿供我差遣的女侍很多,端茶倒水、梳妆更衣都不需要自己动手,我也很自由。   “你,就是你,过来。”我随便指着一个女侍,“我问你,狐主陛下夜里歇在何处?离我粤天殿多远?”   “回姑娘的话,陛下在十方宫没有居所,平日都歇在七爵山。”   我傻傻地抽了一下嘴角,说:“他回七爵山了?”   “寿宴结束以后,陛下就离开了。”   “为何今日寿宴不见大公子?”   “奴不敢说。”   “你要不说我就杀了你。”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姑娘!在十方宫内妄议碧宗家事是要被处死的!”   “那我怎么还没死啊?”   “姑娘跟奴如何一样?姑娘是陛下的座上宾,这宫里恁谁见了姑娘都要留几分薄面……”   我懒得和她掰扯,眨眼间就出到殿外。   我心想,或许碧云模还没做好与我相见的准备,那我便给他几天时间。   我在十方宫里闲逛,顺着道路两旁盛开的幽灵草七弯八拐,在一处名为“丰天殿”的高墙外闻听琴声。   琴声穿过墙外,缭绕耳际,又穿过布满灯火的宫廷大道,回旋在璀璨星空之下。可琴弹得并不好。琴技高超,可墙外人听见的却是压抑与沉重,又有什么意思?我甚至想起了我与哥哥离别前的模样,想起我与燕狄经历过的种种生死,我的心沉甸甸的。   我安静地坐在墙下听着琴声,暗暗记下了始末。在墙内之人的琴声戛然而止之时,拨动雪域心之弦,偶尔快一个半个节拍,生生将他的曲子变成一首活泼欢快的音乐。   原来我也是一个才女。   我隔着高高的宫墙大声说话:“喂,你看我这曲子改得好不好?”   稍微有点胸襟的人都会回几句奉承话,例如:姑娘才思敏捷,妙手生花,改得好,改得妙!又或者:姑娘琴音灵动九天,令人神醉心往,在下佩服!   结果却是毫无应答。   我有些生气,起身敲了敲金漆锡环。   “有人吗?说话呀。”   墙内低低地传出一声:“没人。”   “那说话的是谁啊?”   “狐。”轻轻的一声言语,仿佛是风在说话。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饶有兴味地问他:“你觉得我的琴弹得如何?曲子改得怎样?”   “霍姑娘到这里找存在感,可不是一件好事。”   “我的琴音能让人感到快乐,你的琴音却让人回忆起苦涩,孰高孰低,不由得你不承认。”   “霍姑娘可知,这世上有一类人喜欢回忆苦涩,习惯回忆苦涩?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铭记伤痛,不至于重蹈覆辙。”   我毫不留情地指出:“那是自虐。”   紧接着便是片刻的沉默,我以为我出言不逊伤到他弱小的心,遂又敲了敲锡环:“你还在吗?”   “我在太久了。”   我逗逗他:“你嫌命长就自我了断吧。”   “你希望我死?也对,这世上有太多人希望我死,不差你一个。”   我勾起唇角,笑意直达眼底:“在你死之前,将你一生的修为都传我,我一定会很感激你的。”   “你习惯这样索取?”   我点点头,又想起他根本看不见我,补充道:“骗的抢的,跟开口要来的终归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   “霍姑娘好才思。”   我耸耸肩,假装很豁达的样子:“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没关系,只要我喜欢的那个也喜欢我,就够了。”   “若他死了呢?”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我未死,他怎能死?”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不可能。”   “你是谁?”   “重要吗?”   “若你是碧云模的人,那就很重要。”   我等了好一会儿,屋内却没回应。我想他可能是睡着了。   我安安分分在十方宫住了三日,期间弹琴作画,种花品茶,过得也算不错。偶有落雨,就命女侍搬来一把躺椅,闲散地在窗边听错落的雨声。到第四日,我终于按捺不住,欲出宫探望燕狄,禁心却在粤天殿外将我拦下。   我拍着自己的胸口,理直气壮地说:“要知道本姑娘是人,货真价实的人,本姑娘的时间比你们任何一个的都要金贵!本姑娘必须将每一个日子都过好,所以,本姑娘现在要出宫!”   “奴奉陛下之命好生安顿姑娘,姑娘的要求,恕难从命!”   “他叫你安顿我,没有叫你软禁我。你们要是乐意,大可跟来。”   “回姑娘话,陛下确实交代过禁止姑娘出宫。陛下还说,请姑娘不要耍小聪明,也不要试图硬闯,小心伤了身子,也伤了姑娘心仪之人。”   “你……”   她恭敬低首:“姑娘若有什么想要的,奴可为姑娘寻来。”   “我想要我师父,你可以把他带进宫来吗?”   她面露难色。   “就知道你不行,还大言不惭!”我白她一眼,极不耐烦,“你回去问问碧云模,到底想对我做什么。顺便告诉他,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我回到粤天殿内,坐立不安,只觉有无尽的思念在心口郁结,万般苦楚。看着窗外的日光变幻颜色,再到灰蒙蒙,最终变得漆黑。宫内寂静,竟无半点声响。女侍点起桌案上的灯烛,送来一壶酒,又默默地退到一边。   这些狐妖,学着凡人的做派,过着跟凡人一样简单的生活,修为或地位超然者,在这妖魔世界里更是权势滔天。难怪常有人说,不愿做人,要做妖。我在得知自己生而为人的那一刻也甚是遗憾。可人生在世,哪能没有遗憾呢?   算算时日,我也在妖界糊里糊涂地度过了大半年,竟快过十七岁生辰了。十七岁的生辰,我想要和他一起过。   我神情专注地凝视着掌心里两条红红的线串儿,突然咧着嘴笑得很大声。   余光注意到自己被扫了一眼,只好按规矩询问:“你看我做什么?”   女侍战战兢兢回话:“奴只是……奴只是不明白这两条红线有什么值得姑娘开怀的。”   “你年纪很小吧?”我说着,又是一阵笑,执起琉璃酒壶将身前的杯盏斟满,“等你有了心仪之人,自然会明白一个人如何可以莫名其妙地笑,莫名其妙地哭。”我举起杯盏一饮而尽。是上好的花雕。   “心仪之人?奴连想都不敢想。十方宫内哪怕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属于狐主陛下。”   我慢悠悠地收起线串儿:“那就离开这里。”   她摇摇头:“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的耳目。”   “真的吗?那你说他知不知道这一刻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小心翼翼地劝我:“不论姑娘心中怎么想,还是藏起来的好。不为姑娘自己,也要为姑娘心中的人。”   我笑得一脸无邪,眼底还多了一丝轻蔑:“他想伤他,也要看我能不能承受。你说给我听听看,外边的人都是怎么说我的。”   “奴听从外边回来的小姐妹说,陛下请霍姑娘留宿十方宫这件事,已是京中狐众茶余饭后的谈资!”她说的就跟自己也在其中似的,“甚至有传言说陛下兴师动众通缉姑娘,其实是在追求姑娘。”   “喔?”   “京中传言陛下对姑娘青眼有加,现在京中是万民攒动,都想一睹姑娘芳容,都说京都要迎来万年一遇的大喜事!”   几杯暖酒入肚,我娇气地皱起眉头,笑开了:“你不说我也知道。这群无聊人,生死嫁娶与他们何干?”   “他们也是替姑娘高兴。”   “那他们可曾想过我高不高兴?”   “高兴呀!能与狐族至尊结亲,受万民朝拜,感恩戴德还来不及,怎么会不高兴?简直做梦都会笑醒!”   我笑了几声,执起酒壶与杯盏,径自出了粤天殿。走了一大半的路,蓦然回首,想起丰天殿的公子,又踉踉跄跄地寻了去丰天殿的路。   我拍了拍大门。   “喂,你还在不在?我请你喝酒。喂!”我的身子贴着大门滑了下来,就像我曾厌恶的醉鬼。   我害了相思,饮过几两花雕,神智就陷入了迷雾中,仿佛听见背后的金漆大门咿呀一声打开,仿佛看到燕狄轻轻将我抱起,我搂着他的脖颈,将头埋进他的肩窝,安心,愉悦。   若能这样一辈子,或许可以不与岁月争斗,可以容忍衰老,容忍平凡,容忍一切未知。    ☆、5.17   我自宿醉中醒来,却是在粤天殿中。   “姑娘大喜!”   我眼还未完全睁开,就已听见女侍在我身侧欢呼雀跃。我从缎被之下伸出手来揉揉惺忪睡眼,却发现自己未着寸缕。   我抱着头:“我的衣裳呢?我被睡了?”   女侍闻言呆立一旁,尴尬得整张脸都红了。   “你说话呀!是不是碧云模?再不说话我动手了!”   “姑娘……姑娘没被睡。”   我抚过自己心口:“幸好幸好,不然我都不知道师父会心疼成什么样。那我的衣裳呢?你又为何说我大喜?”   “昨夜陛下亲送姑娘回粤天殿,对姑娘悉心照料,姑娘酒醉吐了陛下一身污秽,陛下也没有发火。奴本想给姑娘换身衣裳,但陛下说要让姑娘自己挑喜欢的。姑娘请看。”   我转眼瞧向床帏之外,竟是满目华美锦衣。   “陛下说,若姑娘都不喜欢,可以吩咐再做。”   “他有没有说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他?”   女侍摇摇头。   我沉吟半晌,道:“丰天殿那位公子是谁?”   后来我问过十方宫内许多女侍,丰天殿那位公子,竟成了一个迷。没有知道他,没人见过他,甚至没人听过夜半的琴声。我想着,或许是他会燕狄的那一套秘术,使人见之即忘。   我苦思冥想,一抬头竟又来到了丰天殿。我像个小偷似的从门缝里窥探殿内,却是一片漆黑。   “你看什么呢?”   “没有啊,没有。”我蹦跶一下转过身,若无其事地笑。   原来是碧云引。   “怎么是你?”我看了看他身后,“我师父呢?”   他戳了戳我的额头:“他如何能来这儿?异想天开。”   我从衣里拿出线串儿交到碧云引手中,甜甜地笑着说:“那你帮我交给他。”   他抬头看了看丰天殿的匾额,疑惑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知道这里?那你知道这里有位公子吗?”   “你说白芜?”   “白芜……是谁?”   “守护千钥阁的精灵。”我正诧异,他续道,“千钥阁就隐在丰天殿之中。你不是一直想见老七嘛,只要你能进千钥阁,在里面住上十天半月,肯定能够见到他。”   “为什么?”   “因为白芜不但是守护千钥阁的精灵,亦是老七的守护灵。身为守护灵,不能离开主人太久。”   我傻傻地问他:“那我现在该破门而入吗?”   他戳了戳我的额头:“几天不见,脑子去哪儿了?”   碧云引走后,我在丰天殿前的台阶上坐了很久。我盯着眼前的洁白宫墙,抱着双腿,下巴顶着双膝。我懊悔着几日前的无礼,盘算着如何给白芜一个好印象。   月半时分,身后高门轻轻打开,我迅即起身。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那张明亮的面孔,如月光清明,令人无法直视。   我定定地看着他,被这副好容光吸引,却没注意到他原来是遁入空门的僧人。他一身白色僧袍飘飘然,看来一尘不染,竟似九天而下。最奇怪的是,你一见他便能嗅到佛前的冷香,仿佛已修行千年。   看这打扮,市集那日分明不是他……难不成一别多日,他突然明白佛门玄义,皈依三宝了?   他微微偏头看我一眼,神情温文,却也未曾说话,信步而出,宽大僧袍被微风翻卷,素衣白袜,却自然而高贵。我想他做和尚真是浪费了。   我未想到办法,所以不敢贸然打扰他,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没有跟上。   他走出几步后顿住,稍稍回过头来:“霍姑娘可愿陪白芜走一段?”   “大僧邀请,卿卿荣幸之至。”我快步跟上,用着最甜的声色,“大僧,六公子同卿卿说你叫白芜,白芜……是你俗世的姓名吗?”我见他白衣翩翩,超凡脱俗,对他颇有好感,态度也恭谨了几分。   他不置可否,我又问:“大僧平日有什么喜好?”   “白芜身为陛下的守护灵,随的是陛下的喜好。”   我原以为他会说什么出家之人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之类的话,却不想他回答得如此简单,我竟有些摸不透了。   “若然碧云模对卿卿有意,大僧是不是也会跟着喜欢卿卿?”我觉得十分好笑,自顾自的大笑起来,却得不到附和,尴尬得紧。事后一想,跟修行之人开这样的玩笑实在罪过。   “大僧会不会觉得卿卿很聒噪?”   “的确。”   “那卿卿不说话了。”   “无妨。”   我抬头望月,道:“大僧,明月当头,我们不妨玩点雅事。这么着,我们一人说一句诗,诗中要带月。卿卿先来,‘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他看也不看我:“白芜拒绝。”   我抿唇,深吸一口气,深有“对牛弹琴”的无力感。   十方宫寂静非常,除了草木摇曳之声。   我紧闭着嘴巴不说话,默默地陪着走了一段长长的路,来到了十方宫深处的一片竹林。见他从掌心之上变幻出一管竹筒采集露水,我才知道夜色已这般晚了。转眼瞧见他手上的佛珠被磨得发亮,可见平日没少念经,心中好感又添了几分。   我从他手上抢走竹筒,甜甜地说:“我帮你。”   “切记不要用术法。”他言语轻巧,看起来甚是羸弱,我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会晕过去。他随即又变出一管竹筒来,静静地从竹叶上采下露珠。   “大僧用这个做什么?煮茶?洗脸?”   “餐风饮露。”   “卿卿贪食,餐风饮露是决计做不到的……”   他打断我的话:“霍姑娘,你对白芜有什么要求吗?”   “啊?”   “白芜待人处世也算简单,霍姑娘不妨开门见山。”   我一时间有些傻了,片刻之后我正了神色:“不瞒大僧,卿卿想要进千钥阁。”   “之后?”   “卿卿……想要在千钥阁住段时日,希望大僧能陪着卿卿。”   “霍姑娘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见狐主陛下。”   “大僧睿智。”   “不可以。”   “啊?”   “霍姑娘的这个请求,恕白芜不能答应。”   “为什么?他应也是想见我的!”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霍姑娘,好自为之。”   他稍一施礼,便从我手中取走竹筒欲要离去。   我稍微想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   “大僧错了。”我毫不客气,“若如大僧所言,不动妄心,不存妄想,心如止水,那卿卿在这世上只怕是活死人一个,何谈‘好自为之’?”   “白芜问霍姑娘一句,求见陛下是何因缘。”   “断前缘。”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何来了断之说?”   “大僧巧辩。卿卿并非佛门中人,自是无法辩赢大僧。大僧要卿卿好自为之,卿卿是十分的愿意,只是卿卿心中有万分的苦恼挥之不去,还请大僧解惑。”   “佛说,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他们总是追求错误的东西。”   “大僧又错了,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他们总是得不到佛口中所说的错误的东西。一旦得到了,愉悦开怀,喜不自知。至于那些东西是对是错,他们根本不在乎。”   “那么,霍姑娘得到了吗?”   “我记得佛经中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心意柔软,身得轻安,心生欢喜。’听说真□□佛之人都是这样的,卿卿不念佛,但卿卿却是这样的。因为卿卿找到一个能令卿卿心意柔软、身得轻安、心生欢喜之人。期间经历过风浪,生死百般,可能在大僧眼中,在众人眼中,卿卿所追求的是错误的,但卿卿根本不在乎对错。卿卿在乎的,是心中的欢愉。”   “霍姑娘可知,狐主陛下在乎的,亦是心中的欢愉?”   我被这句话噎得无法辩白,一路上没再说话,到了丰天殿前也不敢擅自入内,只在门前寻了个角落坐下来。我想坐个十天半月,用诚意打动他。   关于说服男人,我从来没有准备,亦不需要准备。我本信心十足说服白芜,却没想到他会是跳出红尘的和尚。和尚是什么?一要六根清净,二要普度众生。四大皆空之人,哪里会有空子让我钻?   秋末微凉,更深露重,我轻手轻脚尝试推开丰天殿的大门,不曾想门未落锁。我观察殿内景致,小心翼翼地摸索到窗边,正欲点开窗纸一探究竟。偏偏教养作祟,又将手放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回到殿外。我无力地坐了下来,觉得快要愁死了。   我是被丰天殿打开的大门吵醒的。我睁开睡眼,身后是已敞开的大门。我傻呆呆地走进去。    ☆、5.18   天蒙蒙亮,院中石桌摆着热腾腾的早饭,坐着一个佛门名士,容光明亮,神情温文,气度高贵,非世上男子可以比拟。   我用力摇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才会在这样的时刻赞美别人的皮相。   我还未走到他身边,他已开口:“霍姑娘请坐。”   “大僧是想请卿卿吃早饭?”   “不知道霍姑娘喜欢吃什么,就每一样都做了点。”   我抓起一个馒头,从上面撕下一块放到嘴里,对着他讨好地笑:“挺好吃的。”   “霍姑娘慢用。”他说着起身。   “你去哪儿啊?”   “白芜还要做早课。”   等他念完楞严咒、大悲咒、十小咒、心经……约莫要半个多时辰,已足够我摸清丰天殿各处了。   我一边啃着馒头,一边顺着丰天殿中长长的廊道寻找千钥阁的入口。丰天殿与粤天殿不同,长长的廊道两边是各个偏殿,每个偏殿又有小偏殿。我没什么方向感,一来二去分不清前后左右,几乎晕头转向,一回头视线里出现白芜明亮无方的容颜。我一直觉得他来去无踪,就像鬼魅一样。   我有些结巴:“我想四处看看,没想到迷了路。”   “霍姑娘幸而非鬼狐出身,否则时至今日,早已魂魄不全。”   我听出他讽刺我说谎:“无论是多恶毒的话,大僧都可以用最文雅的语调说出来,卿卿实在佩服。”   “白芜想问姑娘一句,若然白芜一直不答应,姑娘会在丰天殿待到几时?”   “卿卿做人一向没什么耐心,可能三五天,就会用些手段了。”   “白芜久闻霍姑娘大名,却不曾见识姑娘的手段,也不想见识。”   他语气温和,我却听得极不舒服。你说他慈眉善目亲手做早饭给你吃吧,他又时不时地说些绵里藏针的话。这哪里像是六根清净五蕴皆空的出家人?   屋内传出淡淡檀香,我手托腮坐在石阶上。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枯藤缠绕,枝叶凋零,树下却突然盛开好大一片幽灵草。   “大僧!”我也没回头看身后敞亮的屋舍,“碧云模是不是很喜欢这些阴暗的东西啊?我刚来十方宫那天,脚下全是白骨,哪有帝王在白骨之上建宫殿的?宫里的东西要么白惨惨的,要么乌压压的,没生机,没希望,看着也不开心。”   他言语淡然:“不开之心,看什么都不会开心。”   我回头瞧他,他正在屋内看《妙法莲华经》,头也不抬。   少时碧云间曾让我读经,我看《妙法莲华经》名字好听,可他却说,此经佛理至深,读此经者要对佛有绝对的信仰,读完不信,乃至谤经,或能遭大恶报,不如不读。据说佛讲此经之前,就有五千弟子及居士主动离开,因为他们善根福德因缘不够,业障所阻,不愿意听。我就属于善根福德因缘不够的那一个。可我觉得善根福德因缘深厚的人根本不会投生在这世间。人世太苦了,跟妖魔纠缠的人世就更苦了。   我回过神见他正站在门边,我立刻被吸引住了。   月光剪出他英俊的脸,碧眸深邃,眼波清澈,长长的睫毛自然卷翘,身姿挺拔,高大得仿佛能撑起一片天。   真是好容光,好身姿。   我不禁佩服起自己的专情。跟这样的人同在屋檐下,还能坚守自己心之所爱,还能清心寡欲保持距离,我果真是变了啊。   我摇摇头,笑着叹了一口气。   他突然低首看向我,眼波翻涌,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人的眼睛是不会撒谎的,妖也一样。   我仰着头与他对视许久,他突然说:“脖子酸吗?”   我红了脸,随即低了头,再抬头时,他已站在梧桐树下。   夜色寂寥,从石阶上望过去,月光拉出他长长的身影,秋风吹乱他宽大素净的僧衣,他在孤清的月下显得格外醒目。   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做的,脚边的幽灵草突然消失了。   我突然想起了燕狄,他曾握书册轻轻挥手,眼前幽灵草无影无踪。   “大僧是年少就出家了吗?”   “舞象之年出家,至今已有三百年了。”他正对着梧桐树,气质飘然,“世人都想成佛,白芜亦然。”   年少轻狂,大好时光却用来念经拜佛,也不知遭了什么罪?   “佛经记载,释迦牟尼二十九岁时有感人世生老病死等诸多苦恼,舍弃王族生活,出家修行。三十五岁时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成佛之际大地震动,诸天神齐赞,地狱恶鬼畜生三道的众多苦厄,一时体息,天鼓齐鸣发出妙音,天雨曼陀罗花,曼殊沙花,金花、银花、琉璃花等盛开。他说‘度一切苦厄’,非但渡己,还要渡人。可卿卿看大僧,并无渡人之意。”   “白芜出家只为解脱。”他定定地看着我,眼底掠过一丝痛苦,“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我等虽为妖,亦难脱八苦。”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态,大僧为妖,修行甚深,没有这方面的苦恼……大僧是受过爱欲之苦?”   “只有灭度,永远的灭度,才能断一切爱欲。”   一尘不染,清高孤傲,除了素衣白袜,一身所有不过一串佛珠。我想他一定很努力在修行,一定很虔诚地想要摆脱痛苦。   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三百年修行,青灯古佛相伴,岁月不能杀死道行高深的妖物,却能把妖物的心折磨得憔悴无神。可是成佛真的能脱离苦海吗?   经中说,“其女后来,太子共语,数番往复,兼且微笑。停住少时,调戏言语。太子彼女,二颜俱悦。彼此对答,四目相当。”佛陀彼时,也是快乐的吧。   我受过爱欲之苦,却从未想要放弃他。光是看他一眼,都觉得不会有什么事更幸福了。佛陀断爱欲,只怕是因为爱欲已无法为他带来快乐了吧。他倦了,乏了,也再遇不到可以令他动心的姑娘了。   我这样想着,摇了摇头。我这思想要是搁无遮大会上较真,非得被信众踩死不可。   “当心!”   他突然变了脸色,电光火石之间,我已被他拉到身后。   一个身子的距离,却隔了生死。   我躲在他高大的身后,他的僧袍正以巨大的能量抵挡四面八方而来的流矢。我以为他只是纯粹地为我抵挡,没曾想一瞬之后,所有飞箭打了回头。片刻之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杀生是佛门根本大戒,他轻易就破了。   他,真的是出家人吗?   我定一定神,绕到他身前伸手替他整理稍显凌乱的僧袍,又恭敬地退后几步,我说:“大僧救命之恩,卿卿感激不尽。”   他只盯着我,脸色异常惨白,好像受了惊吓。   我以为他不信我:“卿卿是真心的。”   他的眼睛飘开,不耐烦地说:“霍姑娘,你的仇敌真不少。”他没再看我,只一径进了屋子,关上了门,却灯火未熄。   我是打算用苦肉计的,所以我没有离开,只在石阶上坐下,倚靠着梁柱坐等天明。可惜凡人的设定就是要睡觉的,子时一到我便困得不行,头一歪就睡着了。偏偏歪着歪着,一头撞到了地上,更不曾想磕破了额角。   我觉得我可能是被诅咒了才会动不动受伤流血的。   我伸手揉揉额角。或许是我矫情的咝咝声把白芜吸引了过来。他打开窗子从里面探出头来,我仿佛瞥见他摇了摇头,又关了窗子。他从屋里走了出来,带着淡淡檀香。   他在我身旁蹲了下来,抬起手掌往我额上放。   我想他大概是要为我治伤。   我下意识地挡开他的手:“我师父说了,伤若不重就等它自行愈合,否则会把身子惯坏的。”   他愣了一下,迅即起身。我以为他生气了,谁知他入了屋子以后又马上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药酒和纱布。   “别动。”他轻轻地用纱布擦拭我的伤口。   额角的伤其实很轻,只是药酒碰到破处,有点疼。自割腕之后我已是十分能忍的,有准备的时候就更能忍了。所以我再没喊疼。我要很坚强很坚强。   “更深露重,你不回粤天殿,在这里赖着干什么?”他说话的语气突然有些严厉。   “我想感动你呀。”   他看我的目光复杂。   “大僧,我想感动你,让你允许我进千钥阁见碧云模。”   “见他做什么?”   “我想问他在做什么。”我说着说着有些激动了,“想要我死,或者想要我半死,给个痛快话呀。他明明知道我是凡人,灵力再高,圣器再多,身子都是有限度的,我能耗到几时啊?”   他被我说得眼神飘忽,目光更加复杂。   我轻轻地握住他的手,眼神真挚:“大僧,你帮卿卿说说好话吧,要杀要剐都快点儿。卿卿实在受不了了!”   他没有挣脱我的手:“你……不想活吗?”   我反问他:“哪有人不想活的?想死的都是不快乐的人。” ☆、5.19   夜还深,我抬头看看,应是卯时。   我取来几管竹筒,一个人往竹林钻,一点一滴地收集晨露,付出了十万分的耐心。   我知道世上没有不劳而获,因为不劳而获有另一种说法,叫福分。   约莫半个时辰,我在竹林深处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我从一株相思竹后探出头来,白芜也恰好注意到我。   我眉开眼笑:“大僧,卿卿都给你弄好了。”   他见到我,并没有任何愉悦。相反,好像不太愿意看见我讨好他的样子。   他说:“霍姑娘曾对白芜说自己已找到一个能令你心意柔软、身得轻安、心生欢喜之人,不知为了他,霍姑娘能做到什么程度?”   “我啊,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   白芜渐渐靠近我:“可以放弃名利、权势,甚至是性命?”   我笑了:“大僧不会也想拿他来威胁卿卿吧?卿卿会跟你拼命的。”   他突然说:“给白芜一样东西,白芜就允许霍姑娘你留宿千钥阁。”   “大僧请说。”我喜出望外。   他眼皮子不抬一下,口中说道:“白芜需要一滴心头血。”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不禁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很多以心头血为媒的邪术,而且取心头血之时是人体最虚弱的时候,所以在听到他的要求时,我心内漫出了一片巨大的恐惧。我紧紧地盯着他,他那双温文碧瞳分明写满了千般万般的诡谲,如同集市那日莫名其妙出现,又风似的离开。什么出家人,分明是妖魔!   “为什么?”   “白芜是狐主陛下的守护灵,一生圈囿在这十方宫,白芜想要自由,就须取霍姑娘一滴心头血,以此作为筹码迫陛下让步。因为霍姑娘对陛下而言是个很重要的存在。”   “大僧拿我威胁他?”我假意觉得好笑,“若我没有记错,一直以来他都是对外宣称通缉我的。”   “除此以外,陛下并没有做出一星半点对你不好的举动。”   “笑话!他若真心对我好,理当爱屋及乌。”   他听出我话中含义:“燕狄上七爵山求取碧扇,陛下命大公子将碧扇送予霍姑娘,将他软禁在七爵山,是你情我愿的交易。至于伤霍姑娘的师父性命,不过是陛下的试探。”   “什么试探?”   “陛下想要看看燕狄对霍姑娘来说究竟有多重要。”   “这就是他将我师父弄得半死不活的原因?”   “却没想到反而促成了霍姑娘和燕狄。”他笑意诡谲,“霍姑娘,你不需要理会白芜如何利用心头血,你只需要问你自己愿不愿意。你若答应,明日到丰天殿来。”   我看着他清冷的背影,心中凛然。   萧瑟凌晨,四下无声。竹林深处飘出一个身影,一瞬便到了近前。斑驳的竹影下,他一头深红色短发,脸上仍带着痞气稚气。   “好大的口气,竟敢开口跟你要心头血。”他倚靠着一株相思竹,轻佻眉目,笑靥如花。   “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一直跟着我?”   “我在粤天殿等你一夜,刚刚才寻到这里。见你一直低头苦思,就没有叫你。”   “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了京都。”   “本来是要跟我哥一同离开的,是他叫我多留一段时日。我想,他大概是担心你会被狐主陛下吃了。现在看来,想吃你的还不止一个。”   “你指的是白芜?”   他点点头,饶有兴味地说:“这个和尚不一般。”   “此话怎讲?”   “敢开口跟你要心头血,怎可能一般?我在十方宫也待过一段时日,竟从未听说过他。幸亏芈辙被灭,不然你在京都又多一个劲敌。”   “你说什么?芈辙被灭?”   “你不知道?就是陛下寿宴那夜的事。”   “那夜我追着你哥到了宫门口,后来发生什么也没人告诉我。”   我惊讶地看着他走近,他冷哼一声,道:“我来京都本就是大公子授意。那夜我哥走后,我以传音之术出言讥讽,又骗他说大公子早已派重兵围剿芈家大宅,与他唇枪舌战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他以下犯上对陛下出手,却没想到陛下修为之高,天下罕见。我甚至都没看到陛下出手,他就已经死了。”   “想杀一个臣子,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狐灵的规则你是不会懂的。”   “可他是你舅舅……”   “五百年前他因情误事,间接害死了我的父母。”他似笑非笑地说,“这几日你在十方宫过得还好吗?”   “碧云模总是不见我。”   “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碧云引。可我没想到那个和尚会开出这样的条件。”我的脸委屈得皱了起来,“我宁愿他说要我的命。”   他眼中笑意盈盈:“你长在人间,不懂狐灵的规则,所以任何大智慧小聪明都只能依靠别人口中的规则展开。我的霍姑娘,难道你从没怀疑过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   “离开红都至今,你做过几件事?有哪一件不是依着别人的规矩来?”他揽过我的肩,带我缓步走出竹林。   我仔细捋下始末,却心惊后怕。   我问他:“你如何知道的?”   “我见过你师父。”   “原来他都知道。”我微微沉吟,“他还说什么了?”   “他要我同你说,什么都别做,施法离开十方宫,他会在京都城外等你三天。”   “好,我想办法。”   “你不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问?”我疑惑地看着他,脑子已开始高速运转。   “我问你,守护灵与主人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既然是守护灵,当然是替主人挡刀的。”   “若守护灵死了呢?”   “主人在短暂的时间内会身体虚弱。你不会……”   “我只是想想。”   他突然正经地捧着我的脸:“你听我说,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5.20   我深知碧云引不会将线串儿交给燕狄,于是我只好对着线串儿叫碧云引的名字。   “六公子,我想见你,现在。”   不消半刻,他已出现在粤天殿。   我偏头看他,他是少年的稚气模样,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看起来天真可爱,哪里像是城府深沉之人。我心内纠结万分。   他轻轻道:“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心中有些疑惑,想要请你解答。”   他看着我不说话,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我问你,七爵山上你是不是刻意接近我?”   良久,他稚嫩的眉眼缓缓展开,露出一个恣意的笑。他笑着说:“我本以为你身在局中不会轻易知道。”   “是我师父提醒我的。”   “他倒无所不知。”   “你还没有回答我。”   他沉吟半晌,道:“是。”   听到这个答案,我略微难过了一下。就像七岁之时遇见碧云间,而十六岁却发现他教我养我不过是个阴谋。他先一步找到了我,将我紧紧地捏在了手心。原来被一个人欺骗是这样令人难过的事情。   他续道:“包括畅音坊,包括九连环银戒,包括千钥阁,都是大哥的意思。”   “这么说,你与大公子合谋。”我微微皱眉,“你本不用向我坦白。”   “我骗了你,就当是还你的。”   “我再问你,你助我救出师父,意欲何为?你引导我去千钥阁找白芜,要他取我一滴心头血又是什么缘由?这件事,大公子有没有参与?”   “我救燕狄是因为我想取得你的信任,好让你走我想你走的路,后来这件事被大哥发现,他授意我引导你进千钥阁,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我气得跺脚:“你们这样,我都混乱了!到底是有多少人跟我过不去?”   “你可曾记得我驼你去找燕狄之时跟你提过的我那患病的夫人?”   “跟她有关?”   “我夫人身患奇疾,药石无灵,挨了三年就死了。不久以后,她投胎变成了白家的小姐白尓雅,可我却发现那个病竟随她到了今生。后来我无意中得知老七能化解此病,但我求他许多次都被他拒绝。我接近你,就是为了在老七面前有更好的筹码。”   “什么病?”   “她每天四处去,没有她不去的地方,没有她不骂的东西。她一边走路一边骂,骂猪骂狗,骂水骂山,骂花骂草,真的什么都骂。我问她,她说她遇到了一个神仙,那个神仙强迫她那么做。如果她不骂,就难受得要死。所以普通术法根本破解不了。”   我大感讶异:“还有这种病?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了,老七能帮而不帮。”   我看他一眼:“你是他的亲兄弟,他能帮而不帮,无非分两种情况,一是他跟你过不去,二是帮白尔雅伤他自身。”   “这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他露出困惑的神情,“只好认为他另有目的。”   “碧云引你听着,三日之内你须送我出十方宫。”   “我……”   我截断他的话头:“我给你一滴心头血,但你须送我出十方宫。”   “你本不用如此。”   “我很累,不要再说了。”我深吸一口气,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还是不对。   他也许心有不忍,所以将千钥阁所在之处告诉了我,我满身鲜血跌跌撞撞在丰天殿深处找到了它。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除了错落有致的高大书架,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王座。   我望着架子上一筒一筒的翡翠琉璃管,泛着青白色的光。   据说这里藏着我的往事前尘,据说这里有我全部的罪恶业障……   翡翠琉璃管那样多,想必是碧云模费了不少时日收集的。爱恨纠缠数百年,这些,或许是他在提醒自己,莫再妄动真心。可我却觉得,每提醒一分,势必是多铭记一分,而后便是多憎恨一分,可恨的尽头,还是刻骨铭心啊。佛家说要破执,他却恰恰妄执。   取下一筒握在手里,冷冰冰的,墙上却突然打开了一道光,仿佛是一千多年前,霍卿卿幼年时。   霍卿卿,善狐圣君霍砼与赤狐公主欧道情之女,欧道情恋慕霍砼,甘愿放弃公主之尊,背井离乡与霍砼结秦晋之好。霍砼好战,年年征战四方,对欧道情疏忽照顾,致使欧道情与狐医霍信私通,最终被霍砼发现。霍砼将霍信杀死,欧道情殉情。   霍砼重男轻女,对霍卿卿并不十分爱护。五岁时,霍卿卿被霍信之子霍酹所掳,流落人间,一走就是十数载。霍卿卿在霍酹身边一天天长大,承袭欧道情魅人天性,美貌倾城,温柔可人。霍酹纠缠在杀父之仇与霍卿卿之间,难以自拔,选择自尽,临死前将一切托盘而出。孰料霍卿卿一改往日天真无瑕模样,冷冰冰地说:“你喜欢我,可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呢。你父亲霍信抢走了我母亲,令我家四分五裂,你又掳走我,使我颠沛流离十数载,我又怎会喜欢你呢?”她笑得迷人,“我可是霍砼嫡亲的女儿啊,我本该锦衣玉食享尽荣华,是你害我过不人不妖的日子,是你害我与家人离散。你却以为这些年善解人意、嘘寒问暖是我出自真心,你不想想,你配吗?”   “你……”   她狡黠一笑:“多亏母亲给了我一副好皮囊,否则你怎会轻易迷上我?这爱美的时代,无疑是我的时代啊。”   霍酹死后,又在山间作楚楚可怜状,利用猎户帮其埋葬霍酹尸身。数年后,于青城街头遇霍华燃。   我因失血过多,无甚气力久站,伏在王座下便睡着了。   许久以后醒来,满屋的洁白在灯烛的照耀下闪得我无法睁眼。十几个女侍以及一众狐医列成两排,跪了一地,以禁心为首,劝我以后不要自伤。   我捂着心口,闷哼一声。孟希莱所赠之金步摇刺入心肺,着实将我伤得不轻。   “碧云模。”一字一字地将这名字在口中反复念叨,仿佛怨极恨极,可谁又知道,此时此刻,我只是无奈。   殿外雷雨交加,我阴着脸,眸中冰雪纷飞。   “我问你,碧云模究竟见不见我?”   禁心跪在一旁,口中不卑不亢:“陛下想见姑娘的时候自然会出现,还请姑娘保重自己。”   “你告诉他,若他再不见我,我就挥剑自刎,这一次,连魂魄都毁。”   她满是诧异地听着我荒唐的言语,叩首三次,用最柔和声音劝说。   “我说最后一次,若明日我见不到他,就让他替我收尸吧!”动气之下,血流如注。   我剧烈地咳嗽,因牵动伤口而痛楚万分,到最后竟笑了出来。   我霍卿卿自命美貌无双,智计卓绝,到头来却要以自残之法博人怜悯。难道除了这条命,我身上没有任何值得碧云模稀罕的东西吗?他喜欢的,他怀念的,他在乎的,都只是那个霍卿卿吗?那么我还有何胜算?   一地狐众苦口婆心劝说,我充耳不闻,安静地靠在床榻上,心里想着一些东西。   我自七岁起在碧云间的教养下长大,成年以后受其引诱进入狐族地界。自入狐族以来,做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或为势所逼,或心魔作祟。原本我自视甚高,以为自己幸运之至不会遭受果报,但近日来发生了许多我不可抗拒之事,我意识到自己人小式微,我心内多了许多恐惧,我开始惧怕,惧怕自己会输掉心爱之人,而这赌局还不是我自愿开始的。我如此卑微,果报竟还要还到旁人身上。霍因宗如是,燕狄亦如是。   我低首看了看腕上的旧伤。   爱上燕狄,是果报。他因我受伤,我再心疼,这便是因果。心疼之后又要殚精竭虑维护,便是循环。   这个道理,竟花了如此多的时日才明白,可算晚?   我闭了一下眼睛,陷入一种莫名的悲戚。我太累了,累到无法厘清前世今生,识破所有骗局。我只知道,我每错一分,将来受的苦就多一分。我不想再设计别人,不想造的业障都报应到心爱之人身上。   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向后仰,一触到玉枕就睡了过去,迷糊中仿佛有人在耳边轻语:“你受苦了。”鼻尖还有淡淡冷香。   我眼皮直跳,从梦中惊醒时无意触动伤口,疼得五脏六腑都似要搅成一团。   一众女侍及狐医仍跪了一地,或是要伺候梳洗,或是要伺候膳食,偏是没人给我答复。我想若我不给碧云模展示一点决心,他便不会把我当回事。正当我想下床闹事的时候,脑中有道身影一闪而过,令我又觉嗅到佛前冷香,熟悉得再不过了。   我顿住脚步问她们:“昨夜可有人来过?”   没有人给我答案。   我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离开床榻,推开身旁欲要阻挡我离开的众多女侍,就像个疯子一样闯入了丰天殿。 ☆、5.21   “碧云模,你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我的人在眩晕,我的心在滴血。我用丝巾压住心口,却止不住血往外流。丝巾上绽出一朵血染的花,渐渐盛开。为了博取同情,我也只能这样了。   我嘴角扯出快意的笑,在空荡荡的丰天殿中笑了很久很久。直到眼里的耐心渐褪。   燕狄,十方宫的日子真的很难熬,不过你放心,我一定能撑住,能撑到见你,你也要撑下去。   我不怕,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   我幽幽地从发髻上取下金步摇,其上还有昨日我取心头血时残留的血迹。我环顾四周,看向这里耀眼的摆设,一抹狡黠的笑绽在了嘴角。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为了一个人,为了自己心爱的人。   深呼吸几次,再疼再苦,也都会过去的。   我脸上烧得滚烫,金步摇却在几乎触到肌肤之时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打落,我也随着跌到了冰冷的地上。一瞬之间,我瞧见那个容颜明亮的僧人端坐殿上,高不可攀,冷香袭人。   我鼓起勇气:“我知道你是谁。”短短六个字,我却说得十分费力。   他云淡风轻,翩翩之姿,却没有看我。我想,他是不敢看我。   我咬一咬牙,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昨夜来粤天殿见我的人就是你。”   他沉默不语,视线又移开了半分。   “你杀霍华燃,灭善狐全族,是否只因当年霍卿卿骗过你?”   他蓦然转眼看我,碧绿的大眼睛里闪现一丝莫名的光。这丝异动令我觉得答案是肯定的。   “我……”我张嘴想说,却又不知说什么比较恰当,“我……”我脑海里极力思索较好的说辞,几乎是急疯了。   “我不是你的卿卿,我跟你没有一点关系。”我透过迷蒙的眼看他,“你的卿卿,她已然死去,很多年了。”   他没有说话,依旧高高在上,仿佛一个活死人。不会说话,不会思考。我在他面前似极一个小丑。不论我怎么做戏,他都石化般岿然不动。我下意识地认为他是在强装。这个结论,来自昨夜软语。我甚至觉得他没传说中那般强大。   “你说,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白皙的脸庞烧出一片云彩,我踉踉跄跄地走向他。   他的唇很软,是天然水红的颜色,弯弯的弧度,却没有一丝热气,无异于天上清冷的月牙。唯有口中交缠的血腥提醒我自己是弱势的一方,而正被我吻着的和尚是个变态。   我睁大眼睛看他,他也睁着眼睛看我,手指交缠进我的指缝,缠绵痴长仿佛热恋中的情人。   我一时有些害怕,慢慢放开他。   他看了我许久,眼里清亮,复杂万千,唇也已被我的血染得妖艳。   我以指背轻轻拭去他唇上的血污:“和尚,我不是个幻象,我是真实存在的。”   “我知道。”   他终于跟我说话了,我反而平静下来。   我试探地问他:“你有想过对我做什么吗?”   他摇摇头:“没有。”   我面色惨白地看他一眼。   这是我不愿听到的答案。他若说他恨我,要杀要剐,又或者其他,只要他能解恨,刀山火海我都去。可是他却说没有想过,我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   我定一定神,拉过他的右手放在我心口,我说:“你感觉到流淌而出的血液了吗?这是我为了我心爱的人做的牺牲,他跟我一样承受着苦痛。你若觉得不够,我可以释放身上所有圣器,直到你愿放我为止。”   他贴在我心口的右手颤抖着,在我伤口上一寸寸地移动,沾染了殷红的鲜血。我疼出一身冷汗,他意识到以后才将手移开,反握住了我的手。   他喃喃自语:“怎样……你才会留下?”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终究要离开这里。”   “我可以同你一起离开。”   “我不是霍卿卿,你明不明白?”我轻轻地挣开他的手,“我不可能留在你身边的,因为我根本不喜欢你。你若强逼,我会杀了你的。”   “杀了我?你当真……”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我,蓦然目光凝重,“会杀了云模?”   我重重地点头,生怕他不信:“因为我想要活下去。”   他突然起身看我,悲戚凝聚眉间,眼里痛苦不堪,似有万般魔障。   我害怕他这般,不自觉地退后。   他离我只有半步,手指抚上我的脸颊:“谢谢你这一吻,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心。”   “什么?”我莫名觉得恐惧。   “遁入空门三百年,云模仍无法抵住对你的欲念。终知是人是狐,都改变不了己心半分。云模输了。”   他说着,褪下了手上佛珠。   “其实你是不是她,又有什么不同?你终究,不会爱我。”   “因为我不是霍卿卿。”   “你是!我知道你是!”他蓦然攥紧我的手腕,变了脸色,“为了你,我断送十万精魂转世为狐,人不做,偏要为妖。平定妖魔界,白骨露于野,生民百遗一,都是为了你!”   “不!”   我早该知道有这样一副明亮容颜的人,根本不可能是正常人,亦无法拥有平凡人生。是我蠢钝天真,看低了别人。   “云模早已做好入地狱的准备。”   一股莫名的惊惧弥漫全身。“你要怎样?”   沉默许久,魅惑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想跟你斗下去,到老,到死。”   “不要,我不要!”我拼命地摇头,恐惧爬满了我的脸庞,化作盈盈泪珠,顺着侧脸滑落。   他的手钳制住我的肩头:“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永远远都逃不出我的魔障!”   我整个人由于伤口剧痛和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已疲惫不堪,我觉得丢了尊严也没关系。我对着他跪下:“我求你!放我们走吧!我可以待在这里两日,任你处置,但求你过后放我离开。你是出家人……”   “我为你出家,苦修三百年,念经千万遍,梦回洛阳仍旧忍不住想念你。只要你在这世上,我就抵不住心中缠斗的刻骨相思,终年无法安睡。”   “我说了那不是我!”我捉住他的衣摆,哭得肝肠寸断。   “你以为你转世了,就可以忘记我吗?就可以忘记曾经对我做过的一切吗?”   他的指尖触在我脸颊:“这个霍卿卿也好,那个霍卿卿也罢,我只认你,认这个一模一样的容貌,认这双千娇百媚的眼睛。”   我破涕而笑:“是因为这个容貌,这双眼睛?那我毁掉便是了。”我捡起地上的金步摇。   “你舍得?”   “我知道无论我变成什么模样,依然会有人爱我。”   他亦是笑容满溢:“你不想想燕狄吗?”   “正是因为他,我才要这么做。”我闭上眼睛,又一次举起了金步摇。我知道他不会拦我。   “那你知道霍因宗在何处吗?”   我当然知道,他在碧云间手里,可他这么问,是何用意?   我缓缓放低了手,铁青着脸说:“就算我哥在你手里,我也不会屈从。”   “他当然不会在我手里,因为他……早就已经死了。”   我一脸愕然,差点跳了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哥不会死的,就算你死,他也不会死的!”   “他确实死了。”   我蒙了,整个脑子放空好久。我不知道我该怎样,是嚎啕大哭,还是伤心欲绝。好像这些都不对,又好像怎样都不会对。我无所适从,越想越害怕。   我忍不住走上前,忍着痛拽住了碧云模的手臂,像个孩童:“你不会杀燕狄的,是不是?”   他却冷漠地挣脱我的手,似乎并不满意我的疑问与恳求。他说:“原来霍因宗在你眼中,这样不值钱。”   我一哆嗦,金步摇掉落在地,眼泪止不住地流。   他苦笑:“你喜欢他什么?”   “你又喜欢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你把我的心弄碎了,我花了三百年都拼不全。我是狐,狐族天下最尊贵的狐,妖魔界唯我独尊,再过三百年,再过三千年,我依旧是年轻的。而你,终将老去,留不住任何一个你爱的人。”   他说得恣意张狂,可我知道他并不开心。   “霍华燃临死曾对我说,面对一个不爱你的姑娘,你做什么都是枉然,甚至非常丑陋。是,我是非常丑陋,丑陋到无法正视自己。那你又如何?你深谙人心,诡谲百变,在贺君年的那个年代你已不是一个好姑娘,幡然醒悟以死作结,轮回之后你就能变成一个好姑娘吗?不,你依旧还是那个霍卿卿。”   “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你原本就是这样!”   他拽着我肩膀的手有些颤抖,眼底透着刺目的光,就像阴间恶魔。我甚至觉得这份果报并非来自前世,而是上天对我今生所造业障的惩罚。从前我做了许多错事,现在我要遭报应了。   “如今你能拆穿我的身份,也不过是因为我想要你知道我是谁。”   我没来由地扯着唇角笑了一下,绝望非常:“狐主陛下不愧是能人,厉害!”   “我初见你时,你才七岁,在青城东边的竹林里凝神读书。”   我一惊,整个人都站不住了。   “霍因宗不肯授你才艺术法,只肯让你识字明理,无非是不想你跟从前一样惊才绝艳。我偏不让他如愿。我要你,和从前一样。你的天赋虽不如她,却也算冰雪聪明,没令我费太多力气。”   我喃喃念着碧云间的名字,心中被无奈和绝望充斥。   “你一直在想这么多年我为什么没有出现,其实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我传你最顶级的术法,我教你最精妙的琴棋书画,我让你成为‘霍卿卿’,把你变成我想要的那样。杀霍因宗是第一步。”   他在对我说,自我七岁以来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精心设计的骗局。而我,不过是他的作品。   “不是的,我哥是因为跟我成亲才受天谴的……”   “你忘了,碧扇能生风火雷电。”他顿一顿,继续说,“他早就死了。是我用一只白狐诓你入迷国,是我要你在狐族地界游走,是我引导你一步步成为霍卿卿。至于圣器,是我在保护你,不想你死得太容易。这些,燕狄全都知道。他曾想要告诉你……”   “不。”   “我寻你三百年,一步一步精密算计,算到了霍华燃,算到了霍因宗,却没算到你会对那只鬼狐青眼有加。”他眼里是不可矫饰的疑惑,“我本以为你水性杨花铁石心肠,对他断然不会真心相待,一旦将他用尽,你便会弃如敝屣。可我在暗处看你,却又觉得不像。我怕我算错了,所以我试探你,利用白尔雅,令碧云引自觉带你去灵昀渡。火山口湖那一幕使我产生妒意,你的所作所为也超出了我的预料。我本以为今生的我,控制你绰绰有余,却是失算了。原来人心,是不能计算的。”他似是笑了一下。   “什么?”   “入狐族后在你身上发生的所有事,都出自我手,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容忍燕狄这个变数至今?”   “你把他怎么样了,你把他怎么样了,你说啊,告诉我!”我发狂似的大喊,嘴却被他的手封住了。   “只要你乖乖的,我不介意给他一条生路。”他目光柔和,却有些犹豫,“只要你乖乖的。”他试探地放开了手。   “我答应过要跟他走的!”   他自信地笑了一下:“你要他死吗?我有的是办法令你们阴阳相隔。”   “如果你杀了他,我也会死的!”   他轻轻笑了一下:“你以为那滴心头血作何用处?”   我心头一震。   碧云引,又骗了我。   “那些事情我本不用费力编排,但我偏偏想要看看你伤心的模样,我想要看看一个被惯坏的孩子,一向要什么有什么的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是怎样一副嘴脸。三百年前的贺君年早已死了,三百年前的霍卿卿也已死了,但是三百年前的故事还要继续。我能做到的,就是让它完结不了。”   “碧云模,遇上霍卿卿是命运的事,但与我纠缠,却是你自己的事。你怨天怨地怨我,何不先怨下自己?”   “我怨过。”他抬手为我拭去泪,却引出我更多的泪水。“我想放过你,可我没有办法从头再来。我就是想要留你在身边,高兴的时候玩一玩,逗一逗,难过的时候就回忆你痛苦的模样,好让自己能够安眠。”   “你做什么佛门弟子?你分明是个恶魔!”我可以说得更恶毒,可我却想不出恶毒的言语。   “你不要忘记,是谁将我变成这样的。”   “不是我!”   “霍卿卿只有一个,就在我眼前。”   原来我遇见的是一个疯子。他爱霍卿卿,已到了危险的程度。   当我明白以后,我认定他是个可怜人,再聪明,再高贵,再有本事,也不过是一个可怜人,可怜到无法爱自己,亦无法成全别人的爱。   我看透了他,却还是输了。   我输了,而他也未赢。 ☆、6.1   贞观元年始,旱灾、蝗灾、霜冻、水灾如走马灯轮番在中原大地肆虐,百姓困苦不堪,许多地方沦落到卖子以接衣食的地步。我因有哥哥和当时的碧云间照顾,日子过得非常舒心。只不过碧云间隔三差五要考校我,令我心烦。   “大哥哥,你带我上街,不怕被我哥哥瞧见吗?”我站在长安的街头,疑惑地看着碧云间,嘴里还嚼着一串冰糖葫芦。   “不许你如此唤我。”   我摇头晃脑:“师父又不让叫,大哥哥也不爱听,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呗。”   “你烦不烦。”   我无奈地翻白眼,矫正视线以后,发现自己来到一条偏僻的小巷。   “大叔,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不许乱叫。”   “那你究竟要我做什么?不是要考校我嘛,在这里考?两年了,能不能有点新意?”我正说着话,前头突然走来一个枯瘦的中年人,想来被灾害折腾得惨烈。   他大摇大摆从我们身前走过,仿佛没看见我们。   我问碧云间:“他看不见我们?”   “想学吗?”   “你肯教吗?”   “三日前,他在城外一处废弃洞穴将一些孩童的手脚敲折,又或挖去眼珠,又或毁去面貌,而后将他们分散放置在城中各处乞讨,日晒雨淋,不管不顾。”   “喔,是个人贩子。”   “惩罚他,但不许使用灵力。”   “你想要看到什么样的结果?”   “生不如死。”   我莞尔一笑:“明白!”   “三日后我要看到。”   我遥遥地对着他的背影挥手:“准备好奖赏喔。”   我在长安大街逛了许久,待到二更天蹲守在巷口,面目冰冷如鬼魅。   彼年,我九岁。   这样一个貌美可人的小姑娘深夜蹲在人贩子家门口,简直就跟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儿似的,是白来的,哪怕身上的衣裳扒下来都能换不少开元通宝。   那人生得并不丑陋,只是贼眉鼠眼,挤在被酒气熏得通红的脸上,令人看了十分讨厌。   他瞧见我,见四下无人,面上登时露出奸邪。   他俯下身,笑意浓浓:“小姑娘,夜深了,你在外面待着冷不冷啊?要不要随我进屋里坐坐喝口热茶?”   “九月的天喝什么热茶?”   “那我请你吃冰镇的西瓜。”   我冷言冷语:“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你这等平民,哪儿来的好吃食?”   “嘿,你这小丫头,给你三分颜色,你还想开染坊是不是?”   我站起身:“姑奶奶知道你是谁,别把姑奶奶当一般小姑娘看,不然,姑奶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嘿!老子还收拾不了你了!”他伸出手要来抓我。   “别急,有个买卖我想跟你谈一下。”   他一阵惊讶:“买卖?什么买卖?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嘿,奇了,那你说说看,老子是干什么的?”   “你自己干什么你还要问我?少废话,姑奶奶最近手风不顺,输了不少,想从自家爹爹那里捞一笔,到时候二一添作五,你有没有兴趣?”   “嘿!小姑娘,老子行走江湖恁多年,还没见过你这样专门坑爹的,有意思!”   “少废话,小心姑奶奶改主意,不带你玩了。”   “好!姑奶奶请明示,如何带小人捞一笔。”   “我写一封勒索书信派人送到家里,信中约定时间地点,到时候你听我指示去取赎金。”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三日后我会来找你。”   他上下打量我:“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霍卿卿。”   他小声地嘀咕着什么。   三日后,我领着碧云间在城外欣赏我的劳动成果。   “怎么样?还算不错吧?”   “先是谎称勒索自家人,后又将兵部侍郎的女儿混在乞儿之中,再去兵部通风报信,当场逮住绑匪,顺势解救那些乞儿,还算圆满。”   我洋洋得意地说:“多谢夸奖。”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何安置那些乞儿?”   我一脸震惊地盯着碧云间:“怎么你没想过吗?那日我看你十分同情他们,以为你已经想好了。既然这样,那我只好改变策略了。”   “你要做什么?”   “放了他。”我狡黠一笑,“然后找出那些乞儿的家人。也许不多,但是我想,其中总有个别亲友会寻上他,啖其血,食其肉,寝其皮,就连他的家人都不得安宁……”   我不知不觉笑出声来,引得碧云间侧目。我顿觉失礼,讪讪地敛起笑容。   他却说:“教了你两年,总算有点成就。”   当时虽觉碧云间心思歹毒,故意要将我引上歪路,却也没放在心里,以为跟着他就会有诸般好处,不想到最后竟是害了自己。   转眼将过八个寒暑。   此时,我十六岁,蜷缩在冰凉的地上,禁锢在死寂的宫殿之中。   我知道日子永远不可能如我渴望的那般美好,但我愿意相信,无论有多糟糕,只要坚强地活下去,一切都会好转。   我眯起眼查看伤口。由于无人救治,我又不愿以圣器自愈,心口仍在流血。但我好像已经逐渐习惯这种痛,逐渐觉得一切都可以忍受。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我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抗争一下。尽管可能没有多大用处。   在这种饥渴伤痛交加的情况下,我还能看出个人形,知道来的是碧云引,我暗自夸了下自己。   我卧在地上,盯着他稚嫩的五官,是一脸痛苦的仰视。   “我来,是谢谢你,谢谢你帮了白尔雅。”   “你错了,那是碧云模,是碧云间,是白芜。”   “那些,我都不知道。”   我惨淡一笑。   他犹豫地看着我:“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想要知道……”我艰难地说,“我想要知道我师父在哪儿,是否还活着。你不要骗我。”我想起往昔,想起聂小瑶。   “他还活着,在我府邸。”   我冲他开心地笑。   他复又问了我一遍:“我能为你做什么?”   “把线串儿交给他,告诉他我很好。”我闷哼一声,渗出满头的汗,“你若交给他,我还当你是朋友。”   他低垂眼眸看我,碧绿的眼波流动,泛着不一样的光。“好,我答应你。”   我的心情忽然好转。   临走前,他在殿前顿住脚步,回头问我:“我以为你会说你想见他。”   “我不可以让他看见我这副模样。”   他的眼神突然暗淡,令我不舒服。“其实你可以……可以对老七动情,那就是解脱。”他如往常一样离开。   “我再本事,也做不到同时喜欢两个人。”我咬着唇,苦苦撑起身子,酸楚涌入喉头,落下一滴泪来。   我安静地在十方宫内游走,步履蹒跚,踏过累累白骨。我不知道我还能走多久,但我想要走下去,我想要离开。   远处的七爵山显出一抹淡淡的墨绿,满天星斗渐渐挂上天际。   我心想,或许是过了一天,也或许是两天……   禁心不知何时跟在了我身边,几次欲出手搀扶,却没伸手。她淡淡地看着我:“姑娘,回去吧。”   “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月十六。”手被她握住,“姑娘是想要先梳洗,还是先疗伤?”   我冷冷地看着她:“疗伤?他不是巴不得我死吗?”   “姑娘,回去吧。陛下在等着您呢。” ☆、6.2   我乖乖坐在铜镜之前,由着新来的女侍为我梳妆,盘的是朝云近香髻,化的是花钿淡妆,穿的是霓裳石榴裙,一副贵族夫人的气派。   我白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对为我梳妆的女侍好声好气:“你把我打扮得这样好看,是要我讨好碧云模吗?”   “陛下为姑娘筹备了生辰宴,令百官今夜子时到场朝贺,听说有许多异族王侯送来贺礼,要巴结姑娘。”   我稍稍抬头,透过镜子瞧她,见她容貌俏丽,活泼开朗:“你也属‘玲珑七心’?”   “奴换心,属七心之末。”   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她:“你跟随碧云模也有许多时日了吧,可知道他有什么弱点?”   “弱点?”她一脸茫然,“陛下夜里总是睡不好,算不算弱点?”   我忍不住想要嘲讽她,幸好忍了下来。   “奴说得不对吗?请姑娘指正。”   我回过头看她:“没有不对。”   子夜之时,我由禁心领着来到了碧云模身边,他已长出了墨色的长发,一身碧绿锦袍,静静立在粤天殿前的月色下,神姿天纵,高不可攀。   他说:“上前来。”   我呆呆地看着他,有些畏缩。   他又说:“我叫你上前来,与我并肩。”   我因欺善怕恶,一时间难以接受他的给予的这份“荣宠”,微微挪了几步。他看我的眼神并不友善,有时候甚至带着嫌恶。我想,他应是既喜欢霍卿卿,同时又厌恶着她。   狐主王座下,群臣伏低,卑微地列在石阶两旁。碧云模高高在上,带我一步步走上十几米高的圆形云台,走向狐主王座,我这才发现王座左侧亦有一座。身后一片漆黑,远远望去,似极了低矮的山丘。   他不动声色坐下,又不动声色对我说:“坐下。”   他如人间帝王,接受群臣朝拜。紧接着便是群臣向我敬献贺礼,祝我万寿无疆云云。   我还是第一次正经八百地尝到万人之上的滋味,高高在上贵不可言。可身旁的人……   我回眸望碧云模,倒抽一口凉气,悄悄低下了头。   如果身边的人是燕狄就好了。   待眼中水雾散尽,碧云模的魅惑之音已淡淡地响了起来。   “这场《洛阳千古情》是在你的设计基础上改编的。当年你来清商署自荐,用自己的歌舞团队演了一出好戏,惊艳了我,我才容你入清商署,你……还记得吗?”   我努力勾起唇角对他笑了一下,扭过头假装准备看演出,耳畔传来一身呐喊,眼前突然一片明亮。   这是洛阳的山水被灯光照亮。山间才子佳人,水上千帆飘荡,山水交相辉映,光影律动,色彩斑斓。有王侯痴等神女一千年只为一见的凄美爱情,也有唐朝采茶女的摇青丰收,还有二仙斗棋论道……身下的座椅竟也开始旋转,延绵出万米长卷的壮阔景象。   我有点惊讶:“这是……这是在以术法控制光影和云台?”   他冷声道:“当年我也是你现在这副神情。惊艳,不解,求索。”   我尴尬地从他明亮的容颜上移开视线。   他远远地望着对面的山水:“我对你并不是一见钟情。但从见到你到喜欢你,却只用了一个时辰。”   云台风冷,寒月溶溶。眼前是寂静破旧的老庙青灯,白袍男子伫立佛前,滴滴泪垂。为了这一份前生未了的根缘,为了这一段残破凄苦的往事。时光与尘土在败落的佛殿里漂浮,他终于长跪不起。佛垂首,长叹。   假如上天有灵。   该还的债,该续的情。   请予这经历生死的伤情之辈一点慈悲。   我琢磨他演这出戏就是给我看的。   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当年我仅是个凡人,这出戏震撼了我。我开始觉得你是极有才华之人。后来你又造了许多神迹,变化多端,开了我的眼界,我甚至觉得遇到你是我的福分。”   我担心地皱眉。   “我掌管清商署,对你这样的人才渴求万分。我想过你来历不明,想过你神通诡异,想过你离经叛道,却不敢多想。我只是……只是想要留住你。”   我不想再听下去:“你希望我怎么补偿?”   他正举起杯盏的手顿了一下:“什么?”   我忍不住冷笑一声:“今日是我十七岁生辰,武德三年你没有杀我,现今人间帝王都换了,你依然没有杀我,甚至没有伤我半分。你喊打喊杀害的都是我身边的人,就像个吃醋的孩子。”   他举杯而尽,沉默不语。   “那日我在丰天殿问你想要什么,你没有回答,我问你有否想过对我做什么,你又说没有,但其实,你有的。你希望我认输,你希望我拜倒在你脚下。”我恨恨地盯着他看,“这出《洛阳千古情》,说的是你的情。你希望我真心留下来,与你再续前缘,对吧?”   他放下杯盏,声音冷漠:“你说的很好。”   “可你根本不会赢,”我好笑地对他说,“因为你喜欢的那个善狐公主,死在三百年前。眼前的这个,是冒牌货。”   他定定地看着我,突然冷道:“如果我想,我可以将你变成她。”   我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又产生了信心:“你知道我这皮囊之下有霍卿卿的魂魄,可你并没有硬来,说明你根本没有办法,对吧。”   他没说话。   我不放心,一脸严肃又问他一次:“你没有办法,所以只能一直跟我耗着,对吧?”   “这亦是我不杀燕狄的原因。”   我心中大石终于落下。   他又说:“我不杀他,并不代表我会让他好过。毕竟只要他尚存一息,你是舍不得死的。即使他死了,照你的性子,也未必会跟。”   我哑口无言,又是咬牙切齿。   他微微抬头看向远处虚假的山水,半晌,淡淡地说:“我礼佛多年,今日总算感到佛祖有灵。”   我嫌弃地看着他:“你究竟在说什么东西?”   “你出现了。”   “我十七年前就出现了!”   “佛祖将你变得弱小,就是我的福分。”   “从头再来才是福分!”   他的语气很平静:“很明显,你没有福分。”   我不屑地扭过头。   “我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你,你平安地活在这世上都是我的恩赐,所以,霍姑娘,没有福分也不要紧,我会看着你的。”   “你连世上最刻薄的妇人都不如!”我一怒之下想要掀翻他身前的桌案,或者取下头上的金钗刺死他,偏偏我是个囚犯。可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囚犯,我有我爱的人,也有爱我的人。我宽慰自己,我比他有福分。   “刻薄?我也曾有一颗宽厚的心,只不过,被你毁了。”   “够了,碧云模!陈年旧事就不要再提了!一天说上一百遍一千遍,你也不会从中得到快感的!”   “会。你不知道我看着你痛苦,我心中有多么欢乐。”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已经变态了!”   他并不生气,只是轻轻说:“对此,我无能为力。”   再后来,禁心俯首在他耳畔说了几句,他便离席,临走之前还对我说:“想走就走吧,戏也演完了。”   我心内窃喜,以为他要放我,他心领神会又补了一句:“回粤天殿歇息吧。”   我直起一半的身子又落回了椅子上,难以承受落差,优雅地坐了一会儿,不动声色离开了云台。    ☆、6.3   宫内风凉,我沿着主道走了约莫半盏茶,听到前方有争吵声。   “六公子,你令我走出病痛,我很感激你,但也仅此而已。六公子若想要报答,我是决计做不到的。”   “白姑娘误会了。”   “啊?”   “云引对你无甚企图,只因你长得像我故去的夫人,心有不忍,所以才出手相帮。”   “寻常男子说这话,都是因为有企图。”   他笑了:“我和他们不一样。”   我以为能听到情真意切的表白,或者你一言我一语的唇枪舌战,结果却是平淡无奇。我叹了口气,羡慕白尔雅有福,遇到了一个能分清前世今生的好人。   羡慕到一半,身前传来了脚步声。我知是碧云引,所以没有抬头看他。   “我们,还是朋友?”   我点了点头,问他:“我师父他……知道今夜有个生辰宴吗?”   “我已尽力瞒着他,至于他知不知道,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我暗暗庆幸他伤了腕上经脉,断了天识。   我自顾自的在路边坐了下来,抱着双膝:“为什么碧云模不能像你一样,分清往昔和今时呢?”   他跟着在我身旁坐下:“三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已足够让他困住自己。”   “我怎么这么倒霉?”   “我却羡慕你有许多人疼爱。”   我觉得糊涂:“我好看是好看了点,但这不代表我就要麻烦缠身呀。我已经失去了哥哥,不能再没有师父了。如果我是神仙就好了。”   他反而笑了出来:“神仙?即使你是神仙,也未必能胜过他。”   “你可别吓唬我。”   “算了,还是说正事吧。”他突然压低了声音,“方才宫里出了动静,你可察觉到了?”   我以为关系到我自身,严肃地摇了摇头。   “你在冰都之时应该见过夏侯冽吧?”他看上去比我还要严肃,“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批异士,在粤天殿内弄了个阴阳祭,想用秘术弄死你。”   “什么?”我目瞪口呆,“阴阳祭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听说这种秘术起效的时候,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但是会异常痛苦,神仙难救。你得罪他不轻吧?”   “他是跟我说过要找我算账的。我以为他没那个本事。”   他无奈地望着我:“只要有心,何愁找不到法子?你还是太年轻了。”   “我才十七岁,当然年轻!”   “他现在应被老七关押在地牢了,你想见他的话就去找老七吧。”   “我才不想见他呢!”想想他也确实可怜,改了口,“要不我让碧云模废了他的修为?这算积德行善,对不对?”   他惊讶地盯着我,几乎傻眼了。   “不算吗?我放他一条生路,不算吗?”   “堂堂一国将军,你废了他的修为,与杀死他有什么不同?”   我呆了呆:“我得保全我自己呀。他杀不成我,去杀我师父怎么办?一个人如果失去理智,被仇恨蒙了心,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你想想,碧云模是疯子吧。在他手下夏侯冽是不会有路的。要么痛痛快快地死,要么百般折磨后死。我现在不用他死,让他做个平凡老百姓,多大的恩典啊!”   他牢牢地看着我:“卿卿,众生千千万,一草一木都是不同的。对于夏侯冽来说,在国破之后没有选择殉国,为的就是找你算账。你废了他的修为,也就毁了他算账的资本,他会活不下去。”   我眼神暗淡:“你希望我明白什么?你直说吧。”   他叹了口气:“老七还在少年时总念叨一句佛偈,‘命由己做,福由心生;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你可明白?”   我嘲讽地笑:“他若真心懂得,就不会纠缠不放了。”   “‘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试试探探地问他:“出家的不是碧云模吗?你不会是碧云模变的吧?”   他愣了一下:“碧云引就不能渡你吗?”   我双手合十,装出忏悔的模样,正经道:“‘惟愿三宝,慈悲摄受,放净光明,照触我身。’是这样吗?”   “你也读经书?”   “小时候被碧云间……被碧云模逼着读了几本,说是可以净化心灵。其实你说的我都懂,但是我想他活着还是死了,我都有罪啊。你想想,他活着,却不能害我,活着痛苦,我有罪;他死了,我间接杀害的,我亦有罪……”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照你这么说,你在街上走,我见你美貌,一不注意摔了一跤,是你有罪咯?”   “原来我的美貌可以让你摔跤啊。”我喜笑颜开。   “你还是找老七讨论吧。”   “欸,你别走啊,我一个人很孤单!”   他回过头:“每个人都需要成长,你说对吗,卿卿?”   “成长和孤单有什么关系啊?”   我在路边坐了好一会儿,最后又慢悠悠地走向丰天殿。我知道碧云模就在那儿,一直都在。   “你在十方宫中有不少眼线吧。”   我看到他时,他正在院中煮茶,对我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只怪疼我的人太多。”我故意在他身侧落座。   他抬头:“你想放了他。”   我假装愕然:“你怎么知道?”   “我却不知道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真心还是假意,我依然做了善事。”   “那你又如何知道我会放了他?”   “我想,只要我开口要求你,你一定会放了他的。”   他将泡好的茶递给我,云淡风轻:“恭喜你,直觉对了。”   我笑着看他:“你心情很好。”   “还会更好。”   “那么,夏侯冽跟霍卿卿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   他转过头看我,仿佛真的不明白:“你问我?”说完又很感慨似的,“也是,是该问我。”   据碧云模所说,东汉初年,人妖勾结,夏侯冽奉前任迷国国主欧道生之命入长安刺杀一位重要人物,任务完成,回眸却见衣着朴素楚楚可怜的霍卿卿。他在城中最好的酒楼请她吃了一顿饭。再见时,已是百年之后。欧赫茨成为迷国储君那天,冰都冰雪纷飞,他在狐众伏低的街道上认出了款款而来的她,她却没能认出百年之前请她吃饭的杀手。霍卿卿入宫后,手段百出,暗地里利用欧赫茨的资源替霍华燃解决了不少麻烦事。欧赫茨无心政事,夏侯冽却将一切看在眼里。霍卿卿伶俐通透,与夏侯冽相认。她深谙人心,把夏侯冽玩得团团转。   我感慨道:“越是聪明的人,越是被利用得彻底。”   “你说的不错。”   “然后呢?”   秋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他举起杯盏将清茶一饮而尽:“他一个小小的将军,能如何?”   “可是霍卿卿跟欧赫茨并没有成婚。”   “大婚那日,夏侯冽将霍卿卿所作所为尽诉与欧赫茨听,欧赫茨才会在礼堂质问霍卿卿是否对他有情。最后你也知道的。”   我嫌弃地说:“俗,俗不可耐。”   “情之一字,本就不会脱俗。”   我撇嘴:“你说的也对。”   我嗫嚅了一会儿,笑着对他伸出手:“生辰礼物你还没给我呢。”   他看着我:“我不是答应你放他了吗?”   “我跟不跟你开口,你都是会放他的,所以那不算。”我嘴角浮起笑意,“我是你前世的恋人,你不会小气得什么都不愿给我吧。”   他的嗓音魅惑无边:“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可以令岁月静止的东西。”   “香袭人不够用吗?”   “我想要的是岁月静止,你不动,我却行动自如的神物。”我打量着他,“这是你陪我过的第一个生辰,光有生辰宴却没有生辰礼,日后你见了她,会被埋怨的。”   他如我所愿笑了一下,脸上骤见明丽容光:“虽然知道你在诓我,但是这个理由,我信了。”   “雕虫小技而已。”   他褪了笑意,将手微微举起来,一瞬之间,乍见掌心一枚紫檀木鱼。他容色淡然:“用小木槌连敲三下,可静止半盏茶的时间。每个时辰只能使用一次。”   我接过他手中的木鱼和小木槌,翻来覆去地看:“不会有什么反噬吧?”   “后果如鬼狐口出恶言。”   我沉吟半晌,轻轻道:“你想试着削弱我的魂魄?你倒坦白。”   他的声音响起,如山间清风:“我不需要遮遮掩掩。”   “凡人每日或为取悦他人,或为保护自己,要说数十次的谎话。你能活得光明磊落,不过是因为你是狐族天下最尊贵的王罢了。”   他缓缓道:“我原也是凡人。”   我愣了愣,随口应了一声,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笨了。   我拖着伤情离开丰天殿,惶惶不安,没走几步又躲去门口看他,谁知正对上他往外的视线,他碧如绿波的眼瞳深不可测。我吓得跑出老远。   不得不说碧云模实在令人讨厌。他高兴的时候,你说什么是什么,一旦你挑了他的痛处,他随即就给你脸色看,抑或伤春悲秋一番。他可以对你说甜言蜜语,也可以对你千依百顺,但究其缘由,不过是他想要留你在身边,高兴的时候玩一玩,逗一逗,难过的时候就回忆你痛苦的模样,好让自己能够安眠。是报复,亦是自我折磨。   想来由初春至秋末发生了许多事,落下一身伤,真是避无可避。我承认面对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妖魔,我是害怕的。尽管这样,我还是想要争取一下,让碧云模知道眼前人非心中人。   我明知这要花许多时间,明知路途艰险,也明知可能会失控,可对于现今的我来说,又有什么是不能忍的?   我突然想起了燕狄,心中难过。   我偷摸着见了夏侯冽,守卫见我正当红,碧云模也未下死令,便放我进入地牢。   地牢里枯藤昏鸦,他长身玉立,在黑暗光圈的禁制下,赤如烈火的眸子正邪难辨。 ☆、6.4   我从地牢回到丰天殿,碧云模还未走,看见我回来,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了”。   “嗯,回来了。”我不假思索回了他一句,脚步却顿住了。   我看着他,仿佛看见了燕狄。他在书房挥笔着书,见我回来便放下手中狼毫,轻轻地说:“你回来了。”带着显山露水的柔情和宠溺。   从前我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以为想和哥哥永远在一起就是喜欢,直到燕狄罹难,直到无论自己做什么别人做什么都会想起他。   我想他。   却听得碎裂之声。   我抬眼望去,是碧云模指间杯盏碎裂。   我看见他眸中怒火,警惕道:“你能感知我的思绪?”   “是你的思绪外露得太明显。”   “这是什么术法?”   “剜心术。”   我笑道:“那给你看一下,我的心会不会少一块肉?”   “时至今日,我已不知道你有没有心。”   我厌恶他伤春悲秋的模样,就像世上所有人都亏欠了他。   “我不想跟你说话了,我去睡觉。”脚步刚踏出,身上又多了几圈绳索。我甚至未回头看他:“你这样,有意思吗?”   “我不能让你过得太舒心了。”   “那你又能怎么样呢?”   “我会想到办法的。”   我被绑在院中古老的榕树下,定定地看着不远处淡定从容的他,不由叹了口气。   早就知道此子喜怒无常诡谲百变,却还是忍不住感慨自己遇到了一个变态。三百多年的岁月,他仍可以是明亮俊逸的模样,而我,可能要百倍千倍地修行才能换来不老长生,才能和燕狄共同进退。   我低下头,莫名地心酸起来,却看见衣内的九连环银戒飞了出来,回到了他的掌心。他看向我的碧绿双瞳似是蒙了一层雾,我想,我的视力也开始退化了。   “除了困住我,你还能做什么?”   “我知道你对自己的身子施了禁制,寻常妖魔无法轻易近你身,但我不一样。只要我想,我可以在你身上刺数百个窟窿。”   “你舍不得的。”   “你说得对,但你须明白,我不是没有那个本事。”   我强自镇定,说:“我原也不是用来对付你的。”   “那你可知道,这个九连环银戒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心内一惊。   “你一旦戴上它,便可感知霍卿卿之从前,你体内旧魂也会渐渐苏醒。”   “你……”   他眼中狡黠,诡谲无双:“事情是可以计算的。”   “无时无刻不在给我设局,碧云模,你对我,果真十分用心!”   “我曾问你可以为燕狄做到什么程度,”他微微挑眉,注视着远方,“你回答我说,你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这句话,可是真心?”   “童叟无欺。”   “你既然说童叟无欺,我便与你做个交易。”   “你想通啦!”   他放开我,我从树下快步冲到他面前,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你说!无论是要我陪你五年十年,还是一百年,我通通都做到!”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转眸望向天上朦胧的月,云淡风轻道:“三年。”   我眉开眼笑:“好!”   “我还要个孩子。”   “好!”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他说了些什么。我呆呆地看他,想要再确认一下:“你说什么?”   一阵风过灭去烛火,院中一片漆黑,各种古古怪怪的想法自脑海中掠过。   我才十七岁,还是个孩子,还没有做好成为母亲的准备,我甚至都不会照顾我自己。我想着,碧云模可能是疯了,我也可能是跟着他一起疯了。   我承认我不够聪明,面对他这样的要求,我一点都办法都没有。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怎么?不肯?”   “你是狐主,外面肯定有不计其数的女孩子想要给你延续香火,你可以有一个完整的家,何必……”   “可我……”他慢悠悠地瞟我一眼,面色尤为冷淡,“只想要我们的孩子。”   我下意识地退后,想要拒绝他,又怕惹恼他。   这家伙不愧是狐族之王,让我无从下手。   他轻笑一声:“这并不算是个强人所难的交易,毕竟令你陪我三年已经够难了。至于孩子……是你前世应承我的。”   我心想,若是那个霍卿卿答应给他生个蹴鞠队,我岂不是要被他困在十方宫直到人老珠黄?   一个响雷打下来,雨点噼里啪啦落在粤天殿的屋檐上,一滴滴地砸进我心里。直到这一刻我仍不敢相信尊贵无匹的狐主陛下对我提出了这样的要求,而我居然答应了。   我一直都不愿像她,不愿学她,却一步步地迷失,成为一个跟她一样可以将一切出卖的人。我仿佛看到我在狐族世界里越走越远,披着霍卿卿的皮囊,变得不像自己。可她,出卖自己是为了谁?霍华燃吗?为了珊瑚族类,真的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迁就吗?   我不明白。   翌日,从未集体出现的“玲珑七心”突然齐刷刷地在粤天殿中来来去去,或是为我量体裁衣,或是问我饮食喜好……我被弄得晕头转向,一问才知碧云模已昭告天下立我为后,婚期就在七日后。我问他,他说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无名无分。我觉得天都黑了。   “我想要出宫。”   “好。”他轻易地答应了。   “我希望以后都能自由出入。”   “可以。”   他有求必应,我心下以为他定是对燕狄做了不好的事情,所以在我风风火火赶到碧云引府中,见到正在认真研读诗书的师父时,我是喜出望外的。   他怔怔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淡淡一笑:“方才我读书累了,睡了一会儿,梦见了你。”   我走近几步:“那你梦到我什么了?”   他又笑了一下:“我梦到我们在长安定居。”   我握住他的手,露出半真半假的笑:“等着!那一天很快很快。《妙法莲华经》?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看经书了?”   “有用。”他一本正经道。   我陪在一旁,双手托腮:“师父你用过午饭了吗?我给你做吧。”   “我的卿卿什么时候会下厨了?”   “那你到底吃没吃呀?”   “再吃一次也无妨。”   我眉开眼笑:“我就知道师父最宠我了!”   我蹦蹦跳跳跑去厨房,乒铃乓啷倒腾了几个热菜,打打闹闹用过午饭,又在府里弹琴、散步,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我摇头摆尾晃荡在去往十方宫的京都大街上,宫门口齐刷刷地列了两队护卫,我正好奇发生了什么,渐渐走近,却看到宫门正中立着神色难辨的碧云模。   我好声好气问他:“陛下,你在等我啊?”   “我还以为要等到天明。”   大庭广众之下遭到训斥,我觉得颜面尽失,悻悻地垂下头跟在他身后,踩在白骨之上又觉得害怕,想开口换条道,又怕被骂,待到粤天殿前才偷偷摸摸地蹿了进去。   “站住。”   我刚迈进粤天殿的脚又迅即收了回来。我低着头,讪讪的,不知如何面对喜怒无常的碧云模。我想讨好他,又找不到法子。   “明日开始,必须每日陪我用膳。如果你不清楚,我换句话告诉你——每日午时过后才能出宫,酉时之前必须回宫。”   “可……”我瞥见他冷漠至极的脸庞,刚抬起的头又立马低了下去,嘟囔了一句“知道了”。我从没有这样窝囊过。 ☆、6.5   晌午,我安静地陪碧云模用过午膳,正想快马加鞭出宫,却如何也离不开椅子,情急之下用了新学的术法,解开不过半刻又被牵制住了。   “原以为这些日子你荒废了。”他将我拽回椅上,“倒是我小看你了。”   “十方宫是不是有什么魔障?为何入宫以后我总感觉自己蠢笨了许多,有时甚至难以自控?我明明照着师父说的日日修习,没有一点懈怠。是不是你搞的鬼?”   “你从十六年前回来之时,燕狄曾警告过你。”   五识弱化。   “我曾尝试帮你恢复,可你那次受的伤实在太重。”   “那我会不会变成一个傻瓜?”   “不会。”   “那就好,那就好。欸,你干什么不让我走啊?”   “我父亲回来了。”   我越发不正经:“那我该怎么做?随你拜见他,讨好他?他会喜欢我吗?我声名狼藉,又颠三倒四……”   “这几日你不要出宫,跟在我身边,最好是寸步不离。”   “为什么?”   “他不喜欢你,随时随地会出手杀你。”   “有没有搞错?”我暴跳如雷,“他不喜欢我,你就应该让他喜欢我,至少应该让他接受我!这是你的责任,是你要娶我为妻应当负的责任!”   他冷清清地笑:“在他眼中,人妖殊途,勉强结合是不会善终的。”   我将头偏开:“你是在说我和我师父吗?”   “听话,乖乖待在我身边,即使你要死了,我也会让你活下来。”他语气里的凄凉无奈让我身体冰凉。   果然,我还是无法轻易达成目的。   他站在窗边许久不出声,冬日的暖阳拉出他孤高的身影,我的身子却越来越冷。我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无法动弹,想要开口求他。还未开口,呼吸逐渐沉重,一张嘴却是呕出一口血红。我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火辣辣的,像是熔出了一个洞,这个洞不断地长大,似是要吃掉其余脏腑。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霍卿卿!”他的指头拭过我的唇,好像被吓到了。   “我……我……”我艰难吐字,声音虚弱不堪,“我的心,好像……在烧。”   我想要起身。他马上按住我的肩,顾不得男女大防将手掌贴上我的心口,眼里突然惊痛万分。   他对着虚空:“父亲,你出手未免太重了。”   对啊,刚说要杀我,茶还未凉,人就要死了。   眼前的一切开始颠倒,我的身子愈加沉重,胸口是一阵又一阵火辣辣的疼,庆幸的是昏睡以后无甚痛感。   疲倦地睁开眼,我发现自己躺在冰冷佛殿中。   碧云模坐在我身边,看见我醒了,冷冷淡淡地问我:“还好吗?”   我强撑着坐了起来:“你父亲……对我做了什么?”我一边说话,一边尝试伸手摸自己的心口。没有心跳。   “我的心怎么不跳了?”   “我父亲在食物中落了毒,毒素在身体中似火蔓延,将心烧化。”   我急道:“没有心……我死了吗?”   “死不了。”   “没了心都死不了……我是个凡人,别说一颗心不见了,就算是它受了小小的损伤也会致死的。碧云模你可不要骗我!”   “我没骗你。”他凑近我的脸,碧瞳漠然,“霍卿卿,这一次……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忘了,你不是妖。”   我微微愣住。   “有时候我也会忘记自己是妖。”   我憎恨他怨天怨地的模样:“碧云模,你是孤魂野鬼还是魑魅魍魉,都与我无关,你不需要在我面前反反复复说你的身份!但是请你记住,是你信誓旦旦说要娶我为妻,也是你口口声声要我为你生子。可是你现在连我的性命都保护不了!我啊,还要留着命跟我师父在一起的!”   “是吗?那你就好好养伤,三年后再和燕狄双宿双栖吧。”   “你……你这九五之尊怎么讲话阴阳怪气的?”   “你不是时常说我冷冰冰吗?我换个语气,看看你会不会喜欢。”   “你走啊,不想跟你说话!”一大声说话,又是撕心裂肺的疼。   “我警告你,不要离开佛殿。”   我冷笑:“你要我跟你一样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吗?你过得不好,也别拉我陪着呀。”   “你听着,从这一刻开始,无论谁兴风作浪,只要你身上多一星半点的伤口,我就把账算到燕狄头上。你身上多一刀,我就往他身上划一刀,你吐一口血,他的血就得流得干干净净。”   “你……”   “我记忆中的霍卿卿,不像你这般蠢钝。”   “我要是跟她一样,这一世你会比上一世还惨!我会让你连妖都做不成!”   他寂寂地盯着我:“如此才像样。”   “你是不是有病啊?”   他转身,像是没听见我说的话,默默离开了佛殿。   我前世是妖,今生虽非妖,可所作所为和妖差不多,又满腹诡计,所以对于佛殿中这尊大佛是恐惧非常。碧云模不在的时候,我就缩在角落里,总觉得耳畔有人在念经。夜晚辗转反侧,即使睡着了,依然反反复复醒来。睁眼闭眼都是一片黑暗,周身又是各种佛音,长此以往,我只怕会发疯。   思绪万千,天却蒙蒙地亮了。我决定要弄些声响来抵抗心魔,抵抗佛音。   换心轻手轻脚端了早膳进来,因是佛殿,早膳也是全素的。   “换心。”   “姑娘有何吩咐?”   “我唱歌给你听吧。”   她轻呼一声“啊”。   我就坐在榻上,解下腕上琴弦,幻化出雪域心琴身,纤长的手指抚过琴弦,我跟着调子轻声哼唱。   为何人不能喜新忘旧呢?   寻找新欢很难吗?原来今生你选我是因为她。   我懂的,上一世你真心依恋她,一切一切都不能取代她。   我懂的,真心太多所以多一些伤疤。   我懂的,伤疤太多所以多一些牵挂。可我真想有个家,下一个不会比我差。   我懂的,我已经不再憎恨她,也已真心地放下,三年后自有姻缘取代吧。   我相信,痛苦折磨全部可淡化,我相信,从此不必再害怕……   我拨完最后一个音,抬起泪眼。   “姑娘……”   我看着换心朦胧的脸:“我唱的好听吗?”   “姑娘,陛下听了会生气的。”   我轻笑一声拭去眼角的泪:“生气好呀,他总让我生气,我让他生气下怎么了?可惜他不在,不然我会更生动。”   “姑娘,何必如此呢?陛下近日不知多么高兴,对谁都是笑脸。奴侍奉陛下多年,从未见过陛下这般好心情,寻常时候盼都盼不来的。”   “他当然心情好,因为我不在他眼前嘛。等见了我,脸色不知道有多差。”   “怎么会呢?奴每次见陛下愉悦开怀的时候,都是陛下见到姑娘之后。”   “你要么是瞎了,要么是傻了。”   “奴说的都是真的。”   正和换心说着碧云模的坏话,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出现在我面前。我吓了一大跳。   “夫人方才是在说为夫坏话吗?”   “对啊!”我用力回答他,很是大声,“本来是想你来的时候再说一遍给你听的,幸好你现在来了,不然我又要劳神再说一遍。”   “这样,夫人劳神了。”转而又命换心退下,在我身侧坐了下来。   我心下觉得不好:“你想干什么?”   他缓缓抬起右手,只见他掌心安然地躺着一筒翡翠琉璃管。我认得出,是千钥阁的东西。   “夫君又要拿前尘过往来羞辱我了?”   “离开霍酹之后发生的事,你一点都不想知道吗?”   “那个人又不是我,我为什么要想知道?”   “这样,”他说着将琉璃管放在了一旁,“是为夫小人之心了。”   我阴阳怪气地说:“你小人之心的时候还少嘛。”   他比我更加阴阳怪气:“你说几句好话会死吗?”   “不会啊。”   “那说几句我听听。”   “不会啊。”   “我叫你说几句好话给我听听。”   “我一开始就跟你说的我不会说好话啊!”   “你明明说的是不会死。”   “我明明说的是不会说好话!你这个人,怎么强词夺理啊?”   互相回敬两三句,他就被我气走了。虽然失了心,但我心中是万分的爽快。余光瞥见一旁的翡翠琉璃管,整个人突然冷了下来。也不知道碧云模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我盯着它,良久,忍不住伸出手去。 ☆、6.6   故事发生在一千多年前。   盘庚迁都于殷,史称殷商,自此百姓由宁,殷道复兴。武丁即位后,勤于政事,任用刑徒出身的傅说及甘盘、祖己等人辅政,励精图治,征服了周围许多小国。   当时的霍卿卿不过十七八岁,对于凡人来说,她在人间的日子绝不能用颠沛流离形容,但对于霍卿卿自己,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而言,要靠张扬美貌和卖弄可怜来生存的日子视同侮辱。她想要找到父君和兄长,可当时的世道,是人妖分明的世道,妖魔鬼怪不会轻易出来。真正人妖混乱的时代,是百年后帝辛当政时期。   她年岁小,自小又无人教导,凭着天赋修炼,略有所成,后男扮女装,领先钟馗做起了驱除邪祟的生意,以此为生。   她自身就是异类,说得好听些,叫狐灵,说得难听些,就是狐妖。说来也好笑,她修行有成所做的其中一件事,就是抓了殷都城,也就是现今的安阳城内外几百只的小狐狸,关在自家的院子里。当然,抓的都是些修行浅薄的小狐狸。   这有什么用呢?   这当然有用。因为狐狸繁衍生息都是有数的,平常过年过节都要聚在一起吃点喝点,一下子没了这么多,一定会引起上头的注意。更何况当初霍卿卿抓狐狸之时,还大声放话,邀请狐族圣君相见。不论哪一族哪一位前来,来了就好。   霍卿卿等候多日,却无一人前来找她寻仇。倒是院子里被囚禁的小狐,总是因为各族之间的陈年旧事缠打在一起,好不安生。   “你们别打了,再打,我就要烤你们了。”   有一只胆大的红毛狐狸蹿到前头来,歪着一颗小脑袋,声音甜甜的能渗出蜜来:“美貌的公子,你考我吧,我什么都知道!”   霍卿卿闻言没忍住,冷若冰霜的脸骤然开出一朵笑花。   “烤你呀,你这瘦骨嶙峋的,怎么吃呀?”   话一落地,红毛登时跌出三步远,吓得话都不说了,只在原地瑟瑟发抖,牙齿还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我问你,你是哪一族的?”   “小的……小的是善狐。”   霍卿卿蹲下身子,伸出手来摸摸它的头,轻轻道:“善狐呀,难怪胆大。”   “公子,您抓了我们,又不吃,又不卖,也不剥皮,关着我们,还好吃好喝,是想做什么呀?”   霍卿卿学着它说话:“等人呀。”   “等谁?”   “等你们的圣君。”   红毛从霍卿卿手下躲开,又蹦了几步:“公子连圣君都想抓,莫不是疯了吧?”   “你们,真的闻不出?”   霍卿卿说着,朝它们伸出手。几个胆大的上前,在她袖间驻足,嗅了好一会儿,一个个地摇起头来。   红毛歪着头:“这是人味儿啊,好香。”   霍卿卿心想,也许是流连人间多年,连妖气都磨耗了。   “这样吧,小红毛,我放你走,你去寻善狐圣君,问他还记不记得十五年前的一桩旧事。”   “公子抬举小的了,小的身份卑微,哪里能见到圣君?小的盼了几年,盼都盼不到。公子要见圣君,是何原因?”   “这能告诉你吗?你不要犯傻。”   小红毛委屈地躲到一边。   登时又有个不怕死的蹿到了前头,赔笑道:“公子,小的也是善狐,小的比那红毛位分可高多了。小的的叔父,是圣君跟前伺候笔墨的,小的跟叔父说一声,想必公子的话就能带到!”   我轻轻笑了一下:“你这双眼睛滴溜溜的,比贼的还圆,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算了,我还是多等几日吧。”又对众狐说:“你们给我安生一些,不然,统统扒了皮去市集上卖。”   一时鸦雀无声。   这一日,门前来了个年轻公子,着青色衣裳翘尖鞋,腰间佩玉,身材英朗。   那个时代,佩玉成风,人人爱玉成癖,能佩玉的多是贵族。   他说:“府中有妖,主人听闻公子擅除邪祟,特命我来,请公子上门。”言罢,还仔细地瞧了霍卿卿一眼,迅即低下头来。   这张脸,我总觉得在某处见过,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余光时不时地瞥他一眼,心中忐忑。   霍卿卿随着年轻公子走入一山间老宅,神神叨叨地在宅中走了几圈,愣是没找到所谓的邪祟。   “公子可想到办法除那邪祟?”   霍卿卿道:“在下修行时日尚浅,并未发现邪祟,请贵主人另请高明。”言罢便要离开,宅门后却出现一贵族公子,雪肤花貌,金衣闪闪。   “姑娘前几日在城内外不是抓了许多邪祟吗?”说话的恰是霍华燃。嗓音清冷,却能令人听出半世繁华。   纵使是霍卿卿这样美貌的姑娘,都觉得他漂亮得不像真的,一时间被迷住了。   此刻,我亦认出了霍华燃身边的青衣公子霍因宗。   罪过罪过,刚才我竟没认出领路人是他。   霍卿卿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抓了许多狐狸?”   “听说,姑娘想见狐族圣君,不知要见哪一族?”   “哪一族与善狐交好,就见哪一族。”   他轻轻一笑:“当今狐族,数镜狐与善狐交好。七日后便是狐族五君会盟之日,不如,就由在下领姑娘去见镜狐圣君。”   “你是谁?”   “敝姓欧。”   “敢问欧公子,五君会盟是在何处?”   “沫邑城外百里,悬崖下。”   “多谢公子,告辞。”她拱手为礼,快步退出了老宅,人却没有走远,反而选了个隐蔽之处躲了起来。片刻之后,又跟踪霍华燃和霍因宗。   霍华燃和霍因宗走在大路,霍卿卿则化出狐身,以树为路,在林子上方穿行,沿途被荆棘划伤好几次,十分狼狈。   霍华燃似乎察觉到什么,大声地说:“荆棘无情不懂怜香惜玉,姑娘不如下来,与我同行。”   霍卿卿落在地上,幻化出人形,却是风尘仆仆,两爪带伤。她觉得有损体面,将手放到了身后。   “姑娘贵姓芳名?”   “霍卿卿。”没有一丝防备,脱口而出。说完又十分后悔,她在心中暗暗责怪自己,一定是瞧上了对方的好容光,才这样情不自禁。   “姑娘姓霍,又寻善狐圣君,莫不是与善狐霍宗有亲?”   “你还姓欧呢,是不是跟赤狐欧氏有亲?”   霍华燃温和道:“霍姑娘说的不错,我的确与赤狐欧氏有亲。”   霍卿卿绕着他看了一圈,又打量了他身后的霍因宗,缓缓道:“看公子做派,应是欧氏贵族吧。”   “霍姑娘好眼力。”   “我姓霍,你姓欧,我们是世仇,我们一起上路,你不会暗算我吧?”   “霍姑娘大路不走,却在半空穿行,我还以为是霍姑娘要暗算我呢。”   “那就走吧。”   霍卿卿与霍华燃并肩走在前面,霍因宗守护在后方。   “欧道生他死了没有啊?”   “没死。”   “快死没有啊?”   “仍然健朗。”   “准备什么时候死啊?”   “七日后五君会盟,霍姑娘可以问问他。”   荒凉偏僻的野外,年轻的几道身影被艳阳拖得很长很长。 ☆、6.7   七日后,终是到了沫邑城外百里处的悬崖。   霍华燃淡淡道:“霍姑娘,此悬崖约有万丈,不知霍姑娘的道行可否轻易下得?”   “下得下得,欧公子先请。”   霍华燃飞下悬崖后,霍卿卿又将死都要护送她的霍因宗给推了下去,自己则慢慢悠悠地飘落,一边还欣赏眼前美景。谁曾想悬崖底部有一川瀑布,劈头盖脸地浇了她一身,巨大的冲力又扰乱了她的灵力。她一不注意,整个人惊叫着跌了下去。   她心想,自己有护身法,虽不至于跌个粉身碎骨,但失态至此,一定会在狐族五君面前丢尽了脸面。   霍华燃却帮她扳回一局,令她安稳跌落在他怀中。   她一身是水,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湿发粘在雪白的脸上,就像跋山涉水逃难而来的苦难女子。她揉揉眼,抹去满脸的水渍,看见四位服饰各异相貌堂堂的男子站在她面前,神色皆是茫然。   霍华燃扯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受惊了吧。”   “受惊了,”她的头埋得低低的,轻轻一点,有些呆,“都没法站了。”她想给自己扳回一点颜面,索性就躺在他怀里好了。   霍华燃笑意更甚,道:“你的意思是,要在我怀里一直躺着?”   “这样可以吗?”   却听有位圣君说:“这位是……”   霍华燃抱着霍卿卿,眼中笑意盈盈:“这是本君多年前流落在外的妹妹霍卿卿,几日前刚刚寻回。”   正在霍华燃怀里忸怩的霍卿卿惊讶得抬头看他。温暖日光下,那张清俊精细的脸庞妖异如同鬼魅,却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他笑得更欢:“卿卿,你不是想问欧道生舅舅死了没有吗?还不快问。”   她的脸登时涨得通红,竟不敢抬头找一找面前的四位哪一位是欧道生,只压低了嗓音对霍华燃说:“我不问了,不问了。”   霍卿卿顺利归家。霍砼素来重男轻女,对欧道情的记忆又停留在她红杏出墙殉情身死之日,偏偏霍卿卿又生得极像她母亲,所以对霍卿卿并未有什么好脸色。   霍卿卿归家那一年末,善狐一族迎来了千年难遇的大风雪,雪一直从初冬下到第二年的春天,又碰上春荒,饿殍遍野。霍卿卿主张攻打人间商王武丁,霍砼不欲挑起人妖争斗,无情拒绝。霍砼说她心思歹毒,连恶性都和她母亲那么相像。她阴郁着脸,许久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她喝得酩酊大醉,冲到霍华燃房中胡言乱语。她说,我流落人间,他不管我死活,从未找过我……你我明明一母所生,都是君父的骨血,为什么他喜欢你,却厌恶我?哥哥,他为什么厌恶我……   原来她也会哭,也会将头埋在别人的颈窝里,哭得撕心裂肺。   冷漠宫中,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百年后,帝辛于女娲庙烧香,见女娲容貌端丽,心生邪念,在庙中题淫诗表达爱慕之心。女娲震怒,降临妖魔界,欲挑选女妖扰乱殷商天下,助西岐伐殷商,并许诺事成之后,可修成正果。   霍砼跃跃欲试,要将霍卿卿送至女娲行宫。霍华燃反对,和霍砼僵持不下。   霍卿卿听到风声急急赶到:“女娲娘娘命女妖祸乱君心,扰乱殷商天下,可帝辛虽荒淫,却有许多贤臣在旁。不除那些贤臣,如何祸乱君心?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又如何扰乱殷商天下?修成正果……只怕那时连命都保不住。就算保住了性命,保得住道行吗?”   “你无非是不想去。”   霍卿卿问道:“君父莫不是以为女娲娘娘选择令女妖去祸乱君心这样一条漫长崎岖的道路仅仅是因为帝辛无礼,要颠覆成汤六百年的江山吧?”   “你这样说,什么意思?”   “女娲娘娘虽开世造物,位列三皇之上,却也是从前的事情了。如今西方又有准提、接引二圣,昊天帝掌管天庭,太上老君有人教,元始天尊有阐教,通天教主有截教。其中又属截教声势最大,万妖来朝。而女娲娘娘有什么?只有招妖幡而已。对于教徒众多的通天教主,女娲娘娘当真不眼红吗?”   霍砼淡淡道:“女娲娘娘怎么会是那种人?”   “她都能偷东西了,怎么不会是那种人?”   “她什么时候偷东西了?你不要胡说八道。”   “盗天火啊。”   “你……”   “还有,昊天帝命阐教十二金仙俯首称臣,要元始天尊、通天教主、太上老君共商封神榜,敕封八部三百六十五位正神。凡入三教门下,皆有可能榜上有名。君父可曾听说?”   “封神之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通天教主透露天机,告诫门下,身投西岐。”   “你与截教教徒有交情?”   霍卿卿不置可否:“西岐的军民都是阐教子弟,而截教护殷商,西岐要攻打殷商,截教万妖自然会来相助。女娲娘娘口口声声要颠覆成汤六百年的江山,这不就是变相收拾了截教的教徒吗?说成汤气数已尽,说西岐圣主降临,要顺应天意。所谓天意,不过就是女娲娘娘自己的心意。”   她神秘地压低了嗓子:“君父若有心争狐主之位,可投西岐。”   数年后,周武王姬发联合各大部族进攻朝歌,在牧野大败商军。帝辛自焚于摘星楼,姜子牙怜其文武兼备,封其“天喜星”,司人间嫁娶事宜。   “你看吧,我就说那些死掉的人和妖都有可能封神,现在连帝辛和他的王后、妃子都成神了,君父要是听我的话,一定也升天了!”霍卿卿坐在屋檐之上,星光之下,和身旁的霍华燃絮絮叨叨。   “所以这几天你就不要去见他了,省得他拿你出气。”   “对了,我听说轩辕坟三妖被斩了首级,但却没有现原形。”   “是吗?”   “哥,我帮你吧。”她两只眼睛都发光了。   “帮我什么?”   “你看,三只女妖可以惑乱君心、扰乱天下,我也可以呀。我可以帮你惑乱其余四族,助你成就霸业。我看他们都好笨的。”她的嘴角翘了起来,很温柔,很好看。   我本想继续看下去,无奈换心进到殿中,我迅即收了琉璃管。   “何事?”   “地牢传来消息,说是夏侯冽请姑娘为他践行。”   我双眉紧蹙:“他还没走?”   我命换心取来一坛酒,抱着酒就去了地牢。他颓然地坐在角落,脸色阴郁,目光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见我出现,又坐得端正了些。   “碧云模的衣冠冢做好了吗?”   “快了。”言罢我将酒丢到他怀里,“前几日不就放你了吗?怎么?舍不得走啊?”   他伸手接住酒坛:“霍姑娘为我践行,却只有一坛酒,未免失了你夫人的身份。”   “这壶酒可是十方宫中最好的酒了。”我念叨着,“我偷偷跑出来给你送酒,是冒了送命的风险。也不知道碧云模会不会骂我。”   “狐主陛下待霍姑娘如珠如宝,怎舍得打骂?”   “少废话,有事直说。”   “只是想看霍姑娘最后一眼。”他扯起嘴角,无声地笑,不见得有什么好意。   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道:“看够了吧?看够了我就走了,你也快些走吧。迟了够你后悔的!”   他轻笑一声道:“霍姑娘不后悔吗?”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由人入妖,霍姑娘不后悔吗?”   “做妖可比做人好。”我淡淡答他,“做人,无奈感更甚。做妖,我还可以拼死争取一下。”   他深不见底的赤色眼眸微微眯起,脸色愈加苍白:“听说霍姑娘的身子装着两具魂魄。”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错,我这残破的身子里的确装着你们想要的那个霍卿卿。”   “霍姑娘不怕她会占了你的身躯、代替你活在世上吗?”   我轻轻一笑:“你担心什么?这是我的事情。你若恨她,就留着命,好好活下去,说不定来日你能看见她。”   “好!我等着!”他仰起头,举起酒坛一饮而尽。   我走出地牢,身后传来他凄厉刺耳的笑声。   岁月如此漫长,痛苦,不过是因为爱不得,求不来,舍不去,忘不掉,恨不了。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苍生终究是苍生,苦海难逃。    ☆、6.8   我必须要在婚期之前为碧云模造个衣冠冢。   我翻箱倒柜,在佛殿内找到一件素色□□,午夜之时拿出紫檀木鱼,用小木槌轻轻敲了三下,而后用毕生以来最快的速度飞向七爵山。   据夏侯冽所说,七爵山是碧宗发源之地,施行秘术最为合适。   我落在太上居前,挖开东处正对着京都十方宫的一尺黄土,将□□深埋。   以吾之身,断汝之灵,千秋消减,新来还恶。   我默念咒语,站起身又狠狠地踩了一脚。   “去死吧你。”   咒完踩完骂完,也快到一盏茶的时间了,我急得差点从七爵山顶峰直接跳下去。正欲乘风,双脚刚离开草地,身上便如遭雷击,就像一只飞鸟,被天无端端劈了一道。   我惨叫着跌到了地面,摔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我颤颤巍巍翻过身,见到碧律不老不少充满正气的一张脸,吓得我不轻。毕竟他毒没了我的心。   我缓缓站起身,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并不打算口出恶言。   “霍姑娘,方才你在做什么?”   我温柔地笑:“过几日卿卿便要跟云模成婚了,卿卿想在那之前为云模和自己祈福,希望上天能够保佑卿卿和云模和和美美、相亲相爱。”   他也许觉得很可笑,突然很大声地笑了起来。他说:“你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我想杀你吧。”   “您害过我一次了。”   “是两次。”   “喔。”我恍然大悟,想起上次几乎要受万箭穿心之苦,“卿卿前世得罪过您?”   “不曾。”   “您觉得卿卿会伤到云模?”   他并不否认:“霍姑娘伶俐剔透,就选一种死法吧。”   “您能……先把卿卿的心补上吗?”我十分委屈地说着,“总觉得心口空荡荡的,好像自己已经死了。人嘛,要死的话总是讲究全尸的。”   他看透我似的:“就算你与我在这里说上一个时辰,云模也不会出现的。”   “您错了,卿卿并没有希望他出现。”我侃侃而谈,恣意潇洒,“因为卿卿知道,就算卿卿死一千次一万次,云模也会找到卿卿,就像从前那样。”   “你说的不错,所以我打算将你销魂蚀骨,这样你就不会堕入轮回再来害他了。”   “你有什么权力!”   他缓缓向我走来,我看见他的手变成了毛绒绒的狐狸爪,积蓄着一团金光,仿佛随时要炸开。   我没法子,释放腕上雪域心,鼓动身上所有圣器。我害怕极了。   我一边后退,一边四处张望,希望碧云模能赶来救我。可碧律挑在此时此刻,就是笃定碧云模不会出现吧。   “您毁了我,碧云模未必就会好过!”   “我宁愿他与佛为伴!”   我看见他掌下金光越发厚重,那种夺目的耀眼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魂魄几乎要飞出身体。我耗尽全身力量也仅能保魂元不散。   “您再不收手,只怕会父子情断!”   他闻言愈加生气,一掌震下,我整个人陷进了地里,脚骨折断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声色俱厉:“凡俗女子,也敢来我狐族作威作福,当我死了吗?”   我的声音在颤抖:“我也不想跟他纠缠,是他不肯放过我,是他不肯放过我!”   他面无表情:“他的心,你我都无法改变,不是吗?”   “这不是我的错!”   “是你的错!你根本,就不该再来这世上!”   “不——”我使尽浑身解数,可我全身都陷在他强大的金光下,连一丝缝隙都找不到。   我想我要死了。   如果我死了,闻听我死讯那一霎,谁会怔住,不断地说服自己这不是真的?   如果我死了,谁会抱着我冰冷的尸体,回忆过往酸甜苦辣,思念我的音容?   如果我死了,死去多时,谁会记得我的面孔,在那些和我一起走过的青山绿水中长久驻足?   可我不想死啊。我真的不想死!   碧云模,我不想死,即使活着要与你争斗万万年,我也想活着。只要活下去,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能斗赢你。我会得到胜利,赢得自由。碧云模,救救我吧。   “碧云模救我——”我紧闭双眼,恐惧爬满全身。   然而一切都安静下来。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亦没有飞鸟草木之声。   如果这就是死亡的感觉,那么死亡也未免太过无趣。   我睁开眼,却见一扇炫目绿光将我笼罩,轻抬螓首,头顶之上是所谓的上古神物——碧扇。   有那么一瞬间我对碧云模感激涕零,但碧云模的慷慨似乎惹怒了我的未来家翁。   “你也配用碧扇!”   我慌乱无措,是碧扇普照的绿光将我从地里拽了出来。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十方宫,只跌跌撞撞逃入佛殿的那一刻是清醒的,清醒地感觉到双脚脚骨撕心裂肺的疼痛。    ☆、6.9   “碧云模你父亲要杀我!”我红着眼,扶着墙,几乎是咆哮着说出了这句话。我整个人伏在了冰冷的地上,再也无法动弹。   他照例坐在桌边饮茶:“我嘱咐你莫要离开,是你置若罔闻。”   我万般委屈张牙舞爪:“我差点死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明明都是你的错!”   “我有什么错?”   “你不该把我圈在这儿,你该与我寸步不离!是你喜欢我!是你要同我成婚!是你诓我入的狐族!若不是你,我不会连性命都保不住!”   “若不是你……”他本想与我理论,却欲言又止。   我凝眸看他,流着泪水,眼神却恶狠狠的,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他也不说什么,缓步而来,俯身轻轻将我抱起。   我这个人从来喜欢蹬鼻子上脸,抹着眼泪说:“你没有将我护好,就是你的错。”   “你为什么从不检讨下自己?”   “检讨什么?我哪里错了?哪里不好?如果我总是做错,那样不好,为什么你要娶我?”   “霍卿卿,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难道因为我顶着她的姓名,与她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我就该承受这些吗?”   “我父亲出手杀你,是因为你太坏,坏到他觉得你很危险。”   “我有你坏吗?最坏的不是你吗?”   “如果你次次都要这样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咄咄逼人的是你吧。我才七岁你就为我布了一个局,从小到大你照着霍卿卿的模样教育我,偏执、歹毒、自我、凉薄……今日今日就算我杀人放火□□掳掠也是你的责任!”   “杀人放火,□□掳掠?我的责任?你平时就是这么宽宥你自己的?”他说着将我放到了床榻上。   “若不是你杀了我哥,我或许还在青城过安稳的人生,我或许可以做一个正常人。”   “你觉得可能吗?你这个性子,又不知道会害死多少人。”   我像个怨妇喋喋不休:“你真的要跟我吵吗?真的要这样吗?”   “你再乱叫,我就杀了燕狄。”   我注意到他眼角一掠而过的杀意,迅即换了一张脸,抱着他的胳膊撒娇:“不叫了不叫了,我会好乖好乖的,你给我治伤吧。”   他静静地凝视我:“识时务这一点,你倒学得十足。”   我讨好地笑:“本能嘛。”   他讽刺地哼了一声。   “你可千万不要生气,不要跟我这个未经世故的小女子一般见识,不要跟你爹学,那样不好。”   他闻言神情异样:“我也想过杀你的。五马分尸,抑或挫骨扬灰,可是将你抱在怀里那一刻,你那么弱小,却还知道对我笑,我一时间迷失了……”   “你说我小时候吗?”   “十七年前,我先霍华燃一步到了青城,你原本在我怀中,只不过后来我父亲出手相阻,你才落到了霍华燃手里。”   “原来是这样。”我沉吟道,“你可真小气。即使是杀父之仇,也犯不着记恨三百年,有这样长久的光阴,不如寻欢作乐。”   “如何寻欢作乐?”   “活着,要活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得功名利禄,享财色酒气。虽然一切烦恼由之而起,但酒助礼乐,色育生灵,财盛家国,气定阴阳。妖和人其实是一样的!”   “刘伶大醉卧荒丘,吕布贪色下沛亡,邓通铸钱终饿死,周瑜因气亡了身。夫人,你这是在教为夫活得风光,死得凄惨。”   “风光一世,死得落寞点又有什么关系?”   “重蹈覆辙吗?”他说得极是落寞,“那一年,你转移了贺家近九成的财产,我虽觉受骗,但也未到心痛的地步。真正感到心痛,是散尽家财找到你以后,被你百般羞辱。你说你从未对我动过心,甚至想起和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都会觉得恶心。当时我觉得这世上不会有更伤人的话了。”   他笑一下,却僵了嘴角。   屡屡提及不堪回首的往事,也不知碧云模心里是什么滋味,但他不动怒,我已十分欣慰。   “或许是执念太深,佛成全了我。我如愿以偿成为狐族一员,还是至高无上的那一个。不过百岁我掌控银狐一族,几百年间收服各族各宗,说是千狐主,其实,已是妖魔界至尊。唯一斗不过的,就是父亲了。他知道你,也很讨厌你。我将善狐视作眼中钉,用尽手段,你却死了。我心灰意冷皈依我佛,是父亲提醒我这世上还有轮回转世这种东西,可他如今后悔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很平静,我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只好乖顺地听着。   “霍华燃将你藏得很好,我动用天界的关系才打听出你的下落。武德三年十月十七,你在青城降生,我与霍华燃一战,间接令青城覆灭。父亲赶来阻我,却迟了一步。我因摧毁青城被罚思过七年,青灯古佛也没能化去我的执念。”   我嘲讽道:“毁灭人间城池,你仍安然无恙。”   他偏过头看我:“你是不是很羡慕?”   “是啊,我真的很羡慕。如果上头有人,我一定……”我睁着大眼睛,“一定要把你变成一个傻子,然后天天欺负你。”   “贞观元年,我在青城外的竹林见到了你。此后种种,如你所见。”   “真正的碧云间呢?”   “我大哥荒诞不羁,逍遥在外,已有百年未归。”   “一人分饰两角,你一定很辛苦吧。”   “对于狐妖来说并不困难。”   我听出他话语中的意思:“其实呢,如果你想骂我害你变成妖物就直说,不需要拐弯抹角。不过我希望你记住,遇见霍卿卿是命运的事,再生为妖,是你自己的意思。”   他没有说话,放在我小腿上的手却猛地一用劲,我疼得惊呼:“你不如把我手骨也折断好了!”   “如你所愿。”   我哭丧着脸讨好他:“我开玩笑的。”   “别的地方有伤到吗?”   “啊?”   “我问你,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愣了一下,突然做不出针锋相对的嚣张模样,我摇摇头说:“没有了。幸好有暖暖,后来你父亲想痛下杀手的时候又有碧扇相护,不然我真的灰飞烟灭了。”如果我消失了,师父要怎么办?想着,心口发疼。   他注意到我微皱的眉眼:“心口疼?”   我点点头:“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没有心,还会心疼。”   “会越来越疼。”   我倒抽一口气,一股噬心的痛楚盖过了脚骨的疼痛,不断蔓延到全身。我想说脏话,却又觉得难堪。   “我到底什么毛病?”   “你是不是想起燕狄了?”   我抱歉地垂下头,一瞬之间又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毁了心,一想起师父就疼痛难忍,是你爹做的?”   “不错。”   “他究竟是想要杀我,还是想要留我?如果要我魂飞魄散,为何多此一举阻我思念燕狄?我糊涂了。”   “不想不就没事了。”   “那你教我如何控制思绪。”我哼笑一声,“如果你知道,就不会纠缠我不放了。”   “我知道。”   “真的?”我喜出望外。   “真的。”   他在我的注视下捧起我的脸,我在他眼中看到些许含糊的暧昧。他吻上我苍白的唇,我温顺地接受着,安静,乖巧。   这是我必须承受的,还债也好,屈从也罢,那个纠缠在霍因宗身边,没心没肺的霍卿卿,再也回不来了。   心,也不再痛了。   我看着这张明亮的面孔,身体深刻地怀念着什么,就像当年发生过一样的事情。    ☆、6.10   狐主成婚,狐族大喜,京都城中万民欢腾,喜庆得仿佛自己大小登科。   “我是不是变丑了?”我裹在狐裘里,在丰天殿的飞檐之上眼望远处冰雪妖娆的七爵山,笑着对一旁的换心说,“每天只要一睁开眼,就觉得自己老了好多。”   她陪着我笑,眼里浮现几分惋惜:“您可能是夜里没睡好。”   我古古怪怪地问她:“我不在的这些年,碧云模身边可有女子?”   换心心领神会笑了出来:“倒是有些狂蜂浪蝶。”   “结果呢?”   “陛下嫌她们长得难看。”   “不会吧?”   谁料她说:“没您好看的都难看。”   “会厌的。再美再好,看上数十年,换作我自己,也会厌的。”说完这句话我顿时僵住了。这种怕被厌弃的情绪不该出现在我身上,可它偏偏如潮汐浪涌,将我整个人颠覆。我这是怎么了?   “不会的!”她说得明快,“陛下与您的姻缘是天定的,这一世,喔,不,是永远,陛下永远都不会变心的!”   “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的。”我默默起身,飞下了屋檐,一路拖着狐裘前行。   风卷着冰雪扑面而来,我不得不低下头行走,冷不防跌了一跤,便被风雪迷了眼。正要抬手揉眼,却被人抢先一步。   他轻轻抚过我的眼睛,指腹温暖。   我仰起头看他,风雪里,明亮如月的颜愈加惑人。我盯着他瞧,一瞬不移。他亦兴致盎然地将我凝视:“雪地不冷吗?”   “人家一时迷了眼嘛。”   “被我吗?”   我翘着嘴角:“如果我说是,你就会喜不自知吧。”   “你要是不这么说,就只能自己站起来了。”   我笑得眯起了眼:“是!被狐主陛下您迷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   他闻言轻轻地将我从雪地里捞了起来。我死死地抿住唇,想笑,又觉不该笑。   不过短短几日,现在与他一有亲昵行为,心底便能升起惊涛骇浪,欢欣若狂一如情窦初开,只得拼命低下头才能掩饰自己的喜眉笑眼。我觉得那个霍卿卿是想要逼死我。   “对了,明日婚典,你父亲会来吗?”   “你见他一次,还不害怕?”   “有你在啊。”   “他不会来的。”   “那……亲族之中谁会出席?外族妖魔呢?”   “你想说什么?”   我将双手环上他的脖颈:“你知道我最喜欢风光的啦,来的越多就越热闹,越热闹我就越高兴。再说了,之前你弄错我的画像,如今也该让他们看看我的真样貌了。”   他没有看我,口中却问:“为何如此虚荣?”   “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了。”   “行过礼之后我会送你回丰天殿,你在殿中等我就好。”   “你可不能醉得不省人事。”   他微微低头看我,碧绿的眼瞳映出天边一朵阴云。   鼓乐齐鸣,妖声鼎沸,这合该是妖魔界历年来最大的盛事,众妖环肆,或是道喜,或是讨好,喜庆婚典上有着绝好皮囊的狐主陛下久违地露出些许笑意。   我在丰天殿内静坐,精心描摹过的脸映在铜镜里,阴恻恻的笑容绽在唇边。   “师父,你再等一会儿。”   明明没有心,明明不会再心跳,胸口却突然喘不过气,似是被扼住咽喉,禁不住颤抖。   他说,是因为我想起了燕狄。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这是碧云模给我下了咒术,并不是碧律。   我拼命摇头,默念碧云模的名字,可脑子里燕狄的身影挥之不去,仿佛梦魇,我没办法,只好强迫自己回忆昨夜缱绻缠绵,如此才觉得好些。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流下被折辱的泪水。   他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褪去鲜红的喜服,换上碧云间的皮囊,清冷孤傲,高不可攀。我虽疑惑不解,却也懒得深究。   他一瞬不移地盯着我,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说不清是什么情愫,只觉得有些玩味与狷狂。   “你怎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生怕被他看穿什么,急忙躲开他的视线。   “看着我。”   我强颜欢笑:“你有什么好看的?”   “看着我。”他复又说了一遍,抬手捏住我的下巴,“你是真心想要嫁我为妻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突然不想撒谎:“你知道答案的。”   “我想要听你说。”   我撑不到片刻,无言地躲开他的视线。   他却在我身后阴恻恻地说:“他们都说,你不情愿。”   我整个人怔住了。   “我也知道你不情愿。”   我半晌才想起回话:“怎么会呢?我们已经谈好了,我是心甘情愿的。”   “谈好什么?”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三年之期,生儿育女,然后你就放我走。”   “若我反悔了呢?”   “你……”   “我开玩笑的。”   我长舒一口气:“喝杯合卺酒吧。”我转身去拿杯盏,请他饮下后,便拿出雪域心弹琴给他听。   他果然没有防备,轻易在靡靡琴声中睡去。   我抚过他细腻的眉眼,感慨万千。   早已记不得他是哪一天进入我眼中,只记得那是个天朗气清的午时,竹林静谧,竹香恬淡,他白衣锦靴,气度高华。   那时我瞧他,宛若上神。   我敬他怕他,时刻想要讨好他。   如今亦是在竹林,他却被我掌握在手中,生死悬于一线。   据说他最喜欢相思竹,葬身此处也该欣慰。   “我一生中,爱过两个男人。一个是霍因宗,一个是燕狄。霍因宗,我已逐渐淡忘了,也许是因为爱得浅,也许是因为我太懂保护自己。可是燕狄,我是如何都舍不下了。碧云模,我敬你怕你,原本是不敢跟你作对的,可是你,你用那么多的苦难折磨把我变得强大,让我有了抗争的资本。你说的对,我是个坏姑娘,我自私任性,冷酷无情,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如今成为霍卿卿的替代品也是天道对我的惩罚。我知道错了,可我拿你没有办法,我……我太想要跟我师父在一起了。往后怎样都好,是苦是甜,即使要受天道烈火,我亦甘之如饴。”   我以琴弦割破手指。   情人降——洞房花烛夜,岁晚伤心极,谨以吾之血,轻点汝眉心,艰难欲尽奏,天阔送麒麟,旧人清魂归,生还今日事。   天边风起云涌,电闪雷鸣,飘来的大片阴云将残月遮盖得彻底,静夜无光,伸手不见五指。林中飞沙走石,突然降临的黑暗里隐约传来鬼哭之声。我高兴坏了。   不消半刻,碧云模便会死去。   夏侯冽说情人降是上古镜狐秘术。传说上古时代,镜狐弱小,受外族欺压,镜狐公主清镜子被鬼狐首领强占,恋人也死于战场。新婚之夜,清镜子伤心至极,施行秘术送走鬼狐首领之魂,将已在九泉的恋人换回。自此,两情相依,因而得名“情人降”。   我不知换回的是谁,我只愿碧云模消失。   我耐心地等待着。   可片刻之后突然风停云散,残月又从天边露出来,洒下一地皎洁。   我手忙脚乱地查看,脸贴着碧云模的心口,隐隐约约,似能听到强而有力的心跳。可夏侯冽分明说,重生者虽重生,却是行尸走肉,心死如灰,五识俱丧。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听错了,又贴着他的心口再听了一次,却是要急疯了。   我慌慌张张又将咒语念了一遍,却不复见风起云涌。我抓着碧云模的衣襟,捶他打他,希望他能醒来,告诉我他是我昔日的某个恋人。即使与我有血海深仇,即使要将我剥皮拆骨,他们又有哪个狠得过碧云模?   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我怔住了。   他骤然坐起身,捂着胸口四处环顾:“我怎么会在这里?方才我……”   我闻言,整个身子都凉了。   一切都未变。   我痴痴地说:“方才你说酒喝多了,想出来走走,不知怎么,突然就睡着了。我们回去吧。”我伸手挽他,他却慌忙退开了。   他眉目之间显出一丝尴尬,竟笑着说:“我有理由怀疑方才不省人事是云模下的手。”说着朝我作揖,“弟妹,大哥好玩,得罪了。”他抬起脸来对我笑,眼中轻狂,哪里是碧云模会有的眼色。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你,不是碧云模?”    ☆、6.11   林中传来魅惑声色,话语间好似藏着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狡黠无双:“是啊,他是真正的碧云间。”   他一身血红婚服,墨色长发落在肩头,与衣上暗色花纹纠缠在一起,行动间好似能散出冰雪,冷冽非常。   我看着他缓缓走到我面前,慌乱地躲开他冰冷尖锐的视线,整个人几乎都要发抖了。   “卿卿,这是我大哥碧云间。他多年未归,一回来就找你,可见你的面子有多大。”   我尴尬地回应:“是吗?”   他又回头对碧云间说:“大哥,你明知云模常以你的面目示人,却在云模大婚之日走入新房,不知大哥对云模的新婚妻子有什么想法?还是大哥已经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玩?”   我听着他用寡淡的语调将荒诞的碧云间逼得无话可说,配合地点了点头,扮着无辜。   紧接着是一刻难堪的沉默,再抬头时,碧云间已消失不见。   “你就不想解释吗?”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真想要听我胡诌,还是纯粹想要给我一个台阶下。有时候我觉得他很好说话,有时候又觉得他高高在上不近人情。我摸不透他,总觉得他不真实,不该存在世上。我想用最直接快速的方法求得原谅。   我闭了眼,慢慢地弯下腰,双膝跪地:“是我错了,请你原谅我。”   “你以为是大哥搅了这个局,你以为,这是意外?”   我垂首不语,没有回答他的话。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有用。   “你自作聪明,也要看看别人聪不聪明。早在你我定下婚期的第二日,夏侯冽便已找上门来。他说他本想利用情人降将欧赫茨复生,怎奈霍大小姐神憎鬼厌,利用霍华燃的职权早早地迫欧赫茨轮回转世,断了他唯一的后路。”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原来我手段百出,却只是他眼里的一个笑话。他不言不语好相与,不过是在瞧你如何出丑。   “你当真以为我会全心信赖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个冷情薄幸的女子会安守三年之约?霍卿卿,你小看我了。”   我嫌恶地皱起眉头,忍不住抬头看他:“是我蠢,可你又能怎么样呢?我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将你千刀万剐,你又能对我怎么样呢?”   “因缘果报,你不信吗?”   “我信它,它就会宽恕我吗?”我猛地站起,“我安守三年之约,与你成婚生子,三年之后,你当真就会放过我吗?你不会,碧云模!”   他看着我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无谓地弯了嘴角。   “你堕入妖道,却身居高位,贵不可言,你有成千上万个三年!我呢?肉骨凡胎,也不知何时会被勾魂索命,余生惟愿和燕狄携手白头。就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愿,你都不能成全吗?”   “我成全你,谁来成全我?”   “我努力过的!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努力想要剔除跟他长相厮守的执念,可是我斗不过我自己!夜里你睡得安稳,我却时时刻刻想要用雪域心刺破你的咽喉!这种想法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我忍得好辛苦好辛苦!我快疯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他说得一本正经。后来是神色恍惚,最后,绽出一抹笑,面上残毒冷酷。   他稍稍低下身凑到我耳边:“你去死吧,让她回来。”   其他的话我再没有听见,只觉得身体虚弱,而后看不清眼中人的脸,渐渐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一双幽蓝眼眸印在眼底,我看见他戴着青黑色的襥头,背着大书箱,握着狼毫笔,肤白如纸,唇红眉浓。   相传人死后先到鬼门关,踏过黄泉路,路上盛开血色彼岸花。路的尽头是忘川河,河上有座奈何桥,桥分三层,上层血红,生前行善者走之;中层玄黄,善恶参半者走之;下层黑,行恶者走之,里面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桥尾有座望乡台,边上有个孟婆亭,亭里有个美艳女子叫孟婆,她将你一生流过的泪一滴滴地收集起来,熬成孟婆汤,令你饮尽。   你眼中本是今生至爱之人,喝下汤,眼里的人影慢慢淡去,眸如初生婴儿般清澈。当然,你也可以不饮孟婆汤。因为你总有不想忘却之人。只要你跳入忘川河,等上千年,千年后若心念不死,仍记得前生爱恨,便可再入人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睁开眼睛,眼里空茫,四周漆黑如酆都。我试着起身,却动弹不得。我想起碧云模叫我去死,换得霍卿卿重生。我也许是吓晕了,也许是被杀了。   良久,黑暗中传来声音:“你醒了。”   “你是谁?”声音好熟悉。   “数月前你带欧赫茨到此,要我帮忙将欧赫茨送入轮回。”   “霍华燃?你是……我哥哥?你救了我?”   “你依然在十方宫。”   “你为什么不救我?”   “冥府不能插手阳间之事,”他嗓音清冷,“你若想逃离,只能自救。”   “我已经没有法子了。哥哥,你帮帮我吧。”    ☆、6.12   我自昏睡中醒来,碧云模对我说,我因心脏被毁导致身体状况十分不稳定,他已着力寻找替代品。   “替代品?难道你要去挖人心?”   “你毕竟是凡人,即使给你换一颗心,它也无法与你的身体契合。”他双眼碧绿,却无半点神采,大概是他真的忧心了,“从前我引你寻那几件圣器,就是为了让它们在你遇险的时候保住你的性命。如今失心而不死,已是十分难得了。”   这话从前不是没有听过,但现在我听着听着,莫名有些感动,感动到我居然说:“没关系的,只要我不死,终有一日会找到法子的。”言罢我自己都惊着了。他想必也吓得不轻,迷茫地盯着我看,许久都未移开视线。   天知道我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我现在没事了,我想……我想出宫,我保证一定在酉时之前回来陪你用膳。”说着心又疼了,我拼命地忍。   “随你。”   “不对,我若出去,被你父亲抓到的话……”   “他已经走了。”   我喜笑颜开,伸手拍了拍碧云模的胸口:“一定是你的功劳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我讪讪地收回手,这样未免太亲近了些。   一路心痛,风风火火赶到碧云引府中,刚要踏入门口,却被碧云引拦住了。   “我师父在不在?”   “你脸色不太好,老七欺负你了?”   “我啊,心都被你爹毒没了,脸色能好嘛。”   我绕过碧云引直接去找师父。见他又在院中读书,就偷偷摸摸地走到他身后,一下抱住了他。   “师父,卿卿回来了!”我抱着他的脖颈,见他又在看《妙法莲华经》,“你怎么又在看经书?看得多会不会想做和尚?师父不要做和尚。”   “卿卿,我们一起去长安好不好?”   我一旋身落进他怀里,我勾着他的脖颈:“好啊,等我解决了这边的事情,我们就马不停蹄赶去长安。我有好多好多金子,我们可以在长安过纸醉金迷的生活,可以住最好的房子,喝最贵的酒,用最上等的仆人……”   “我想现在就走。”   我面露难色:“师父,如果我跟你走,你会死的。”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认真,“你可以相信我,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的。即使豁出性命,也会让你离开妖魔界。”   “师父……”我站起身来。   “长久以来,我一直责怪自己。要是当初在迷心冰川拦住你就好了……现在你也不至于身不由己。”   我郑重道:“是我没有听,不怪你。当时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我哥,谁的话都不会听的。”   “如果我拦住你。我可以做到的。”   “如果我在迷心冰川止步,你我之间……你我之间便不会有现在和未来。”我握着他的手,“师父,你教会我很多。我慢慢学会做一个正常人,有正常的情绪,正常的认知……你于我而言就像一尊神。以前,是你不顾一切地保护我,现在,换我不顾一切地保护你了。”   他将我揽入怀中。“可我不想你的日子除了勾心斗角便没有其他,我不希望你到最后忘记自己是谁。”   我没有什么值得被珍惜的优点,除了常人诩为惊艳的美貌。   他们说我任性妄为、飞扬跋扈,但我知道,我心如野兽、手段歹毒。他们厌我,怕我,即使喜欢我,都带着疯狂的执念。就如碧云模——我于这个狐族世界而言不过是个异类,他却想我与他并肩。他时时刻刻提防我,又舍不得放开我,十分痛,也想让我承受五分。只有师父,只有他单纯把我当作霍卿卿对待。新的霍卿卿,武德三年出生的那个霍卿卿。   我趴在他肩头:“你等我好不好?乖乖的,等我斗赢他。”   我第一次觉得我会赢。   我回到十方宫陪碧云模用晚膳,席间很安静,只在最后,碧云模云淡风轻来了句:“明日一早随我去昆仑。”   “那里不是仙山吗?你带我去那里做什么?如今是凛冬,昆仑会很冷的。”   “你不是一直抱怨自己寿命短暂吗?我带你去昆仑求取丹水,你便可长生不死。”   我冷嘲热讽:“哇,现在妖怪都可以去仙境了。昆山仙主不是西王母吗?你为我求长生,何不等到明年三月初三,那时恰逢蟠桃会,为我讨上一颗。”   “到时候你若想去,我带你去便是了。”   我目瞪口呆。   传说混沌未开时,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四大混沌元灵——浊垢元壤、冥狱玄冰、大日金焰、虚无赑风现世而出,为首的浊垢元壤落于洪荒,吸收天地灵气化作昆仑。昆仑高一万一千一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其下有弱水,鸿毛不浮,不可越之,外围是炎火山,神树生长,燃烧不灭。   翌日天光,碧云模带我驾云飞往昆仑。因是凛冬清晨,我在空中瑟缩发抖,不自觉往他身上挨近。   我问他:“下面是哪儿啊?”   “渤海。”   “渤海……过了渤海是不是就是蓬莱?”   “不错。”   “蓬莱是东方仙境,我们要去昆仑,可不可以经由蓬莱入境?”   “你想走海路?给我一个理由。”   “天路太冷了。”   “再说一遍。”   我讪讪地笑:“我长在青城,从没有去过海上,不知道大海长什么模样。不然,你变一艘船,我们走海路吧。”   “海上颠簸,可能会很辛苦。”   “我想看看嘛。”   他一甩如云长袖,轻松揽我下海。   周遭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虽是严冬,但海上不及京都寒冷,停了许多渔船。我本想夸赞碧云模法力高强,低首却见自己身处乌篷船之中。   我指着脚下的木板:“这是乌篷船?就不能弄艘大一点的吗?出海远航的商船之类的。”   “我觉得乌篷船挺好的。”   “你划还是我划?”   “夫为妻纲,当然是你划。”   我暗暗白了他一眼,拿过船桨认真地划了起来,却发觉怎么划都无法向前。我求救地看着他,他淡淡地说:“反了。”   我又将船桨换了一边。   “我说反了。”   我白他一眼,船桨拿在手里一换再换,抓着头发甚是无措。   他说我:“你怎么可以这么笨?”说着起身要到我这头。   “你别过来!船会翻!”   我又用船桨虚划几下,假装失手将船桨掉到了海里:“哎呀,没了,这样只能用灵力驱船了。”   话音刚落,却见他手里又多了支船桨。“你是蠢驴吗?”他没好声气将船桨丢了过来。   我火冒三丈,却不敢发作,谁叫我遇上了这么个大人物呢。   也不知划了多久,双臂酸痛得不成样子,环顾四周,海上起了一大片雾。   “起雾了。”我提醒他,担心遇到了海怪。   “我不是瞎子。”   “喔。”不一会儿,海上传来缥缈歌声,我又说:“唱歌了。”   “我会听。”他言语清浅,“应是鲛人。”   “渤海也有鲛人?”   “此距蓬莱不远,仙气颇重,有鲛人存在并不奇怪。”他缓缓起身,片刻之后望向东面,“是海市蜃楼。”   《述异记》载:“南海出鲛绡纱,泉室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金,以为服,入水不濡。”就是说鲛人善用海中原料纺织一种极轻薄的丝绸唤作鲛绡,入水不湿,十分珍贵。海市蜃楼就是鲛人出售交换鲛绡的集市。   我声色甜美:“我们可以去看看吗?”   “不可以。”   “为什么?”   “鲛人丑陋凶狠,你不会喜欢的。”   “可是我想买鲛绡。”   “你身上衣物皆是鲛绡。”   “那我想……”   “你什么都不必想。”   鲛人制造的雾气越来越大,到最后我连碧云模的脸都看不见。   我心生一计,故意摇晃船身,又惊慌乱叫,最后往船外一跳,扑腾都没扑腾直接沉了下去。庆幸的是鲛人以海中鱼类为食,并不吃人。海中有许多水草编制的屋巢,在水中悬飘。   我原准备经海底入冥府,怎料碧云模迅速追来。我怕他发现,只好放弃避水诀,任由身子飘荡在海水之中。   我身子弱,闭气片刻已难承受,满脸涨红,再过一会儿,只怕就要撑不住了。    ☆、6.13   可一瞬之间,周身被一个大气泡包围,我又可以自如呼吸了。   我假装昏迷不醒,也不知碧云模将我置于何处,由于耳朵进了水,只些微听到交谈声,却不知在说什么。   我躺了许久,实在闷得慌,静悄悄睁眼,却是一只大乌龟。我受了惊吓,一拳打了过去。他在地上转了十数圈,最后四脚朝天,睁着绿豆大的小眼叫苦不迭。   “你谁啊?”   他倒在地上:“回夫人话,小的是渤海龙宫龟丞相。”   我走过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拉他起来:“乌龟都能当丞相啊,叫你宣个人,岂不是要到明年冬天才能见到?”说完我自己都笑了出来。   “呃,”我仔细思考了一下,“我夫君呢?”   “狐主陛下正与我们龙王对弈。”   “我都昏迷不醒了他还有兴致下棋啊。”   龟丞相露出尴尬的笑。   “我问你,我夫君与你们龙王是什么关系?”   “狐主陛下与龙王相交数百年,私交甚笃。”   “有火吗?”   “夫人要火做什么?”   “我饿了,想烤点东西吃。京都仙人府烤的鱼虾蟹可好吃了!”   他缩了缩脖子,战战兢兢地说:“龙王已为夫人备了酒宴,夫人请移玉步。”   “移玉步是吧。”我摩拳擦掌,笑得好不奸诈。   我扣着气力,一路追着龟丞相又踢又踹,原来乌龟被揍的时候也会嗷嗷叫的。他几乎是滚到了碧云模脚下,口中不断哀求。   碧云模骂我:“刚醒就给我惹乱子。”   “我饿了想吃东西,他不给我吃嘛。”   “那的确是该打。”   说话的却是龙王。他一身华丽金色锦袍,五官刚毅,言谈举止好不优雅,瞧着我的时候嘴角漾着一丝礼貌的笑。   龟丞相哭丧着脸:“冤枉啊,龙王爷,小的不是不肯给夫人准备吃食,实在是因为夫人想吃鱼虾蟹……”   却遭龙王轻声呵斥:“多嘴。”   他微微一笑走上前来,从袖中取出一个蓝色锦盒:“嫂夫人与大哥成亲时,敖曦恰在治水,不能去十方宫贺喜,心中有愧,备下一方万载玄冰,还请嫂夫人笑纳。”   “万载玄冰。”我呢喃着,看向碧云模。   “你若喜欢就收下吧。”   我伸手接了过来,反问他:“这个有什么用?”   “等你死于烈火,投胎转世就有用了。”   我恨恨地瞪他一眼,却笑着回他:“夫君,你我成亲虽不过数日,但恩爱甚深,我是如何都离不开你的。就算是死,也想要夫君陪着。”   他浅浅一笑:“我也是,一日不见你就发慌。我想你这辈子都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了。”   我呵呵笑了出来:“那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原来是这样。”我收起《燕狄游记》,“龙泉洞……”我想下床寻龙泉洞一探究竟,可身子却动不得。   “碧云模,你别闹。”   回应我的却是稚□□声:“你……真的是云模叔叔的妻子吗?”   “你是……敖曦的女儿?妹妹?”   “我先问你的!”   她一激动,我便感到气息自我脑后传来,原来她藏在后处。   我说:“他的确是我的夫郎。”   “你几岁了?”   “十七。”   “十七。我今年八岁……”她喃喃自语,好像在算着什么。   我霍地翻了个身,直直地趴着瞧她:“怎么?你想抢我的夫郎?他那伤春悲秋每个人都骗过他亏钱他的模样居然也有姑娘喜欢,还是个小姑娘。你是什么时候瞎的呀?”   她扭过小脸:“哼,你懂什么。咦?你怎么能动了?”   “你这小小术法,戏弄虾兵蟹将还可以,对付我,可差远了!”   她踩着玲珑短靴吧嗒吧塔地绕了出来,一手抓着一块桂花糕坐上了我的床。   她扎着两个精致的小辫子,样子小小的,还不到我腰际。只是龙宫服饰华丽,金光闪闪的,在微弱烛光之中亦十分晃眼。   她嚼着桂花糕,吃得十分香甜:“你说,云模叔叔为什么会喜欢你啊?”   “因为我们前世就相爱了。”我煞有介事地说,“三百多年前我们因为一些误会分开了,没多久我就死了,他一直等我一直等我,直到现在,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的。”   “胡说!”她的小脑袋一晃一晃的,“你别以为我小就好骗,我可是经常派龟丞相去陆上探听消息的。他们都说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会害人了。”说完还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认真地瞧她:“他们说得对啊。”   “嗯?”她看我的眼神呆呆的,“你怎么还有脸这样说?难道不该说自己会改邪归正,慢慢变好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嫁给他吗?”   “因为云模叔叔权倾妖魔界咯。”   “不对,是他以我师父性命相挟,逼我成亲的。”   “骗人!云模叔叔那么好,多少姑娘夜里做梦都想嫁给他,用得着逼你吗?你有什么好的?除了长得比寻常人好看那么点。但也就那么点。”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还就看不上他那样的。”   “这么说,你其实是不喜欢云模叔叔的咯?”   “憎恶至极。为了摆脱他,我三番四次设计杀他,有一次还差点得手。”   她老气横秋地说:“不自量力。”她吃完最后一块桂花糕,拍拍手从床上跳了下去,说话的时候龙尾一摆一摆的,盛气凌人。   “霍卿卿你听着,九年之后我来夺你夫人之位。”   “等等,”我叫住她,“你就不怕你未长大碧云模就已死了?”   “云模叔叔是什么人,怎会轻易被你这毒妇害死?”   这小丫头一口一个“毒妇”,长大后定是了不得。   “你可想过他为何要留我这毒妇在身边?”   她背对着我:“喜欢呗。”   “小丫头,三百年岁月可不是简单的‘喜欢’两个字可以概括的。”   “那就是十分喜欢呗。”   “他对我是十分喜欢,平日里好吃好喝供着,还用尽天下圣器保我性命,即使知道我要害他,依旧不曾伤我分毫。一年,两年,三年……我想伤他百次千次,亦真的有机会,你又如何确信他能活到你长大?”   她转过身:“那我这就去跟父王借龙蔻!龙蔻可厉害了,摇身一变就是大姑娘。”   还有这种东西?失算!   我叫住她:“等等!”   “又怎么了?”   “你确信你长大以后能生得比我美?”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系出东海,母亲是东海龙宫的大公主,母亲出嫁的时候,外祖父将龙蔻作陪嫁。这东西不但能令我迅速长大,还能将我变作任何人的模样,包括你。”   我抑制住胸中暴起的怒火,暗骂世间无奇不有。   “等等!”   “还想怎么?”   “你那做法多麻烦呀。你想想,撇开其余狂蜂浪蝶不说,你的情敌就我一个吧,把我解决了,不就没事了嘛。”   “把你解决?怎么解决?”   “龙泉洞中有个鬼门直通冥狱,你替我打开它。冥狱是我哥哥的地盘,他会保护我不受碧云模的威胁。这样我就不用被他禁锢在身边了。”   她扬起下巴,童声如黄莺出谷:“你不会在骗我吧?外边都说你诡计多端、巧舌如簧,我要是被你骗了,丢脸事小,伤到云模叔叔可就不好了。”   “你不是说他非比寻常,不会轻易被我害了吗?自己说的话,自己都不信吗?”   “好吧。”两片薄唇一张一合,两只眼睛闪闪的,俏皮可爱。   上天总归待我不薄,这个小丫头实在来得巧。   不一会儿,碧云模从外面回来,冷淡地问我:“兮儿来找你了?”他白衣飘飘,神情温文,倒有几分上界神人的风姿。   “那个八岁的小姑娘?”   “她是敖曦的女儿。”   “女儿也是‘兮’,父亲也是‘曦’,这名字起得,不忌讳吗?”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敖曦初见他夫人之后就是那样。她来找你做什么?”   “向我宣战。她说她喜欢你,要嫁给你。”   “有些像你小时候,敢说敢说。”   我不以为然:“我可没她好骗。”   “你骗她什么了?”   “我骗她说,你终有一日会厌我弃我。”   我说这句话时,他正认认真真地抚平衣上的折痕,闻听此言,手在衣上顿住。海水环肆之下,这张如天神般明亮逼人的脸带上了几分凉凉的寒气。   这个禽兽。    ☆、6.14   翌日闲来无事,在龙宫四处逛逛,在一片珊瑚海中碰见敖曦,本想视而不见,却被叫住了。   “嫂夫人。”   我点点头,又想转身走。   “嫂夫人请留步。”   “龙王有何指教?”   “兮儿顽劣,如果对嫂夫人有无礼的地方,还请嫂夫人不要见怪。”   “龙王该担心的是我太顽劣带坏了您的宝贝女儿才是。”   “行为顽劣倒没什么要紧,只怕她心思坏了。”   “云模说话向来坦白直率,没想到交的朋友喜欢拐弯抹角。”   “那敖曦就实话实说了。嫂夫人与兮儿商量打开龙泉洞中的鬼门,可知会对冥狱产生什么影响?”   “龙王不施雨,可知又会对凡间产生什么影响?”   “嫂夫人若执意为之……”   “龙王便要如何?”我笑得恣意,“云模对我用了什么样的心思,龙王是看在眼里,但是我却不甚了解。既然不了解,势必要一再试探。我年幼无知,之前还曾想取他性命,他也不在意。我就想啊,即使将龙宫闹得天翻地覆,也不会如何的吧。”   他冷冷淡淡说:“嫂夫人好福分。”   “就是不知道龙王愿不愿成全?喔,对了,兮儿公主对云模颇有执念,龙王须得好好管教。”   “有劳嫂夫人费心。”   事实证明,敖曦绝对不像表面上那样温文无害,因为我一转身便看见了碧云模。我装作满不在乎,歪着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事后我才知道,敖曦之所以好声好气跟我谈话而不是直接将敖曦吊起来一顿暴打,是因为龙泉洞的鬼门管辖权已被天庭指给了敖思兮。小小年纪竟如此被看重,难怪张口闭口句句挑衅。   我和敖思兮商量着选一个碧云模和敖曦不能防备的时候,思前想后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他们不能防备的时候,苦思冥想之际,敖思兮嚼着酪樱桃大叫:“我知道了!”   我认真地注视着她。   “冬至不是快到了吗?俗话说,冬至大如年,天庭很重视这个节气的。自姜子牙代元始天尊敕封三百六十五位正神后,每年此时,天地之间稍微有些分量的官员都要去天庭述职,顺便吃顿饭什么的,父王铁定是要去的。我们可以趁着他去天庭述职的时候,偷偷打开鬼门。即使我父王中途察觉,也来不及阻挡。至于云模叔叔,只要暂时困住他就可以了。”   “时候倒是个好时候。”   “那就这么决定了!”   “我总觉得事情顺利得令我发慌。”   敖思兮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背:“不怕,事情闹大了有我父王顶着,再不济还有云模叔叔!”   “你这个笨蛋,想事情总那么简单。”   “你才是笨蛋!要不是因为云模叔叔喜欢你,我早就杀掉你了!”   “你小小年纪喊打喊杀,真的杀过人吗?”   “我……我再大点就可以了!”   冬至那日,龙宫异常寒冷。   鉴于敖曦要在未时赶赴天庭述职,我和敖思兮吩咐厨房准备了冬至宴,想要做出对冬至述职一无所知的假象。谁知席间敖曦开口:“兮儿,未时我要上天述职,你随我一起去。”   “我不去!那个……那个南海老龙可讨厌了,总是说要讨我做他儿媳妇儿!”   “如果……”碧云模温文开口,“如果我陪你一起去呢?”   “云模叔叔肯陪我,那自然就另说。”   我迅速瞪了敖思兮一眼。她歪了嘴角,飘忽地移开视线。   我抓住碧云模的手:“我们不是要去昆仑吗?”   “原也是想从昆仑上天,莫名其妙在渤海耽搁了,如今只好跟敖曦同行。”   我难以掩饰眼中的错愕:“为什么要上天?妖怪上天不好吧。”   “你才是妖怪呢!”敖思兮愤愤咆哮。   “我是人,是人!”   我趁着碧云模和敖曦闲谈之机,偷偷潜入龙泉洞。   打开石门,突然绽开的黑暗中,有自冥狱吹来的阴风灌入耳际,尖锐如铁,刮过脸颊,竟生生地划破我的皮肉。   食指燃起一丝火苗,我环顾四周,这才看清所谓的龙泉洞是个阴暗潮湿的洞窟。   黑暗中另有一处石门,想必就是鬼门。据《燕狄游记》所说,渤海在上古时代曾是冥府地域,由于洪水才成了如今的渤海。只要我解开石门上的铁锁……   “你做什么?把你的手放下来!”   我都无须向后看,都知道这稚嫩童声就是敖思兮。   我扮作无辜:“不是说好了吗?”   “可是现状已经变了。你我都要跟着上天,如果匆匆忙忙打开鬼门,又立即被阻止了,下一次再想开就难了。”她突然张大小嘴,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对啊!这龙泉洞的石门是有符咒压制的,你是如何进来的?”   “不回答行吗?”   她双手叉腰:“你刚才伸手,是想要解锁吗?龙宫之中,除了我和父王,谁也不知道法门。看你的样子,又不像是一无所知……”   “观察力很好,小丫头。”   “滚出去,不然我要喊人了。”   我将冷酷残毒露得明明白白:“你最好喊得大声一点。”我自顾自的将手掌贴上锁芯,低声念起咒语,“水锁冥楼千门闭,百鬼惊惶向前归。”   小丫头哈哈大笑:“这根本就不是解锁的咒语!”   “一把锁可以有许多钥匙,你懂吗?”我伸出手,轻轻扯了下,“锵”的一声,幽冥锁落地。   “不可能的!这石门至少锁了上万年……”迷糊的敖思兮绞尽脑汁思索。   须臾,一股阴风裹挟着彼岸花而来,浓墨般的黑暗突然撕开一道狭窄的暗黄的光。   我眉开眼笑在石门前站定:“我师父有参透万事之能,幽冥锁对他来说,不过小菜一碟。”   石门由于修建年代久远,多年不曾打开,幽冥锁落地以后,除了铺天盖地疾来的彼岸花,还有地动山摇。   为了寻找最好的时机穿越冥狱,我的视线始终不离石门,也顾不上护脸,只觉得一片片尖锐的花瓣呼啸而过,刮出微弱的痛。   “霍卿卿,你会受到惩罚的!”天旋地转中,敖思兮奋力叫骂,无奈家教严谨,骂不出什么难听的东西。   我飞身而起掠过点点红花,还未落地已见石门之外站着一道碧绿身影。昏黄暗光下,他墨色的发和碧绿锦袍迎风飞扬。    ☆、6.15   我抱着仅有的一点希冀探头往他身后瞧了瞧,除了深重的黑暗,再无其他。   身后石门渐渐关闭。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淡,无喜无怒,如同在谈论当时的天气。“你和兮儿密谋之初,敖曦已与天庭协商彻底封锁此间石门。你若仍不死心,可以试试破开我身后虚空。”   我冷哼一声:“总是看我出丑,有意思吗?”   “现在闭上嘴,我就原谅你。”   “你怕我说什么?”   “什么都不必说,现在乖乖随我上天,”他牵过我的手,“扮演好我给你的角色,这样一切都可以还原。”   我奋力挣脱:“没的还原!过百年千年,儿女成群,也不会和从前一样。因为你已经不是贺君年,我也不是霍卿卿!”   他仿佛从未听进我的话,看也不看我一眼。   “你听见了吗?我不是霍卿卿,你也不是贺君年!我们已经有了新的生命,新的生活,我们身边全是新的人,你又何苦拽着旧人不放?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明白吗?”   “是不是要我变出一面铜镜让你看看你现在的面目多么丑陋?”   我意识到失态,勉力笑笑,走近他一些。   “是不是我态度好一些,你就能放过我?”   “我对你还不够宽容吗?为什么你不能认命呢?”   我拽着他的袖摆:“你信我,我曾经很努力,很努力逼迫自己认命,我告诉我自己只要我耐心一点,乖一点,代替霍卿卿赎罪,我就可以等到你厌倦的那一天,我就可以和我师父在一起。”   他狠狠地甩开我的手:“不要提他。”   我几乎摔倒,心口一阵剧痛   我咬紧了唇,站定之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豆大的泪珠滑下眼角:“我真的,真的很想跟我师父成婚,很想在长安买一间大宅,喝茶赏花,饮酒作画……”   “我叫你不要提他!”   “或许你不相信。可这是真的,我真的……真的和想跟我师父过安稳太平的人生。可是后来我终于明白,无论我如何认命都等不到那一天!你,碧云模,根本不会给我任何机会!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我宁愿死,都不想睡在你身边,多看你一眼!”   “你不收声是不是?那你就去收尸吧。”   “你这个骗子!”   他戚戚然扯出一抹笑:“因缘果报,从不会错漏任何一个人。霍卿卿前世欠我的,是你生来就要还的,不然你有什么必要出现在这世上?”   “那你这辈子欠我的呢?我去找谁讨?”   “下辈子啊,”他无谓地说,“下辈子我还你,可以吗?”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我声嘶力竭。   “为了一个燕狄,竟失态至此,你好好反省吧。”他甩袖缓步离开。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冷冷地说:“霍卿卿欠你的,你用销魂刀毁了我不就可以找她讨要了吗?为什么不用销魂刀毁了我?你喜欢上我了,对吧。”   “你说什么?”他微微站定,缓缓回过头。   “我知道,你喜欢上我了。”   我攥着坚硬的雪域心之琴弦,霍地扑上前。   这一穿刺,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无力地跪到地上,心中恐惧无法抑制。   他宽大的肩膀轻轻一颤,嘴角流出一道殷红的血。血色浸染他碧绿衣袍,绽出诡异的花。   他低头看着穿胸而过的琴弦化作鲜红之色,仿佛身体里细小的血管,眼中是不可矫饰的难以置信。   他低头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离开京都之前,我师父嘱咐我,说你一早便寻到将我魂魄从身子里剔除的法子,也知道用销魂刀毁我魂魄就可放出真正的霍卿卿,叫我小心。我想,能用而不用,肯定是因为……”我拼命想要压制颤抖的声音,“说不定,说不定你偷偷恋慕我许多年了!”   他眸光微闪,淡淡道:“我喜欢你,难道你不该感激涕零吗?”   我笑了起来:“是啊,我真的很感谢你。若不是你心中对我有爱,我怎能挨到今天?我怎能有机会刺破你的胸口?”   “现今这般,你可满意?”   我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也不敢抽出刺入他心口的雪域心琴弦。我很害怕,一把推开他,故作大声:“满意,满意至极!你很快就会死了,将会有人替代你,给我自由!我会和师父在一起,永永远远在一起!”   他只是凄然地笑。   “你若放不下心中执念,下一世再来找我吧,只是这一世,莫要纠缠了!”   他缓缓踱来,脸上神情破碎。“你想跟燕狄成婚?在长安买间大宅喝茶赏花,饮酒作画?”他突然讽刺地笑了起来,“却以为杀了我就可以达成?”   我苦笑道:“难道你还有更好的法子?”   “你知道我是谁吗?”   “无所谓。你是妖是神,我都无所谓。因为你在我眼中,不过是一粒沙,风吹一下,就没了。”   他的表情复杂起来:“三百年了,我找她找了三百年,又花了十年时间看你长大。我终于认清你和她,可你却跟她一样,不会爱我。”   我泪如洪水不能自制:“碧云模,我不是你所憎恨的霍卿卿,你教养我十年,我欠你的,已经还了。这一年多,我过得很不容易。剩下的日子,我想好好过,只为我自己,不为任何人。”   “你可以忘记?”   我哭出声来:“我真的很想忘记和你一起的日子,因为我没有料到为了和师父在一起,居然要跟你这个魔头共同生活!算了吧,碧云模,留我在身边,对你也是一种折磨。”   他步步紧逼:“算了……如何算了?你教教我吧。”   我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脚下一软,顺着高大的石壁滑了下去,却看见一张张鬼脸在周围飞舞,隐隐传来鬼哭之声。我又哭又笑,痛快得不像真的。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又回头望着我,低低地说了一句:“情人降。难道……”谈话间他又呕出一口黑血,面上神情十分痛苦。   我畅快地笑,却是很久都说不出话,眼泪反倒落了下来。   这一别,自是生死两隔再无可能相见,可现今天下,有什么地方可以容身?罢了罢了,总比在他身边好。   我坐直了身子,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些。   我鼓起勇气,抬眼对上他痛心的视线:“我的确曾想打开鬼门,也是真心想要借助霍华燃与你为难,可是敖思兮年岁尚小,一定守不住秘密,你又太过聪明强大。我没有把握,只好做两手准备。”   他瞧我的目光夹带一丝寒意:“你着实长进不少。”   “对不起。”我伸手拭去泪水,“你到了下面,千万不要再来缠我。”   我起身想走,却被他一把扯了回来。我跌在冰冷的地上,这一回,却是如何都挣不脱。   “别逼我动手!”我气上心头,一手扼住他的脖子,“雪域心穿心而过,你现在根本打不过我!”   他握住我的手腕,眼中是不可遏制的惊诧:“你竟敢……竟敢将所有圣器转移!”   我轻轻笑笑:“我还以血喂食碧扇,它吃饱了,很听我的话。”   “你……”他狠狠地瞪着我,口中的血几乎是喷出来的,溅到我衣襟上,胸口一阵温热,这种感觉我永远都忘不了。   我咬一咬牙:“你最好别去骚扰我师父,否则,碧扇发出的绿光可能会将你打得魂飞魄散!”   他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语气逼人:“我想看看,你究竟怎么赢我。”接着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我出到门外见到敖思兮,她冲上来便要打我。   “你还是先去看看你的云模叔叔吧。”   我甩甩如云长袖,远远地走开了,只听到敖思兮在身后又急又恼地尖叫:“你知道他是谁吗?你知道吗你?你这个疯女人!”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从今以后,你是妖是鬼,都不要来缠我。    ☆、6.16   我腾云驾雾,半路突然变天,一堆堆乌云像黑色的火焰滚滚而来,紧接着是电闪雷鸣。   我怕我做多了坏事遭雷劈,找了间老宅避雨。可是雷电仿佛认人似的,一阵又一阵地劈下来,我东躲西藏,宅子几乎快要坍塌。混乱中有人抓了我的手将我往外拖行。   雷声大作,大雨滂沱。   我在林中站定,抹开满脸的雨水。   这一场雨真是浇得厉害,我居然神志不清地以为自己在茫茫雨雾中看见了碧云模。   “是幻觉,一定是幻觉。”我不停地宽慰自己,用力揉了揉眼睛,可接下来看见的那一幕几乎让我崩溃了。   他站在雨中,死死地盯住我,任风雨飘摇,丝毫未动。   我以为他死了,他却硬邦邦地站在我面前。   “碧云模,你为什么死了都要缠着我?你就那么喜欢我,那么喜欢我!”我这一生第一次这样哭出声来。   他狠狠地抱住我。   我捶他打他求他,可他抱着我的双手就像印在了我身上似的,如何都挣不开。   他端端正正地站着,明明知道我取下头上金钗欲刺入他的背心,却一动也不动。   雨水和着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我垂下沉重的头,看着手中金钗。就算刺的位置精准无误,对于一缕清魂来说,这一刺,终究还是微不足道。   我沮丧地松开手,那样无可奈何。   他能喜欢我,撇开旧的霍卿卿真的喜欢上我,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没有血泪前尘,没有这十年朝夕,不要说他喜欢我,就是遇上我都困难非常。而他既然喜欢我,生死不离,势必不会将我放过。除非他不存在。可悲哀的是,这世上有种叫作“冤冤相报”的东西,它会令你至死都无法解脱。   “滚开!”   我再次试着挣脱,稍稍用力,他却在我眼前倒了下去。   一瞬之间,雨停云散,雷电也不再追着我。   此后被擒,我才知道雷电的确是认人,云中执掌雷电的神仙就是要劈我。而碧云模之所以抱住我,是因为雷电不敢劈他。   终我一生,我都没有料到有朝一日我会来到昆仑仙境,还会被锁在冰冷的天牢里,高烧不退。   原来真的是有现世报的。   我披头散发坐在墙角下,捏着线串儿发呆。敖思兮来看我,隔着石墙我都能听见她嚼碎糖的声响。   她穿墙而过,双手叉腰:“怎么样,霍大小姐?这里是不是很冷啊?听我父王说,这里冷得过月亮!”   我疲惫道:“是啊,特别冷,你有没有带件衣服给我?”   “我带寿衣给你都行啊。”   “听说昆仑一日地上千年,是真的吗?”   “你还想落地啊?你杀了云模叔叔,还敢有这种奢望,不知道我该说你天真还是单纯。”   “不过就是杀了个妖怪。”   她闻言咯咯笑:“妖怪?我云模叔叔可是妖皇,妖皇你懂吗?”   我淡淡道:“还不是只妖。”   “你何时见过妖怪被杀要出动天将抓捕凶手的?”   “奇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奇。”   “你别指望云模叔叔会为你说情,这回你死定了!”   “说情?”我满目惊愕,“他不是死了吗?没有去冥府报到吗?”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约莫是觉得我好笑:“你何时见过神仙死后去冥府报到的?”   我愣住了:“……碧云模是神仙?”   “我还以为你嫁给他,他什么都会告诉你呢。”   我有些激动:“他到底死了没有?”   “他的魂魄很虚弱,意识也很薄弱,不过有西王母在,恢复也不是难事。”   我咬了咬牙,痛苦地抓着头发,觉得头都要炸了。   “倘若这件事后,她还承认你与云模叔叔是夫妻,那么你应该管她叫姨母。”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出世上最恶毒的诅咒,可是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不是害怕,我想,只要碧云模魂魄不灭,我还是能活下去的。是的,我能活下去的。他不会舍得我死去,单凭他怕我受雷电暴击,死后也要保护我。可我活下去又有什么用呢?继续待在碧云模身边,做他逆来顺受的妻子,给他生几个乖巧的孩子,然后时不时地刺他砍他咒他?我斗得赢他,也躲不过他身后千丝万缕的神仙网。我还活着干什么呢?   我移开目光,看向四周冷冰冰的石墙,心里堵堵的。明明没有心。   敖思兮说:“你曾经对我说,是云模叔叔以你师父性命相挟,逼你成亲的。父王告诉我,你师父是狐族最有名的鬼狐,舞象之年,才华通天。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咯。”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师父擅长各种秘术,也知道你两次施情人降害云模叔叔……”   “有事情你就直说。”   “你师父神通广大,一定知道交换魂魄的法门吧。”   我愣了愣。   她续道:“将我的魂魄装进你的身子,你用我的,或者我再为你找具新的,你不就可以解脱了吗?”   “你想冒充我!”   她拍拍自己的手掌,声音都高了:“只要我成了你,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你不会是疯了吧。”我一扬声,整个头都疼了,“我现在身在天牢,也不知道会受何等折磨,你贸贸然跟我换,我怕你承受不起。”   她突然蹲下身来,面上神情温柔如蜜:“这你就不用操心啦。总之事成之后,你过你的小日子,我做我的碧夫人。”   “我不觉得你能瞒过满天神佛。”   “不试试又怎么会知道呢?”   “没想到为了个碧云模,你连你爹都不要了。”   “欸,你别乱说话,即使我变成了你,也可以孝顺我父王。”   我盯着腕上线串儿:“我想想办法吧。”   “我知道你身上包括雪域心在内的所有可以伤人的东西都被没收了,但是,没有《燕狄游记》。这东西如今是妖魔界的宝典。我想,你可能是用特殊的办法把它给化了。好了,你仔细想想,我走了。”   我叫住她:“敖思兮。”   她在墙后站住。   “你才八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以后你可能会遇到别的人……”   她打断我,再三强调:“没有别人。”   对某些人或事有着极度执着、不能超脱的妄情和妄想,是谓执念。我有,碧云模也有,现在连一个八岁的小丫头都有。排除种群差异,就是时代在退步。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他是我的。”   我踌躇片刻,对她说:“你等一下。”我随即用手在虚空中一划,牵引出《燕狄游记》之形,眼睛飞快地寻找换魂之法。   敖思兮瞧见一枚四四方方的光轮从我双掌中幻化而出:“哇——将书册化去后还能运用自如。”   “别吵。”   “要神仙辨不出的!不能像龙蔻一样,云模叔叔一眼就会知道!”   我以指为笔,在书册最后一页询问师父换魂之法。一瞬之后,四方光束之中显出一行字来。   ——情人降妙用无穷。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像是见了鬼怪一般:“竟能穿透昆仑之上万般隔阻与外界沟通,难怪银狐碧宗将鬼狐一族尽数全灭。要是个个都识天机、擅秘术,哪儿还有碧宗站的地方?”   “不过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论法力,鬼狐在天地众生之中并不顶尖,是碧律没有容人之量。”   她满脸迫切:“那你知道没有啊?”   “我师父只说情人降有用,却没告诉我具体的法诀。”   她急了:“你骗人!你快点告诉我!不然我就去西王母那里说你的坏话,让你痛苦百倍千倍!”   “我也想要离开,但是我师父真的没有交代!”   她立在原地,整个人呆掉了。   半晌以后,她瞪我一眼:“你师父不点破你就什么都不会了吗?你跟在他身边许久,半点钻研的本事都没学到吗?那些法诀咒语原本就不是天降的!”   我于心有愧,不敢抬头反驳。   “你简直……除了容貌之外没有别的优点了!没用的东西!”敖思兮跺跺脚,甩袖冲了出去。   我无力地靠在壁上,静静地看着四周白墙,面色惨白。   少年时自诩貌美倾城,却不明白美貌只能愉悦别人,却不一定能愉悦自己,更不容易换来自己想要的人生。   这短短一年来,伤心伤肺伤遍全身,最终也是凭借碧云模给的圣器才可安然度过,但是自从将圣器偷偷转移给师父以后,整个身子仿佛被掏空了似的,只剩下一个躯壳,也失去了自愈的能力。如今又被锁天牢,剩下的灵力也不知能不能挨到见到师父的那一天。想到师父,心头不由酸涩难过。   为求生我不得不重新翻阅游记,将师父多年所遇之事以及破解之法看了又看,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寻到规律。   我用力地拍拍石壁,对外面看守的天降说:“我要见东海公主敖思兮。”生怕被拒绝,又立马补了一句:“碧云模是我夫郎,我管西王母是叫姨母的!你若不帮我,我出去以后……”话未说完,腹中绞痛,便再也说不出话。 ☆、6.17   我以情人降为底,遵循师父创术规律,成功将自己和敖思兮调转。   我大摇大摆走出天牢,因为云雾缭绕分不清东南西北,绕来绕去不知到了何处,身后传来温暖的一声:“兮儿。”   我无奈地掉转头,果然是敖曦。真是冤家路窄。   “父王。”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我背上直冒冷汗。   “刚刚从天牢出来?”   “嗯。”我点点头。   “兮儿,为父知道你心之所求,可是你看见的霍卿卿并不是全部。她能将你云模叔叔害得心魂尽失,你就该知道她厉害的不只是嘴,还有心,一颗凉薄残酷的心。你年纪尚轻,要小心提防,切不可和她走得太近。”   “兮儿知道了。”   “不要再……”   话还没听完,我的身子忽然摇摇晃晃了几下,多亏敖曦扶我。   我下意识地推开他,只觉得头越来越重,眼前迷茫,后来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是在敖思兮房里,身子疲软,头脑昏沉,不断地咳嗽。   他又急又恼:“为什么你的魂魄会虚弱得撑不住身子?究竟你和霍卿卿在天牢做过什么?”   我只是拼命地咳嗽,几乎连肺都要咳出来了。   “若不是我以法力为你护持……”他越说越气,却说不出什么来。真是有其女必有其父。   “父王,兮儿知错了,兮儿再不敢了。”   我在敖曦的帮助下稍微恢复了一点体力,再后来,昆仑的钟声接连敲了十多下。敖曦说,这是昆仑之主召集众仙观审。   我强自稳定心神:“父王,我想去看看。”   “刑罚现场,动辄血肉横飞,你还是不要去了。”   我脸色一变,立刻意识到敖思兮年纪尚轻,很有可能在伤痛过重的情况下捅出我们已调换魂魄的事实。   “不行,我一定要去!”我急得嘴唇都发抖了,慌忙中跌下了床。   我低着头随着敖曦慢慢地走进大殿,恰好听见西王母开尊口要殿神教训“霍卿卿”。   我一惊,抬起头来,远远地看着跪在殿上的“霍卿卿”因受到神力重击瘫软在地上,惨叫连连,口中鲜血不断涌出,地上是乌红乌红的血迹。   一定很疼吧。   我看见那个平日总是飞扬跋扈却又天真可爱的小女子此刻浑身血污,泪如雨下,心中不由同情起她来。   她原本可以选择迟一些代替我,待我承受完这些折磨,却对我说:“将来我要骗他,无论出于什么缘由,终归是我不对,如今替他心头至爱承受这一星半点的折磨,我与他就算两清了。以后,我不会为此感到愧疚。”小小年纪,却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并不理解她的想法,很多时候也不理解别人的,就连我自己的,我也觉得奇怪。   “慢。”西王母坐在高高的金座之上,突然制止了欲要继续执行刑罚的殿神,“原来你已怀有身孕。”   我惊恐地退了两步,脸色煞白,抓着敖曦的袖子强自镇定。   敖思兮也是满目惊愕,稍稍转头瞧了我一眼,很快又进入角色中。   她勉力挺直背脊,缓缓抬手擦着嘴边鲜血:“您不必顾虑,卿卿腹中孩儿并不是碧氏骨血。”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西王母不愧为众女仙之首,闻言并没表现出什么异样,只掐指一算,冷哼一声:“小小凡间女子,竟如此桀骜不驯。本座原本怜你修行不易,你却劣性难改。”   敖思兮遥遥地看了我一眼,慢慢俯身于地:“卿卿与云模结发以后,不顺父母,口舌多言,事事忤逆,幸得云模爱护,大小不计,得以苟活至今,卿卿铭感五内。只可惜,卿卿心有所属,无法与云模和如琴瑟。如今重创云模心魂,卿卿心知罪犯滔天,悔不当初,甘愿伏法。”   这个敖思兮,竟将我平日言语做派学了个十足,长此以往,岂不翻天?   敖曦低声问我:“她说她腹中孩儿不是云模骨肉,你信吗?”   我望着他摇了摇头。   “我也不信。”   “父王以为?”   “她口口声声说腹中孩儿不是碧家骨血,我却以为,她是恨云模恨到极致,所以自己受折磨就要他的骨血陪葬。若是和心爱之人所出,她又怎会不求娘娘开恩,拼死保住腹中孩儿?想不到她恨云模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面容淡漠,一字一句无不透露出对霍卿卿的蔑视。倘若他知道眼前受刑的是他至亲至爱的掌上明珠,对我除了蔑视以外,想必还有无穷无尽的咒怨。   我面无表情:“父王说的并不是全部。”   他眉头皱起:“兮儿以为如何?”   “她亦在求生。父王细想一下,娘娘是谁?娘娘是女仙之首,是生育万物的女神,霍卿卿所言真伪,娘娘只要掐指一算,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又有什么不能分辨?她虽承认出手害了云模叔叔,后悔莫及,愿以死抵罪,却也说自己是被逼无奈。她句句云模叔叔爱她护她,她心中感激,却也是在提醒娘娘云模叔叔对她用了十成的真心,说好听点,是爱屋及乌,说难听点,是打狗还得看主人。”   果然,西王母的声音冷冷地在大殿内回响:“殿神,将霍卿卿锁入鬼道,来日发落。”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敖曦陪着我在各种仙树之间踱步,希望我能沾些仙气尽快恢复元气。   我却放心不下:“父王,云模叔叔醒了吗?”   他摇摇头:“只怕他一醒来就要赶去鬼道。生而为人也便罢了,死了,一切也随之即灭。可惜,一出生便是仙身,又有西王母这尊大神爱护,死而复生又有何难?如此循环往复,不死不灭,我怕他永远都得不到解脱。”   “难道他这一生,就没有别的指望吗?”   他叹了一口气:“若我有同样的背景,我也会不计代价找回你的母亲。”   我苦笑:“却从来不曾听说有神仙鬼怪会越过轮回追寻至亲。”   他俯下身看我,似笑非笑。   我摇摇晃晃停住脚步。自从魂魄装进幼小的身子,小小的动作都能让我站不住脚,每行一步都是从前几倍的疲累。   “我的兮儿一向霸道,现在说话却酸酸的,不太像喔。”   我噘着嘴:“对啊,我真的不是兮儿欸。父王赶紧去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炼双火眼金睛,说不定就可以看出我的真身啦!”   他轻轻捏了我的小脸蛋:“会说笑就好,别让父王觉得兮儿心中只有云模一人,父王会哭的。”   我嬉笑一阵,趁着氛围好,赶紧对他说:“父王最疼兮儿,什么都可以舍得,对不对呀?”   “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兮儿想要长大。”   他愣了一愣:“你想要龙蔻?你想快些长大同霍卿卿争?”随即端端正正在我面前站好,“兮儿,若是你出于其他目的,父王绝不吝惜龙蔻,可是……”   “我不单想要长大,我还想……”我怯怯地说,“我还想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为什么?”   我愁眉苦脸地看着他:“我现在只有八岁,这张脸稚气难脱,云模叔叔无论如何也不会将我当成一个女子看待,我又如何跟霍卿卿争?即使我能等,等到自己长大,云模叔叔能挨到那时吗?她手段狠辣,蛇蝎心肠,不知又会对云模叔叔做出怎样残忍的事……所以我只能立刻长大。可是与霍卿卿相较,我的容貌并不算吸引,对不对?说不定有了一样的容貌,他就会喜欢我了。”   他垂眼瞧我,不疾不徐:“在父王心目中,兮儿是最美的。”   我伤心道:“那有什么用?”   他郑重地拉起我的手,眉目充溢担忧之色:“我原本不想问你,现在却不能不问了。你与霍卿卿相处之时,她都跟你说了什么疯癫的话,把你变得这样荒诞?”   “不试试,我又怎会死心?”   他依然皱着眉:“你喜欢云模,我当你是崇拜;你想要长大,我当你是痴迷;可是你若想要一张霍卿卿的脸,我会当你是疯了。你再这样,我就带你去找天医,拔除你脑中乌七八糟的心思。”   终究他还是没带我去看病,但是我一直寻找跟他谈判的机会,平日里表现出生无可恋的模样,令他心疼。等他跟着我一起愁眉苦脸的时候,想必我就有空子钻了。估计我装得太厉害,疑似痴傻,他竟带着我到昆仑河游了一遭,说是要洗涤我心中污秽。我水性不好,换魂之后身体羸弱无法催动避水诀,一不小心就溺水了。我心想,龙是什么呀,百鳞之长,能显能隐,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登天,秋分潜渊,呼风唤雨,我身为东海龙宫的公主,溺水算是怎么回事儿啊?他救我到岸上的时候,我拼命抹去脸上的河水,干笑着,却由于被水呛到不断咳嗽,笑却像哭。   “为了云模,你果真不要父王了。”他看着我都快哭了。   我努力睁眼看他,想要说话,却无法止咳。   苍穹之下,他用袖摆擦拭我的湿发,讷讷道:“也许是我前世欠了他的。也罢,你要变谁就变谁吧,只要你不再寻死。”   “真的?”没想到我溺水居然溺出这么个好处!   “最好你能让他叫我一声岳父大人,好叫我可以四处炫耀我们东海与上神结亲。”   我伸出小手抱住他的脖颈:“我就知道父王最疼我了!”   “丑话说在前头,若是败了……”   我打断他:“从此洗心革面,对云模叔叔不再存半分绮念。”   “说话算话。”   “一言九鼎!”   他轻轻将我捞起送回了房。   我趁他离开的空档去见敖思兮,她正在壁下闭目养神,见我来,也不睁眼瞧我,只是启唇淡淡地说:“你放心,你的孩儿我会视如己出。”   “你才八岁,就要当母亲了。”想想也是可笑。   “我猜,是女孩儿。你起个名字吧,到时候借我口说出来,也算留个念想。”   “不必了,我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那你来这儿……”   “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她疑惑不解:“你和父王要走?如何走得?”   “我会为自己善后,至于你,你只要扮演好霍卿卿就可以了。”   她嫣然一笑:“都听你的。”   那日,我手执龙蔻摇身一变变回昔日的模样,只是更加年轻,完璧无瑕。   这是我所希望的,一个崭新的自己,没有任何羁绊。    ☆、6.18   我料定碧云模一醒便会想方设法躲过西王母的眼线去鬼道,就想躲在碧云模养伤的湖心小筑外等他冲出来。还没找到位置藏好,整个身子突然飘了起来,迅即又重重地摔了下来,抬眼望去,差点被西王母的凌厉眼风劈死。我就知道神仙不好惹,更何况是上古大神。   她双目冰冷犹如覆了一层寒冰,眼波流转似能排山倒海。   “敖思兮?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我……”我嗫嚅了一会儿,在她晦暗不明的注视下慌了神。   湖边风凉,她淡淡地说:“皮相相同又如何?就是予你相似的经历,在霍卿卿和你之间,你能保证他会选你吗?傻丫头,姻缘天定,人力难求。”   “我不甘心。”   她最后看我一眼,淡淡道:“他醒了,进去吧。”   我张了张口,没说话,起身便朝着小筑疾步而去,转弯时迎面撞上一堵肉墙差点摔倒,头晕目眩慌忙扶住了一根廊柱,却没想对方先倒下了。   我怕撞伤高贵神佛,悄悄地睁眼,越过廊柱却看见碧云模倒在了地上。他穿着雪白的锦袍,苍白的脸庞未有丝毫血色,摇摇晃晃正尝试起身。   我慌忙上前扶他。他仿佛早已习惯被人服侍,一言不发地接受我的搀扶,另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胸口的伤。我小心翼翼的,不知如何挑起话头,硬着头皮说了一个字。   “我……”   我只说了一个字,他像是蓦然惊醒似的,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他认得我的声音。   “我……我是……”   他缓缓转过头,怔忡地看着我,半晌,微微举起手来,手指抚上我的脸,确认以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姨母说她将你打入鬼道……不提了,你没事就好。”   我本想说点什么,思来想去又怕露馅儿,考虑了半天:“我伤你,还不够吗?”   他唇边弯起好看的弧度,嗓音轻轻的,却很愉快:“你那些小伎俩根本不算什么。不过之前有一件事你说对了。我不会放过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如今你有了我的孩子,我更不会放过你了。”   我许是从没见过他这样明朗,一下子愣住了。   他轻轻搂我入怀,像对情人低语:“你啊,不该跟我斗。这次姨母是看在我的份上才留你性命。不过我以后会让着你的。”   我学着他无谓地重复了一遍:“让着我?”   “对啊,以后我会让着你,事事让着你,处处让着你。”   “以后?”   “当然,我们会有很漫长很漫长的时光,那就是以后。卿卿,你已经是一个母亲了,我孩子的母亲。你知道吗?做我孩子的母亲有许多好处。我可以帮你抵御时间的侵袭,可以令你避开生老病死,可以让你逃离一切灾难苦厄。你可以披着一身荣光,一切美好唾手可得……”   他竟然在哄我。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碧云模。   原来他可以这样温柔,可以说这么多好听的话。可惜我只顾着享受胜利的快感,云里雾里到最后也没听清他又说了什么。   老天爷对我,或许青眼有加,有时我认为是个死局,却总有轻易破局的福分。一切皆是缘,一切皆是命。   我不懂如何成为一个好的女子,却擅长把握伤人的分寸。   “云模……叔叔。”   他抱着我的手僵了一下。   迷茫的视线里,我看到他怔住了,眼眸似乎竭力穿透着什么,而后脸色煞白如死尸。   也许是看见了敖思兮的原形。   他看着我,仿佛在看一只无知的小畜生:“兮儿,以后不许你这样玩闹!”他紧紧地抿住唇,克制着自己,神色间颇有沉痛。   我瞪着他喊出声来:“那个妖女,已经被打入鬼道,随时永不超生!”不知是不是心中愉悦,演起戏来也不再觉得吃力。   他转身疾走,身子狠狠地晃了一下,差点又要倒下去。   我疾步上前扶住他。   他冷冷地抽回自己的手,侧过脸庞看我,没什么表情:“不要跟她学,你会后悔。”   我攥住他的袖摆,艰难道:“她那么坏……”   “是我的错。”   “不!不是!这世上,不会有比她更坏的人了!”   他的容色冰冷,声音也凉凉的:“是我的执念。我不该穿越轮回去缠她,如今……亦是我自食恶果。”   我带着哭腔说:“也许下一次你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那样,我就可以输给她了。”   “云模叔叔!”   “你一定不晓得,为了放手我做了多大的努力,却终究没能赢过自己。”   我的脸色瞬间煞白,却不知道为什么。   冬日凛冽,昆仑之寒丝毫不亚于冰都,山中却栽满了奇异花树,一团一团地迎风盛开。我蹲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林子里却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如果他再不出现,我就要走啦。   着一身金色锦袍的敖曦为我披上一件红色斗篷,唇间溢出一丝笑:“死心了?”   我点头。   “就这样死心了,真不像我的女儿。”他突兀地笑,伸出手想要将我拉起来,我挡开他的手,自己站起身。   “不能与上神结亲,不能让云模叫我一声岳父大人,我心中多多少少有些遗憾。不过,”他顿了顿,“只要我的宝贝女儿清醒过来,留再多的遗憾又有何妨?”   我摇摇头:“父王,给兮儿一些时间。”   他宽慰一笑:“云模如今已然好转,你我也该回龙宫了。”   “我不想回去。”   “你还要在这里看他们上演破镜重圆的戏码不成?”   “请父王允许兮儿入世修行,云游四海。” ☆、6.19   凡人都说天上是最美丽的地方,是他们都想去的地方。现在想来,也是因人而异吧。   现在我有了龙的身体,随意腾云,能显能隐,轻易便到了京都。落到碧云引府前,恰逢月亮初升。我静悄悄摸到师父的住处,烛光将这小小一方屋舍照得温暖袭人。   我轻轻推门而入,没有看一眼:“师父,卿卿平安回来了!”话毕我的脸色十分难看。   因为淡淡金黄烛光中,我瞧见了孟希莱。   他的语声惊诧至极:“卿卿!”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一种被戳破谎言的焦虑不安:“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红都听说你在昆仑遭了罪,就快马加鞭赶到这里,想从六公子处探听你的消息。”   “我师父呢?”   “我来的时候他就不在了。”   我又急又气:“不在了?什么叫不在了?”   “六公子说你启程后不久他就留下碧扇离开了。”   我拔腿就要往外走,他紧紧握住我的衣角:“片刻之前我还听说你被西王母锁入鬼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原谅你了?”   我不悦道:“原谅我?他们一向觉得人做错了需要请求原谅,可是我真的错了吗?”   “卿卿,你一路走来,时时都在争,落得千疮百孔、八花九裂,最终争到了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我轻声道:“自由。如今我已是自由之身。”   “陛下当真放过你了?”   我当着他的面现出青龙真身,他一脸震惊地握住我的手:“短短数月,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再过不久,你会听说霍卿卿被西王母赦免,与碧云模共挽鹿车、琴瑟调和。到时候你只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会非常感激你的。”我轻轻收回自己的手,“我要去找我师父,然后永远不分开。”   “我陪你去!”   我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他:“不要再管我。”   “你要去哪里?”   我认真地摇头:“如果师父走了,一定是离开了京都,离开了这个非人的世界。”   “你一个人能去哪儿……”   我仰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现在很好,从没有这样安心过。阿莱,我能脱离他,你不是应该高兴吗?为什么你眼里全是悲悯和担忧?”   “你本该知道,天上天下,任何秘术都不能一劳永逸,因为思想是不会停滞的,神鬼皆同。”   我的心一下沉到底。   这话实在太打击人,听得我又是害怕又是忧心。屋中一时静寂无两。   也怨不得他会这么说,就连我都不敢笃定,只存了争朝夕的想法,如今却被他说破。我想做的那些事,不,我想做的那件事,终究还是困难的。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子凭母贵,怪我出身不及他。   我回答道:“是,我心中有数。”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跟随孟希莱所赠黄鷔开始了寻找师父的路途,可它仿佛没什么眼力,带我在甘肃、河南之间绕圈。我恼怒,几乎要将它杀了做吃食,可一想到孟希莱待我如同亲妹,又放下了屠刀,只拍了拍它的头。它嗷嗷扑腾几下翅膀算是抗议。   多日来我以《燕狄游记》和线串儿试图联系师父,却得不到一点回音,又不曾从孟希莱处听到坏消息,我下意识地觉得师父可能是出于某种原因存心避开我,而这只黄鷔是被他的力量干扰了。可它毕竟是神鸟,再不济,也不会和事实相距太远吧。   甘肃、河南之间有京畿、关内、山南三道,共一府二十三州一百一十六县,长安不就在其中吗?   我摸了摸黄鷔窄小的脑袋:“如果你是在暗示我,等我找到师父,就给你找另一半,比翼双飞,好不好?”   它颇为受用似的蹦了两下。   长安说大不大,找个妖原本不是难事,可是,一旦他自己隐匿踪迹,你想找到他就没那么容易了。我想找到他,可不是为了问他为什么要躲我,我没那么傻。到时候我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一把抱住他,堵住他的嘴。   我到长安时已是六月,适逢李世民皇后长孙氏卒,听说李世民为此非常悲伤,长期穿着素服,群臣惊恐纷纷劝谏。在国君都着素服的情况下,老百姓不表示点就不太好了。于是长安百姓为了讨好李唐皇室,多着缟素,街道上也少了热闹。因此,我这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在长安大街上非常显眼,甚至非常讨人厌。   我随即找了一间铺子,想要将身上的华衣换下来。世道就是这样,非得逼你同流合污。   我瞧来看去挑中一件月白色的纱衣,拿出银子想要付账。   掌柜说:“不要银子。”   “那金子呢?”   “也不要。”   “存单呢?”   掌柜的直摇头。   我有些生气:“你这里不要金银也不要存单,我又没有通宝,难不成你是不想卖?”   “姑娘只要在我这张纸上留下芳名,小店分文不取。”   “有这种好事?”我仔细往掌柜手里的纸上一瞧——绝色美人到此一游。   随后便是店外各色人群各种热情附和,纷纷来说只要去他们店里签字画押也可分文不取。他们不出声,我一点儿都没发现。   “你们……都想要我的墨宝?”   引来众人疯狂颔首。   有一贵公子手执折扇站了出来:“在下不要姑娘墨宝,只求和姑娘共进晚膳。只要姑娘愿意,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任姑娘挑选。”   我灵机一动,婀娜多姿走上前,十分客气:“我和我的兄长在跟我一起来长安的路上走失了。诸位之中,如果谁可以帮我找到他,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任君开口。若然视钱财如粪土,我也可以用别的方式答谢。”   “姑娘此话当真?”   “言出如山。”我微微一笑,“我会将他的画像分发到大街小巷,诸位若有消息,可至长安最好的客舍找我,我姓燕。”   我轻扬袖摆,在地上变出一堆金银珠宝。“这些,权当我答谢各位。”   我以为我在众人面前施展灵力,他们就会把我当作神明,竭心尽力帮我寻人。视若神明这一点倒是真的,竭心尽力寻人,假的。   入住崇仁客舍之后几日我的屋子被围得水泄不通,这个说尚书有请,那个说侍郎有请,有一个最厉害,太保大人。过分的是,崇仁客舍的掌柜总是将婚书夹杂在账单之中想骗我的签名,被我又踢又踹地赶出门。   好不容易稍稍安静了些,立马又有人来敲门。“笃、笃、笃。”   “不去不去不去!都给我滚!”   “笃、笃、笃。”又是三声。   “欸!不识好歹是不是!”我怒气冲冲去开门,准备好劈头盖脸一顿骂,却看见一个衣饰华贵的少年公子长身玉立在门前。他见我出来,徐徐展开手中画纸,画中人正是师父。   “此人名叫燕狄,是或不是?”   我喜出望外:“你有他的消息?”   “我听城中百姓说,只要能帮姑娘找到画像上的人……”   我打断他的话:“只要我力所能及,如何都可以!你快说他在哪儿?”   “弘文馆。”   “快带我去!”   “姑娘还没听我的要求呢。”   “回来再说!”   我拉着他的袖摆冲了出去,却被他带到了宫门口。   “承天门?”我站在高高的宫门前,很是疑惑,“你是……皇族中人?”   “不错。本王姓李名泰。”   “魏王李泰?”我师父如何会与李唐皇室有关联?   贞观十年,官学有“六学一馆”。六学为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隶属国子监。一馆指的是弘文馆。弘文馆聚书二十馀万卷。置学士,掌校正图籍,教授生徒;遇朝有制度沿革﹑礼仪轻重时,得与参议。置校书郎,掌校理典籍,刊正错谬。设馆主一人,总领馆务。我的师父燕狄,在贞观十年,成了弘文馆的馆主。弘文馆与国子监不同,学生数十名皆是皇族贵戚及高官子弟。师父无端端进了官署,想必有特殊缘由。   “他就在里面。”李泰领我到了弘文馆内,指着一处学堂对我说话。   我作势要冲进去,却被拉住了手臂。   他说:“姑娘答应的,不会不作数吧?”   “笑话!本姑娘是什么人,岂会出尔反尔?”   “本王不知道姑娘是什么人,但若姑娘言而无信,本王绝不会放过姑娘。”   “喔,随便你。”   我不假思索地应声,飞奔入了学堂,当着众多学生的面,狠狠地抱住了他。   大唐民风开放,众目睽睽之下这也不算什么,只是我情难自禁吻上师父的唇,害得师父红了脸,一众学子目瞪口呆。   其实我并不知道有这样多的人。   我站在学堂最前端,乱了阵脚。   “对不起啊,我……我相思入骨,情难自禁,你们当什么都没看到啊。”   众生异口同声:“我们什么都看到了。”   我发号施令:“今日不上课了,都散了吧。散了散了。”   “卿卿,你……”   我复又说了一遍:“没听见吗?散了散了!”   师父拿我没办法,只得冷眼旁观。   我将学生都赶了出去,又封闭了所有门窗。   “卿卿……”   “你什么都不必说。既然我找到了你,就不容许你再躲开。”   “我从未想过躲开你。关于你的一切,我亦从未忘记。”   “你骗人。”   “我对你,从不曾言一句虚假。”他站在我面前,一字一句说得郑重。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心中所想一向是对的,何必问呢?”   我不理他,径自将话问出口:“师父可愿娶我?”   他微微眯起眼看我,仿佛在看一个固执的孩子:“你,真愿嫁我?”   我慢慢伸出手抱住他。虽然动作神态非常矫情,可是除了拥抱,我不知道还可以用什么表达我不想失去他的心情。我抱着他,再也不想放开。   我不想放开,因为他是我居无定所的错综生命里,所遇到的最大的幸福。   此刻,我终于可以将碧云模遗忘,干净,彻底,用尽全部力气。   我舍弃自己的姓氏,舍弃自己的名字,从今往后,请唤我燕夫人。 ☆、7.1   江面粼粼波光,画舫满布,江水拍打着船舷,溅出层层浪花。岸上一簇簇的红色灯笼在风中摇晃,灯光摇曳,有种特别动人的光彩。   我倚靠在船尾,睁着大眼睛对着黑暗的夜空发呆。我看这天色,丝毫没有寒雨入江的架势,偏是师父对我说,今夜寒雨入江。   待到冰冷的雨滴斜打而下,弄得船篷劈啪作响,我才慌慌张张地躲进船舱,关了窗子。不多时,师父踏步而来。   我紧了紧披风,道:“师父如何知道今夜有雨?”我嫁他三月,仍旧改不了称呼。   “你若多看看《通书》,了解二十四节气,也会知道今夜有雨的。”   我轻轻笑笑:“难道不是掐指一算便知道今夜有雨吗?”   他见我笑,也是十分开怀:“那你掐指算算,李泰何时会登门。”   “魏王李泰啊,他送我焦尾琴以后就消失了。”我聚精会神盘算,“本以为第二日他会来找我,没想到这都十月了,连鬼影也未曾见到。”   “说不定他正在我们家中候着呢。”   “真的?”   “赌一局?”   我摆摆手:“不赌不赌,我总是输。”   “说不定我会让你呢。”   我扭过头说:“假的我不稀罕。”   “我对你的都是真的……”他越过桌案轻轻握住我的手,“手怎么这么凉?”   “我也不知道。自从跟敖思兮换了魂魄,身体状况就有些不稳定,天气一凉,手脚就冰冷冰冷的,偶尔还会咳嗽。”   “这样,回去以后我命人涂一墙温泥花椒,把屋子布置得暖和些。”   我故意道:“家里的烛火烟气也很重,不如以后就不要动烛火了,用夜明珠吧。”   “也好。”他认真点点头,“对了,前几日西凉国给李世民进贡了一些瑞炭,无火焰,有光亮,一尺多长可以烧十天,我去跟他讨一些。”   我笑出声来:“我开玩笑的。”   “我是认真的。听说宫里现在还时兴一个取暖的法子,就是把炭屑和蜜一起捏成凤凰的样子,再拿白檀木铺在炉子底下,再烧那蜜凤,味道好,灰又少,而且很暖和。”   我捏着他的脸:“现在依旧有很多百姓吃不上白米,我们啊,还是不要铺张了。”   “哎呀,”他突然矫情地喊了一声,捂着心口,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师父你怎么了?哪里疼?是不是又犯病了?”我又急又怕,疾步到他身边。   “心疼。”   我算算日子:“日子不对啊。”   “你忍那些烛火烟气,又被冻得手脚冰冷,我当然心疼。”说完他噗嗤一声笑了,拖起我的手放在心口上,“傻瓜。”   我鼓着脸:“讨厌。”   “弹指间三个月又没了,真是时光匆匆,聚散匆匆。”他忽然感慨起来。   “怎么老气横秋的?”   “你十八岁的生辰就快到了,可曾想过要什么礼物?趁我还有本事,尽管说来。”   我一下子垮了脸。   因为我想起了碧云模。我人生中第一份生辰礼,是他赠的紫檀木鱼。   “用小木槌连敲三下,可静止半盏茶的时间。每个时辰只能使用一次。”   我想起他,又迅即忘了他。   幸运的是,以后的每一日,我都可以想念,想念师父,回味甜蜜。因为我有一颗心。只是苦了敖思兮,用着我残破不堪的躯体,一旦忆起我们便会心痛难忍。可是这世道,原本就是有得必有舍,不是吗?   师父静静地凝望我,等着我的答案。   我摇摇头:“没,没有想要的。”   “你再想想,想到了告诉我。”   我环抱着他,将头靠在他肩上:“师父,我们会白头偕老吗?”   我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子僵了一下。良久,他转过头玩笑道:“我可不想老。”   我撇着嘴:“倘若可以长相依,白头相并又何妨?”   他挑眉笑道:“我老便好,你老了,可怎么看?”   “我老了一样好看!”我轻轻打他一下,回眸却见一片璀璨树林,“师父你看。”   林子很美,因为每一棵树都被灯笼串联起来,从岸边的树林入口蔓延到树林的尽头,闪烁着橙红色的火光,仿佛夏夜璀璨的星空。真不知道是哪个痴情男子对心爱女子的一片心。   他看我的目光柔和似水:“原来你喜欢这样。”   “这个都被人家玩过了,我不喜欢了,师父你换个别的玩给我看吧。”   “容我想想。”   我心中疑惑:“奇了怪了,明明下着寒雨,灯笼居然火光不灭。”   “因为燃烧的根本就不是蜡烛。”   “那是什么?”   “魂魄。”   “你说什么?”   他复又说了一遍:“魂魄。”   虽然我不是狐,但从师父口中听到这句话,我还是哆嗦了一下,觉得有些渗人。仔细一想,觉得此间诡异非常。看师父脸色,绝不可能是回长安的路上偶然经过。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师父是故意带我来此。   他打开新购置的油纸伞,牵着我的手带我上了岸。   雨声打在油纸伞上,淅沥沥,淅沥沥。   “师父,你认识这儿的主人?”   他说:“我来藏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何时改了称呼,我就何时告诉你。”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一时羞赧,又急于知道答案,只好温柔地唤他:“夫君,你就告诉我嘛。”   “刻意的不算。”   我鼓着脸,假装不高兴。   真不是我矫情。我嫁他足足三个月,认识他两年,也只是偶尔能猜出他的心思。至于他心中有多少秘密,有多少准备告诉我,又有多少到死都不会告诉我,我一无所知。不过世间男子大多如此。你既没必要知道,而他也是全心相待,你又何必计较?那些大事小事都给他一人处理就好,两袖清闲才是福分。   我静静地守在屋外,也不去偷听师父跟屋内人说了什么,甚至不知道屋内的是不是人,心中只想着李唐皇室的魏王李泰会给我出什么难题。能让皇族子弟头疼的事,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片刻之后,师父从林中小屋走了出来。   “我们走吧。”   我凑过去抱着他的手臂,忍不住好奇心,抬起脸问他:“师父藏了什么好东西?”   “我们七年后再来找他。那时候你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他嘴角挂着温柔的笑。我看着他,心中隐有不安。   七年。原来我们最少有七年。   七年之后——贞观十七年,那是一个变数吗?   我脚步滞了滞,愣在了原地。   他或许看穿我的忧虑,却不拆穿,只是温柔地牵过我的手,温和地说:“回家。”   “好,我们回家。”我优雅地露出一抹笑颜。   燕狄,我前半生的运气都用来遇到你,我希望后半生,也能有运气和你相守。永远,至死不渝。    ☆、7.2   三个月前,我方在弘文馆中寻到师父,对于他离开狐族京都以及来到大唐长安的缘由,他未有过多解释,只是说他在长安有亲。可所谓的“亲”,我一面也未曾见到。反倒在长安当起弘文馆的馆主,教授学子,朝出暮归,日子过得很是平淡。我也以燕夫人的身份出入弘文馆。我弹的一手好琴,又善丹青,就在弘文馆中教那些皇族贵戚弹琴作画。大唐虽然民风开放,皇族带头作乱,但他们知我是修道之人,不敢轻易造次。加上有胡暹这个传奇在前,我在弘文馆的日子无人叨扰。   某日我在凉亭中弹琴。虽是炎夏,但弘文馆中并不算热,有了师父的陪伴,我心情愉悦。再加上有一众学生在前或是仰视,或是钦慕,我就更加开怀了。   只是弹奏之时,指下琴弦莫名断了一根。   有雪域心这灵琴在前,又有绿绮这名琴在后,琴案上不知名的琴显得非常差劲。可惜我已不是霍卿卿,霍卿卿所拥有的那些,我一星半点都不能留。那些,已成了敖思兮之物。   “夫人之琴,似乎不太如夫人的意。”   骄矜自傲的声色传来。   我稍稍抬起头,看见魏王李泰着华服而来,身后侍从不少,一见便知民间传言其受李世民溺爱“宠禄过盛”此言属实。   我缓缓起身,和所有皇族贵戚一起向李泰行礼。李泰身后跑出一个华服少年,剑眉朗目,英气逼人,看这年纪,或是九王李治。   “夫人,琴弦断了,让我四哥送你一张琴吧。”   我轻轻一笑,并不回话。   李泰淡淡道:“夫人所奏,可是王仲雄之《懊恼曲》?”   “殿下圣明,此曲确为《懊恼曲》。”   “曲是好曲,琴却不是好琴,浪费了夫人一双巧手。来人。”他唤来身后随从,“本王音律不佳,名琴在手也是无用,此琴就赠与夫人。”   随从上前,俯身,双手将琴奉上。乃是一张七弦琴,琴尾有焦痕。   我喃喃道:“焦尾。”   “不错,此琴乃是东汉时蔡邕所制之焦尾。夫人今日奏《懊恼曲》,当配焦尾琴。”   我缓缓伸手挑动一根琴弦,其声悠扬。我点点头道:“音色悦耳,的确是好琴。臣妇谢殿下赏赐。”   事后我回想起来,总觉得奇怪。   我与李泰并无渊源,在寻师父这一方面还欠了他一个人情,他反倒先用琴来讨好我。我左思右想,觉得必有一个大难题在等着我。   回到长安延康坊的住处,已是十月初九。   一进院子,见魏王李泰在石桌旁端坐,皇家威仪尽显。   这个才能出众、野心勃勃的魏王。   我深深地看了师父一眼,低声道:“幸亏没跟你赌,不然又不知道你要怎么欺负我了。”   师父只是笑。   我嘴角噙着一丝笑迎了上去,在桌前站定:“魏王大驾光临,臣妇有失远迎,还请魏王恕罪。”   “近日夫人不在宫中,错失了一场好戏。”   “喔?”   “太子宠幸太常乐人,号曰称心。父皇知而大怒,收称心而杀之,连坐者数人。太子痛心不已,托疾不朝数月。”   “这般,魏王才称心。”   “夫人快人快语。”   “也请魏王直言。”   李泰转过头看了看师父,眼里有意味不明的光芒跃动。   我打消他的疑虑:“夫妻一体,请魏王直言。”   “夺长。”   师父闻言,缓缓上前一步:“不可能。”   我被师父这冷冷淡淡的一句“不可能”吓了一跳。他素来温文有礼,进退有据,就算有些事情做不到,有些事情不想做,也会选择一个婉转的方式推脱拒绝,怎会像今天这般?   李泰猛地站起:“夫人这是要食言了?”   “不是食言,是我做不到。”   “做不到?”他满脸的质疑,“夫人可曾听说,武德五年,高祖将一位修道女子奉为上宾?”   “我若没有算错,那时魏王你……才两岁吧。那般幼小,如何能听得识得?”   “修道女子名为胡暹,夫人当真不认识吗?”   “不认识。”   “那城中所开白银谷,夫人也不知道吗?”   白银谷?霍华燃的白银谷。   我摇摇头,回答他:“不知道。”   “可本王查到,城中十数家白银谷登记的都是夫人的名字。既是如此,那白银谷便是夫人的产业。”   “我的名字?”我暗暗地看了师父一眼。   “夫人原本姓霍,闺名是叫卿卿吧。”   我心中顿生怒意:“谁告诉你我叫霍卿卿的?”   “近日本王耗时许久,遍查我大唐疆域,乃至辽东,都有夫人的产业,夫人却说不知。”   “我那么有钱?”我自己都惊呆了。   “夫人与先生隐在太极宫,所为何求?”   我转眼看向师父,幽幽一叹:“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夫君,你回答一下吧。”又对李泰说:“魏王请坐。”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我:“我早已说过,寻亲。”   李泰追问道:“太极宫中,先生居然有亲,请问寻的是何亲?”   师父淡淡答他:“至亲。”   “先生可否细说?”   “不能。”   我看着师父一副傲睨得志的模样,心中觉得好笑。   李泰见他如此,只好调转话头:“武德五年,那女子曾对本王说,贞观十年长安将出一位绝世佳人,名谓霍卿卿,可助本王夺长,成就霸业。当时本王只有两岁,但不知为何,那句话却深刻地印在本王的脑海里。如今太子有疾,性情急转,时机已到。”   我诧异地看了师父一眼,觉得有点儿头晕,揉了揉额头,对李泰说:“我与那女子有仇,她胡说八道,你不要信她。”   “夫人方才却说不认识她。”   我笑道:“我的确不认识她,是她认识我。实话跟你说吧,那女子是我兄长未过门的妻子。我兄长拒婚,后来过世了,那女子就将满腔的怨恨都记到了我头上,想方设法害我。”   “那女子是修道之人,道行颇高,当时所说预言近年来一一应验,本王不得不信。”   “即使胡暹不说,殿下也有夺长之心吧,所以她说什么根本就不重要。殿下诗书满腹,应读过《荀子天论》,书中有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夫人怎知本王取而代之不是顺应天道?”   “我与师父隐在此处,就是想弹琴赏花,过太平的日子,对于宫中争斗,实在无心插手,望殿下不要为难。”我微微一笑,婉言拒绝了他。   他气得不轻:“你……你以为你这样就可置身事外了?”   “我欠殿下人情是事实,将来若有别的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一定全力相帮。”   李泰走后,我嬉笑着搭上师父的肩:“师父,我家财万贯呀。”   “钱财嘛,够花就好。”   “我得好好想想怎么花了。”   “不如,我替你想。”   我目光一闪:“我知道师父心中想的是什么。”   “我亦知道你知道我心中想的是什么。”   “那……我现在就去白银谷?”   “去吧。” ☆、7.3   我进到位于永嘉坊的白银谷,入门正前方是一个大的架子,上面挂着许多算盘,柜上坐着一个老头,满脸的白胡须,只露出五官,看起来极是可爱。   昔日曾在聂小瑶的记忆中见过他,没想到过了十几年,脸都要被胡须淹没了。   他察觉到有人,慢慢地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瞧我,眼神似乎不太好。   “老头,你……认识我吧?”   “公主美颜倾世,老朽就是死,也不会忘的。”说着迅速蹿了出来,朝我行跪拜礼。   “起来吧。”   “老朽听闻公主远在昆仑休养,”他打量着我平平的小腹,“公主因何出现在此?”   “你可不要外传说你见过我。我问你,城中白银谷是我的产业吗?”   “不单是长安城中的白银谷,还有苏州、扬州、襄州、荆州、梁州……等等等等,除了钱庄,还有田地、房产、粮仓,长安城中的近一半的粮栈都是公主的。”他一双眼睛虽是苍老,却精光闪闪。   “我腰缠万贯,怎么从来不知呢?”   他恭敬道:“主上仙逝之前留下遗命,待公主过碧玉之年再行告知。公主十七生辰之时,恰在狐族京都,此后又前往昆仑,老朽苦无机会。”   “也就是说,那些产业我现在可以用咯。”   “一切听凭公主处置。”   “那好,你调十万碎银出来,我夜里来取。”   “公主可是要布施?”   “你对长安的近况蛮清楚的嘛。”   “回禀公主,如今城中百姓并非缺银,而是缺粮。”   “有银子不就可以去买粮食了吗?”   “公主不知,如今城中有钱无粮。”   “有钱无粮,”我沉吟道,“城中粮栈日日卖粮,你怎么说有钱无粮呢?”   “眼下大唐正是秋荒,市面上粮食太少。就以公主名下粮栈为例,老朽说与公主听。我们粮仓中有存粮约一百万石,每日分一万石到各个粮栈,清一水的扬州米,成本是一百钱一石,却可以卖到三百钱一石。若是一下子全部放出去,市面上粮食一多,就卖不到三百钱一石了。囤积居奇,公主可明白?”   “这要是被官家知道了……”   “公主忘了,我们是妖。”   我笑了一下:“你们?你身后还有善狐?”   “百年来,休养生息,善狐族类确实繁衍了许多,但大多都是修行浅薄的小狐,平日隐在人群之中。”   “我若唤它们,几时可到?”   “立时可到。”   “这么快啊。那这样吧,你让他们叼些粮食,夜里偷偷地分发到无钱又无粮的人家里,记住,切莫引起响动。”我笑着轻轻拍了下他的胸口,“老头,我这样大方,你不会心疼吧。”   “公主想做善事,老朽知道一个地方。”   我才不要随他去。“那你就代我去吧,多花些钱粮不要紧,只是不要让人查出是白银谷所为。”   “老朽一定办好。”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老朽与公主同宗,也姓霍,叫霍韵。”   “那以后我就叫你霍先生了。”   他连连说道:“不敢不敢。”   离开白银谷以后,我迅速回了弘文馆。   “师父,你在善狐霍宗之中听说过一个叫霍韵的老人吗?”   他不慌不忙地回答我:“霍韵,不是善狐八大长老之一吗?霍歆胞弟。”   “喔,原来是叔叔啊。”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点我的额头,细致的脸庞绽开一个浅笑。“你和霍因宗并未成亲,怎么可以管霍韵叫叔叔?”   “就差一步嘛。”   “怎么?你还感到遗憾不成?”   “师父吃醋啦。”   “吃了好几坛子。”   我笑着,吧嗒一声在他额上留下浅浅的唇印,又觉得为人师表的他这样很失态,抬起袖子想要帮他擦掉。   他轻轻握住我的腕,道:“不擦了。”   “不擦?一直不擦吗?学生看到会笑话你的。”   “反正待会儿满脸都是,明早洗漱的时候一起擦。”   我原本没听明白,仔细一琢磨,整张脸火辣辣的,红得都快熟了。本来想骂点什么,人却已被打横抱了起来。   “师父……”   “不叫师父。”   她羞涩道:“夫君。”   他低低地笑。   是夜,闻婴儿啼哭,哭声不绝,十分凄厉,尤其在空旷寂静的弘文馆中显得可怖。我被哭声惊醒,莫名心烦意乱。   师父被我吵醒:“你怎么了?”   我揉着额头,十分头疼:“满屋子的哭声,好凄厉,好难受。”   他平声道:“婴孩啼哭都是如此,是你敏感了。”   “是吗?”我皱着眉喃喃自语,带着一丝自嘲,“是我敏感了?”转眼又快一载,算算日子,那个孩子也已经出生了吧。   想到这个,我头痛欲裂。   “好不容易忘掉的,现在又全部记起来了。我真没用。”   “我在你身边,没事的。”   “师父……”   “你想她吗?”   “不想。我只是,只是害怕。害怕有一天,他会找到我。他会拆散我们!”我落寞地盯着他的眼,“师父,如果连你也走了,那我的余生……”说到这里,一行泪水顺着脸颊慢慢滑下。   他小心翼翼地说:“卿卿,人活着就会失去。”   “不!我不要失去!”   “我们可以忘掉。”   “只有死,才能忘掉。”   他轻轻捧起我的脸:“你不是说过吗?活着,就有希望。”他在我额上印下浅浅的吻,将我揽入怀中。   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贞观九年的春末。他从冰雪之后走出,穿着淡蓝长衫,戴着青黑色的襥头,背着大书箱……   燕狄,从前我手里抓住的东西太多,所以我可以放掉一些,但如今我手里只剩下你,我放不掉了。   前世债,今生缘,梦里故人不解愁。   欲相守,难相守,镜中伊人不白头。    ☆、7.4   翌日天朗气清,我抱着焦尾七弦琴赴弘文馆教授琴艺。经过长廊,见众生坐于草地,议论纷纷。   “你听说了吗?昨夜十四皇子出生时,天上下起了粮雨!”   某生凑过头来,精神抖擞:“我也听说了!很多穷苦人家都收到钱粮,好多银子还砸破了屋顶,现在户部还派人前去核查钱粮数目!”   “真的啊?”   某生又说:“当然是真的,早晨我听说的时候,光粮食就已经有五万石那么多了,现在应该更多!”   又有某生插嘴:“原本朝廷还怀疑是什么罪恶滔天的大盗从某处偷来钱粮,劫富济贫,结果一查,谁家都没失窃。这就奇怪了!”   我施施然走过,绽出一抹笑花。   某生见我露出笑容:“夫人,您今日心情这般愉悦,莫不是昨夜也收到了钱粮?”   “《胡笳十八拍》你会了没有?不会我可要罚你了。”   “夫人不要,学生不取笑就是了。”   又有某生风风火火而来:“最新消息,昨夜百姓一共收到白银十万两,大米十万石!”   “如果不是善长仁翁,那一定是天上赐福!”   “我看也是,不然怎么从天上掉下来?咱们凡人就算想做善事,也犯不着从天上扔下来,再说,凡人也没法上天啊。”   “夫人,您不是修道之人吗?能上天吗?”   我淡淡道:“我修行浅薄,只会些小法术,上不得台面的。”   “夫人会什么法术?能不能给我们展示一下?”   我淡淡道:“你话太多了。”   “……”某生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   某生调皮,上前扇了他一巴掌,他却张口无言,只得手舞足蹈抗议,惹得众学生哄笑。   李治不知道从何处冒了出来:“夫人生气了吗?母后说过,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夫人不要生气。”   “晋王殿下,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如他所愿,给他展示一下。你看,他现在能出声了。”   他大声笑了出来:“夫人真厉害,夫人能教我吗?”   “殿下现在太小了,等殿下长大了,我再教。”   夜里我去白银谷询问昨夜粮雨之事,霍韵低头笑着说:“那事确实是意外。都怪老朽管教不严,让他们在半空中闹了起来,这才出了大动静。公主放心,不会再有下次。”   我出了白银谷,见魏王李泰与几名侍卫等在寂静的大街上。   他负手而立:“昨夜十四弟出生之时下的那场粮雨,是夫人所为吧。”   “这并非我本意。是我家中小奴笨手笨脚,所以闹了笑话。”   “夫人觉得本王会信吗?”   我勾起唇角笑了一下:“不过是我行善之时出了点纰漏,有什么值得魏王你费心思量的?”   “夫人不肯帮本王,难道是因为另有打算?”   “我在长安,仅仅是因为我夫君在长安。我入太极宫,也不过是因为我夫君选了弘文馆,与李世民谈史论道。宫廷争斗犹如血雨腥风,只要和权力沾上点关系,很少有人能全身而退。我与我夫君,此生只想安稳度日,请魏王不要纠缠。”   忽然传来拍掌之声,我心道谁会在深夜出门晃悠,回眸却见吴王李恪从黑暗中走出。   “燕夫人好大的架子,竟敢叫我四弟莫要纠缠。”   我稍稍行了一礼:“臣妇燕氏见过吴王殿下。”   “敢问夫人,我四弟纠缠夫人什么了?”   我冷冷对答:“臣妇家中经商,魏王府库缺银,希望臣妇能够资助一些,好让他能够安度这个冬天,臣妇不肯,魏王就一直纠缠臣妇。”   吴王闻言哈哈大笑:“四弟自小深受父皇偏爱,宠禄冠绝诸王,夫人说他府库空虚岂不笑话?”   “这……吴王殿下就得问魏王殿下了。”   吴王转脸,笑容满面:“四弟,你深夜来我永嘉坊,也不叫三哥出来迎你。”   接着两人一番虚伪寒暄。   深夜寒凉,我紧了紧身上的狐裘,身上痛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也确实不是自己的。我无力地打断他们的话:“二位殿下先聊,臣妇告退。”也不给他们拒绝的机会,一溜烟跑了。   我用力推开宅门,怒气冲冲地将狐裘丢在了地上。   “哼,小小皇室,自命真龙,教出的皇子除了争权夺利就不会干别的了!真是讨厌!”   师父闻言笑了出来,说:“我看你骂人的样子蛮可爱,倒不如以后他们每天都来缠你,你好多些生气。”   “若不是要隐姓埋名,我早收拾他们了!”   “你想……出气?”   “想啊。”   “那我给你出个主意。”   我一脸惊讶:“是什么?”   “你现在是真龙之身,随时可以幻化出原形去恐吓李唐皇室。反正三界十方大多数神仙鬼怪都知道敖思兮伤情,云游四海去了,你闹出点动静,也不会被怀疑。”   我眉开眼笑看了他一眼:“有理有据,师父不愧是师父。”   “至于如何恐吓,就靠你自己想象了。”   我灵机一动:“有了!”   “说来听听。”   “每次粮食运输出现问题,长安城中就惶惶不安,不仅居民无从得食,就连皇家的禁军都接济不上,禁军无粮就会大闹,甚至引发哗变。就这几天,长安仓禀已告匮乏。李世民要李承乾疏通漕运,我就在这上面动手脚,令他们漕运不通。漕运不通,粮食就没办法运到长安。我饿他们几天,乱他们一下,到时候再以真龙之身显像,叫李世民管好自家的儿子,不要总是狗咬狗。”   他笑着摇摇头,无可奈何的样子。“每次整蛊他人,你总是最高兴的。”   “人生须尽欢嘛。”   “顽皮。”   我掐指一算,说:“师父,你算算看,这几日是不是阴雨连绵?是的话,那我就算对了。”   “不错。”   我开始盘算:“江南的粮要送到长安,要走两千多里。江南到洛阳可走大运河,洛阳到陕州是崎岖山路,潼关到长安是永通渠,或许可以在永通渠动手脚。”   “李承乾近日恰在疏通永通渠,李世民说三日后,大概就能将洛口仓的粮食运往长安。到时候,你只要对永通渠稍加破坏,粮食就会卡在潼关。只是……”   “只是什么?”   “如果你那样做了,势必会导致李承乾疏通漕运不力,如此以来,他想必会设法隐瞒自己的过失。或许,会将矛头指向长安城内粮商,可能是借粮,也可能是抢粮。”   “这样岂不是有好戏看了?”   “戏有什么好看的?”   “倒是便宜了李泰那小子。”   我出得门外,深沉的夜色里,一弯弦月斜斜地挂在树梢。这是天上不曾见过的夜色。   两日后,我立在永通渠边,扬手轻拨焦尾之琴弦,水面震动。   我对永通渠水族挑明来意:“永通渠水族听令,速来东海公主敖思兮座下听候差遣!”   未及,河面翻滚,一如熊熊跳跃的青色火焰,只是这火焰在这深沉寂寥的夜色中没什么光彩。乍看一眼,是成群结队而来的虾兵蟹将。   我没见过多少大世面,也不懂一方水域会有多少生灵,轻轻扫了湖面一眼,却是数也数不清。   带头的蟹将数了数,禀报说近处水域到了两万只,深处的那些还要一些时间才能赶到。   我的眉头皱着:“其余的就不用来了。”   “我等听候公主差遣,请公主发号施令。”   “三日内,不许永通渠内见一艘船,过一个人。”   “公主的意思是……”   我眨了眨眼:“米粮不得进长安。”   我缓缓转过身,衣袂飘摇。   回延康坊的路上又听见婴孩啼哭之声,那一瞬间似有魔力一般,我呆呆地在路边顿住脚步,愣愣地注视着路边某处庭院中摇篮内的婴孩,渐渐地挨在人家的屋檐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起初我只是好奇,弯下腰仔细瞧一瞧,又伸出手摸了摸,意乱情迷的时候,他忽然在摇篮中笑出了声。我莫名有些害怕,想要将手缩回来,却被他稚嫩的手掌牵住了。我偷偷用余光看他,只看到他能漾出水的眼眸,灼灼如春日桃花……   我捂着心口,一下子喘不过气来,慌乱举步后退,一路拖着宽大的袖摆前行,跌跌撞撞消失在夜色尽头。   一踏进房门,见师父在榻上安睡。我不愿扰他,只徐徐折下腰,在他额上印下一吻。   我告诉他:“我不会离开你的,即使是疯掉,我也不会离开你的。”我虚弱地跪在榻下,将头贴上他的心口。   这些日子我总是想起从前,想起在花都、在红都的那些岁月。我有过那么多的伤,有时候差点丢了性命。我总是害怕自己挨不过去,是你保护了我。你能喜欢我,选择我,我真的很高兴。如今,握画笔,弹素琴,安安稳稳地依在你怀中,期盼未来。未来,我不敢奢求,却又在不断希冀。欲望在心中疯长,我明明知道,却无法遏制。我的心,乱了。   我同他之间,总是他得胜。即使我自伤,也未能改变结局。唯一一次尝到胜利之果,却也明白那是骗来的。骗来的东西,如何能够长久?   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希望那具身体不会有垮掉的那一天。我离开昆仑的时候,甚至不敢看敖思兮一眼。她不会知道,我给她的身子总有一天不能承载她的魂魄,当她知道,亦已迟了。   每当想到那个时候,我害怕得全身发抖。   我想要守在你身边,就像现在这样,永远永远。   燕狄,燕狄……    ☆、7.5   贞观十年秋末,因连日大雨,永通渠河水暴涨,溃决,淤塞,断航。   惊雷滚滚,雨水顺着屋檐噼噼啪啪打下,如海上巨浪一层又一层。   我在书案前陪着师父练字,水眸清晰地映出他写的一行字,龙飞凤舞,写的是草书,我未涉猎过,不太能欣赏。   我说:“我问过霍韵了,现今长安城中的存粮不多,皇家的那些也要应付军饷,如今已撑了三天。如果漕运一直得不到疏通,朝野动荡指日可待。”   师父正要跟我说点什么,屋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我见到李泰,没什么好脸色:“又是你!”   他收了伞,似笑非笑:“夫人见到我应该高兴才是……”   我贸贸然打断他的话:“我见到你不哭就不错了。”   “本王给夫人带来一个消息,夫人知道以后一定会感激本王。”   “感激谈不上,若然消息有用,送魏王出府倒是可以做到。”   “我大哥李承乾正带三千兵马围困白银谷。”   我觉得好笑,失礼地笑了出来:“原来我小小白银谷,竟犯的着太子殿下用三千兵马围困,实在是无上荣光。”   “夫人不去阻挡?”   我止住笑:“你想我去,我偏不去。”   “夫人就不担心吗?”   我摇摇头走回师父身边:“是魏王殿下担心事情闹得不够大吧。”   他顿了顿,强装镇定地看着我:“原来夫人都知道。”   “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但是一看到你这番模样,就忍不住要在你面前炫耀自己天资聪颖、神机妙算。失礼了。”   “夫人有何打算?”   “我说过,我在长安,只为安稳度日。所以,李承乾他要抢也好,要借也罢,我已吩咐下去,无论要多少,统统都给。”   “夫人!”他瞪我一眼。   我看他的反应像是要冲过来掐死我,我不晓得该不该躲一下,往师父身后缩了缩。   “你喊什么?如果我是你,一定把这件事闹得要多大有多大,绝不会在这里浪费口舌。”   他一时间怔住了,随后,露出一抹笑来,郑重道:“本王谢夫人提醒,夫人之恩,必当涌泉相报。”而后踏出了屋子。   我没有理他,低头看着师父已完成的一幅字。   “这写的是什么东西?十七日先什么,什么司马什么什么……师父,你不能把我弄得像大字不识的文盲呀。”   “王羲之《十七帖》。”   “王羲之。他最有名的不是《兰亭序》嘛,《兰亭序》我看得懂。”   “前些日子,李世民拓了十本《兰亭序》赐给近臣。”   “拓的不值钱,真迹才是好东西。”   “真迹当然在李世民手里,不过他不太希望别人提起《兰亭序》是如何来的。”   “为什么?”   “因为《兰亭序》真迹是他从一个和尚那里偷来的。”   故事是这样的:王羲之死后,《兰亭序》由其子孙收藏,后传至其七世孙僧智永,智永圆寂后,又传与弟子辨才和尚,辨才得序后在梁上凿暗槛藏之。监察御史萧翼得人推荐前去盗取《兰亭序》。他从李世民处带着几本王羲之的杂帖真迹,扮成穷书生来到永欣寺,与辨才套近乎。一日,萧翼与辨才谈及书法,萧翼称自己有王羲之的书法真迹,但不知真假,想请辨才鉴定。辨才不知有诈,便告诉他这些祖传之物确系王羲之书法真品,但非佳品,随口说出他藏有《兰亭序》的事情。萧翼表示不相信,称《兰亭序》真迹早已失落。辨才为了证明自己所言属实,和盘道出他得到《兰亭序》的经过,还把藏在房梁上的《兰亭序》取出给萧翼品鉴。萧翼故意称真迹是膺品,迷惑辨才。一来二往,萧翼把《兰亭序》秘藏于房梁上的地点摸准了,一日乘辨才不在寺内,窃《兰亭序》逃回京城,献于李世民。   “女娲盗天火,皇帝偷东西。真是好笑。”   窗外夜雨淅沥沥,他抬头望我一眼,放下了手中的笔,道:“你不也偷过东西吗?”   我诧异地盯着他,仔细想了想,说:“我没偷过东西啊。只在去红都的路上抢了几个馒头,抢不算偷吧。”   他微微挑眉,道:“你不但偷,还是个惯偷。”   我愣了愣,开始搜索过往,耳畔响起轻柔的一声:“卿卿。”   我一双浓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正经地告诉他:“我真没偷。”   顺着夜明珠的光线,我看着他那张细致如瓷的俊脸,如中秋之月,春晓之花,尤其是唇,似胭脂般红润。   我看得心如小鹿乱撞,急忙低下了头。我怕再看一会儿,就会忍不住倾身抱他。   “卿卿。”   “你不要诬赖我。我活了十八年,从未偷过别人一样东西。再说了,我用得着偷嘛。多少人争着抢着给我送,我不收还哭闹呢。”   “偷心难道就不算偷了?”他凝眸望着我,又伸手抚过我的发,眼中含笑。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意乱情迷。   他在我耳边轻笑一声:“我啊,真是被你害惨了。”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心中歉疚,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抿起唇角:“可是……可是师父占了很大的便宜。”我这样说着,脸上腾地升起红云。   他歪过头认真看我,做出一脸的茫然的模样:“占了什么便宜?”   我扭过头:“你欺负我,我不跟你说话了。”我说着便要走。   “等等。”   “干什么?”   他慢悠悠道:“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他极低地笑了一声:“我这般疼爱夫人的人怎么可能没有表示呢?”   十月十七,是我的生辰。   我受宠若惊,复又凑过身去:“是什么呀?”   “你真的想知道?”   我狂点头。   他伸出手,轻轻刮了下我的脸颊,收回手时,我见他掌心突然有了个小东西,椭圆形,色彩分明,纹路清楚,朱砂满满,还有九个圆点。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把它捧在手中盯着看。   “九眼天珠。”他看着我,很是高兴的模样,“九眼,是为天珠之中最上品,能免一切灾厄,使慈悲增长,权威显赫,离苦得乐,集九乘之功德。”   “哇,好厉害的样子。”   “这是我从佛界得来的,世上只有两颗,另一颗在佛祖释迦牟尼手上。”   “哇,这么一说好像更厉害了!”   他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笑着淡淡道:“那是自然。”   “佛界的东西,师父是如何得到的?”   “谁叫我把你放在心尖上呢?”他顿了顿,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我这样喜欢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倾身扑向他,乐开了花。   “再说一次。”   “我喜欢你。”   大雨滂沱,我没有听清。   “再说一次嘛。”   他提高了声:“卿卿,我喜欢你。”   我感动得都快哭了:“我也一样喜欢你!”   不知什么时候,雨渐渐停了,窗外有月影,透过窗子斜斜地照进来。   我躺在师父身边盯着外面徐徐上升的月牙,时不时地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安静地睡着,嘴角微微上翘,似乎睡得很甜,或许是梦到了什么好事。   我百无聊赖,便试着掐算,谁知竟算出李泰动用魏王府的众多死士,将他们乔装改扮混入了白银谷,在霍韵双手奉上米粮之际,奋起抵抗,遭到李承乾兵马的镇压,一时间血流成河。可恨李泰狼子野心,竟将尸首丢入永通渠要塞。   这该死的李泰,竟敢打乱我的部署!    ☆、7.6   据说抢粮之事在朝廷引起了极大的响动,李承乾因此遭到许多大臣的弹劾,李世民十分痛心,在朝堂上大骂李承乾。   我飞向天际,唤出滚滚乌云,潇潇黑雨。电闪雷鸣,我又装模作样现出真身,我要全长安城的百姓都看见我。   我盘旋于太极宫前,故意改换男声:“李世民。”   守门的官兵见到巨型青龙飞舞,吓得跪地求饶。   “李世民。”我复又说了一声。   大殿内听见响动,百官纷纷而出,司空长孙无忌和尚书左仆射房玄龄随侍李世民左右,众人似乎受到极大的惊吓,一个个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行跪拜之礼。   “李世民,你宝贝儿子干的好事!你李唐皇室本就有一劫,是以近日大雨滂沱,漕运不通。本座原本怜你励精图治,善待百姓,欲保你三年风调雨顺,谁知你皇室子弟争夺皇位,竟牵连我永通渠。你长子李承乾修渠不力,抢夺白银谷之米粮应急,与强盗无异。你四子李泰,为陷李承乾于不义,派遣死士故意与其冲突,造成杀孽,更将数百尸首抛入永通渠,致使永通渠尸首遍布,河水不流。你可知因你皇位之争牵连我永通渠多少水族?”我私下吐了吐舌头,也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夸大了。   “龙王,朕……我李世民教子无方,致使逆子犯下恶行,以后一定严加惩治,请龙王息怒,请龙王息怒。”   我用力地哼了一声:“本座限你三日内清理永通渠,一年内不得染指我永通渠水族,否则,本座势必水淹长安。”   “龙王法旨,我一定做到。”   “李世民,管好你的宝贝儿子,再有牵连,本座定不轻饶!”   李世民虽护短,但也算是听进了我的话。自那以后,我和我师父有了几年的安稳时光。   贞观十一年冬,李恪频繁外出射猎,使安州百姓的禾稼受损。李世民知而大怒,削其食邑三百户。后李恪与乳母之子赌博,罢都督,再削食邑三百户。贞观十二年得复安州都督,被李世民告诫,莫要胡作非为。   贞观十四年,李世民亲临李泰在延康坊的府邸,特赦雍州及长安死罪以下的罪犯,又免去延康坊百姓一年租赋,并赏赐魏王府的官员以及同住一坊的老人很多东西。   贞观十五年,由李泰主编的《括地志》完稿,李世民如获至宝,将《括地志》收藏进皇家的藏书阁中,并且接二连三地大肆赏赐李泰,数量之多甚至超过了太子李承乾的规格。褚遂良上疏劝谏,李世民亦没有因此削减李泰的开支,而是取消了太子李承乾的规格限制,变相地维持了李泰逾制的花销。   贞观十六年,李治上朝参政。   这些岁月无人打扰,美好得就像做梦一样。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因为梦,总有醒的一天。   我这样想着,师父蓦地出现我在眼前。   我茫然地望着他。   他俯下身,嘴角噙了笑:“你这表情不太好看。”   我莞尔一笑,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这样好看了吧。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老好看了。”   “那是自然,不然我怎么会娶你呢?”   “你娶我难道不是因为我有趣吗?”   他故意露出很惊讶的样子:“这你都知道。”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可是燕狄的徒弟,加夫人!能跟燕狄有这种关系,我一定是与众不同,非同凡响!”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你是……刚从李明那边回来?”   李明,李世民第十四子,母亲杨氏原是齐王李元吉的正妻,出身名门,知书达理,非常美丽。昔日杨氏曾多次劝说李元吉不要同李世民作对,跟已故的皇后长孙氏关系也很好。据说在长孙氏死后,李世民一度动了立她为后的念头,可魏征这个老匹夫说,陛下的德行堪比唐尧虞舜这样的贤君,不可以为了像辰嬴这样的女子把自己拖累,从而令李世民放弃了这个想法。但在我看来,一个能弑手足、夺其妻的人,一早就违背了世俗礼教,哪有什么德行可言?   “对,那孩子虽然只有七岁,但是草篆和行书都写得很好,我看将来追得上韩王李元嘉。”   “你好像很喜欢他。这些年你在那边的时间跟你同我在一起的时间可说是持平,你就不怕我生气吗?”   “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现在就想知道。”   “我现在偏不告诉你。”   “可是人家就想知道嘛。”   我对着他撒娇,他却学着我的语气神态回我:“可是人家就不想告诉你嘛。”   我跺着脚抗议,又是皱眉,又是噘嘴。   “听说长安新开了一家食肆,叫‘长安居’,很多菜色闻所未闻,有金乳酥、水晶龙凤糕、长生粥、见风消、贵粉红、御黄王母饭、玉露团、八方寒食饼……”   我整个眼睛都亮了:“那你带我去吧!我们好久都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你看看,脸都失去光泽了。”   他眉眼弯弯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吃能治你。”   “我们现在就去吧!”我拖着他的手,急匆匆出了宅门。   正是华灯初上,人群熙攘。   我挽着他的手走在街道上,忽然想起从前在银狐京都的那些岁月,我记得画糖人,记得他说“以勺作笔,以糖当墨,”记得他给我画了书生美人……我将两枚银戒装在檀木盒中交到他手里,让他等我回来。幸运的是,我盼到了。   我想着念着,突然发现挽不动他,转头一瞧,原来他正驻足在糖人摊前。   我原想调侃他,他却先开了口:“卿卿,你还记得我们在京都画糖人的时候吗?”   “此生难忘。师父现在还画得出一模一样的吗?”   “画不出了。”   “为什么?”   “那时你我还未成亲,画的是书生美人,如今你我已成婚数载,自然要画老夫老妻。”   最后的几个音他说得颇重,我听着听着笑出声来。   “那你示范给我看看,这老夫老妻怎么画?”   我伸手抓起勺子就往他手里塞,我说:“现在就画给我看,可不许往我脸上添皱纹。”   他握着勺子,话说得不咸不淡:“那就画老夫少妻。”   “那就不是我们了。”   “那你画给我看看。”   “一直都是你握着我的手一起画的,我一个人怎么画得出来嘛!”   “说了半天,你是要重温旧梦啊。”   我被说得不好意思,咬着唇回他:“谁叫你最近冷落我的。没事就往李明那里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儿子呢。”   “奇了怪了,我们燕夫人怎么会同一个小孩子置气?”   他笑着将勺子递回我手里,又轻轻握住我的手,顿了一下,说:“不如就画一幅拜堂图吧。这几日我总想起你我成婚时候的样子,想想都觉得好快乐。”   “真的?”   他握着我的手飞丝走线,声音恬淡:“‘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我含情脉脉地凝视他:“‘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一提一顿,画出一对小夫妻礼堂交拜,弯腰俯首,栩栩如生。   我从摊子上抽出两根竹签粘上,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轻柔地显摆给大家看,心里美滋滋的。   他玩味地瞧着我:“高兴了吧?”   “高兴了!”   “高兴了就为我做一件事吧。”   我傻兮兮地笑:“什么事?”   “为我纳一双鞋。”   “啊?”   “寻常人家的妻子会针线女红,经常给夫君缝缝补补,做衣裳鞋袜。衣裳太困难,袜子太简单,你就折中做双鞋给我吧。”   我歪着头看他:“师父,我们家没有钱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有钱,为什么要我亲自做衣裳鞋袜呢?做那些可辛苦了!可能眼睛都会坏掉,戳得十指都出血呢!”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眯着眼笑了起来:“你啊,真是拿你没办法。”   “啊,到长安居了!”    ☆、7.7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本想选个精致的雅间,可这座“长安居”客似云来,根本没有多余的雅间,我只好和师父坐在楼下靠窗的位子。   我手托腮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原来长安有钱人这么多啊。”   “大唐富庶,加上又是临考之期,所以来长安的考生很多,有些甚至父母相伴在侧。”   我鼓着脸蛋:“只有男子没有女子,真不公平。”   “你们现在喊不公平,若是有朝一日男女都可金榜题名,父母将希望分了一半到女儿身上,你们又会喊自己被学业所累,宁愿世道不公。”   “可是人总该有选择的权利啊。”我咬了一口糖人,“你给予我读书识字金榜题名的权利,我亦可以选择不去行使这个权利。”   “这样,还须很多年吧。也许几千年后就是如此。”   “那我就看不到了。”   他抚过我的发,却没说什么。   “师父,你不觉得这六年过得太平静了吗?”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几天前卜的卦。   他诧异地望我一眼:“你算到什么了?”   “大凶。”我说着趴到了桌上,呆呆地盯着手中的糖人,“可惜我道行太低,算不出具体的事情。”   “我也算不出来了。”   我腾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目光灼灼,鼓起勇气跟他表白:“师父,我会照顾你的,无论你能不能掐算,有没有本事,我都会照顾你的。”   他哭笑不得:“你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我抿嘴,认真地眨了眨眼:“我会努力的!”   他耐心地看着我,直到小二端上一桌佳肴才将视线移开。   “师父,我们生个宝宝吧。”   他正用汤匙盛御黄王母饭的手抖了一抖,洒出了一些饭粒。   我很不高兴:“我不过是想生个宝宝,你干吗一副受惊吓的样子?你不能生吗?”   他转头看我,目光异样。   我从来没见过他用这样的神态,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他说:“我不想生。”   “你明明很喜欢小孩子的!不然你也不会总往李明那里跑。你可以看着他长大,为什么不能跟我生个宝宝陪着他长大?”   他紧紧地皱着眉头,语气严厉得就像夫子:“我说了,我不想生。”   我低着头,再没有说话。   我的夫君燕狄,是我在这世上最珍惜的人,我想跟他有个家,一个真正的家,白头偕老,至死不渝。有没有孩子,我不在乎,我说要生个宝宝,不过是想试探他。如果我们还有长久的时光,如果我们还能相守到老,他一定也想有个三口之家。   可是,我们没有那样长久的时光了。   他一开始就想好了,想好抛下我,抛下所有。   我毫不客气地抬头瞪着他:“可我想要一个宝宝,属于你我两个人的骨血。他一定是这世上最美最聪明的小孩儿。”   他勾着唇角笑,神情却让我感到陌生。他说:“是个女孩儿。生得十分可爱,我可以画一张她的小像给你,她的眉眼,像极了你。”   我没听明白,仔细一想,猛地一震。   他夹起一块水晶龙凤糕,笑容逐渐散去。“你那么想要孩子,可以回去找他啊。那里有现成的。”   “燕狄!”我气得拍了桌子。   “如果你想要回去,如果你觉得有个孩子才是家……”   我蓦然打断他的话:“我没有想要回去!我只是,只是……”   他并不急于知道我的答案,仔细地端详着水晶龙凤糕,好像在想些什么。半晌,嗓音低沉:“我知道,这些年你心中的恨意淡了很多。”   我心里一颤,诧异地看他:“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将手中竹筷放下:“你向来薄情,爱恨什么的,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不敢奢望一生一世,因为你在我的命中从不是一个定数,你会变,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有阴晴圆缺。但就算是这样,能和你共度七载光阴,我已是十分满足,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时间,老得这样快。”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笑了一下:“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上。卿卿,人世太苦了,求而不得,爱恨难断,跟天争,跟自己争,跟别人争,太苦了。”   “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没等他回答,我自己说了下去。“贞观十年我们经过那片林子,你就有事瞒着我了,对不对?”   他皱着眉头。   “你什么都不让我知道,什么都不让我插手,你以为那样对我最好,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日子,这些看起来平静而美好的岁月,我过得多么胆战心惊。”   “我……”   “师父,你我都不如当初强大,若你再认命了……”   他淡淡地看着我:“你忘了,我有参透万事之能。你我之间,在我未遇到你之时,我就已知道了结局。我收你为徒,不过是想跟天斗。可我没有想到,我会那样喜欢你。”   他说着竟然绽出一抹笑:“我喜欢你,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我将它归结于命运,我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命运。所以无论我做多少错事,伤害到谁,我都当作是命中注定,都当作是不可抵抗。我选择断经脉,也知道那样做的后果,但为了救你,我不在乎。我也知道有一天我会输,可我喜欢你,我也不在乎。我曾试着离开你,忘掉你,所以我躲到长安,我施下术法不让你找到我。可天下之大,我为什么偏偏选择长安呢?卿卿,我始终盼望你能找到我。哪怕一日都好。”   我有些崩溃:“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我的时候到了。”   我的心口一阵狂跳,眼泪也涌了出来。我紧张兮兮地看着他:“你的时候到了……什么叫你的时候到了?”   他缓缓道:“我时日无多。” ☆、7.8   他说他时日无多……   我的心口漫开浓重的悲哀,我拍拍心口想要让自己冷静一些,我呼吸沉重:“那我呢?”   “你还有好长好长的路。”   “燕狄,你这样对我,公平吗?”   “我说过,你向来薄情,爱恨什么的,来得快,去得也快。你终究会忘掉我,会有新的生活。”   我摇摇头:“你凭什么这么说?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有时候我憎恨命运,我讨厌命中注定,我讨厌因果,我讨厌一切皆有定数,可是若没有它们,我又如何遇到你?我既感激命运,却又不得不憎恨它。”他伸手握住我气得发白的手指,“卿卿,你生气,是因为我瞒着你,而不是因为我时候到了。”   “我是气你瞒着我,难道我不该气吗?难道我作为一个妻子,夫君事事瞒着我,我不该气吗?你要死,就不能带我一起死吗?”   他认真地提醒我:“你把我说得这样重要,究竟我是真的重要,还是你以为我重要?”   “燕狄!”我瞪着他,气得站了起来。   他微微抬头看我:“我对你,一向是不信任的。你对我呢?”   我咬着唇,心肺都要气炸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静静看着我,声音很轻,仿佛怕泄露天机似的:“我不信你爱我如命,所以我从未想过带你一起离开。”   我觉得我可能要疯了,我使劲地抓住他的手,死死地抓着:“为什么你要这样待我?燕狄,为什么你要这样待我?”   “你冷静些。”   我止住呜咽:“怎么冷静!你都要抛下我了,抛下我一个人去死了,你叫我怎么冷静!燕狄……燕狄你就那么不信任我,就连死,都不愿带我一起吗?你知不知道,我原来的身体就快扛不住了,敖思兮迟早会死,碧云模迟早都会发现,到时候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手帮我擦眼泪,声音轻柔得好像在哄小孩儿:“你听听你自己说的,一字一句,说的全是你自己。你与我在一起,的确是愉悦开怀,但更多的,是依赖。你说你喜欢我,我相信,可你最喜欢的,是你自己,也只有你自己。”   我委屈道:“最喜欢自己,难道不对吗?”   “这世上其实有一种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远远超过喜欢他自己,所作所为会先为对方考虑。”   我睁大眼睛盯着他,眼中是难以置信。   这世上真有那种人吗?   他叹了一口气:“你有多喜欢我,我不介意,可是卿卿,你终归是要长大的。我……不会是你生命中最后的那个人。”   我心底一凉,往后退了一步,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不是我命中最后的那个人……借口!全部都是借口!是你为了离开我编造出来的借口!”   他好像很受伤:“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对你如何,你感觉不到吗?”   “你若喜欢我,怎舍得如此待我?你若十分喜欢我,又怎舍得丢下我?”   “我活了二十多年,竟从未听过有人一心求死。难道死去,就可以得到解脱吗?”他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卿卿,你总是在逃避。”   “我觉得和你一起到老到死就很满足很快乐,我是否足够喜欢你,重要吗?我喜欢的,终究只有你一个啊。我没有本事得到我想要的人生,所以我依赖你,盼望得到你的庇护,哪怕是死,同你一起死,我都会很开心。你说我总在逃避,如果不逃避,会很辛苦的呀。人活在这世上,追求的是幸福,为什么要面向苦难呢?如果可以躲开,为什么要向前?”   “你不向前走,如何知道前方是苦是甜?卿卿,我想你活着,我想要你开开心心地活着。”   “你都替我做好了决定,为什么又用商量的口气跟我说话?你直接告诉我:霍卿卿,我要你活着,你必须活着,不得反抗,不就行了吗?”   我觉得他可能不会再跟我说话,可半晌过后,却听到他不咸不淡的言语:“菜都凉了,叫厨房再送一份吧。”说罢伸手去拿茶盅。   我怒气冲冲:“话都没说完吃什么饭!”   “你还想说什么?”   “我只想说,如果你死了,我会去找你的。你信命,你不能在人世陪着我,我就去冥府陪你。”   他托着茶盅的手微微一顿:“我死后不会去冥府。”   “那你会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   “不管你要去何处,我都会去找你!”   “我从来不知你如此深情。”   我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轻声道:“我本来薄情,如今深情,都是拜你所赐。所以燕狄,你要对我负责。”   “你这是赖上我了?”   我仿佛说诅咒一般:“千秋万世都要跟着你。”   我们相安无事落座,吃了一会儿,他轻声道:“贞观十年我藏在林间小屋的,是销魂刀。”   我手一抖,仔细地思考了一会儿。   他轻声同我商量:“我死以后,你可用销魂刀分离你与前世霍卿卿的魂魄,但你和她的魂魄,只能留一个。”   我云淡风轻地瞥了他一眼:“那又怎么样?”   “我死以后,你命中还有一劫。”   “什么劫?”   “息紫萦。   我觉得不可思议:“她真是阴魂不散。”   “她和霍华燃的结,终究是要解的。”   “好啊,最好让我死在她手里,也省得我自己吊死!”   他摇摇头,轻轻一叹。   街上寂静,黑蒙蒙的夜,星星数来数去也就两三颗。   我默默地跟在师父身后,想要上前肩并肩,又觉得那样太丢脸。我还在同他置气,既然我决定要置气,势必不能落于下风。想着想着,竟然撞上了他的背。   我“哎哟”一声,揉揉自己的额头。   我责怪他:“你怎么走着走着不走了?”   他静静地立在原地,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竟是息紫萦。   她多年未在长安出现,这一次,依旧是杏黄道袍,仙风道骨,雪肤美目,如诗如画。   我道未至戌时,街上已空无一人,原来是她造出了结界。我和师父已然走在结界中。   我上前半步,牵住了师父的手,握得紧紧的。   她远远地盯着我,嗓音清冷漠然:“霍姑娘,别来无恙。”   “你说什么?”我很是诧异。   “你见过我,在聂小瑶的记忆中。”   我觉得很可怕:“那又如何?”   “霍华燃他……找过你。”   我唇角带笑揶揄他:“你想要见他,就下去找他呀。”   “我不能。”   我气势汹汹地对她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息紫萦,你要搞清楚,我虽叫霍卿卿,但我却不是那个霍卿卿。你与她有怨,应该找那个霍卿卿解决,不应该来找我。”   “她不是死了吗?”   “对啊,她死了,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了吗?那你还来干什么呢?”   她笑着瞟我一眼。这一笑,真当是比尽繁华,美丽无方。“霍姑娘,你最好对我客气点,否则我一生气,就会去狐族京都请狐主陛下前来接你。”   我绷紧脸:“他若来了,还有你站的地方吗?”   “只要能令霍姑娘难受,我没有站的地方也不要紧。”   “那你去啊,你现在就去啊!”   师父握着我的手突然紧了紧,我想他是在提醒我莫要张牙舞爪。我转过头瞪了他一眼。依然我行我素。   “息紫萦,这辈子我被霍卿卿所累,受了许多苦,如今隐姓埋名,只盼安稳度日。你能容我便好,若不能,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拽着师父疾步向前,只听她在身后淡淡地说:“燕宗主,你娶了一个大麻烦啊。”   师父笑着回她:“我知道。”   “那你还不跑?”   “跑不了了。”   没走多远,我拿手肘撞他,很是不耐烦:“你干什么对她笑?”   “我没有啊。”   “怎么没有?你刚才笑了!”   “我背对着她,怎么能算是对她笑?”   “你一开始就想见她的,现在如愿了吧,高兴了吧。”   “可惜我现在已经不着书了。”   “燕狄,你混蛋!”   他已重新牵了我的手,吻一吻我的眼睛,笑道:“真好奇我从前是因何喜欢你的,说不到两句就发脾气,多说几句就开口骂人,再吵下去只怕就要杀人了。”   “杀人又怎么?只要我高兴,我想杀谁就杀谁。”   他感叹:“你啊,就是命好。”   我苦笑一声,连争辩一下都不愿意。   他说我命好,我不信。    ☆、7.9   转眼又是三个月。这三月百日,我竟觉得世间像是全部换了一遭似的,师父开始毫无征兆地呕血,可他本来就是温文之人,临死也不会有什么激动的情绪。想想初初见面之日,他因发病疼痛难忍将屋子砸得干干净净,更像是从未发生。或许我从来就不了解他,也从未认识他半分。   我立在窗前,天上是一轮寒月,星光无边。   因是大年夜,城中爆竹声声,烟花炸响,人声鼎沸。   贞观十年至今,已有七个寒暑,往年我都会和师父写春联贴在门上,像是去年,写了一幅“除净私欲终世欢乐,洗却俗念满身轻松”,还有前年,写了一幅“一念一尘一世界,万事万解万年青”……今夕,他忘了,我也没有心情。   他静静地坐在院中的秋千架下,闭着眼睛,脸上有种异样的神采。纵使病重,依旧是如墨的眉,鲜红的唇,仿佛画中的书生。我想起初见他之时,他从冰雪后走出,唇红眉浓似如雪人。我对他的印象是一个会冷言冷语讽刺别人的书生,压根没想到他会成为我的夫君。   他是鬼狐,却不是一尊神。他没有碧云模那般强大的后台,即使受情人降之伤亦能安然无恙。他终究只是一只狐而已。他会生病,会老去,也会接近死亡。但他走到这一步,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陪在他身边,我能做些什么?回头看这一段岁月,只能说他的一生太短,他的故事太短。他死了,我的故事也便结束了吧。   我慢慢地走到院中,在他面前半蹲下来。   “师父,夜深了,去歇息吧。”   他慢慢睁开眼,声音轻轻的:“卿卿,我们相识是在哪一年?最近我记性不好,总会忘记一些事。我忘记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场景,你把《燕狄游记》变出来让我瞧瞧。”   我心里一惊,想想也许是他的病情又恶化了。   我哄着他:“你先去歇息,明日再看,好不好?”   他的眉心逐渐皱了起来:“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深吸一口气,耐心地回答他:“贞观九年,我在去迷国冰都的路上经过迷心冰川,然后你就从冰川后面走了出来,背着一个大书箱,拿着一只好大好大的狼毫笔,当时我觉得你可浮夸了!”   他弯起眼角:“不会吧。”   “真的!”我挨着他一起坐到了秋千上。   “那你说说,我是如何喜欢的你。”   这可难住了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我,如何喜欢的我。   我小心地看他一眼,脑海思绪万千。我挣扎道:“那时候你是迷国的国师,我们在迷心冰川相识,你看我貌美,就带我入了冰都,让我进了皇宫。那时候你可喜欢我了!”   他转头看着我,声音平静:“真的?”   “当然是真的!后来,禹国王子在迷国君臣面前向我求亲,你就坐不住了。然后你也站了出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我求亲。我不想嫁给禹国的王子,就只好嫁给你了。”   他唇角含笑:“你一定是骗我的。”   “好吧,我是骗你的。”我故作认真,“其实啊,是我在迷心冰川对你一见钟情,然后就追着你回了迷国,我追你追得好辛苦好辛苦!”   他惊讶地看着我:“不会吧。”   “然后你身边还有好多狂蜂浪蝶,有男的,有女的,还有不男不女的,你说说你怎么就有那么大的魅力呢?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们赶走,你一看我将所有人都赶走了,身边没了人,也就将就收了我。后来你还想纳妾!我那个生气呀,只差把全天下的女子都给杀了。”   “结果呢?”   “没有结果啊,这是前些日子才发生的事情。”   他沉默半晌,道:“你一定又在骗我。”   我坦然摇头:“没有没有。”   “我虽然记性不好,但我夜里会做梦,昨夜梦里我围着你转,照顾你,保护你,又怎么会是你很辛苦地追着我呢?”   “就是因为你处处照顾我,保护我,围着我转,我才对你死心塌地,很辛苦地追你啊。”   “是这样吗?”   我好不容易将他哄去屋子里歇息,我自己辗转难眠,怕吵到他,便起身到院子里,坐着发呆。   我心中发愁,宅门却被轻轻叩响。我正准备应门,门却被推开了。   我急急起身,注视着从门后走进来的人。   我斜睨着许久未见的魏王李泰,鄙夷地别开脸,口中说得好不客气:“私闯民宅,这就是你们李唐皇室高贵教养的表现吗?李世民没有教好你,我帮他管教一下你,如何?”   “父皇说,燕先生已三月不曾去皇宫。父皇心中忧虑,特地遣本王来问候先生和夫人。”   “我夫君好得很,劳烦皇上挂念。”   “六年了,夫人还是未改变想法吗?”   我回眸打量他,他有一双漆黑的眸子,月光下眼波粼粼,却有三尺冷意。   我说:“你很聪明,又有才华,出身也已足够高贵,为什么总想攀登权力的顶峰呢?位高权重之人,通常与亲人疏远,没有朋友,日夜都害怕被人从高耸的云端推下来。那种孤独和恐惧,你能忍受吗?”   “我们这种在皇室出生的孩子是没有选择的。我们长大即是靠近了危险,我们不想死,只有先杀死别人。”   “是你父皇给你们做了不好的榜样。”   “夫人说对了。”他缓缓踱来,细致稳重更胜从前,“我父皇弑兄杀弟,又占弟妻,迫皇爷爷禅位,这样的榜样,百年难见。”   我苦笑一声,面露轻狂:“除了皇位,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他回得坚决:“没有了。”   我觉得伤心:“我不知道该羡慕你,还是该骂你。你走吧。”   他看我的目光充满了不可思议。临走时,又在门后对我说:“还请夫人仔细斟酌,本王明日深夜再来,希望夫人给本王一个令本王满意的答复。”   我没说话,摇了摇秋千。秋千低低地荡起来,渐渐地把我抛得很高。   我这个人,有虚荣心,有蛇蝎心,有平常心,偏偏没什么上进心。你要我跳进皇位之争的腥风血雨中,豁出性命为他人做嫁衣,我是万万做不到的。   我不知道我的寿命有多长,但我觉得我今年二十四岁,已有了所有我想要的一切。这一切,我珍惜着,呵护着。我很满足,很快乐。可我也知道,有些东西注定要失去,失去的也许不会再来。造成这些的,就叫苦厄。   生死因结聚五蕴而有,因之不能返观五蕴的虚假不真,于是难免受到痛苦烦恼,不免要起惑造业,结果便陷入了更深的魔道,因而轮回生死,现世执有五蕴,未来招致生死苦厄。如果能够了达,连五蕴都是虚假幻化的妄想,扫除一切魔缘,自然心中清净,生出智慧,也就可以度脱一切苦厄。苦厄起于生死,亦终于生死。   我忆起了聂小倩。她重生为人,倾尽一生等候宁采臣来寻,本想打算同他生儿育女做对平凡夫妻,却不知道她眼中心中的那个男子并非是她的良人。而我呢?我们□□,倘若他死了,我继续活着,可否等到他的来生?他的来生,还是他吗?   也不知在院子里坐了多久,院中的曼陀罗开出紫色的花,生机勃勃。我抬眼望望天边,竟已生出一丝光亮。   时光一日日飞逝,我很伤感:“‘与我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日无光辉。焉得羽翼兮将汝归,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消影绝兮恩爱移。’”    ☆、7.10   师父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坐到了我身边,他看我的目光有些迷惑:“一夜未睡?”   “一夜未睡。”   “在想什么?”   我沉默地看着他,半晌,笑道:“想我们的过去未来。”   他漫不经心地搭着我的肩,仰起头看天边初现的红光,轻声对我说:“想到什么了?”   “过去回不去,未来不再来。”   他闲闲地踢了一脚,荡起了秋千。良久,悠悠然说:“卿卿,你可怨我?”   我觉得难受:“不怨。”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有如此大量?”   “没有。”我觉得我恼火得想要掐死他,“你可以将我的话反着理解。”   他大概觉得好笑,凝视着我,露出一抹恬淡的笑容。他说:“我没有多少时日了,你就不能待我好一些吗?”   “我看是我从前待你太好了,所以你尾巴翘起来,都不把我放眼里了。”   “我向来是疼爱你的,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尽我所能。”   “哼!”我重重地扭过头,死命地忍着泪水。   “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入睡之前你还温柔待我,怎么我一醒,你突然就变了脸色?”   “我看见太阳升起就很生气!燕狄,我很生气!”   他撑着额头,一副很苦恼的样子。   我以为他是头疼,慌兮兮地拉着他的手:“师父你怎么了?又头疼吗?”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如果头疼能让你不同我置气,我倒是愿意头疼。”   我突然恼火得心肺都要气炸了。我大声骂他:“燕狄!你知不知道每一次我看见你受病痛折磨我是什么样的心情?你有没有为我想过?到底有没有将我计入你的未来?”   他怔了一下,好像被吓了一跳。   “从前你不是这样待我的!”   他微微呢喃:“从前……可我一直未变。”   “不是的,你变了!”   他摇摇头:“是世道变了。”   “是你变了!你不再珍惜我,你不再爱我如命,你变了。”   他摇摇头:“卿卿,我对你,从未变过,哪怕是一丝一毫。”   “你骗人!”   “我为了你,连寿元都可以放弃,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   “那你信我了吗?你根本不信我对你用了十分真心,你这个大笨蛋!”我咆哮着夺门而出。   我对燕狄的感情其实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简单。他说他对我一向是不信任的,他不信我爱他如命,所以他从未想过带我一起离开。可是,自我承认我对他有情那日起,我从未对别人动过一丝歪心,更不曾给他人留一丝柔情。我所有的祈求不过是同他相依相伴白首偕老,抱着这样的渴求,我不在乎时光,我不在乎容颜,我不在乎名利,可我们彼此深爱的同时,他却告诉我,他要死了。我不曾在他的“未来”,也不被允许与他有“未来”,因为他根本没有将我划入“未来”的打算,一开始就没有。   燕狄,你好狠心。   日复一日,你渐渐忘记我们如何相识,如何相知,如何相爱,你只是纯粹地记得我,记得你喜欢我,记得我是你的妻子,记得你要死了。长此以往,你会完完全全将我忘记。真到那一日,我该如何自处?   时间,真的老得这样快。我尚未享尽美好,却已要重堕苦厄。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一个人坐在大明宫的正殿——含元殿的屋檐上,俯瞰整座长安城。据说含元殿建造时充分利用了龙首原的高地,所以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巍峨壮观。可长安美景我根本无暇欣赏,因为我正顾着骂人。   “燕狄,你混蛋!你寡情薄幸,你没有良心,你……”   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骂燕狄,最惨的是,哭着哭着天空下起雨来,淋了我一身。于是我哭得更加大声,与哭丧没有两样。   也不知谁在雨中撑了伞,高高地仰起头来往屋檐上看。我怕被看见哭花了妆,往后一倒,更是大面积地遭受风吹雨打。事后一想,施个隐身法不就得了。果真是在人世混久了,各方面都迟钝了。   我缓缓坐起身子,却远远地瞧见晋王李治手执纸伞,与进宫四五年仍是五品才人的武媚在花园幽会。   我摇摇头,就像个长舌妇:“从前夺□□,今日妻被夺。至尊之家,非要这般乱吗?”心中又有些伤。“因果,这就是佛说的因果吗?最厉害的因果。我不服!我不服!”   我心念大动,一晃神,竟瞥见自己的龙尾闪着耀眼的金光。   我心下大叫不好,想着定是敖思兮在京都出了变故,是以龙尾不受控制显了形。我无法变出真身,亦不能收起龙尾,只好找了个水潭躲起来。   潭中鱼虾见到真龙都避着,生怕被我给怎么,一团一团地缩到了角落里。却有一尾鱼小心翼翼地冒了出来,讨好地笑,声音很是甜美:“公主。”   我漫不经心地说:“怎么?”   “公主来此,是我们潭中水族天大的福分。”   “那又怎么?”   “小的斗胆,跟公主讨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公主是真龙,小的闻听,真龙过水撒尿,水中游鱼食了能成龙。”   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被水呛到,一脸尴尬,轻斥道:“放肆!此等宝物怎可在此处轻抛?”把潭中水族吓得够呛。   我在潭中躲藏许久,隐去龙尾时,已是深夜。   我正盘算着该用怎样的脸色见他,轻轻地打开了宅门。屋内漆黑一片,又极是静谧,我以为师父已然入睡,便蹑手蹑脚地摸进院子里,生怕吵到他。人未至屋前,却嗅到扑鼻而来的浓重腥气。   我掩着鼻口,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我顿在原地,四处观望,想要查清来源。   谁知一仰起脸,黑暗中乌压压地扑下来一群人。若不是他们皮肤白皙将至我面前,我根本发现不了。待我发现,却也迟了。随他们而来的,是瓢泼如同倾盆大雨的鲜血。   那些血液落在我的发肤上,我整个人仿佛遭受炮烙一般,全身都在烧。    ☆、7.11   我从未受过这样的伤痛。我失控尖叫,几乎要撕破自己的皮囊来止疼。我不断地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幻化成龙冲出重围,却立即有一张红色巨网从半空中罩了下来。我想要撕破它逃出去,双手触网的一瞬间,就像触到了正在燃烧的□□。   我沮丧地望着皮开肉绽颤抖不停的一双手,疼得掉下了眼泪。   迷茫视线中,魏王李泰负手而来。   他的声色尖锐如刀:“数千年前,有恶龙专食人心,上神怜悯人间苦厄,播下异草,凡人食之,可生鲜血。恶龙食人,必受鲜血灼烧,刑如炮烙。”   我全身都是血,剧痛使我有一刻说不出半个字来。我拼命地忍,拼命地捋直我的舌头。   我问他:“我……我夫君呢?”我声音沙哑沉痛,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   他淡淡地笑了笑,说:“他很好。”   “有人帮你。”   “夫人真是玲珑剔透,如此想来,现今待夫人这般,本王倒有些后怕。”   我忍着痛,冷冷地笑:“李泰,我不会放过你,还有你身后的那个人。”   “以后……本王不在乎。”   “说吧,你要我怎样帮你?”   “夫人真是快人快语。”他转而严肃起来,“请夫人为本王出谋划策,将太子哥哥拉下太子宝座。”   我就像在嘲笑一个傻子似的嘲笑他:“你真是蠢,蠢得要命。”   他阴阳怪气地说:“本王是不聪明,所以无奈之下,才请夫人出手。”   “李世民弑兄杀弟,又迫李渊禅位才得到的皇位,继位十多年后,最忌讳的是什么呢?”我没等他回答,自己说了下去。“是逼宫谋反。”   他一双眼睛亮了起来。   “只要你想办法令李承乾有不臣之心,着手起兵逼宫,再将事情以不经意的方式捅出来,他的太子之位还坐得了吗?”   “大哥是皇位正统,只等父皇享尽天年,便□□登宝座,怎可能造反?”   “动动脑子。”   “请夫人直言。”他目露凶光,很不耐烦。   “李世民一向宠你,你令李承乾感到危机已有很长的时日,只要你做些事情让李世民宠你显得更肆无忌惮些,他就会更加害怕。另一方面,请向李承乾表露夺长之心,务必言辞犀利、狠辣。人一忧虑,尤其是权欲熏心、性格怪异之人,就会做出从前不敢做的事。更何况他身边有小人,又有心有力,起兵逼宫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他弯一弯唇角,却非在笑:“本王依稀记得,贞观十年秋末,连日大雨,天降米粮,若本王没有猜错,是夫人有意为之吧。”   “是又如何?”   “那就请夫人故技重施。”他微微沉吟半晌,“本王会自请疏通漕运,到时候还望夫人鼎力相助。如此一来,父皇必定对我荣宠有加。”   我嗤笑一声:“你倒会就地取材。”   “来人,将燕夫人带回府中,好生看管。”   我被血网缠裹着拖行,一时间所有的感知都变成了肌肤与血网摩擦产生的剧痛。龙身由于受到巨大的伤害,逐渐显像,所过之处,满地鲜血,尽是青鳞。我龇牙咧嘴,只能咬着唇强忍着。我不想让魏王府中的任何人知道我远比看起来的脆弱。我要好好养伤,积蓄灵力。   我被关在魏王府后山的幽暗洞穴里,以一方铁笼为家,血网为盖。   我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四处岩壁,还有地上数之不尽的青鳞。摸一摸脸,迅即又落下一些。我想我现在一定非常丑陋,就像个怪物。   我考虑过在长安生活可能会遭遇许许多多的危险,独独忘记能被危险环绕的除我以外,还有师父。他比我弱。   我不记得他,是因为一直以来在我眼中他都是高大的形象,从来只有他伤人伤己,何尝受过别人一丝伤害?可时移世易,一切早已不是从前的光景。   我很后悔。   若不是我与师父争吵夺门而出,他们根本不会有机会掳走师父,也不会有机会伤害我。可这薄情的人世怎么肯给你从头再来的机会?所以,痛也痛了,悔也悔了,依旧于事无补。到最后,还是得靠自己。   我闭目集中神思,想要用最后的一点灵力推算出师父的下落。可是,越是全神贯注越是伤神。我霍地呕出一口血,有种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错觉。我一直掐算一直掐算,最后也只是昏厥收场。   我醒来的时候,李泰就在我身边,隔着囚笼目光沉重地注视着我。   “夫人何必如此?”   “与你……何干?”我没有一丝气力,病怏怏的,连说话都说不好。   “若非夫人不肯轻易相帮,或许本王能和夫人成为挚友。”   “凭你也配!”我差点又喷出一口血,额头沁出一滴滴冷汗。   “除了皇位,本王别无所求。本王可以答应夫人,只要夫人帮本王达到目的,本王决不再为难,而且本王还会倾力补偿夫人所受的伤害。”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这方铁笼与血网,是本王无奈之举,还请夫人莫要责怪。”   “你说的……倒比唱的好听。”   他并不理我,继续说道:“夫人在此间若有什么要求,可以告诉他们,能做到的,一定做到。”   “你看……纳双鞋要什么材料?”我额头布满冷汗,说一字一句都觉得困难。   “什么?”他好像没听清。   “我想……”我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面,用尽全力说话,“我想纳一双鞋,男鞋。你派人……给我寻些好的料子和针线。”   “夫人的身子……”他试探地问我,“操劳不合适吧?”   “要你管!我叫你做便做!”   他眼中暗淡,微微低首:“那好吧。还请夫人照顾好自己,三日之后,请夫人施法降雨。”   我冷冷答他:“不劳你挂念。”    ☆、7.12   我修养一日,转危为安,接下来的时光便是用李泰为我搜罗来的各色针线和布料纳鞋。我手笨,又没什么耐心,缝来缝去,差点把自己的手指给缝进去,惹得多名守卫偷笑。   恰逢李泰至,用着鄙夷的目光,似乎在说我犯贱。   我问他:“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   他古里古怪地说:“夫人好兴致。”   我埋首穿针引线,口中说道:“这七日来,我为你布云施雨,长安附近的江河湖泊水位全部暴涨,你还有什么不满?”   “左屯卫军吃的霉米,是夫人动的手脚吧。”   “是我以特殊术法命我家中小奴做的。”   “夫人可知,那些霉米吃死了人,左屯卫军如今十分不满?”   “魏王殿下何时开始在意他人的死活了?”   “夫人究竟意欲何为?”   我觉得他很烦,于是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凶巴巴地答他:“我要左屯卫军哗变。”   “你……”   “最好魏王可以派人暗中鼓噪唆使。哗变之日,请魏王按照我说的平乱。”   “夫人为何如此?”   “如此才可显出魏王雄才伟略,胆识过人。”   “最好是那样。”   贞观十七年春,连日暴雨,永通渠决堤,漕运断绝,粮价高涨,左屯卫军因食霉米致九人死亡。当夜,左屯卫军在将领吴庆的唆使下哗变。李世民唯恐事态扩大,领军前去阻止,李承乾、李泰等人闻讯赶往保驾。李泰在哗变中展示了过人的胆识和魄力,为平息哗变左臂被砍伤。只可惜这个魏王怒火极盛,未及休养便来后山兴师问罪。   他护着左臂的伤,语气颇为不悦:“本王与夫人商量好的对策中并没有苦肉计这一条!”   我勾起唇角,笑得肆意:“你父皇见你如此,是否老泪纵横,对你大肆封赏?”   “夫人这是在强辩!”   我一针一线密密缝着手中的鞋,冷冷答道:“我并未说过会保魏王殿下在哗变中毫发无伤。”   “你……”   “夜深了,请魏王殿下离开,别妨碍我纳鞋。”   “你觉得你做的鞋能穿吗?”   我仔细看了看,虽然歪七扭八十分丑陋,但也勉强看得出是双鞋。我说:“我觉得挺好,夫君他一定会喜欢。”   “不伦不类!”   “至少是我对我夫君的一片心。”我说着将视线落在他充满怨怒的脸上,“魏王殿下荣宠无限、粉黛三千,可曾收过妻妾亲手做的一双鞋、一个荷包?”   “我现在就回去让她们做!一定会比夫人做的好看百倍千倍!”   我云淡风轻说了一句:“主动与被动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重重一甩袖,龇牙咧嘴跑了。   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少年,心气儿高,脾气来得也快。   春深,李承乾因为忌惮深得李世民宠爱且怀有谋嫡之心的胞弟李泰,在试图暗杀失败后,与汉王李元昌、城阳公主的驸马都尉杜荷、侯君集等人勾结,打算先下手为强起兵逼宫,结果事情败露。李世民心痛无奈之下,只得将其幽禁。   日落西沉,魏王李泰在暮色中走来,未登皇位,已有了天子做派,脸上全是得意之色。   他扫了一眼我身边一地未完或已完的鞋,淡淡地说:“见过夫人。”   我告诉他:“我要见我夫君。”   “事还未完。”   “我已帮你铲除了李承乾,你还想怎么样?”   “待本王事成,夫人和燕先生自会团聚。”   “李泰,”我口气严厉,“若我夫君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我会将整个太极宫夷为平地。”   “夫人放心,燕先生是魏王府最尊贵的客人,本王当礼遇之。本王今日前来,是想请教夫人一件事。夫人神通广大,应该不须本王开口吧。”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唐朝立嫡以长不以贤,李承乾虽被废,却有子,依照礼法,即使李承乾先死,也该立李承乾之子李象。   我竭力一笑,对他说:“你每日进殿侍奉他,对他说,若立你为太子,他朝你荣登帝位,归天之日,你一定先杀了自己的儿子,传位给李治。”   “人谁不爱惜自己的儿子,你教我这样说,他会觉得我用心险恶。”   “可我却觉得,你这样说,能令李世民更加疼惜你。”   他将信将疑,举步便要离去。   我斜睨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明白:“李泰,好好照顾我夫君,否则,我要你拉得下李承乾,却没命坐他的位。”   他再没回应,自顾自的步出山洞。   我看着手中做得还算不错的一双鞋,快慰地笑。我将它抱在怀中,就像抱着师父一样。   李泰对我的话十分信服,每日进宫侍奉李世民,李世民感动不已,许诺立他为太子。可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以岑文本、刘洎为首,劝说李世民立魏王李泰为储君;另一派则以长孙无忌为首,拥立晋王李治。   李世民提起李泰,并原封不动照搬他欲杀子传位给李治的话说与众大臣听,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褚遂良却第一个反对,他说:“陛下百年之后,魏王占有天下,如何肯杀自己的爱子,将皇位传给晋王?回想从前,陛下既立承乾为太子,又宠爱魏王,对他的礼遇超过太子,以致造成了今日的灾祸。陛下如今要立魏王为太子,可曾考虑过晋王的处境?”   李世民却仍未深刻意识到其中利害。   可怜李泰心急如焚,又恐李世民立李治为太子,便对李治说:“你与李元昌关系密切,他谋反未成已自尽赎罪,你就不害怕吗?”   李治闻听此言,愁容满面。   李世民见他闷闷不乐,多次询问,李治便将李泰的原话照搬,李世民这才意识到李泰的险恶用心,后悔不已。   数日后,李世民驾临太极殿,言李承乾大逆不道,李泰居心险恶,群臣顺势拥立李治为太子。   这一天,李泰率领一百多骑兵到永安门,李世民敕令遣散李泰的护骑,并带李泰进入肃章门,将其幽禁在北苑。李承乾被判充军到黔州,参与谋反的赵节、杜荷、侯君集皆处死。   我算不出师父身在何处,却能算出李泰如今的处境。   我窝在山洞之中,分不清白天黑夜,只记得下了一场雨。   我扭过头,将视线打向三四丈开外的几个护卫,我问他们:“有消息吗?”   为首的恭恭敬敬地回我:“夫人指的是……”   “魏王被皇帝囚禁的消息。”   身侧几个听到这句话有了不小的动静,有的甚至拔出了刀剑,只听为首的那个护卫极轻的一声:“夫人说王爷被囚禁了?”   “不错。所以,你们要不要考虑放了我?”我将冰冷的手指抚上自己的眉目,指腹缓缓地滑过脸庞。我一点一点地揩去面上僵化的青鳞,妖魅到极致。   我能感知到他们急剧的心跳,以及满溢的不安。他们怔怔地站在我面前,像是着了魔一样。   “过来,放了我。”我从未用这样柔和的声音说话,风雅,魅惑。   有人点点头,又迅即摇摇头。   也许他们正在犹豫。   我弯了唇角,溢出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媚笑,安安静静的,齿间轻轻吐出几个字:“放我走。”   就在我使劲儿地蛊惑他们的时候,一柄剑从前方疾来,几乎要刺中我。   我因深陷血网之中,各种反应都很迟钝,闪躲不及,右臂被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我看着自己的伤口,再抬头,却看见了李泰苍白的面容。    ☆、7.13   “你不是被幽禁了吗?”   他缓步走来,蹲下身子,隔着血网看了我好一会儿:“我听你的话,事事照办,你却给我这样的结局!”   我往后挪了一点:“你自己坏事,不要赖我!”   “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全长安的百姓都知道了吧。”   他气愤地透过血网掐住了我的脖颈:“你什么都知道,事先为什么不提点我?”   我说:“你伤我那么重,我能算个大概就不错了。”   他恨恨地剜我一眼:“若不是有人救我……”他欲言又止。   我冷笑一声:“她既然那么有本事,为什么你还要来求我?”   我顿了一顿,续道:“只因她不肯出手相帮,对吧。”   他放开手,敛了怒气:“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长话短说告诉了他来龙去脉。   他站起身,微微挑眉哼了一声:“你们这些神仙仗着长生,能追几生几世,教我们这些凡人如何甘心认命?”   “你们没有选择。”我不想再浪费时间,“我告诉你,关于帮助你做皇帝这件事,我并不觉得费力,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帮你杀李治杀李恪杀他们所有人。但我不信任你。”   血网之外冷笑一声,他说:“帮我最后一次,我就将燕先生还给你。”   我淡淡地瞥他一眼。他虽在笑,整个神情却如盖了一层薄薄的雪,令人看不清。   我说:“一言为定。”   我知道我不该纵容他,可我现在处于息紫萦的压制下,我逃不出去。   “说吧,有什么好法子?”   “你父皇不是信佛吗?我可化身观音,在他亲临承天门宣布大赦天下饮宴三天之时出现……接下来,不用我细说了吧。”   “你想离开这里。”他笑着摊了摊手,“你脱离血网,教我如何控制你?”   “你有我夫君在手,还怕我逃了不成?”   他思虑良久,深深地望着我:“好,就等四月初七夫人大显身手了。”   我正为自己的阴谋得逞感到快意,谁知一瓢鲜血蓦地浇下来,重重地打在我头上。我因没有防备,被这突来的“炮烙之刑”又一次地剥了皮。   “啊——”我失声尖叫,蜷在了地上。我的身子在鲜血中颤颤发抖,我疯狂地叫骂李泰的名字,我诅咒他不得好死。   他屏退左右,凝眸望住我:“燕夫人,你恢复得太快了。本王还是喜欢你颤颤巍巍如履薄冰的模样。”   “李泰!”我叫着他的名字,恨恨地瞪着他,唇上咬出了很深的印子。   半晌,他低笑道:“从小便有人教导本王,要想成为九五之尊,就不得有被人牵制的软处。如今看来,这句话对夫人也十分适用。夫人求自在求安宁,燕先生便是唯一的阻碍。除去这个阻碍,夫人才能自由自在。”   “不用你管!”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痛极了。我全力压制痛楚,可伤口不断地涌出血液,整个山洞充斥着血腥味。   他隔着血网,意味不明地看着我,甚至伸出了手,指腹缓缓划过我的侧脸。他说:“啧,这样漂亮的一张脸,可惜了。”   “滚!”   “听说东海真龙握有火种,所以四海龙王以你父敖曦为首。”   我咬牙切齿回他:“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们曾下陷东京、水淹陈塘关,我这样对你,你不会毁我长安吧?”   我疯笑几声,慢慢开口:“你不伤我夫君便好,若敢伤他,不只是长安,我要你整个大唐疆域都沦为海域!”   “我真庆幸他还活着。”   我瞪他一眼,又是疼得龇牙咧嘴。   他俯下身:“他们都说皇帝是天上的真龙下凡,这是真的吗?”也不等我回答,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所以民间有传言,父皇出生那夜,有两条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后离去。”   “我不清楚,但是我听说开国皇帝大多是神仙下凡。”   “你看我……”   我立即打断他的话:“我看你没有一点帝王之相。”   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说:“如今你是囚徒,竟不能对我说几句好听的吗?说不定我一高兴能给你一点甜头,让你不致受诸多苦楚。”   “我受的苦楚还少吗?你以为我还会怕吗?老天以为我还会怕吗?”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凶狠吓到,连连退了几步,下一刻便跑没影了。我以为他胆小如鼠,抚过脸庞想要擦拭血污,却无端端地给自己的脸划了几道口子。我察觉刺痛,发现一双手已化作龙爪,额上也生出了一对鹿角。   完了完了,一定是敖思兮出事了,一定是她出事了!我该怎么办?   我急得抓狂,顾不得皮肉之伤,用整副身子去撞击铁笼,可罩在其上的血网却似有魔咒似的,灼伤我的肌肤,我全身的毛孔都在滴血。我知道是息紫萦捣的鬼,我知道就是她。   息紫萦!你最好困我一生一世,否则我要你痛不欲生!我留的每一滴血,我受的每一道伤,我都要你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7.14   李泰为了我能在四月初七有足够的灵力变身成观音,平日里酌量减少用鲜血泼我,到初七前几日,我装得羸弱,几乎没有起身的气力,他便没有再用人血伤我。我总是伏在山洞里冰凉的地上,假装昏昏欲睡。   “以后你会去哪儿?”   我奇怪地瞟他一眼,默默无言。   “本王问你,本王释放你和你夫君以后,你会去哪儿?”   我依然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觉得他很烦人,于是开口骂他:“你问我以后?不如先想想你自己。你觉得你有什么光辉的以后?你和她在一起,是与狐谋皮,与狐谋皮你知道吗?”   “她是我的救星。”   我想我和他没有必要再交谈。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七,李世民驾临承天门,下诏立李治为太子。   此时此刻的我,正被李泰为我特制的麻绳牵引着带到了承天门外。麻绳有十丈长,因长期浸泡在凡人血液之中,已呈现殷红之色。它环绕在我腰际,时刻灼烧我的肌肤,严重的时候会冒出一些微弱的烟气。   我被折磨得眯起了眼睛。   李泰见我如此,重重地按下我臂上的伤口,我因而清醒。我睁大眼睛瞪着他,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夫人,清醒一些,待会儿还要上天表演呢。本王的未来,全都靠你了。”   “放手!”   他缓缓收回手,将我拉到一处树荫下。   “等会儿你就化身观音,从此处上天吧,本王会用麻绳牵引你,不得高过十丈。你别想逃,也别指望害本王。本王知道你不简单,但本王希望,你心魔作乱的时候好好想想你的夫君,想想他的处境,还有本王身后的人。”   我攒出一丝笑:“你会不会觉得你太天真了?”   “这天真的主意难道不是你给本王出的吗?”   “你说胡暹是你的救星,我却说,她是你的噩梦。”   “你这么说,是何用意?”   “你在她面前,不过一颗棋子,用完即弃。”   我默默起念,在心中祈求观音的宽恕。我并非有意冒犯,我只是为了复仇。   我缓缓飞升,腰间的麻绳随我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我微垂螓首看向李泰,他面上张扬着希望和快意。   我嗤笑一声,问他:“我本可以挣脱,却没有那样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面上突转不安,我在他茫然的视线中断去绳索,转瞬化作青龙。顿时风云色变,雷电奔涌。   “你胆敢反我,你就不怕你的夫君……”   我微微一笑:“我的夫君告诉我,他很安全。”   那是今日凌晨,夜明星稀,我化于掌心的《燕狄游记》传来了师父的讯息。他告诉我,他安然无恙,一切任凭我玩耍。   李泰在地面叫嚣:“不可能!不可能的!他根本……”   我没有让他有将话说完的机会。我用我巨大的龙爪钳住他的胸膛,将他带上半空。我飞得很低,这样他的血液才能像雨似的滴落在承天门楼上,滴落在李世民的眉心。   我在天上发出龙吟,千万雷霆,环绕本身,风霜雨雪一时俱下,太极宫剧烈摆簸,承天门摇摇欲塌。   “李世民!你还记得我吗?”   “青雀,青雀!”他遥遥望见被我钳制在爪下的亲儿,老泪纵横。   “父皇,父皇救儿臣!”   我龙爪稍一用力,便令他痛得说不出话来。   我胡编道:“我本是东海青龙,东海龙王敖曦是我生父。为报燕狄之恩,我委身下嫁,你儿李泰发现我的真身,数次以燕狄性命相挟要我助他夺长,更以卑鄙手段将我囚于山洞之中,百般折磨。”   “龙公主息怒,小儿若有冒犯,我一定代他赎罪,龙公主息怒啊!”   “我这一身的伤都是拜李泰所赐,你说,我该如何从他身上讨回来?”   一声龙啸,烟云滚滚。   李世民及所有皇亲、百官皆跪地恳求宽恕,长安城的老百姓也跪地叩拜,声音一浪接过一浪,我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李泰,我问你,我夫君如今身在何处?”   “他……他……燕先生他……”   我加重龙爪的力道。他哀嚎着,伤口涌出淋漓鲜血,鲜血顺着风雨飘落。他浑身都是血,在我爪下求饶不断。   “你还不说!”   “他已经死了!”   风声雨声雷声交错,纷繁杂乱,我仿佛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慢慢张口问他,声音轻不可闻:“你说谁死了?”   “他死了,你的夫君,他死了。就在昨夜,在王府后山!他突然暴毙而亡,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夫人饶命,放我一条生路吧!我一定将他好好安葬!”   我不敢相信,惊讶地看着他,复又轻问:“你说谁死了?”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你说我夫君死了?我夫君死了……”我一瞬不移地盯着,却没有在看什么,一双眼俱是迷茫,爪子渐渐松开,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呢?”   我听到李泰坠落到承天门楼的声响,逐渐回过神来。   我痴痴的,心都伤了。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我的声音低沉沙哑:“我夫君活着便好,若是死了,你们……你们所有人就为他殉葬吧!”我发出一声惨烈的龙啸,穿进乌云深处,直往后山。   风雨潇潇,雷声轰鸣,电似火蛇。   我失魂落魄在山中狂奔,瓢泼大雨冲刷着我的身躯,将一身的血渍洗得干净,湿滑山路铺满我殷红的龙血。   我已找了两个时辰,幸运的是,我一无所获。我希望李泰说的都不是真的。我不希望自己找到他,我……我要他活着。即使要与他分离,我也想要活着。他活着便好,他好,我什么都好。   “啊!”我被什么绊到,手掌刮到树枝上,划出一道伤。我按着伤口迅速起身,想要趁着天光翻遍整个后山,起身之后余光却瞥见一道淡蓝身影。   我踉跄地退了一步,登时泪水滚滚,随风滑落。   这样大的雨,我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他的心跳声,他安静地躺在满是落叶的泥地里。因为,他真的死了。   可我为什么要跌倒?   如果我没有跌倒,我就不会找到他,我就会以为他仍旧活在这个世上,在某处,安静地生活。我可以欺骗自己,他只是不想跟我过罢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偏偏被他绊住了?为什么?   我瘫坐在地上,抓着他冰冷的身子,眼中满是血丝。他的面庞苍白如纸,安谧如月。我想,他一定是想要离开很久了。   我绝望地皱起眉头,迷茫地盯着这个我爱了整整八年的男人,我觉得心痛得快要炸开了。   “为什么你要骗我?燕狄,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你死了,却要告诉我你好好的?燕狄,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啊?你告诉我,你说话,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真的死了吗?师父,你真的不要卿卿了吗?你真的,舍得不要卿卿吗?”   我抱起他的身子,将额贴上他的额。我紧紧地抱着他,身体因为痛苦剧烈颤抖。   “我知道了,你不信我。你不信我对你有爱。可是,我明明有的啊,是你不懂,是你不懂我的爱,你看见的我全是自私的我、任性的我!这难道不是你惯出来的吗?予取予求,自由自在,难道不是你惯出来的吗?燕狄,你说话啊!你说话啊!”心仿佛被撕开了一般,我泣不成声。   “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老天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我觉得我可能是疯了。   雷声大作,一层一层的雨幕席卷而来,雨点噼啪打在我身上,浸入毛孔,寒如冬日冰都街道上结出的冰凌。   这场黑雨冻得我蜷缩在师父怀中。我哆嗦个不停,全身如处云中,从头到脚都虚浮着,好像随时都要晕倒似的。   我明知说的话不会有人听,却还是忍不住。   我小声地对他说:“师父,从今以后卿卿就是孤身一人了。你知道吗,从今以后卿卿就是孤身一人了?”我说着,身子发颤,几乎哭疯了。 ☆、7.15   黑雨过后,天光大亮,林中雾气浓重。   我费力地抱着师父站了起来,怔怔地踩在泥地里,两只手剧烈地颤抖。   我本可以挽着师父的手一起漫步,如今却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和他同行。   我听到自己愤怒得几乎要发狂的声音:“李泰,是你剥夺了我和师父最后的时光。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师父!”眼泪一涌上来,便如何都抑制不住。   我咬咬牙,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睛变成了血红色:“李泰!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我要你们李唐皇室全部付出性命!”   此时的我并不知道我情绪的波动会令远在京都的敖思兮口吐鲜血,濒临死亡。我的世界坍塌了,心中只剩下恨意。   接下来那几日,长安城被暴雨侵袭,整座城市沦为水城。   我一袭白衣跪在灵堂上给师父烧纸钱,虽然不知道他需不需要,抑或能否收到,但我就想他能够过得好一些,在下面依旧能做豪富。   我因在承天门楼自曝身份,致使许多百姓有了渠道得知我的住所,一个个或是穿着蓑衣或是打着纸伞,划着小船来到我宅门外,烧香祷告,供奉花果。   我觉得门外太吵,一挥袖,风啸水起,门外的水位高了一尺,吓得他们惊叫连连。   我缓缓步至门后,打开门,看着熙熙攘攘浸泡在冷水中的人群。他们唤我龙神娘娘,俯身跪拜我,口中不断地恳求,有的甚至泪流满面。我突然觉得他们很可怜。   我闭了一下眼,冷冷地说:“我并非要伤害你们,你们是无辜的,离开这里吧,离开长安。因为三日后,这里将沦为一座水城、死城。”我关上大门,垂首轻叹了一口气。我透过水中的倒影看见了自己,长发翻飞,白衣素服。可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艳丽了些,不像是仙,倒有妖魔的气质。或许是睫毛太过幽长浓密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眼眸多了一些阴柔之气。   我一向是心狠手辣的,时光荏苒,本性却不变改。如今能主动放百姓出城,我也感到意外。一些皇亲贵胄改扮成平民模样妄想混出城,其中不乏我教授过琴艺或丹青的学生。他们见我发现了他们,求我放他们一条生路,来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不杀之恩。可是,我却在城楼下将他们拎了起来,又重重地扔了下去。   “非寻常百姓而出城者——死!”   他们的生命只能止步在城门下,为这座城增添一些艳色。   短短几日,我将所有人困在太极宫中,他们能吃能喝,却走不出去。   不知不觉,今夜已是头七。   我面色颓然,屈膝跪在棺椁边上,烧了一些纸做的衣物和大宅。我不说话,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师父……会回来看我吗?还是他真的厌弃我了?   他其实比谁都要残忍,所以他能说断就断,说走便走。   我试图憎恨他。起先有一阵愤怒,我欲将愤怒转化为憎恨,可是到头来却只剩下心底的几处伤。我想起他穿着青色孔雀服,想起他执我之手画糖人,想起他老气横秋地说他把我放在了心尖上,却不知道喜欢我是因为什么……   我怀抱着亲手做的一双鞋,心如刀绞。   燕狄,七年之前我曾想过,倘若你一定会离我而去,我虽不至于与你同去,却也难有快活的日子。我将如行尸走肉一般,生不如死。可直到你真的死了,我才发现,原来我之前所考虑的那些,所做出的抉择,都是无用。因为我已不打算活下去。   或许是我连累了你。其实早在入迷国地域之时,我就该知道,我没有生路。我不该要你陪着我经历这些苦厄,不该让你代替我承受那些艰险。或许是因为这个,你才离开了我。   我这一生,已没有什么可做的了,除了给师父烧一些纸钱,除了覆灭李唐皇室。   我盘踞在太极宫上空,发出一声长啸。   “你们当皇帝的不是最喜欢株连九族吗?今日便让你们尝尝被株连的滋味!”   我呼风唤雨,登时整个长安城掀起惊涛骇浪,海水奔腾,破空而来,疯狂地追逐着他们,倾泻了他们一身。   我的身子轻轻晃了一下,好像是耗损过度。可我本就是臭脾气,默念法诀,又将海水升高几尺。我不顾一切地想要复仇,任凭自己头晕眼花,五脏剧痛。   我勉强怒喝一声:“别怕,今日你们还不会死,明日我再来取你们狗命!”   他们攀上屋檐,一个个的颤颤巍巍,不敢低头看下面的汪洋,又怕大风将他们吹坠下去。有些识相的开始求饶,李世民总算有帝王的风范,嘴里叫着李淳风和袁天罡的名字,派遣识得水性的人速速去请。   什么袁天罡李淳风,不过是些能卜算的道人罢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一夜,我在家中等到了敖曦。   他从天而降,飞速落在院落中,手握一杆红缨枪朝我刺了过来,如电如光。我看见他漆黑双眸俱是怨毒恨意。   “霍卿卿,还我女儿命来!”   敖思兮竟然真的死了。 ☆、7.16   难怪近日我总是心绪不宁,身体状况也不稳定,前几日伤心伤身还现了形。原来都是敖思兮的缘故。   生,要受碧云模禁锢,死,要听霍华燃摆布。既是生死两难,那就交给他决定吧。他想杀我,那便杀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眼看着红缨枪就到我颈项,我也只是眨了眨眼,并不闪躲。我冷若冰霜地看着他,既然他觉得我欠敖思兮一条命,那便取走吧。   师父,你会来酆都接我吗?还是,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看着我?   不知何处散出数道金光,震碎了敖曦的红缨枪。红缨枪一截一截地碎落在地,他眼中是不可矫饰的愕然,甚至整个人都呆住了。   “佛光!”他说着,连连退了两步,“你身上竟有佛光庇佑!”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抬手拂过衣里的九眼天珠,整颗心仿佛被一剑刺穿,霍地落下泪来。   我直直地盯着敖曦,气得嘴唇发青,终于还是被他看见了软弱。   “师父,你就这样想要摆脱我,连死都不愿成全我吗?”   我整张脸都变得凶狠,夹带着绝望和悲哀,笑容狰狞可怕,就像戴了长安集市上奇奇怪怪的昆仑奴面具。   我听到自己尖锐缓慢的声音:“如果这就是佛光,那不好意思了,龙王爷,你杀不了我。”   他一阵气结:“自你请求云游海外,便是假的,是不是?”   “敖思兮没有告诉你吗?”   “她死了!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就死了!如果不是他察觉到异样,如果不是我无意中听见,只怕他会瞒我到死!”   我觉得他很可笑:“谁叫你傻呢?自己的女儿也分不清,怪得了谁?不过你也不用伤心,她为了一个碧云模背弃你了,你只当从未生过她吧。”   “霍卿卿——”他大喝一声。   我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也不可怜他丧女,我自暴自弃:“别这样凶我。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我也讨厌我自己啊。我也想死啊,可谁成全我了?换个厉害的吧。”   “你……”他几乎要被我逼疯,“霍卿卿!我东海究竟是遭了什么魔障,为什么这一世要受这样的劫?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疯了似的笑起来:“我也是这样想的,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这一世要受这样的苦果?为什么我珍惜的人,唯一一个珍惜的人也要离我而去?为什么被遗弃被孤立就是我的命运,就是我的结局?为什么我无从选择?为什么当我想要珍惜的时候,转瞬便一无所有?我不甘心,我不认命!”   我嗅到空气中越来越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目眩。   他惊恐地看着我,双手紧握僵在原地,如临大敌。   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我以为我身后出现了什么东西,回首一看,只是一片漆黑。那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皱了一下眉头,却立时感觉到整张脸被撕开,生出一道道的伤口,鲜血直流,浸染白衣。我受不住一口血喷出,痛楚几乎令我快要窒息。我摇摇晃晃跪在湿冷的地上,地上是一滩一滩的鲜血,又迅即被暴雨冲刷。   “你……你究竟用兮儿的身子做了什么!”   我的唇微微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说:“我也不过是想要活着,拥有自己想要的人生。”   “那我的女儿呢?”   “是她求我与她换魂。她说,她想做碧夫人。”   “你却没有告诉她,她会有濒死的那一天!”   我踉踉跄跄撑着自己的身子慢慢爬起来,慢慢地靠近他,口中不停地呕血。   “敖曦,关于这一点……我很抱歉。”   “抱歉……你害死了我的女儿,你跟我说抱歉?”   我一脸同情地望着他:“我只是基于道义说的一声抱歉,如果你不稀罕,那就算了。”   我想他一定是恨死了我这样的态度,偏又杀不了我。   他怒极恨极:“我前世究竟亏欠你什么?为什么这一世要还你那么多?如果你从未出现过,如果,这世上根本没有你……”   “可是我圆了她一个梦。这七年,她一定过得很快乐。”   “可是她死了!我的女儿,她死了!”   “此番我水淹长安,请你不要阻拦,一切后果我自会承担。”   “你拿什么承担?”   “碧云模,很快就会来了吧。”   他或许误会了,气得浑身颤抖,一掌劈了过来。我一动不动站着,到最后,那一掌也没有落下来。他举着手,整个地面都在震动。   我没想到他能忍,没想到他丧女之后还有半分理智。   他冷冷扫了棺椁一眼,他说:“燕狄死了,对吧。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吗?”   我蓦地抬眼看他。   “因为你在这世上犯下的所有罪孽都报应在了他身上!因为他——为你承受了所有恶果!”   我疯了一样驳斥他:“你胡说八道!我师父的死是命中劫数,不是上天注定,不是为了我!”   “他死了,让你活着。可你活着又能如何?你长久地活在这世上,一定会尝尽人世苦楚,千秋万世孤独!”   我听着他的诅咒,绝望地跌到地上。   原来活着便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我闭上了眼睛,在湿冷的地上缩成了一团。   风中传来他恶毒的声音:“霍卿卿,我会时时刻刻注视着你,看你如何长生!”    ☆、7.17   有人求长生,我偏求速死。可是三界十方,人却是最弱小的,由天不由己。我怕我受尽折磨仍不能解脱。   风雨从头顶刮来,速度极快,触到我的伤口上,仿佛撒了盐,热辣辣的像是针扎。   屋外下着瓢泼大雨,烟云滚滚而来,浓重如墨。大雨重重地砸下来,我脸上身上的鲜血顺着雨水淌下,院子里满是血污。我看着这些,想着不知城中还剩多少人,他们是否能安全离开。   我坐在屋檐下,无望地看着这片夜空,看着不断打下的暴雨,苦笑一声,落下一滴泪。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贴上我的面颊,轻轻一抚,像是为我拭泪。   我定睛一瞧,眼前浮现一道清澈的目光。那是一双极美的眼睛,双瞳如墨,盈盈如水。   风雨打不到她半分,她小小的,站着与我坐着等高,五六岁的模样。说不上有多漂亮,但是清华出尘,三分妖冶,七分如仙,明晃晃的,仿佛能透过她的脸庞看见美梦。她梳着双环垂髻,髻上还插着一枚碧绿晶莹的小扇。   碧扇!   我呆住了,心中莫名有一丝异样。   她见我眉头深锁,有些窘迫。   “母后,你的脸,你的身子,怎么伤的?”她微微地噘着嘴,声如花开,“我叫父皇给你报仇!”   我被这一声“母后”吓得呼吸困难,下意识地用手遮住脸庞。   她扑到我怀中:“母后没有丢下卯卯……我就知道母后不会丢下卯卯的!父皇跟我说的时候,我便吵着要过来,可是他不让,我就趁他不注意赶紧过来了!父皇还盯着长安发呆呢。”   我迷迷糊糊的,听到“父皇”两个字一个激灵清醒了:“碧云模?”   她离开我怀中:“母后在人间玩什么呢?好像很好玩的喔!卯卯陪母后一起好不好?”她朝着夜空挥一挥手,不知从哪里搬来了巨浪,又将长安城的水位升高了几尺。她在水中蹦蹦跳跳,开心得不得了。   我面容呆滞:“你说,你叫卯卯?”   “我是母后身上掉下里的一块肉啊,母后是卿卿,所以我是卯卯,我还有个大名,叫碧玺。”   “碧云模呢?”   “方才我说了呀,父皇盯着长安城发呆呢。”   “他不来找我?”   “哈哈哈,母后一定是很想父皇了,那我现在就回去告诉他!不,母后跟我一起回去!”她开心地拽着我的袖摆。   我冷冷开口:“这件事,你们知道多少?”   “什么事?”   “杀李世民全家这件事。”   她却换了一副神情,摊开手:“人类,不过蝼蚁,杀就杀了吧。”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你说什么?”   “只要母后开心,就算杀尽天下人,卯卯也不会对他们有丝毫的怜悯之心。”   她突然歪了头看向我身后,注意到师父的棺椁,好奇地走了过去。   我很紧张地呵斥她:“别碰他!”   她霍地收回手,战战兢兢地盯着我:“母后为何发怒?他是谁?为何母后要为他守灵?”   “他是我师父。”   “那我应该管他叫……”   “亦是我夫君。”   她愣了一下,试探道:“母后,你有两个夫君呀。这个世道不容许女子嫁二夫的,虽然这是一种进步,但是……还是不可以的。父皇知道吗?”   “他之前不知道,现在应该知道了。”   “那我们快逃吧。”   “逃?我为什么要逃?”   她的眉头皱到一起:“母后闹出这等事来,若是被爷爷和昆仑山那个姨婆知道了,母后就完蛋了!从前父皇一直对我说,他们是如何如何的不喜欢你,总想着有朝一日把你赶走呢。”   “我就在这里等他们。”   “嘻嘻,母后一定是知道父皇会给你撑腰才如此嚣张的。”   我目光不明地看着她。   “三界十方谁不知道父皇将母后宠得无法无天,爷爷和昆仑山那个姨婆再生气,也不会对母后如何的。不过母后可要悠着点,凡人再轻贱,也是一条性命。”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   “啊?”   “我说,我不想活了。”   “母后!”   “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或者,离开我眼前。”   她用着撒娇的声色:“母后。”   “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与你们有任何瓜葛。”   “可是……可是卯卯是母后的亲骨肉啊!母后难道还有私生子吗?母后和棺椁中那位有生儿育女吗?我有兄弟姐妹?有几个?”   我认真地问她:“你的法力比起我如何?”   “卯卯怎么敢和母后动手?”   听到这句话,我放下心来,轻扬袖摆,将她重重甩开。她直接在我眼中消失,不知到了何处。我终于得了清静。   她那样聒噪,哪里像是我的女儿?更遑论是碧云模养育出来的了。一点儿都不像。   可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她又半是躲藏半是张扬地从某处摸了出来。   我很是生气:“你怎么又回来了?”   “母后一定是好奇我为什么会回来得这么快吧。那自然要归功于父皇啦!”   “他来了?”   “不是,自我能下地行走以来,父皇便传了我一半的修为,就是怕天上地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欺负我!母后,你还是别费力赶我了,你现在负了伤,应该好好休息才对。我保证,我一定好听话好听话的!”   “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母后开口,卯卯绝不推辞!”   “你给自己施个无声咒吧。我不求你闭口不言,别让我听见声音就好。你实在是太烦人了。”   她一张粉红小脸委屈地皱了起来:“父皇他从来不会这样说我的。”   我气得声音都在抖:“那应该如何说你?”   貌美,有她的份,但听话,真没有。她叽叽喳喳的就像清晨枝丫上的雀鸟,一会儿问我的从前,一会儿对我嘘寒问暖,怕我累着饿着,我觉得我脑子都要炸了。   我彻底发怒了,我大声呵斥她:“碧玺,你离我远一点!”   她这才噤了声,乖乖地坐到一旁不说话。   我疲惫至极,倚靠着棺椁休息。只是身上伤重,身子还会微微颤抖。   可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我感觉自己忽然有了气力,就连身上的伤也不那么疼了。我捋起袖摆,抚过脸颊,却不见一丝伤痕。   我很是诧异,左顾右盼,发现她躲在角落偷偷为我疗伤。   “碧玺!你做什么!”   她被我一声暴喝吓得立马收回了手,缩着头,瘪着嘴:“卯卯只是怕母后太难过,母后脸上身上的伤好恐怖,卯卯心疼,父皇要是看见了会发疯的。”   “我存了要死的心,你却给我治伤,你是不是要我打你?”   “母后!卯卯是心疼母后!”   “心疼我,心疼我你就立马给我滚!”   “母后为何如此?卯卯究竟犯了什么错?”   “我看见你就烦!我看见你就忍不住想起碧云模,想起所有不好的事,就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废物!”   “母后!”她略带哭腔吼了一声。   “离开我这里!”   “母后。”   “不要叫我母后,我不是你母后!”我指着大门,“你给我滚,马不停蹄地滚!”   “卯卯不滚!卯卯要和母后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她缩在角落嚎啕大哭。   我不知哪里来的一团怒火,腾地站起身,一把将她从墙角捞了起来直要往门外丢。   虚空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我拦住,我抬头,人方至我眼前。   “她不想走,你又何必赶她?” ☆、7.18   屋外是冰冷冰冷的黑雨,噼啪打落在屋檐上,却愣是没有降至屋内。好像屋舍之上结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将那些雨水都弹开了。   贞观十年始,至今已有七载光阴,当然,光阴是不会折磨妖皇碧云模的。至少他看上去气色很好,或许是刚刚成为鳏夫,脸上没什么神采,但是容光依旧明亮。碧玺则静静地躺在他怀中安睡,他温柔地看着她,弯起嘴角笑了笑。   师父死了,他却好好地活着。   我终究是不够幸运啊。   我坐在屋檐下,一直保持着看他的姿势,有些痴傻。我想开口赶他走,又怕他发怒连我一起带走,抛下师父一个人。我其实对他没什么恨意,只是存了一些畏惧和厌烦。   碧云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淡淡的,如他当初为僧时那般温和:“这七年,你过得开心吗?”   我这才发现他已至我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又迅即低下头。   “过去你同我说,你很想和燕狄成婚,在长安买一间大宅,喝茶赏花,饮酒作画。这七年,你都是这么过的吧。”   我小声地回答他:“是。”   “那你过够了吗?”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什么?”   他的眉心稍稍皱起一些:“如果没有过够,我可以陪你。”   我害怕得很,身子不自觉地往后挪,竟然磕到了身后的棺椁。我摸摸自己的头,眼睛里一片恐惧。我怕再回到从前,回到在十方宫的时候。   “今年我三百三十四岁,用三百年寻你的下落,又花了十年等你出生,又用七年等你懂事,而后又用十年的时光培养你,如今,还被你偷了七年。我这一生,很长,却不记得做过什么事。”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然后呢?”   “唯一记忆深刻的,就是被你所欺。”他的声音毫无起伏,“霍卿卿,你骗得我好苦。”   我闻言不敢说话。   他抬手抚过我眼前虚空,数年未见的雪域心琴弦出现在我眼前。我不自觉地伸手想要拿回来,蓦地却被一把握住了手。   “这七年,琴弦一直束缚在你手上,却不曾见你弹奏……其实我早该知道那不是你,你不会甘心认命。”他摇摇头,“这七年,全部都是假的。”   我一直睁着眼睛看他,目不斜视。我怕他发起火来会对我师父做出什么事,我默默地伸出一只手护住身后的棺椁。   他一点点地将琴弦环绕到我腕上:“我还以为我感动了你,所以你终于肯顺从我,和我一起养育卯卯,却原来只是感动了我自己,让我自己以为我走了好运。”   我觉得我应该换一张笑脸,于是便笑了一下:“这一回,你要如何?”   “我想……”他怔忡着,后面的话硬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踌躇道:“天就要亮了,你先让我将我师父下葬吧。其他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我试图挣脱他的手,没想到轻轻一用力便能收回来。我惊讶地抬头瞧了他一眼,他的视线扫了过来,我赶紧躲到一旁,卷起师父的棺椁飞也似的跑了。   我腾云驾雾回到了迷心冰川。   这一方绵延的黑色冰雪,经历无数岁月,还是没什么变化。   我将师父的棺椁埋在冰川之下,卧在冰上陪了他许久。   我忆起初初相见之时我蓬头垢面十分狼狈,他嘲笑我,我取笑他,他知道我想用不光彩的手段夺取圣器,劝我莫与天争,莫入妖界。   呵,原来他早就知道。   我心中唏嘘。   这一切的一切,即使是天意,也不过是他早已预测到的天意。我们这一生,只是循着天意在过罢了。   可是燕狄,你不是答应过,只要我真心应承你,拜你为师,你便允诺给我所有吗?除了那些死物,你给我什么了?我对你言听计从,可我要的长相厮守,为什么都不算数了?为什么你说走就真的走了,一句话都没有给我留?我在你心中,真的是那种不需要告别的人吗?   我回到长安,碧云模已抱着碧玺入睡。   我面不改色从房中退了出去,也不打算让风雨雷电吵醒他们,倾身飞上屋檐,偷偷地涨了长安城中的水位。   身后慢悠悠地响起一个声音:“收手吧。”   那是碧云模的声音。   我偏过头看他,沉默半晌,还是开了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到今日才动手吗?”   他平静地盯着我。   “他们明知自己会死,却无能为力。在仅剩的时间里,他们被死亡的恐惧折磨,忍受不了的会自裁,而忍下来的,会一日比一日痛苦。”   “为什么?就因为他们冒犯了你,害你损失了和燕狄最后的时光?”   我从容不迫地回答:“是。”   他怔了一下,从容道:“这惩罚未免也太重了。”   “对他们来说,的确是重了,可是对我来说,我还嫌自己不能令他们在死后亦受百般折磨。”   “那又能改变什么?”   “什么也改变不了,但我需要出一口气。”   “你本可以不那么狠心。”   我着急道:“我是狠心!这个世道,你见过几个不狠心的?在天庭,又有几个不狠心的?我对他们充满善意,他们就会善待我吗?不但没有,还想方设法害我!我受了多重的伤,流了多少血,面目肌肤全毁了,你知道吗?”   “都结束了。”   “没有,还没结束!”   “霍卿卿……”   “叫我燕夫人!”我下意识地抗拒这个名字,对着碧云模吼了一声。   他又一次怔了一下,却不再淡然,伸出手一把将我拉至面前。他目光灼灼,面容冷峻:“什么燕夫人,你不要忘记,你先嫁的我。”   我被他突转凶狠的语气吓了一跳。我控制不住心中的恐惧想要逃走,脚都踏出去了,偏偏没有成功。   他牢牢地抓着我:“你怕我?这么多年了,你还怕我。”   我觉得很愤怒:“我怕你,难道不是你的问题吗?如果你待我好一些,如果你宽容一些,如果你放过我,我还会怕你吗?我会感激你的,碧云模。”   数颗夜明珠的光落在他眼中,明亮无方,他说:“如果你肯听话……”   我疯了一样叫嚣着打断他的话:“我为什么要听话?为什么不是你听话?为什么你总要逼我让步?你离我远一些,我就不会变成一个疯子,我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霍卿卿,你闹够没有?”   “我倒想问问你有完没完!”   “你……”   我拼尽全力甩开他的手:“你没来找我,我以为你想通了,那么我们之间就结束了。可是你为什么又出现了?从前我害你不够吗?折磨得你不够吗?情人降你还想再试试吗?到时候又是你那上神姨母派出天兵天将来抓我,把我关进天牢,把我打入鬼道……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你喜欢那样吗?你愿意那样吗?”   他的嘴角抽了抽:“你是不是疯了?”   “我疯了你是不是就不会缠着我了?”   “回房去,你给我回房去!”   “我不回去!我要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然后呢?燕狄就会活过来吗?”   “活过来?”我目光呆滞地望着他的眼,“他可以活过来吗?活过来以后还会要我吗?”我突然觉得很绝望,一颗心仿佛被掏空了。   “他不要我了,已经不要我了……”我整个人跌到了地上,登时泪流满面。我控制不了情绪,越哭越凶。   “跟我走。”他抓起我一只手,我哭疯了,赖在地上不起来,他便拖着我,“我叫你跟我走!”   我被他半是拖半是拽地带到了太极宫的一处偏殿上空。   雨水已漫过半边屋舍,屋檐上有几个身影,高高低低,花花绿绿。也是尊贵之人,因为风雨之下,他们用夜明珠来照明。   我皱眉看着他:“你带我这里,是要我看看他们的苦况,好让我起慈悲之心吗?我告诉你……”   他淡淡地看我一眼,指着那处屋檐上的人影:“李世民十四子李明之母杨氏——齐王妃,你可见过?”   我自暴自弃开口问他:“李明在弘文馆学习之时,我与她有一面之缘,长得十分美艳,可惜,为李世民生儿育女,却没有一个名分。怎么?你看上她了?”   “放肆!”   我睁大眼睛瞪他:“你大半夜地拽着我到这鬼地方,我还没说你放肆呢!”   “那是你母亲。”   “你母亲还差不多!”我下意识地顶嘴,末了觉得什么听到什么重要的事情,身形一僵。我深吸一口气:“你说……她是谁母亲?” ☆、7.19   经过碧云模一番长话短说,我这才搞清楚自己是杨氏的遗腹子。玄武门之变后,杨氏怀着我被李世民接入宫中。我出生那夜,霍华燃和碧云模双双来抢,辗转之下,我落到了霍因宗手里,由他抚养长大。   碧云模缓缓道:“现在,你还敢灭李唐皇室吗?你还要赶尽杀绝吗?”   我怔了一会儿,瞬间恍然。   我平静地抬起头,眼中渐渐露出笑意:“原来我师父长久待在那里,是为了替我尽孝道,因为他知道我薄情冷漠,怕我因不孝遭受天谴。他那样喜欢我,什么都替我想好了。”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我带你到这里,不是让你感叹燕狄待你有多好的。”   我偏了偏头,执拗地说:“可是你偏偏让我感受到了。”   “霍卿卿,你怎么总是抓不住重点?”   “我能不能抓住重点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一点都不难过了。”虽然眼里涌出一滴泪,但我觉得自己立时鲜活起来,“师父他是最疼我的,即使他离我而去,我依然是他在这世上的牵挂,唯一的牵挂。”   他眼中出现一丝迷惑,开口前仿佛经过深思熟虑:“你……你找到了自己的亲人,没有什么想法吗?”   我疾言厉色:“我不杀他们,不代表其他人就可以活着。其他人,一样要死!”   “难道你不该想着承欢膝下、连枝同气?”   “我从小只有一个哥哥,我的全世界就是我的哥哥,现在你们丢给我一个娘亲,几个兄弟姐妹,我就要全盘接收吗?我就该哭着喊着抱着他们相认吗?除了血缘,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眼中是不可矫饰的愕然:“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你所有的想法、你的所作所为通通和别人不一样?”   “怎么想的?这么多年,你依旧不懂吗?无情,执拗,歹毒,嗜杀……要我一个个地做给你看吗?”   他冷冷地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精神状态有问题的人。   “碧云模,你倒和从前不一样了,奇奇怪怪的,还易怒。”我微微地仰着头,“不过你变不变跟我没有关系。那些人,跟我也没有关系。但是他们我是一定要杀的。你若能接受,我便不与你为难,不然……”   袖中短刀滑了下来,落到我手上。我紧紧地握着,握着师父生前交代我去取的销魂刀。   他看见销魂刀,身子虚晃一下,脸色煞白。   我淡淡地说:“不然,你就跟过去的霍卿卿纠缠到死吧。”   他大喝一声:“霍卿卿,你够了!”   我笑了笑,眼里浮起痛色:“你以为我师父死了,就没人可以帮我了。你错了,他早就为我留好了后路,就看我如何选择。”   “为了一个燕狄,你要伤李唐皇室数千人的性命,你将长安弄得腥风血雨!为了一个燕狄,你手执销魂刀威胁我,要害你自己的性命!下一回呢?为了为所欲为,你会怎样?”   “你却偏偏吃这一套,不是吗?”我皱眉看着他,目光鄙夷,“只要我举起销魂刀,你就会答应我所有请求。因为你怕失去我。”   他闻言,声音不由颤抖起来:“霍卿卿,路很长,我愿意陪你走,为什么你要这样羞辱我?”   “你愿意陪我走?”我嗤笑几声,眼泪都流了出来,“你问过我的意愿了吗?不用问!我不愿意!我不需要!”   “那你问过他的意愿吗?”   “他是最喜欢我的,只喜欢我的!”   “可是他终究离你而去了。”   “直到今天我都没办法相信他已经死了。我用膳时对面坐着他,走路时会觉得他牵着我的手,夜里闭上眼睛觉得身边就是他。我每天都会提醒我自己他已经离开了,否则我没办法生活。我没办法为自己复仇,我没办法去杀任何一个人!可我明明是要他们全部死光的!我明明要他们为师父殉葬的!”   “你想杀人是吧,我陪你!”他双手结印,慢慢地聚起一束绿光,绿光渐渐地滑落,笼罩着那处屋檐,像是设了结界。   我知道,他是在保护他们。   他揽过我的腰肢飞往甘露殿,我整个人如扯线木偶,痴痴呆呆。   我们停留在半空中。只见他杀气腾腾,右手翻转,整个太极宫上空变成了一团绿色,仿佛是被罩了一层巨大的光晕,光晕渐渐缩小,像是要抽走里面所有的空气。这或许是令人致死最快速并且最好看的方式。   我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不需你代劳!”   我一咬牙,化出真龙之身拼命冲破他制造的巨大光晕。我的身子由于冲击他强大的法力一阵抽搐,几乎不能呼吸。他怕伤到我,蓦然收了手。   我趁着这个间隙唤出雷电,引来海水,空气中传来一阵轻轻的嘶嘶声。   若有凡人能在雷电交加的巨大水幕中存活,那就是他命不该绝。可惜,即使有人侥幸不死,也逃不过我用火种在海水中升起的熊熊烈火。   下方的太极宫“砰”的一声,如同过年时长安城中盛放的烟花纷繁地炸开了。   那些孱弱的身体再也维持不了原有的形态,开始在交融的水火之中飘散。整个太极宫乃至整个长安刹那间沦为血肉模糊的海域。   他呆住了,或许是没想到我连全尸都不肯给他们留。   血水满溢长安,混着模糊的骨肉,散发出浓重的腥气。   我僵硬地看着这一切,闭了闭眼,心头一阵悲凉。我已杀绝了他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是不是该去找师父了?可他在哪里?   他不在冥府,会在何处?   茫然中碧云模牵了我的手,带我飞往家中。 ☆、7.20   我们落在空旷的院中。他紧张兮兮地说:“你先躲在房里,在我想到办法救你之前不要出来。”   我盯着他,疑惑不解:“救我?我为什么要你救?”   他什么也没说,轻轻推了我一把,将我关在了房里。   我觉得莫名其妙,转过头却发现碧玺坐在床榻上,两只脚一踢一踢的像是在荡秋千,面上神情十分古怪。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坐到桌案边,冷冷地对她说。   “母后,你刚才和父皇做什么去了?”   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她:“杀人去了。”   她一下子从床榻上跳了下来,凑到我身边:“好玩吗?”   “你说呢?”   “从前在昆仑山过节的时候,有几个小仙惹了我,我起了杀念,父皇却把我给揍了。”她摇头晃脑地说着话,“父皇不让我杀生,却陪着母后去灭人九族,我在父皇心中终究是比不上母后的啊。”   “碧玺,劳烦你说话不要这样古里古怪。”   “母后,你唤我小名就可以了嘛,不要总是碧玺碧玺的,太疏远啦。”   “你怎么这么烦?”   “父皇说我的性子像母后多一些,我烦,那母后也一定是很烦的。”   “臭丫头,我看你是找揍。”   “有修养的人通常不会随便动手。”   “我没有修养,你有。”   “都是父皇教的好。”   我简直要被她逼疯。我想要揍她,于是在屋里死命地追着她,却没有一次能抓住她,有时勉强能攥住她的袖摆,她便连衣裳都不要了。如此滑头,也不知道是谁教的。   约半个时辰,她终于肯休战:“母后,我们休息一会儿吧,天都亮了。我们一起睡觉吧,我去叫父皇!”   “叫他做什么?”   “我们是一家人,当然要一起睡觉啊。”   我差点没撑住晕了过去。我追着她冲出了屋子,她跑跑跳跳躲到了碧云模身边,冒冒失失几乎要撞翻院中的石桌。   “卯卯小心。”他伸手护住了欲翻的桌案,“我同你说过多少次,走路就走路,不要灵气四溢,小心伤了身边的人。”   “母后要揍我,我当然是逃跑要紧啊。”   他看也不看她,只注视着桌案上奇奇怪怪的泥人儿,口中说道:“你乖乖的谁会揍你。”   她凑到他跟前,打量着桌案上的泥人儿:“父皇,你在做什么呀?可以让卯卯也加入吗?”   他云淡风轻地扫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你母后杀了那么多人,我在为她补救。”   “那跟你捏小人儿有什么关系呀?去冥府叫他们放人还阳就是。”   “你母后会不高兴的。”   “那父皇想要怎样?”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女娲抟土造人的故事?”   “父皇是有样学样,想要做出一些人来代替太极宫中的李唐皇族?那父皇可以学女娲娘娘,将绳子投入泥浆中,再将绳子轻轻一甩,泥浆洒落在地上不就变成了一个个的人了吗?不用捏得这样辛苦啊。”   “那你又记不记得我还跟你说过,富贵的人是女娲亲手抟黄土造出来的,而泥浆洒落在地上变成的都是贫贱之人?”   她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李世民受命于天,所以在凡间是富贵至极,因而我要亲手抟土捏造,这样做出来的人才能真正有灵,才能担当社稷重任,成为九五之尊。其他贵族亦是如此。”   她没皮没脸地笑了起来:“父皇确信能瞒得过昆仑山的姨婆?”   “能不能瞒过她不重要,只要天上众仙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那就够了。”   “昨夜父皇紧张兮兮的,我还以为父皇没法子呢。不过就算父皇真的想不到法子,我也知道父皇一定会保母后周全的!”   “鬼灵精。”   “卯卯陪父皇一起捏!”她歪着身子看向我,面上笑容好不灿烂,“母后也一起吧!”   我站在一旁,闻言呆住了。   “快来呀。”她伸手招揽我。   我扭过头,声色俱厉:“不用你们补救!”   她撇着嘴,皱着眉:“父皇,母后又生气了。”   碧云模勾起唇角,摇头笑了笑,余光好似瞥了我一眼,又迅即收了回去。   她小声地嘀咕起来:“她真的是我的母后吗?跟从前那个真不一样。从前那个温声细语,待我可温婉了。”   “卯卯你要记住,假的终究是假的,待你再好,也不是你的母后。”   她鼓起白皙的脸蛋说了一声“喔”。不一会儿又立马鬼鬼祟祟地问碧云模:“那父皇会惦记从前的那个母后吗?”   他登时板着脸:“乖女儿,说话之前先掂量掂量。”   她吐了吐舌头,低下了头。   他隔得远远地对我说:“长安城的洪水已经退了,待我捏出所有泥人,我会让长安恢复原貌。”   我听他这样说,心中有了一丝异样,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很快地,渐近黄昏,在碧云模和碧玺的努力下,泥人成群结队跳下桌案,摇身一变通通化作贵族模样。   他轻扬袖摆:“去吧,各司其职。”   一时间泥人四散,奔赴东西。   三日后晚间,长安城门大开,百姓闻风而来,看见已然恢复原貌的长安城是华灯初上、火树银花,纷纷回了自家,又大着胆子将各色小摊摆了出来,或是开了商铺,开始了赚钱的营生,仿佛青龙大怒水淹长安只是黄粱一梦。   碧云模大摇大摆走在长安街道上,我陪在一边,静静的不说话,也根本没有人能看见我们。   他淡淡地说:“虽是假的,也总算是还原了。”   我依旧沉默不语。   他试探着问我:“我待你足够好吧?”   我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顺势牵起我的手,我仿佛受到攻击似的一掌打了出去。他被我震退数丈,面上愕然。我慌乱无措,飞快地逃了。   “你去哪里?”他在身后叫我。   我心烦意乱来到魏王府的后山,整个人丧气地跪到了地上,好似魔怔了。   黑暗中有一道声音传来:“你师父尸骨未寒,你却和别的男子卿卿我我。你就不怕他死不瞑目吗?”   这是息紫萦的声音! ☆、7.21   “息紫萦!你在哪里?你出来!你给我出来!”我整个人疯魔了,在林中四处寻找她的身影,不断地叫嚣。   “他一生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自命不凡收你为徒,却被你连累,死也不能安乐。”   “是你,是你害他的!若不是你,我和他至少还有三个月的时光,我可以陪他过最好的日子!是你毁了我们!”   “我的一生,又何尝不是被你毁掉了。”   “我究竟要强调多少次你们才会听!那些都与我无关,那根本不是我!如果你想要霍华燃,你应该去找他!”   “我年少时造业深重,酆都中诸多恶鬼与我结怨甚深,虽已过数千年,怨念却分毫不减。我若到了酆都,他们势必与我为难。小鬼难缠,更何况是有千年怨念的恶鬼。”   “所以你就来害我!你给我出来!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连连出掌,林中树木折断倒塌,燃起烈火。   “我知道你见过他,我也知道他找过你。可是我却见不着他。他不肯见我,我也不能去酆都。”她的声音落寞哀伤,“从前我信道,可是他们跟我说没有六道轮回,跟我说来生靠不住,只有今生今世是自己的。于是我信了佛。佛有三世因果、六道轮回,所以他能再生。我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了他。”   她自顾自的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难道我前世,是不善之辈,所以今生要受这般苦楚?”   我心生一念:“你要见他,我帮你见他!”   “果真?”她乍然出现,如风中突绽的一朵仙葩。   我迅即右手一掌直击她心口,可是她靠着术法忽上忽下左闪右躲,我沾不到她半分,只有被动地追着她。   “你想杀我?”   “废话!”我抽出腕上琴弦化作无数条幻影,藏在幻影之中一个飞身穿到了她身前。我扼住她的咽喉,她却不急不怒。   身后传来一种声音:“霍卿卿,你掐住的只不过是我的□□罢了。”   我定睛一看,竟又是一个息紫萦。我几欲发狂。我咬牙切齿地盯着她,愤怒充斥了我一整颗心。   “我有五千年神通,你却指望能轻易地抓到我,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那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杀掉你?”   “除非我站着不动让你千刀万剐,否则你怎可能杀掉我?”   她狡黠一笑,我再抬眼她本尊已欺身至我眼前。我吓了一跳,整个人连连后退。   “你不能杀我,我却随时可以杀你。我原想着令你将长安搅得尸骸遍地,或者你就会被上天惩罚,可是狐主陛下帮了你,给了你一个新的长安。霍卿卿,你何德何能得如此多人庇佑相帮?”   “你羡慕吗?可惜啊,即使你倒贴,霍华燃都不会喜欢你。”   “那你又如何?你喜欢的离你而去,你不喜欢的始终纠缠着你,你比起我来,又好到哪里?”   “至少我得到过。你得到过吗?你连他的衣袖都未沾过半分,也不曾得他一次凝眸相看!你在他眼中,只是一个不断纠缠他的姑娘,除了厌烦,再没其他感受!”   “起码他活着!只要他活着,我就有希望。你呢?你师父已离你而去,也不知是不是要往生极乐,如果没有,会不会轮回再生?或许,他离开,只是因为他厌倦了你。”   “你胡说!我师父是最疼我的,他不会背弃我的!”   “可是他已经不要你了。”   “我师父不会不要我的,他只是没办法,”我整个眼眶都红了,“他只是……只是时候到了,他没办法才离我而去的!”   “这话就你相信。”   “我为什么不信?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激动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他死去也只十日,应该还在冥府。你可以去找他。”   我恍然大悟,整张脸迅即阴沉下来。   我缓缓抬手揩去泪水,心弦绷得紧紧的。“原来你是要诓我去冥府。你想借我的身子见霍华燃。”   “我只说了一句,你却能想到这些,看来你比起从前那一个,也不算差。”   “师父生前禁止我踏入冥府,他说神仙妖魔不能轻易下去,否则极有可能沾到鬼气。严重起来,会堕入厄运。”   “你会怕这些?你不想见他吗?”   我冷冷地注视着她:“你别骗我了,我师父非同寻常,他死了,是不会去冥府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去何处。”   我知道我有九眼天珠庇护,没我的允许,她上不得我身,所以才来哄骗我。   “他竟连这个都跟你交代。”   “他就是怕我会被你诓骗。”   “你不要以为你有九眼天珠,我就伤不得你。我有一千种方法可以叫你解下来。”   “你威胁我。”我眼中俱是阴狠毒辣,“你我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得食你的肉,饮你的血,将你挫骨扬灰!凭什么要我领你去酆都?”   “就凭我是息紫萦!”她怒目而视,眼里全是凌厉。   “仙子好大的派头。”   我听到碧云模的冰冷的声音,心中蓦地一惊,转头正看见碧云模冷言冷语从一旁走出,双眸明亮,威严傲岸,高高在上,身上还散出绿色微光。或许是一袭绿袍的缘故。然后,他缓缓向我伸出了手。我鬼使神差迎了上去,将手交到他手里。   她气急败坏,却也只能低垂螓首,恭敬道:“见过狐主。”   “若我没有记错,仙子修成正果已有一千年了吧。”   他斜睨着她,就只一个眼神,都能叫她低到尘埃里。   “您说的不错。”   “妖性难除,所以寻常狐灵修行得道要花数千年的时间。正果得来不易,仙子务必珍重,别浪费了伏法之后山中的一番苦修。”   “多谢陛下提点。”   息紫萦走后,我才想起碧云模还握着我的手,我想把手收回来,他却紧握不放。   “放开。”   他也不恼:“我才救了你,你就如此待我?”   “放开。”   “冤孽。”   “你才是冤孽!”   “难道不是吗?她想见霍华燃,霍华燃却不肯见她,你不想见霍华燃,她却非要逼着你去见。”   “我杀了她,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   “你现在的功力杀不了她。”   “有你啊。”   “我不会帮你。”   我失望地看着他:“你不帮我,我就自己想办法!”   “为了燕狄?还是为了那短暂的三个月时光?”   “还有我所受的折磨。都是她挑起的。我全部都要跟她讨回来!”   “而后呢?”   我仰头望着他,仔细地想了一下,我说:“而后,我要知道我师父在哪儿。”   “你做了一千件事一万件事,都只为了他,可曾想过,他不会回来?”   “不用你管!”   他沉声道:“他回不来了。”   “不会的!”我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冷冷地看着我,认真而严肃:“我说他回不来,他就一定回不来。”   我暴跳如雷,双手扯住了他的衣襟:“我不许你诅咒他!”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这句话就好像一把剑,猛地戳入了心窝,我觉得很痛很痛。   我看着他的眼睛,希望从他眼中看到一丝谎言的痕迹,可是没有。他说的,是真的。   我无力地松开手,眼前一片模糊,身子虚晃一下,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站住脚的。   “我不管过去那七年你心中有没有卯卯,但我现在提醒你,你是一个母亲。”   “我不是!”   “你有我和卯卯。”   “你们不是我想要的!”   “可你想要的……已经没有了。”   我思绪混乱,只听到自己低沉而绝望的声音:“所以我应该去死。等我杀了息紫萦,我就去死。”   “杀人,又是杀人。除了杀人,你没有别的可做吗?”   我摇摇头。   “这双眼,就像染了血似的,只有杀念和狂执。卿卿,你现在的模样,让我感到害怕。”他伸出手轻轻抚在我面上,声音清雅,“这张脸,还有细微红痕。你受了那么多罪……”   我缓缓启唇:“你说我丑?”   “我只是不想再见你折磨自己。”   “我没有折磨自己,我只是……我只是想要杀掉践踏过我的那些人。这样有错吗?”   “能改变什么?”   我有些恍然。   我明知道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也不会改变。   他说:“你有了龙身,已经不是凡人了。凡间的故人旧事,都忘掉吧。”   “忘掉?”我微微仰着头,忍着眼泪,“我今年二十四岁,十六岁遇到他,相守八载。那是我最好的年华、最真的情感,你叫我忘掉?”   他伸出双手握着我的肩:“没有什么是不能做到的。”   我下意识退开半步,甚至用手挡开,一句话脱口而出:“那你去做啊。你先忘掉我,忘掉她。只要你能够做到,我便听你的话。”   他双手颓然垂下,眸光沉痛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你也做不到,对不对?你自己都做不到,凭什么来要求我?”   “可是他死了,你我却活着。”   “那是不是我死了,你就能将我遗忘?”   “我不许你这样想!”   “别跟着我。”   我转身离开,衣袂飞扬,潇洒恣肆,完全不理会身后那个高高在上的千狐主是怎样的心情。   我一个人晃荡在荒凉的山谷中,犹如孤魂野鬼。山谷里没有人掌灯,天上也没有月亮,黑暗笼罩着一切,就像地狱一样。这一刻我多么希望师父陪在我身边,牵着我的手,领我走出这片黑暗。   师父死后,我就不知道如何生活了。多留这几日,也不过是想要看看他会不会回来看我,会不会舍不得我。息紫萦欺我辱我,我不是不知道反击,我是想要看看生死关头,他会不会来救我。   可是他没有出现。   他不在冥府,能在何处?   如果我死掉,魂归无处,他会不会来接我?   我慢慢地攀上山峰,隔着一处悬崖,远远地看见长安灯火万家,人影憧憧。   我几下暴雨破坏永通渠,我引左屯卫军哗变,我让长安沦为血海,可长安,却从未改变。   长安,我来过,也只是来过。以后,不会有人记得我。   我牵起唇角笑了笑,扯断了颈上天珠。我慢慢地朝前走,脚下沙石发出噼啪声。   霍卿卿,你竭尽全力想要过好人生,终究还是一无所有。   别了,长安。   别了,人世。   别了,霍卿卿。   我整个身子在崖下坠落,虚空中仿佛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卿卿!”   是碧云模的声音。    ☆、8.1   我在沉睡中醒来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或许是因为师父死后我没有睡过觉的缘故,所以我的身子借着伤重的机会好好地休息了一个月。   碧玺见我苏醒,喜极而泣。她睁着两只比灯笼还大的眼睛,带着哭腔:“母后要是再不醒,我就要打人了。”   我目光呆滞地环顾四周,是丰天殿。九眼天珠还挂在我颈间,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我发生过什么事?”我缓缓坐了起来,觉得很虚弱很疲惫。   “我也不知道欸。那个晚上我在屋子里等父皇和母后,后来父皇就抱着母后回来了,抓着我连夜赶回了京都。”   “就这样?”   她点点头,钻到了我怀里。“母后别再做傻事好不好?父皇这些日子以来就没给过谁好脸色,弄得底下人战战兢兢的,都来求我哄父皇高兴。母后要是还有什么三长两短,大家都不用活了!”   她不知说了些什么,我没注意听,直到被她推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什么?”   “我问了母后三次,母后才跟我说话,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我挺好的。”   碧玺转过头,对着殿内的几个女侍勾了勾手指:“我昨日做的功课在哪儿?拿过来。”   随后便有一个女侍捧着一个卷筒小跑到床榻前,俯身双手奉上。碧玺眉开眼笑接了过来,在我眼前徐徐展开,是一幅绿竹图。   “父皇说我画得比母后好!”   “再接再厉。”我温婉一笑摸摸她的头,摸完了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摸她的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好像昏睡之前心中所有的怨和痛在苏醒以后通通消失了。我总觉得身子有些异样,却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母后,上面还有题字呢。”   我闻言认真地看着画上的题字:“‘欲倚绿竹伴卿卿,机关算尽性难驯。’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你题的字?”   “父皇题的。”   “有病。”   午时,我站在丰天殿的屋檐下发呆,极目远望,眼前是大片大片的蒲公英。据说是碧玺喜欢在蒲公英飘扬时跳舞的缘故。我看着她被白色花朵环绕翩翩起舞,突然羡慕她无忧无虑,后来不知怎么,一双眼模糊起来,刹那间俱是白茫茫。   恍然间有人拖了我的手臂将我往外拽。我还未恢复过来,半是走半是跑地跟着,就像行尸走肉。等恢复过来,才看见碧云模明亮无方的颜,嘴里便嚷着:“碧云模你要带我去哪里?”   话刚说完,我整个人跌进了湖里,扑腾了好久,发现湖水并不深,才从水里镇定下来。我伸手抹开脸上的水渍,隔着老远就骂他:“碧云模你是不是疯了?”   他轻甩袖摆,冷冷地说:“好好反省,反省不出结果就别上来!”   “反省什么?”我一头雾水。   “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想想自己应该做什么。还有,从今天开始,叫我狐主陛下。一次叫错,禁足三月。”   “你是不是疯了?你这个神经病!大混蛋!你脑子坏掉了!”   “湖水寒凉,少动嘴皮子多动脑,我就让你上来。”   我抬头看看晴朗的天空,现在是六月,艳阳高照,什么湖水寒凉,当我傻子吗?不让我上去我就不上去,什么了不起的。   可是一盏茶时间后,我开始浑身冰凉,瑟瑟发抖。我抱着双臂,这才发现臂上多了几道红痕。一定是碧云模拖着我太用力了,可是为什么刚才我一点痛觉都没有?我不禁佩服我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思考无关紧要的问题,而不选择想办法上岸。等我真正开始思考,却什么都想不出来,心烦意乱之际,碧玺忽然出现在岸边,对着我又跳又叫。   我皱眉远远地看着她:“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她又手舞足蹈起来。   我摇摇头:“我听不见!”   她尝试着踏水而来,却在无形中被一道光弹了回去。她沮丧地摇摇头,极慢地张口。我读着她的唇,她说:“父皇真的生气了。”   “莫名其妙又生气,还是过去那张冷冰冰的死人脸比较好。”我喃喃自语。   等上了岸回到丰天殿,碧云模又丢给我成叠的佛经,摞起来有座小山那么高。   “又是佛经!十几年前都啃过了。”   我裹着缎被,浑身哆嗦着问他原因,他冷若冰霜地说:“没什么原因,就是觉得你心肠太过歹毒,想让你修行顿悟。”   “我心肠歹毒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好好约束你心中的妖魔鬼怪,我要一个明净温和的霍卿卿。”   我觉得好笑:“我还想要一个明净温和的碧云模呢!”   “果真?”他碧绿的眼眸跳动着刺目的光,“你真想要一个明净温和的碧云模?”   我低叹一声,撑着自己的额头不说话。没想到现在的碧云模连真心话和玩笑话都不会分了。   他眉头微皱:“为什么不回答?”   “你不怕我修行顿悟,出家为尼吗?”   他眼里攒出一丝笑意,对我说:“你都会出家的话,岂不全民皆僧?”   我不理他,随手翻开其中一本佛经,映入眼帘的全是梵文。我弱弱地问他:“你是在耍我吗?梵文我怎么看得懂?”   他瞥了书册一眼,淡淡地说:“这不是梵文,是藏文。”   “那我也看不懂啊。”   “我拿错了。错有错着吧。这是《杂宝藏经》,它说的是佛陀、佛弟子以及佛陀入灭后的种种事缘。”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并不理我,指着书中一处说:“你看这里,说的是无财七施。”他微微低着头,眸光熠熠,清澈如波,烛火之光掩不住他的容光。高贵的身份,罕见的天赋,又有好身姿好相貌,他的人生可谓是十全十美。   “一,眼施,以慈祥而明亮的眼睛待人;二,颜施,以笑容待人;三,身施,以清洁而端正的仪容待人;四,言施,以温和的语气待人;五,心施,以真心待人;六,床座施,把座位或者名誉等让给别人;七,房舍施,以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子接待访客。能记住吗?”   “用得着记嘛,分明都已经做到了啊。”   他又皱着眉:“你正经一点。”   “你不会打算一字一字地译给我听吧?你有那个时间我也没那个耐心啊,换一本。”我抓起桌案上的《杂宝藏经》随手抛了出去,没想到他紧张得很,一个闪身迅即捞了回来。   我热烈地鼓掌:“狐主陛下好身手。”   “霍卿卿,你故意惹我是不是?”   我故意像个傻瓜似的哆嗦了一下,缎被也掉到了地上。   “你怎么知道的啊?”我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盯着他。   “我告诉你,这些佛经你必须每日念诵,就算入眠也得给我枕着。”   “行!我听你的。”   “还有,你之前寻死损了寿元,间接伤了灵气,所以你在十方宫必须给我安分守己,不要再想着创术跟我作对,你身子承受不了。”   “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俯身抱起地上的缎被又披到了我身上。   我看着他,推开了他的手,装模作样地说:“狐主陛下待我太好,我福薄,难以承受。”   “你想跟我斗,就好好照顾自己,养好了身子,才有机会逃。”   “想死的话在哪儿死都一样。”   “如果你选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不就可以好好死了吗?”   “你这是在给我出主意?”   “难道我还会教自己如何死不成?”   “你有后台,我知道这辈子我是斗不过你了,我不斗了!”   他看着我:“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煞有介事地说:“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你这样是不行的。”   “夫妻?你不是已经改嫁了吗?”   我不疾不徐站起身甩了甩袖摆:“敢问狐主陛下,这三界十方,有谁知道我改嫁了?既然这是个秘密,既然狐主陛下将我接回了十方宫,那我就依然是十方宫里最尊贵的女人。”   “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刚才在湖里睡着了,然后梦见了霍华燃,梦里他……看我的眼神好奇怪,好像要吃了我。我原来以为他是把我当作从前那个霍卿卿来爱护我的,后来一想,冥府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一个心甘情愿投身冥府为官的狐族圣君,一个能将未婚妻子‘束之高阁’千百年的无情相公,一个因为胞妹死去便一蹶不振的绝好兄长,一定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角色。你得保护我。”   “你不是想死吗?他可以送你上路。”   “我跳崖之时的确是想死的,可是醒来以后,一切都变了。现在心里是不伤不痛,你是不是挖走了我的心啊?为什么我现在除了冷,什么感觉都没有?”   “你一向寡情薄幸,轻易挣脱情伤有什么好奇怪的。”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把我的情绪调整好的,但是我告诉你,无论你对我做了什么,事情总有败露的一天。”   “连性命都攥在别人手里的人,有什么资格放狠话?”   我默然片刻,又对他说:“在长安的时候你待我可好了,哭着求着让我跟你在一起,不惜代我覆灭李唐皇室,耗损修为抟土造人,怎么我一闭眼一睁眼你就变了?”   “我什么时候哭着求着了?”   “不哭不求,但那样子跟哭求也差不多啊。”   “强词夺理。”   “好了好了,不争了,”我捧起《杂宝藏经》,温顺地凑近他,“再译给我听吧。”   “你不是说没有耐心吗?”   “我故意气你的。”   “你……”   “狐主陛下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咯。拜托拜托。”   “坐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同时在写两个作品,更新有点困难。。。 ☆、8.2   我们挨着在桌案边落座,他照着佛经淡淡地对我说:“人的寿命在一万岁的时候,有一个国王叫十奢,统治阎浮提。国王的大夫人生育了一个儿子,名叫罗摩。罗摩太子非常勇猛,具有金刚力士之力,还有扇罗这个神兵。只要听到扇罗的声音或看到它的样子,都能使人受到伤害,无人可挡。二夫人有一个儿子叫罗漫,三夫人有一个儿子叫婆罗陀,四夫人有一个儿子叫灭怨恶。大王非常喜爱敬重三夫人,就对她说,我现在对你,金银财宝都不吝惜,如果你需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夫人回答说,我没有什么要求,以后有意愿,再向大王报告。”   后来十奢王受病痛折磨,生命垂危,立罗摩为太子,代替自己做王,罗摩便束起头发,戴上王冠。三夫人看到罗摩继承王位,内心嫉妒,就趁着十奢王病情稍微好转,向他要求兑现先前的承诺,废除罗摩,立她的儿子为国王。   十奢王听到这番话,深陷两难,想废除长子,可是却已经立他为王;不废除,可是先前又答应了三夫人。十奢王从小便言出必行,再说大王说的话和法令没有两样,不能出尔反尔。想到这些,十奢王废除了罗摩。当时弟弟罗漫对哥哥说,哥哥您有勇气和力量,又有扇罗,为什么不使用,要受这样的耻辱?哥哥回答说,违背父亲,便不是孝子。婆罗陀的母亲虽然没有生我,但是父亲尊重她,她就像我的生母一样。弟弟婆罗陀,非常温和柔顺,实际上没有什么别的想法。我虽有大力扇罗,岂可将它用来对付父母和弟弟?弟弟听了他的话,就沉默了。之后十奢王将两个儿子远放到深山,十二年后才允许他们回国。罗摩兄弟就尊奉父亲的诏命,拜别了父母,入到深山。婆罗陀从前同两个哥哥和睦恭顺,恭敬谦让,回国以后,父亲已经驾崩了,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挑起王位废立,抛弃了两位哥哥。他厌恶生母所做的事,不向母亲礼拜下跪,对自己的母亲说:“母亲的所作所为,违背正道。”后来又向大夫人礼拜,恭敬孝顺,超过平常。   婆罗陀带领军队,到深山里,将众人留在身后,独自一人前去。罗漫对哥哥说:“今天婆罗陀带兵来,是想要诛杀我们兄弟。”哥哥对婆罗陀说:“弟弟今日为什么带这些官兵?”弟弟对哥哥说:“恐怕经过道路遇到作乱叛国的人有危难,所以带领军队用来自我防卫,没有其他的意思,希望哥哥回国统理国家的政务。”哥哥回答说:“父王令我迁移至此,我当遵从父命。”婆罗陀苦苦哀求,哥哥心意坚决,守志坚固。弟弟知道哥哥的心意不可回转,就跟哥哥索取了皮鞋,惆怅地带着皮鞋回到了国都。统辖国政时,常常把皮鞋放置在御座上,早晚朝拜、问候之礼仪,如同对哥哥一样,也常常派人到山中,屡次邀请哥哥。但是他的两个哥哥,因为父亲的诏命十二年才能回去,年限还没有满,极尽孝顺竭尽忠诚,不敢违抗父亲的命令。   渐渐王命年限已满,罗摩知道弟弟情谊深厚,屡次派遣信使召还,又知道他对待皮鞋如同自己没有差别,感叹弟弟情意深至,就回到国都。到了国都后,弟弟想要将王位还给哥哥,哥哥又推让说:“父王先给了弟弟王位,我不应该取得。”弟弟又推让说:“哥哥是嫡亲长子,担负父亲基业的正应该是哥哥。”像这样反复互相谦让,哥哥不得已做了国王。兄弟间亲厚和睦,感化了大众。人们自我劝勉,侍奉孝敬父母师长。婆罗陀的母亲虽然经历过大错,但是罗摩等没有怨恨心。因为忠诚孝顺,国家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人们没有疾病瘟疫,阎浮提之内,人民兴旺富足,超过平常十倍。   我捂着脸大笑。   “你笑什么?”   “这就像是给孩童讲睡前故事一样,好幼稚!”   “霍卿卿!”   我瞬间止了笑,正襟危坐:“我知道了,一定严肃对待。”   “说到便要做到。”   “我保证。”   天光将暗,我又敷衍他一阵,待他离开,叫碧玺为我念隐身法。碧玺却道:“母后为什么不拿套女侍的衣裳混出宫去?”我告诉她:“母后我这般美貌,破衣烂衫也掩不住一副好容光,怎么改扮都没用的。”   “父皇会发现的,到时候又把母后推湖里!”   “到时候我哄哄他就是了。”我摆摆手,并不在意。   碧玺为我念了隐身法,我大摇大摆走向宫门,一会儿敲敲侍卫的幞头,一会儿拽拽他们幞头上的两脚,他们互相以为被彼此捉弄,你推我打地纠缠起来。我忍着不敢笑出声来,大踏步走出了宫门。   真是……呵呵。   “见过狐主陛下。”我对着面前一尺开外的碧云模行了个大礼。   “想去哪儿,说给本狐主听听,或许本狐主觉得可去,为你保驾护航。”   “我在宫里闷得慌,有点想念滕幽幽和滕脉脉姐弟了,还有我的徒曾孙。”   “徒曾孙个鬼,那是你徒孙嘛,那是别人的徒孙。”   我被骂得一张脸又是红又是白的,吭吭哧哧地回他:“她们叫我太师祖,又是我带给滕幽幽的,不就是我徒曾孙嘛。”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不要总惦着,以为那就是你的。”   “什么什么嘛。”   “你是不是还想着去白银谷取银子?我告诉你,那也是别人的,你不许再去。”   我暗地里咒骂他,嘟嘟囔囔地说:“旧情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还要管我是不是用了她的银子,那么在乎她为何要纠缠我?有毛病!”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走吧。”   “去哪儿?”我抬起头,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不是要见你徒子徒孙吗?我带你去。”   我欢呼雀跃,克制着自己满溢的情绪,又给碧云模行了个大礼,口中道:“多谢狐主陛下成全。”   话音刚落,他猛地一拽,牵住了我的腕,淡淡地说:“我们快去快回。”   我被他拽着,偷偷觑他一眼,从前到现在,未有十年光阴,一双碧眸和明亮的颜却是一点没变。七岁始,我总是仰望着他,亦被他俯视,纵然畏他,却也想征服他。或许这是我自身的劣性使然。他的性子突转,更加古怪,冷言冷语虽有,但是到底都会答应我的请求,也不再跟我说不会放过我,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我的身子被他不断地快速向前带,一路招摇过市。京都的狐众认出了他,迅速散开,在街道中间留了一道宽敞的路,纷纷跪倒。我抬着眼看着面前这个冰冷如雪的妖族帝王,神色木然。   很快我们便到了畅音坊,碧云模派头蛮大,不得引荐直接闯了进去。我想想也是正常,整个狐族乃至妖魔界都是他的,更何况是这小小的畅音坊。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大摇大摆地冲上中央的高台,嚷嚷着:“本狐主与夫人大驾光临,叫滕幽幽速来拜见。”   又是哗啦啦地跪倒一片,继而全场静默。   我四处张望,在花花绿绿的狐群中寻到了宋盈和宋沅两姐妹,她们穿的一身鹅黄色襦裙,画着鸳鸯眉,贴着梅花钿,高高的髻上簪着牡丹花。我跑到她们面前,蹲下身:“宋盈,宋沅,是我啊,我是你们太师祖。”   她们空茫地抬起脸,异口同声道:“太师祖。”   “快起来。”   她们战战兢兢地扫了碧云模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碧云模维持着千狐主的冷漠威严,坐到了一旁的高座上。   “起来吧,别理他。”我小声地对她们说,“幽幽和脉脉去哪儿了?怎么半晌不出来?”   她们小声地说着什么,互相推诿着,谁也不肯先说。   “到底怎么回事?”   最后还是宋沅开口:“回禀太师祖,师叔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师父嫌那姑娘出身卑微,师叔和师父就一直没谈笼,之后师叔就和那姑娘私奔了,师父去追,一直未归。”   这倒是滕脉脉能做出来的事。   “太师祖,宋沅担心师父在路上有什么意外,若是可以的话……”宋沅说着颤颤地瞥了碧云模一眼,“请太师祖和狐主陛下开恩,寻他们回来。”   碧云模闻言,碧绿眼瞳眨了一下,伸手理了理宽袖,装模作样的也不表态。后来,畅音坊外飞来一只雪缎叠的小白狐,掉落在碧云模掌心,碧云模从它口中取出一片殷红而破碎的彼岸花瓣。而后,白狐越来越多,几乎铺天盖地地充满了整个畅音坊。   我被吓到,疾步跑回碧云模身边躲着,不依不饶地攥住他的一只袖摆。他冷着颜,挥手一震,雪缎白狐统统散了架,化作一卷卷的雪缎纷纷扬扬飘落在地。他眼中仿佛有什么碎了。   坊中寂静得能听见雪缎散落的声音,他漠然地立在大堂中央,眸光冰冷。   只看我的时候冰冷眸光有所松动,他说:“回去。”   我原想问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又觉得为人妻不该管太多,完了还纠结为什么会有“为人妻不该管太多的想法”,更纠结为什么会用“妻”这个字。   回宫后,我数次想要开口问他,见他坐在佛殿中默不作声,只好强忍着好奇心,谁知良久以后他先开了口:“你是不是想问我出了什么事?”   此时他宁和从容,不像是要发脾气,我也就大胆地问出了口:“我知道那是彼岸花瓣,是冥府的彼岸花瓣,我送欧赫茨入冥府时在黄泉路上见过。那么多的白狐衔着彼岸花瓣,有些身上还带着血渍,是不是出事了?”   他沉默不语,好像还看了我几眼。   我歪着头等他的回答。   “若然出事了,你会如何?”一袭绿袍的他轻声相问。   “出什么事?”我满脸莫名。   “你先回答我,若然出事了,你会如何。”   我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回应。他见我如此,将话说了下去:“若然出事了,若然狐族出事了,若然我王座不保,你会否喜不自知,庆贺重获自由?”    ☆、8.3   许多话一出口便再收不住,许多许多,有可能是无心的,也可能是存心的。   他的声音蓦然低沉下去:“这么多年,你羞辱我,刺杀我,怨恨的目光时时刻刻想要将我钉死在原地,即使我伤口之上飞溅的血花沾到你脸上,你都没有一丝触动。昆仑时即使要被姨母打入鬼道,你都不愿开口求一句、退半步,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我死了,彻底灭度了,你就高兴了。”   低哑的笑声在安静的佛殿中漫开。殿中檀香缓缓燃着,青烟缠绕,就如我此刻的心情。   “你莫名其妙留了下来,莫名其妙安分守己,我见你眼中无丝毫恨意,我以为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数年光阴,一回头发现全都是假的。起先是愤怒,而后是哀伤,最后是渴望,在长安见到你的那一眼,竟然全部变成执念,变成痴妄。”   他艰难地扯起唇角,不知是否在笑:“卿卿,我……我想跟你从头来过。”   我不知道应该拒绝还是接受,只好装模作样傻笑:“陛下,你说话就说话,不要摆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我看着感觉怪揪心的。”   “揪心?为何揪心?”   “你还是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们之间的事之后再谈,之后再谈。”我转过身背对着他,不愿见他悲喜难断的神情。我莫名觉得慌乱。   他自己扯开了话题:“那些雪缎做的白狐从四方而来,是我安置在狐族各处的眼线,平日里有什么大事都会飞回京都。此次有些口衔花瓣,身染鲜血,是在告知狐族发生了惨案,与冥府有关。”   冥府?是霍华燃吗?   我深吸一口气,不敢多想。   他好像知道我心中所想,突然说:“你猜的不错,确是霍华燃,我与他注定要有一场恶战。现在我告诉你了,你会站在我这边吗?还是,你想逃。”   我用余光瞥他,他苍白的手指半掩在绿袍之下,指尖不知何时捏了一片彼岸花瓣。虽然容光明亮,仔细瞧去,又好似没了从前的光彩。   “回答我。”   “站你这边!”四个字脱口而出,并没什么悬念。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本想说出一些不好的话,硬是忍了下来。“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我一定会拼尽全力的。”   他一双碧瞳中有精光闪过,蓦然冷下脸:“你以为我会信你?”   我神色微怒:“你不信我为何又问我?”   他捏碎指尖的花瓣,似嘲讽又似玩笑:“妖魔界哪有我处理不了的事。随便说几句,你也当真,天真如此,自负如此。”   我垂了眼,不想跟他争辩,心里不知道多么想要咬死他。   碧云模又道:“好好读经,我会考你的。”   “又考?”   他不理我,缓步而出,长袖曳地,隐没在荒寒的夜色中。   之后,他再没跟我提过白狐之事。我想,他一定轻松解决了。   此后半载,我被他锁在十方宫中,潜心修佛,加上有九眼天珠的辅助,我觉得自己全身如披佛光,沾沾自喜。只是依旧不能施法,我虽疑惑,却也没有多问。期间碧云引总会亲自送来补品,还会给我捎带京都最时兴的玩意儿,我的日子过得倒也舒爽。   碧玺总在我跟前晃悠,时间一长我也习惯了她的聒噪。平日里总是和她还有碧云模一起用膳玩耍,就如人间最平凡的三口之家。   大年夜时我拉上碧玺放烟花爆竹,贴个春联挂些灯笼,把十方宫弄得喜气洋洋。碧云模不喜欢喜庆,但是我和碧玺喜欢,他便随了我们。   “卯卯,母后考考你,都知道哪些关于爆竹的诗句?”   “不知道。”   我转过头看一旁的碧云模:“你怎么也不教她?”   “我给她请了好多师父,可是一到诗书,她就逃课。”   “我说怎么没有一点书卷气。”   “随你啊。”   “胡说!我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那你说几句给我听听。”   “你还用得着我说吗?”我转脸对碧玺说:“卯卯,母后先跟你说下爆竹的起源。《神异经》上说,西方山中有焉,长尺余,一足,性不畏人。犯之令人寒热,名曰山魈惊惮,后人遂象其形,以火药为之。人们燃竹而爆,是为了驱吓山魈,因为山魈最怕火光和响声,年复一年,就形成了燃爆竹、点红烛、敲锣打鼓的年俗。”   “夫人真博学。”碧云模学着我从前的模样鼓起掌来,只是神情没跟上,冷冷的没有一丝笑容。   我白了他一眼,再回头看碧玺的时候,碧玺却不见了,四处寻找,发现几尺开外的假山石上出了一高一低两道身影。   碧玺唤来人“二伯”,一跃而起跳到了他怀里。他抱着碧玺,一脸宠溺,举步向我走来。   碧云模的二哥,叫碧云朝。   碧宗内部的尊卑观念淡薄,所以面对碧云朝我还得恭敬地叫一声二哥。   他目光淡淡扫过我面上,又转头对碧云模说:“这半年,维持得很辛苦吧。”   “还好。”碧云模仿佛瞥了我一眼,嗓音低沉地回了一句。   碧玺又聒噪起来:“二伯这一年都去哪里了?卯卯好想二伯!”   “二伯给卯卯带了一样好东西。”   “二伯要送卯卯的一定是最好的!”   “卯卯不是出门总不想带腿吗?二伯送卯卯一只坐骑。”   “是什么?”   “你看。”他伸出手远远地在雪地上一点,雪地上乍然出现了一只仙鹤,周身洁白,端庄孤傲。   “仙鹤!”   “二伯前日跟南极仙翁打赌赢了,想起卯卯懒惰不爱步行,就要了他的仙鹤。这可是灵台山上下来的仙鹤,平日吃的是寿桃。”   “卯卯就知道二伯是最疼卯卯的!”又转头对我和碧云模说,“父皇母后,你们可要跟二伯好好学习呀。”   我拆她的台:“昨天你吃蟠桃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啊。你一听可以和天地齐寿、日月同庚,就说姨婆待你如何如何好,我没记错吧。”   她扭过头哼了一声:“待我五百岁的时候降下雷劫,还要靠姨婆保护我呢,我当然要说些好听的讨好姨婆呀。可是二伯就不一样了,二伯平日出去游历总是想着卯卯,是真正把卯卯放在心里的——世上最好的二伯!”   这姑娘两面三刀口甜舌滑到底是像谁啊?   她一番慷慨激昂的表白之后,又歪着头卖着天真可爱:“二伯你信卯卯说的吗?”   “卯卯说什么二伯都信。”   远处,碧云引缓步走来:“卯卯,你这样会讨人欢喜,再过几年,只怕几个伯伯的家都被你搬空了。”   碧玺浅笑,声音甜美:“六伯,你也想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吗?卯卯听说近日你与一位仙女过从甚密,如此佳节,不应该和佳人共度吗?”   碧云引敷衍她:“从哪里听来的,你告诉我。”   “卯卯要提醒你,天上的姑娘都不好对付哟。若是娶回了家,可不得了。”   “这世上难道还有比你亲娘更难对付的姑娘吗?”   碧玺闻言抿嘴笑出了声。   我白了碧云引一眼,他兀自笑着伸手将一方锦盒递到我手中:“这个月吃完便不用再吃了。”   “母后快吃!”   “如此难以下咽的东西,也不知道你是怎样炼出来的。”我打开锦盒将里面的药丸一口吞了下去,嘴里抱怨不断。   “你哪里知道这要耗费多少心血。”   我撇嘴,沉默不语。   大年夜的家宴,碧云模的家人未齐整出席,或许是我的原因。我们和和美美地用过年夜饭,碧云模等便陪着碧玺守岁。我安安静静地立在丰天殿的窗子下,望着天上的月。很难得的是,寒夜凛冽却星光璀璨。   风冷冷地吹在脸上,心里空荡荡的,对任何人和事都不再重视,忆起从前也不再揪心,半载以来都是这种感觉。   此时,院前有道炫目的红影婀娜而过。总觉得这身影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由探出身子追看,只看到血红的衣角,那是如今京都城中最顶级的面料,最精致的手工,最流行的样式。我好奇地跟了出去。   她随意立在湖水之畔,风吹动她血红的衣袍,如同幽冥世界盛开的彼岸花。   我慢慢靠近她:“姑娘,我们见过吗?”   她应该是听到了我的话,缓缓转身。   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庞。   我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恍惚着退了两步,几乎要摔倒。    ☆、8.4   “怎么?见到我话说不出来了?”她双眸熠熠,一开口便是戏谑。   我呆立许久,心中隐有不安。我想起久而未见的销魂刀,当时只道是我坠崖遗失了,却没细想九眼天珠失而复得,销魂刀那样重要的东西,碧云模怎会不管。   “你……你跟我不是……”   “是什么?”   我又急又怕:“你我共用一副身躯,平时我的元神压制住你的,如今你怎么离开了我,还有了新的皮囊?”   “你错了,这具皮囊,是旧的。”   我闻听此言,脸色逐渐变白。   她笑着看我,轻声叹息:“五十寒暑匆匆而过,你竟没有一丝感觉吗?”   我听得胆战心惊:“五十寒暑?今年是哪一年?”   “长寿二年,武周王朝。”   我正在惊异,脑海思绪万千。她已走上前,伸出青葱如玉的一根指头,缓缓划过我的脸,我的脖颈,还有我的心。   “好一副佛骨。”她笑得妩媚多情,“我的后世竟有如此好运。”   “什么佛骨?”我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贞观十七年,你坠崖而亡,魂魄回归冥府,是我哥哥霍华燃在黄泉路迎你。”她不慌不忙地说着,悠然抬手,将肩头的衣衫拉下一些,雪白的肌肤却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他用销魂刀划开你的左肩,扯出了你的魂魄,而后你的魂魄便飘散各处。碧云模虽是妖皇,但冥府也不是他想来便能来的地方。他费了好大的功夫赶到,却没来得及。他用五十载光阴找你的三魂七魄,可是我哥哥,在你魂魄离散之际已毁了你的一魂——爽灵,是以你无法感知疼痛,反应迟钝,智慧也不如从前,就连跋扈的个性都收敛了许多。这些年有碧云引为你炼丹制药,你才能如此迅速复原。”   “你用了我的身子……”我的手微微发抖,我强作镇定,一字一句地说,“那我现在是幽魂吗?如果我已然死去,为什么仍有心跳和脉搏?”   “方才我不是说了吗?你体内有一副佛骨。”   “什么佛骨?”   她直直地盯着我:“你造业太深,寻常法术、寻常皮囊根本无法留住你的魂魄,但只要有一副佛骨,就能聚拢你的三魂七魄,养足你的灵气,过数载便能生出真实的血肉。再花些时日调养,就可死而复生。”   “你是专程来找我说这些的?为什么?”我疑惑不解,“你不愿我好过?难道你对碧云模有想法?还是你哥哥霍华燃有什么企图……”   她垂眸,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你竟不先怨他骗你。”   我摇摇头:“他只是想要我活着。”   “看来这副佛骨帮了你不少,竟让你开始替他说话了。”   “我跟他,其实无仇无怨。”   “无仇无怨……”她微微沉吟,“碧玺为了瞒你,一直不肯长大。”   “她只想帮自己的父亲。”   “你不怀念往昔旧情吗?你的师父,燕狄。”   我心中一凛,微皱眉头:“你究竟想说什么?”   “如此珍贵的佛骨,你一点都不想知道究竟是哪里弄来的吗?”   我随口答他:“碧云模有那样的背景,难道还弄不来一堆佛骨吗?”   “是燕狄的遗骨。”   遗骨!   “本来尸骨完好,过个千年万年,他或许还能再生,可是如今,被碧云模毁了。这倒是遂了狐主陛下的愿。”   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随之而来的是,我的身子开始微微抽痛,仿佛要碎裂。我一时站不住跪跌到地上。   有一种错觉,叫你觉得你应该痛。   她对着我温柔地展出笑颜:“任何人只要死过一次,都不会还想死。当初我自裁而亡,死后也非常后悔。这些年我被你压制着,一直盼望你能死去,这样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重生。我等到了,你却又活了。如今你想活着,我不怪你不遵守对燕狄的承诺,但是,你我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   “你想杀我?”我觉得好笑,“十方宫是我夫君碧云模的地盘,你站在这里,竟想着杀我。”   “好一句‘夫君’。东汉之时,我便已清楚他的秉性为人。你呢?他的所作所为,你了解多少?你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而我却是知道的。”   “我自会问他,不劳你费心!”我忍着痛,声音里带了盛怒。   “我话还未完!”她见我要走,毫不迟疑地拦住我。   我想打她,冷不防有道碧绿身影扑到我身前。   “你想说什么,跟我说。”碧云模将我护在身后,语气中带着三分威严。   “贺郎,多年未见,你还记得我吗?”她毫不畏惧迎上前,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妖冶明丽,声如出谷黄莺。   “平日里记不得,如今你出现,倒让我想起你所有的不好。”   “从前我待你万般不好,你也是不愿伤我的,如今有了新人,看我的这双眼竟锐利了许多。”   “我不管你有什么居心,你若敢碰她,我不介意……让你再死一次。”   她好气又好笑:“她未出现之前,你应是日夜都想着我的,怎么如今全然忘记了?”   “有人跟我说,如果一个人总是回忆过去,那么他在这个世界便不会久留。”   “时过境迁,你依旧很会说话。”   “你走吧。”   “我们还会再见的。告辞。”   碧云模回过身,留意到我神色不对,伸手扶我:“可有受伤?”   急怒之下满是痛意,我猛地挣开他的手,“啪”的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在他脸上:“为何动我师父遗骨?”   他怔忡片刻,淡淡道:“为了让你活过来。”   “碧云模!”   他的脸转而阴沉下去:“我如今还是喜欢你的,想尽办法救你也是理所应当。”   “从前我跟你说得很清楚,你还要怎样?”   “我喜欢这些岁月,简单,平凡,即使是假的,也想继续下去。你可以演,我不在乎。反正燕狄已经死了。”   我扬起手还想打他,他轻而易举制住我的手:“霍卿卿,你不要不识好歹。”他甩开我的手,远远走开,身影迅速没入夜色。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很抱歉,最近业余活动太多,又吃又喝又做spa,弄得没有时间更新,我会努力改善的哈。 ☆、8.5   我没什么力气,在河畔的一方岩石上坐下,眼圈一红,却没能流出眼泪。我起了怒火,骂自己寡情,伸手乱扯石边的杂草,却被割伤了。   “母后。”碧玺赶来,伸来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轻抬螓首看她,勉强笑着:“你不肯长大,会否伤到自己?”   “父皇会照顾好我的。”   “那就好。”我喃喃自语。   她畏畏缩缩地从背后伸出另一只手来,将什么东西放到我手中,待她缩回手,我才看见是一筒琉璃管。是千钥阁的那种琉璃管。   “这是父皇五十年间替你寻找三魂七魄留下的记忆,母后有空的话便看看吧。”   “狐主陛下何时开始爱耍苦肉计了?”   “我拿这个来,父皇并不知晓。”   “你总是向着他的。”   碧玺皱眉:“母后……”   “罢了,横竖我都斗不过他,谁叫我眼瞎,只投了个凡胎。”   碧玺反应过来,一丝笑意如涟漪泛起:“那母后觉得卯卯瞎不瞎?”   “你是整个碧宗的掌上明珠,谁都不如你会选。”   她笑得更加欢畅:“纵然是狐,可是三界十方谁不得卖我几分薄面。”   我附和道:“是是是。既然事情已经败露,你也可以长大了。”   “我不要。”   “为什么?”   “我怕我一长大姨婆和爷爷他们就会给我安排婚事。母后知道的,他们那些老顽固总喜欢用他们的那一套对后辈,美其名曰‘为你好’。我可不想跟他们搞对抗,万一惹得他们不喜欢我不宠我了,我就亏大了!”   “鬼灵精。”   “父皇说了,等他再有权势一些,姨婆和爷爷再老一些,我就能自由婚嫁了!”   “他真对你这样说?”   “父皇是这个世界上最明理的父亲!”   “弄了半天你是来当说客的啊。”   她面带娇羞,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觉得头大。   她又说:“父皇真的很好的,母后苏醒之前那些年不知有多少狂蜂浪蝶主动贴上来,姨婆和爷爷都争着抢着要让父皇再娶,为了娶谁这个问题差点打起来了。可是父皇心志坚定就是不予理会,不然我就有后娘了。长此以往,我会失宠,因为她会生很多小宝宝……”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那我们回去吧。”   她拉着我起身,我半推半就回了丰天殿。她陪在我身边,我辗转反侧彻夜未眠,脑海里一直反复响起师父的声音——他在长安居中说的一字一句。   “我对你,一向是不信任的。”   “我不信你爱我如命,所以我从未想过带你一起离开。”   “你听听你自己说的,一字一句,说的全是你自己。你与我在一起,的确是愉悦开怀,但更多的,是依赖。你说你喜欢我,我相信,可你最喜欢的,是你自己,也只有你自己。”   “这世上其实有一种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远远超过喜欢他自己,所作所为会先为对方考虑。”   “你有多喜欢我,我不介意,可是卿卿,你终归是要长大的。我……不会是你生命中最后的那个人。”   “你不向前走,如何知道前方是苦是甜?卿卿,我想你活着,我想要你开开心心地活着。”   斯人已逝,言犹在耳。   我已经不是凡人了,却还记得凡间的故人。这无疑是痛苦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忘记,也没有办法再次践行承诺。因为我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我最爱我自己。   口口声声所谓的深情,都是自以为是。   淡淡的清辉悄悄带走哀愁的夜晚,新鲜的枝叶垂挂着晨露,叶子颤动,滴下露珠。天空呈现出一片彩霞,雾气慢慢散开,东方渐渐变得鲜红。   我偷偷爬了起来,到膳房端了一碗鸡汤。   狐狸本就爱吃鸡,纵使前世是人,今生毕竟是今生。   碧云模想是也未安睡,一大早便坐在佛殿中,念经诵佛。   我将鸡汤放到他面前,直直地站着。他瞥了我一眼,未有什么表示,连话也没说。我心下觉得他可能以为我想毒死他。   “你不觉得我用这碗鸡汤毒你,显得太幼稚了吗?”   他望住我,欲言又止。   “你哑巴了啊?”我咄咄逼人。   “这里是佛殿。”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来这里找你。”   “你要我当着佛祖的面喝你这碗鸡汤,你不怕,我怕。”   “喔,是这样子啊。”我挨着他坐下,“那是我错了。”   “你说什么?”他笑我,“貌美倾城的霍大小姐怎会有错?”   “其实我端着鸡汤来找你是想表达谢意的。”   “你死过一次,竟然懂了规矩,好,很好。”   “你别这样古里古怪地说话。”   “还想死吗?”   “不想死了。我死过一次,如今活着也觉得挺好,所以我很感激你救了我,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但是你为了救我动我师父的遗骨,这笔账我是一定要跟你算的。”   他淡淡地笑:“我救了你,你却要跟我算账。”   “一码归一码,两件事决不抵消。等一下你喝了这碗鸡汤,我欠你的人情就算还了。”   他转过脸看我,眼中是不可矫饰的笑意:“一碗鸡汤换一条性命,天下竟然有这等划算之事?”   “那你同不同意?”   他点点头:“同意。”   我拍了桌案:“那我们就两清了。”   我原想起身,他叫住了我:“等等。”   “你还想说什么?”   他前所未有的认真:“说昨夜她未说完之事。”   我手托腮看着他。   “我想了一夜,有些事还是说清楚的好,以免你将来透过别人知道了,回头又来怨我,喊打喊杀。”   “什么事?”   “燕狄……他本可挨到贞观十七年末,是息紫萦为了逼死你从而引出霍华燃,逆天意毁掉他最后的寿元,在魏王府后山亲手将他杀害。”J   听到这些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发颤,我未料到会是这样的因果。我痛恨自己选择死亡,我明明说过要取她的性命,明明说过杀死她以后再去找他。可是我没能撑下去,我真没用。   他握住我的手,我稍微镇静一些。他对我说:“你若想报仇,我帮你。”   “真的?”我一脸惊愕地望着他,“你真的会帮我?之前你不是说不愿……”   “不过你须听从我的安排。”   我拼命点头。   “她并非寻常得道飞升的狐灵。她受日月精华,采天地灵气,尤擅迷惑人。殷商时代,她得女娲密旨,隐去妖形,托身宫院,祸乱君心。后来助纣为虐,滥杀无辜,是以真身不能封神,入深山重新修炼,在千年之前才位列仙班。”   “妲己?”   “不错。她在狐族的地位颇高,除我碧宗正统,应是魁首了。”   “所以你不能轻易将她斩杀。”   “的确可以这么说。”他微微沉吟,“她有五千年神通,也有一些背景,想要杀她,只能遵循正道,最好是逼她自食恶果。”   “你不是说,她杀我师父是逆天意吗?既然是逆了天意,势必会遭受果报。”   “这还不够。”   “那要如何?”   “你别想太多,你只需知道我站在你这边,会为你达成目的就足够了。”   我整个人呆呆的,莫名信服了。   “她们还会来找你。”   “她们?你指的是息紫萦和那个霍卿卿。”   “她是已死之人,逆天道轮回死而复生,却没有神物支撑,因此无法靠修行获得长生,她来找你,只为你身上的佛骨。而息紫萦,我想她这一回,会站在你这边。”   我想了一下,说:“因为那个霍卿卿死而复生不在她的计划内。那个霍卿卿就像一条鸿沟横亘在她和霍华燃之间,只要霍卿卿活着,她这一生就没什么指望。”   “所以你不必害怕。”   “什么你都预先算到了,那生活多么乏味。”   “你要性命还是要趣味?”   “我这么贪心的人,一向是鱼与熊掌都要兼得。”   他抬手用指节往我额角一敲:“为人为神都要学着知足,因为知足常乐。”   “那是因为他们福缘薄。”   “你福缘深。”   “那是自然。”   “福缘跟钱庄里的银子是一样的,再多也会用完。祸因恶积,福缘善庆。你总是这样挥霍、折损……”   “你又讲经,烦死了!”我甩下一张臭脸起身便走。   “给我站住。”   我顿住脚步,一脸警戒:“你要怎样?可别说我冒犯你,我不认!”   “你福缘够了,可以开始修《妙法莲华经》了。”   “真的啊?我福缘够啦?”我吧嗒一下跳回他身边,“我什么都没做福缘就够了!”   他抬手指了指几尺开外的书架,最高一层有一本书册迅速飞了过来落在书案上,竟是刚刚提起的《妙法莲华经》。他淡淡地扫了身侧的座位一眼,我心领神会,鼓着脸回到原位,十分不情愿。他缓缓打开书册,跟我讲起了经书。   有上华无量铸华光通天地教主。   尔时佛告铸菩萨。及天人四众:吾于过去无量数中。求法华经。无有泄倦。于多数中。常作国王。发愿求于有上菩提。心不退转。   尔时世尊与重宣此义。而说偈言:   我念过去数。为求大法顾。虽作世国王。不贪五裕乐。   捶钟告四方。谁有大法者。若为我觧说。身当为奴仆。   时有五道仙。来白于大王。我有微妙法。世间所稀有。   若能修行者。吾当为吾说。时王闻仙言。心生大喜悦。   即便随仙人。供给于所需。采薪及果蓏。随时恭敬与。   情存庙法顾。身心有泄倦。普为铸众生。勤求于大法。   亦不为己身。及以五裕乐。顾为大国王。勤求获此法。   遂致得成佛。今顾为吾说。   ……    ☆、8.6   一阵夜风穿过小轩窗,貌似威力蛮大,竟吹得殿中用来照明的夜明珠在圆盘上滚了几下,珠光一时摇曳。我怕风大吹伤我,走去关窗,明灭烛光下有什么一闪而过,落在眼前,竟是只银狐。皮毛红白相间,闪着淡淡银光。他现出真身我才认出他,才发现他皮毛上那一道道的血红是深及骨肉的伤口在淌血,我惊呼一声,背脊蹿起阵阵恶寒。   “阿莱!”我慌忙跪到他身边,“你受伤了!”   “卿……卿卿……”堪堪晕厥。   换心听到声响冲了进来,我先她一步开口:“狐主陛下身在何处?”   “鼠族貌似出了大事,陛下正与鼠王在佛殿议事。”   “看着他,我去去就回。”   我飞一般地赶去,未入佛殿已听到鼠王的雷霆之怒。   “陛下,这件事您可不能不管啊!”他高声叫喊,“那妖女见我鼠族弱小,半年前已拿我鼠族开刀,销魂刀在手,刀刀销魂,我连为我的子民续命都不能啊!如今我鼠族遭屠戮,死伤数以千计。如果您不能为我出头,这妖魔界还有谁能帮我?”   我顿住脚步,一时有些害怕。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我鼓起勇气暗暗往殿中瞥了一眼,却被碧云模发现。   “你有事?”   明亮佛殿中,碧云模的五官美得炫目,只是脸色很白,像是苍白。   我就立在门口,也不进:“你快随我去丰天殿瞧瞧吧,孟希莱出事了。”   “是你!”鼠王惊呼,“陛下,就是这个妖女!就是她,伤我鼠族千万性命!”言罢就要冲过来。   我一早就知道霍卿卿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死没死都会给我添麻烦。我也不记得碧云模是怎么护住我的,只听见他冷冷地对鼠王说:“不是她。”   “这张脸,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   我弯起嘴角苦笑。心魂无双,可容颜却能成对。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哪能分辨得出?   “你认错了,”他握住我的腕,对鼠王说,“她是本狐主的夫人,几十年来从未出过十方宫。”忽然对我回眸一笑,将我的腕握得更紧,我明显感觉到他掌心温度升高。   鼠王却不信:“可是陛下……”   “你放心,这件事本狐主会给你一个交代。”又唤来禁心,“禁心,送鼠王去安置。”随即拉着我出了佛殿。   我傻傻地被他牵着。夜色空明,才走几步,又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小白狐,雪白的锦缎染了鲜血,一滴滴地落在十方宫的地上,连成几道长长的线,阴邪的气氛压得我几乎不敢喘气。   “你看见了吧,”他高高地抬起下巴,一双绿如春水的眼瞳打出近乎狡黠的视线,“四方血案都是她做的,离了十方宫,你就可能要代她承受恶果。”   说了半天,他是想我安分守己留在远处。   “你走快些!”   我试图转移话题,疾步往前走,却被他从背后环住了腰带着飞身而起。我一下怔住了,想要挣脱,又怕摔下去,腰间的那点温度怎么都躲不开,只好羞答答地低下头,错开他的视线。   落地时我恨不得滚进殿中。我飞速凑到被换心扶到床榻上已然昏迷不醒的孟希莱跟前,催着徐徐走来的碧云模。   “你快点!”   他悠然步到我身侧,伸手探一探他的额:“死不了。”   “那你快传些修为给他啊!”   他张嘴便是戏弄:“你以为我会将修为随随便便送人啊。你怎么不去昆仑叫姨母救他?”   “你跟孟希寞不是交情颇深嘛,你救救他亲弟弟怎么了?”我突然想起什么,满目惊愕,“他都伤成这样了,孟希寞不会也出事了吧?”   他淡淡道:“又不是你什么人。”   “谁说不是我什么人,数十年前我拜他为兄长,他就是我的兄长!所以孟希寞也是我的兄长!”   “你什么时候有了乱认亲戚这个习惯?”   我急了:“你别废话,快点救他!”   “换心,去六公子府上取几颗染血丹。”   他口气轻柔,我却急得直跳脚,加紧补了句:“速去速回!”   我在殿中踱步,来来去去就是站不住脚。   “你哭什么?”   我听到碧云模的声音,旋转过身,很是茫然:“什么?”   “你哭什么?”   我一时有些愣怔,摸一摸脸颊,局促不堪的神情坠下两行清泪。   这个高高在上的男子落寞地看着我,语调陡然落下:“我死的时候都不曾见你流一滴真泪,你却为他伤心。”   我看到他的唇抿成一线,紧张得握了拳。   殿中安谧得过分,令我能听见孟希莱虚弱的呼吸声,浅浅的,低低的。   “怎么了怎么了?那丫头又惹出什么幺蛾子了?”殿外传来碧云引快得吓人的脚步声,“再出乱子,又要你挖心头血了!这染血丹可就几颗了!”   殿中回荡着碧云引火急火燎的埋怨。   高高在上的妖魔之主不冷不热地立着,苍白无血的脸庞几分阴郁几分为难。   碧云引见状,尴尬地笑:“换心说不清楚,我还以为是卿卿出了事。”   我怔忡半晌,狠狠推了碧云引一把:“动作快点儿,他要死了我跟你没完!”   “哝,喂他吃下去。”他递给我一方锦盒开始絮絮叨叨,“我跟你说,老七的心头血可比你的有用多了,你的只能用来解除魂元的牵连,或者被利用去扰乱你的心智,老七的可不一样了,老七的母亲是上神……”   碧云模也听不下去,不耐烦地也推了他一把,直到孟希莱跟前,目光冰冷。“废什么话。”   碧云引喃喃:“我没废话啊,你推我也没用,找个愿意的喂他吃啊,吃到他醒为止。”   我听明白他话中真意,打开锦盒取出一颗,碧云引便来添乱:“丫头,你虽然改嫁了,但是在十方宫还是女主,这事要是做了,传出去我们家老七的脸面往哪儿放?”是幸灾乐祸的嘴脸。   “没事,”碧云模在一旁言语淡然,“他哪里被碰,我就砍他哪里。”   我看着他,他一脸冷漠,如同冥府阎君对恶鬼在宣判。   “换心,你来。”我甩手丢了锦盒到她手里,低下头走到一旁。   殿中荡漾着碧云引低哑的笑声。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却仿佛瞥见碧云模弯了唇角。    ☆、8.7   后来,我被碧云引拖着出了丰天殿,他闲得没事。硬拉我与他玩叶子戏,加上碧云模和碧玺硬是凑了一桌。没想到碧云模不显山不露水,竟然玩的好一手叶子戏,我几乎倾家荡产。   “陛下,我在十方宫有银钱可领吗?脂粉钱?或者月银什么什么的?”我软声细语,说到最后声音渐低。   碧云引和碧玺笑成两朵花,还是花枝乱颤那种。   “你们笑什么?”   “母后,银钱那么庸俗的东西,我们向来是不玩的。”   “那你们玩什么?”   “玩命啊。”   我不明白:“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我若赢了一局,你们三个都要匀我百年寿命。”   我又问:“如何匀?”   “渡我百年修为啊。如果是常胜将军,即使我永远都不修行,也不会死。现在的神仙妖魔可不比从前,好吃懒做,又喜欢不劳而获,所以赌风颇盛。”   碧云引道:“你以为为什么你的前世要用销魂刀屠杀鼠族?因为销魂刀可销魂聚寿。鼠族数量最多,灵力最弱。她手执销魂刀,只要灭去三魂七魄,那么被杀的生灵生前所剩的寿元都会聚到销魂刀里,供她使用,从而达到长生。你的前世贪婪又急躁。”   “天上不管吗?昆仑也不管吗?”   “平日里吃喝玩乐都嫌时光不够,怎会□□来处理那些小事?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我扭过头看碧云模:“这事不好办吧?毕竟与冥府有关。”   他却冷漠地说:“管好你的孟希莱,其他事不需要你。”   我暗暗白了他一眼。   后来又不知玩了多久的叶子戏,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只隐隐约约地记得他将我抱上了床榻,掖好了缎被。我的心情好了起来,笑容绽开在嘴边,仿佛还做了个美梦。   醒来的时候却是被孟希莱吓得够呛。他一张脸逼仄在眼前,我惊得缩到了床角,等看清是他,才生出喜悦。   “阿莱,你醒了!”   “我站着等了你两个时辰,还担心到天黑都等不到你醒。”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打量我。   我由着他打量。   “卿卿,你瘦了。”   我抬起眼来对他笑:“瘦了好,我还怕在十方宫日子过得太好,保持不了好身段。”   “这些年你……你一直睡着,我问六公子许多次都没听到好消息。半年前也曾想过来探望你,可我怕陛下不允许。”他俊美的脸上是半分忧郁半分哀伤,“你平安就好。”   我见他虚晃一下,慌忙扶他坐了下来。   “红都出了什么事?是那个霍卿卿吗?”   他摇摇头:“说起来真是丢人。前些日子我从天界得了个宝贝,觉得或许对你身子有益,就想给你送来,顺便给你拜个晚年。经过两界山的时候恰好碰见那个霍卿卿屠戮鼠族,我不忍心,却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低低地笑。   “她能赢过你?”   他温顺地点点头:“也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修为,想起来还觉得后怕。”   “那你现在……”   “还要多谢狐主陛下救命之恩。”他垂下眼睛,“若不是你,恐怕他也不会尽力救我。”   “别傻了,他才不会那么好心呢!”   他将视线转向别处,轻轻一笑:“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好。”   “挺好的啊,能吃能走能睡,日子是前所未有的舒爽。”   “那我就放心了。”   “阿莱,你真的没事了吗?”   “无碍了,就是还需要修养一些时日。”   “那你便留在十方宫吧。只要你留在这里,谁也害不了你。”   他的笑容还挂在嘴边,只莫名地看了我一会儿,再没说什么话。   “你还真是照顾你家兄长。”   碧云模倚在窗边,阴阳怪气地对我说话。   “他待我好,我待他好,有什么不对?”   “你像是将心比心的人吗?”   “我不像,难道你像啊?”   碧云模没有回答,从袖中取出一颗珠子隔得老远抛给我,一脸淡漠:“伤好以后还给我。”   “知道了知道了。要不是九眼天珠佛光太盛会伤到他,我才不来求你呢。”   他一转脸对着我唠叨个不停:“霍卿卿,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懂得感恩呢?我为你……”   我迅即打断他的话:“您说什么都对,是我错了,我千错万错,请容我告退。”   “你……”   我攥着他给的珠子迅速跃入夜色中。   还是大年,城中街道噼里啪啦地放着烟火爆竹。孟希莱站在屋檐上看着这满城喜庆,微微蹙了眉头。   我来到他身边,抓起他的手将珠子放到他手里:“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珠子,反正是我从碧云模那里要来的,应该对你的伤有好处。你收着吧,等伤好了再还他。”   他看着手中的明珠:“这可不是普通的珠子。”   “我知道啊,不然我也不会拿来给你。”   “这样把自己家里的东西往外搬,你就不心疼吗?”   “给别人当然心疼,给你就不一样了。”   他看着我傻兮兮的模样,嘴角不禁弯了起来:“如何不一样?”   “呃……反正给你我就不心疼。你好好在十方宫养伤,我会给你报仇的。”   他明显愣了一下,目光迷离:“报什么仇?你想对付她?卿卿……”   “碧云模会帮我的,你不用担心。”   “可是……”   “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伤。你快些养好了,乖乖回家去,红都的百姓还要靠你呢。”   他艰难地点点头。   我一直等着碧云模的筹划,可是等了许多日都没等到,除狐族以外的许多异族却相继传来被屠戮的消息,而碧云模恍若未觉,平日里还是诵经念佛,喝茶赏花。   我急了,追到佛殿去,“啪”一下撒开了他的佛经:“你不是妖皇吗?现在你的子民水深火热的,你不忧心吗?”   他目光淡漠地盯着我:“那你去处理。”   “我要是能处理,还等你啊。”   “我是认真的,你去处理。”   我一脸惊诧:“我怎么处理?”   他弯曲四指示意我靠近,我偏偏警觉地退开半步。   “过来。我叫你过来。”   我这才挪着小碎步缓缓挨了过去,依旧保持着随时要逃开的架势。他的声音轻轻的: “我送你去两界山。”   “两界山?”我觉得我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仔细一想,孟希莱就是在两界山遇到霍卿卿的,“那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送我去哪里?”   “两界山是妖魔界与冥府的交界处。你会在那里遇到你的前世,我和她说好了,她会出手杀你,等息紫萦出现,你们就合力将她逼入冥府。”   我一时有些错乱:“你跟她说好了?什么时候说好的?”   “昨夜。”   “你……你们……”   “你结结巴巴的要说什么?”   “你就不怕她趁机杀了我吗?”   “不会。”   “怎么不会?万一我死了……”   “我说不会就不会。”   我瘪着嘴嘟囔:“我一点儿灵力都没有,怎么把息紫萦逼入冥府?神经病。”   “谁说你没有灵力,你试试打我。”   我猛然抬头看他:“打你?你说真的吗?”我盯着自己的手掌,心里确实很想揍他一顿。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尝试推他一把,却被他轻易躲开了。可是掌心扬起一道白光,掀翻了他身前的桌案。   “原来你真的想打我。”他淡淡开口,就立在窗边。   “我还以为你会乖乖坐着让我打呢,我是什么时候恢复灵力的?”   “半年前。”   “你怎么可以瞒着我?”   “你知道了岂不是又要造反?”   “我不管,你必须陪我去两界山!”我执拗道,“现在我有几斤几两也不知道,阿莱都胜不过她,万一我被她打死了……”   “我会暗中保护你的。”   “真的?”   他无奈地点点头,又唤来禁心:“放出风去,就说夫人和我起了争执,独自离宫了。”   “你不能抛下我不管啊,不许骗我。”   “啰嗦。”   我不情愿地被他丢在两界山的山脚下,他对我说:“她就在山上。你先在山下将就一夜,息紫萦听到消息定会来追赶,明日天亮你再上山。”   “喔。”   “该怎么说、怎么做,不用我教吧。”   “不用了。”   我找了一棵树坐了下来。四周寂静,林子里黑漆漆的,连一丝星火都看不见,风声倒是十分沉重。我越听越害怕,疑神疑鬼地四处打量,生怕我的前世突然从某处冒出来杀我个措手不及。虽然不知道碧云模和她做了什么交易,但是她想杀我的心是绝不会改变的。因为我这个霍卿卿才是应该存活在这个世界的人,而她是多余的。   我心底有些畏惧,所以一直不敢入眠,只顾着东张西望,时刻保持警惕,却没想到一抬头,那个妖女竟直直地从高高的树顶飞速滑了下来。    ☆、8.8   我狼狈地就地一滚,气得面红耳赤。   “死碧云模臭碧云模,就你好骗!前世被骗还不够,今生还要被她骗!现在还连累我!”我嘟囔着连连后退,一时有些头晕目眩。   “霍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她说话时眼波流转,似平静的湖面泛起圈圈涟漪,千娇百媚,谁都忍不住多看一眼,“我闹出的那些事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大家用的一张脸,就别客套了。”   “贺郎将你留在此处,还真是放心。”   “他是脑子坏了。”   “你信他,脑子又如何?”   “我警告你,别打我主意。不然他会让你再死一次。”   “我偏要看看我如何再死。”她幽幽一笑。“锵”的一声,销魂刀出鞘,一道红色丽影向我逼近,我足尖点地向后倾倒,倾成一线。两道平行的身影,一红一白,却因我们难分难解的对打变得十分凌乱。   “霍姑娘,你要是被我这销魂刀划伤一分,我可就能多活十年。你说,我该在你身上划多少刀呢?”   她凛然一笑,刀尖直逼我心口,我只好任由身子向下坠落。可我身下是湿寒的土地,虽然能用灵力刨开,可我不能任由自己一直跌到地底吧。   我只好拼尽全力将灵力凝注在手掌之上,硬生生地在她的眼皮底下空手扣向刀身。无法捉摸的灵力对冲在我和她之间幻化出一环白色的异光,她所执的刀尖竟陷入了那道白色的光环之中,仿佛被什么牵制住,半点都接触不到我。   “刮目相看啊,霍姑娘。不得不说狐主陛下对你用了十分的心思,倘若一早便知他有今日,前世我就不会那样待他。想想又觉得非常矛盾,你说呢?”她长叹一声,眼中不乏笑意。   “你这个骗子!连累我多少年,害我吃了多少苦!”   我重重打出一掌,她立时长身而起,游移飘闪开,一声轻笑,身后飞出一条血红锦缎。她巧妙地逆转灵力,凌空翻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我射出锦缎。我闪电横移开去,借势再朝她推出一掌。这才注意到我腕上的雪域心。我怎么把它给忘了?真是糟糕。   只见她的红锦缎如惊涛骇浪向我包围,周身登时涌现一片火海。我立时感到全身炽热,只好凝聚灵力散出雪域心抵挡汹涌的火光。   我竟忘了她是赤狐出身,能将火焰玩得出神入化。怪我,怪我学艺不精,没能发挥优势。   “你不会以为我霍宗的宝物会真正认你当主子吧。太可笑了。”   我眼看着掌中的雪域心逐渐软化,最后掉转枪头缠到了她腕上,一时不知所措,眨眼之间便被熊熊烈火震跌在地。   她笑得十分快慰,眼中是满满的不屑:“除了你颈上的九眼天珠,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你的?”   我死死地瞪着她,并不畏惧。   “不打了?”她问我。   “不打了!”   “真的不打了?”   “你要杀便杀吧。”   她一阵娇笑,饶有兴味道:“狐主陛下可是走远了。”   “你……”我不信。   话还未说出口,劈头便是一刀。我未及反应,下意识地眯了眼,朦胧中瞥见一道炫目的紫光,而后便是身子被托起,我整个人被放到了一棵树上。我站在高高的树干上,这才看见了息紫萦。她白衣赤足,银色长发披散着,神秘而端庄,身后的九条白尾比从前更加美丽轻盈。   霍卿卿首先开了口:“没想到我都死过一次了,你依旧不肯放过我。仙子啊仙子,心中既然那般过不去,何不以死作结,来个了断?”   我听得出她言中的讽刺意味,更何况是息紫萦。   她一双明眸燃起怒火:“你若是真死了,我自然会放过你。可你选择死而复生,那便是跟我过不去。”   “死与不死,我哥他都不会喜欢你。”   “是,他喜欢你!兄妹乱伦,真恶心!”   我目光一懔,仿佛觉得我听错了。我站在高高的树干上,痴痴地问了一句:“什么?息紫萦你说什么?”   “将九国十八都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霍卿卿霍公主怎么可能会寻死呢?”息紫萦皱了眉,“她寻死,只是为了抛掉霍华燃胞妹这个身份罢了。别人或许猜不到,但我,被你百般羞辱的我,却很清楚。”   “你很聪明,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哥他从没将你放在眼里,我死了三百多年,他就躲了你三百多年,你不觉得难堪吗?”她身后红锦缎翻飞,一张脸明艳的就像山中最丽的花朵。   “霍卿卿,我这一生的痛,都是拜你所赐!”   她眼底笑意深深:“仙子别开玩笑了,你这一生的痛,明明是因果循环给你的报应啊。‘炮烙熔骨锻赤练,虿盆噬魂化流毒。’想那殷商时代,你狐媚惑主,害了多少性命。如今这般,该当承受。”   “那你呢?你又如何?难道你是什么好人?九国十八都又有多少生灵葬送在你的手里?难道比我少吗?”   我嫌她们争论不休误了正事,出言搅局:“废什么话呀!打死她啊!”   “住口!”   “住口!”   我被她们同时呵斥,蓦然噤了声。我暗想这里距离两界山后的冥府还有一段距离,该怎么将她逼入冥府。   她们仍在争论。   “我杀孽重,也已用死偿还。如今重生是命中注定。我的福分你是没有的,我哥的目光,你也是没有的。你莫要以为我死了,你就能梦想成真。痴人说梦。”   她目光冷峻恶毒:“我不管霍华燃会如何,我只要你死,彻底地死!”   霍卿卿轻轻皱了眉:“我离家前,我哥还嘱我莫要对你痛下杀手,你却要对我赶尽杀绝,这我可怎么办啊?”   “真的?他真的这么说?”   就在息紫萦因为霍卿卿的言语发怔时,霍卿卿趁机飞身而起,跟拎兔子似的将我拎走。我们飞得很高,渐渐的我看见满天的璀璨星光,就像是京都城中灿烂的烟火,我仿佛看见碧云模和碧玺,看见他们在十方宫中过年守岁,爆竹声声,欢颜笑语。   息紫萦迅速追了过来,她们在半空中打得难分难解,我被甩到了一边。幸亏恢复了灵力,否则我只怕是要摔得粉身碎骨。   我落在空旷的山谷里,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砰砰”几声,我周围的土地突然裂出一道长痕。我看到空中一阵又一阵的明光,似如雷电交错。   “五千年的修为也没能一下子弄死霍卿卿。死碧云模,你就那么放心!”   我气不打一处来,急忙跑到一处完好的地界,抬头望望天,霍卿卿的血色锦缎凌生出的飓风和息紫萦激烈的掌势争锋相对,产生了强大的气旋。双方身躯微震,各自跌下半丈有余。她似乎察觉到自己不该和息紫萦硬碰硬,飘身斜坠,动作极快。我还来不及想,她便已到我身前。   她悠然一笑:“该你出场了。”   “出什么场?”   话音刚落我已被她用销魂刀抵住了咽喉。   我一头雾水,还非常尴尬。我从未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一个姑娘挟持在手中,而且还被用来威胁另一个姑娘,最讶异的是挟持我的姑娘和我长得还一模一样,而另一个之前拼死伤害我的姑娘此刻还想方设法要保护我。   霍卿卿轻声在我耳畔说:“不要忘了,你眼前的这个九尾空狐,可是害死你师父燕狄的罪魁祸首。”   “我没忘。”我咬牙切齿低声回她,心底蓦地涌起翻江倒海的恨意。   她转脸冷眼瞧着息紫萦:“你五千年的道行,我胜不过你,可你也是很难胜过我的。我知道你想保护她,可你真的可以保护她吗?”她狡黠一笑,抓着我的肩膀就往后拖,速度极快,带起了一阵风沙。我的脚后跟和坚硬的土地摩擦,甚至可以感觉到脚上的皮肤被一层层地剥开。我私下觉得她是趁机报复,便抓了她手背一把,却没想到她会松手。我本来以为她是要带我走的,但她却丢下了我。   我整个人跌在地上,不但打了几个滚,还撞了个头破血流。我趴着叫苦连天,又来回诅咒霍卿卿祖宗十八代,也不知是不是把自己也给咒了进去。   “你骂够没有?”   我咧着嘴站起身,对着息紫萦更加凶残:“没有,我要咒死她!你抓我干吗?别碰我!”   电光火石之间,我被息紫萦拽进山谷的一处洞穴中,洞内火光乍起。山洞长长的,她将我直往里面推。   “等天亮我送你回十方宫。”   “我不回去!碧云模他说……说我跟红都城主孟希莱眉来眼去,我还回去干吗?”   “你必须回去。”   “息紫萦我告诉你,我师父的仇我还没跟你算,你若是挡我去路,我就好好跟你算一算!”我左顾右盼找到洞口,直直地冲了过去。眼前突现一片茫茫的雪白,而后身子被稳稳地被她的九尾缠住。我立在洞里半天没动。我想我该消停一会儿,从长计议,想想那个霍卿卿的用意。   良久,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明知出了十方宫你将性命不保,却还是离开了他,他误会你,你当真在乎吗?”   “霍华燃要是也这么误会你,你在乎吗?”   她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轻声笑了笑:“也是。”   正是火光渐盛,映出她一头银白长发,静静地铺在地上,就像洞外照进月光一样。那样艳丽的眉眼,笑容却淡淡的,似能划伤别人的眼睛。   她撑着头,兴致勃勃地开口:“她要杀你,你怕吗?”   “不怕。”我眨了眨眼睛,却发现自己能动了。我默默地坐到一边,她隔着洞中的篝火看我,眼睛亮晶晶的。   “你有那样大的后台,自然可以不怕。”   “你说碧云模?”我哼哼一声,“这些年我也是苦过来的,你要是我,说不定早死了。”   “我倒宁愿能像你一样。”   我默默无言。   她又说:“霍华燃要杀你,你不伤心吗?”   “一开始确实有些失落,不过后来仔细一想,我跟他本就没什么交集,原以为有的血缘也没有了,他爱护自己的亲妹妹无可厚非。更何况他们……更何况他们还不是寻常的兄妹。”   有些话一出口就收不住。我假装尴尬地看着她,敛住了欲置她于死地的戾气。   她强装笑意,悲伤的视线扫过来,一张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如朱砂般艳丽。我清楚地看到她眼角像流过泪的通红。   她颓然靠在墙上,伴着一声笑:“我等了这么多年,霍华燃,我守了这么多年。”   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勉强,也不喜欢看别人勉强,然而我以为的这些,都仅仅是因为我想要的都来得太容易罢了。倘若我和师父不是两情相悦,那我一定会勉强他的吧。我知道我会的。   我想着他。   师父,你在哪里?   我一想起他,就止不住心中汹涌的怨毒恨意,眸子变得如深海一般。我问她:“若是我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她仿佛听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眼中升起不可矫饰的诧异:“你如何会死?我会保护你,狐主陛下也会保护你。”   “我说的是如果。”我跟她强调,“如果我死了,你会如何?”   她看着我,神色变了变,最后紧紧地抿了唇:“死了三百多年都能复生,这个天道,我能如何?从前我以为天是无所不能的,我以为只要我耐心一些,便能圆满,可是等了这么多年,圆满的却是他们。天道这种东西可真是奇怪。”   “那你就认了?”   她答非所问:“如今我五千岁,我长到这么大,都没遇到难缠之事。即使是以祸国妖女之罪被姜子牙斩杀,也能躲进深山重新修炼。我遇子受,他宠我爱我,言听计从,自此离宫别馆,次第兴筑;狗马奇物,充盈宫宝;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丝竹管弦漫天乐音,奇兽俊鸟遍植园中。我也曾有那样的时代,也曾有人爱我如命。”   “可惜,他得罪了女娲。”   她摇摇头:“子受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可他比我幸运,登鹿台赴火而死,死后亦被封神。而我,却要多花几百年才得正果。我本善狐出身,因败亡殷商有功,又飞升成仙,所以在狐族的地位很高,有段时间甚至成了守护神。我遇到霍华燃的时候,是他跋山涉水请我帮忙,要我助他颠覆银狐一族。偏偏我对他一见钟情,不愿再做那些事,更不愿造杀孽损了福缘。他不死心,在我修行的山中住了一段时日。我对他感情渐深,被他察觉,他顺势向我提亲。我知道他图的是什么,但我可以接受,却不想多年后他会反口。后来仔细想想,提亲不过是他的权宜之计,他压根就没想过娶我。从来都是我骗男人,却不想最终被男人给骗了。”   说完她转脸看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咎由自取?”   我嗤笑一声:“别人倒霉我一向是喜闻乐见,只不过对于你,我更加喜闻乐见。”   “燕狄的事……”   “今夜你就不要睡了。我怕你睡着了,我会忍不住将你剥皮拆骨。”   “我死了,谁来帮你挡霍卿卿?”   “你死了,我还有碧云模。”   她轻扯唇角笑了一下:“有后台的人就是不一样。”   “你羡慕不来的。”   “我真的很羡慕你,你得到了心内渴望的一切,那些珍视你的人,无论生前死后,都在为你编排。你走运啊,霍卿卿。”   我轻扯唇角,再没开口。   她缓缓闭了眼,呼吸渐匀,我想她大概是睡着了。我闭目养神,安静地待了一会儿,天渐明时,忽然听到细微的声响。我奇怪地睁开眼,恰见人间最有名的鬼差黑白无常正手执手铐脚镣对着我。   我惊得连连后退,一乱之下本要胡言乱语,又蓦然想起自己的身份不同往日,正了神色:“七爷、八爷来此,有何贵干?”   息紫萦此刻已然醒转,痴痴迷迷地投来视线。   “我等奉东岳大帝之命,邀紫萦仙子前往泰山。请问二位,哪一位是紫萦仙子?”   她走上前:“本座便是。”   “请仙子跟我们走吧。”   “不知所为何事?”   “仙子去了便知道了。”   “请二位回去禀告泰山府君,紫萦有要事缠身,待三月廿八泰山府君生辰之时,紫萦定当前去拜寿。”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黑无常道:“此事性命攸关,望仙子留心。”   我怕她真的留心会坏了我的计划,只好故意让她看见我冲了出去。我翻过山头到达山脚的时候,霍卿卿正气定神闲地在密林里煮酒等我出现。   “我等你很久了,霍姑娘。”    ☆、8.9   我气喘吁吁,不忘朝她扑过去,她顺势拎起我,飞往密林深处,我双脚离地的同时息紫萦也恰好赶到。我听见霍卿卿声色恣意:“你是九尾空狐又如何?说到底也不过是苦命女子,对于夫郎之爱,终究求而不得。我死而复生,也算是帮了你,帮你断了数百年的痴心妄想!”   “我不允许!决不允许!”她叫嚣着拼命追赶。   我不熟悉周遭,但穿过密林之后竟是鬼门关。我大感讶异,一失神便被霍卿卿丢到了黄泉路上。黄泉路是一条极不平整的青石板路,我因重坠而下头部受到撞击,整个人昏了过去。混沌意识中,我看见霍卿卿和息紫萦斗得难分难解。息紫萦有五千年的道行,又已修成正果,霍卿卿撑过一时,后来渐落下风,我暗暗焦急,抬了眼凝注她。   霍卿卿瞪着我:“看什么看,还不来帮我!”   我觉得她是疯了,所以才会叫一个昏死过去的人帮她忙。可我在梦中仿佛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我看见自己飞身而起,与霍卿卿各执一剑,对息紫萦步步紧逼。   她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入了冥府。   原本生长在三途河边的接引之花因为未到花期,没能将黄泉路变成火照之路,未曾来过的人真的会认为这只是条寻常的青石板路罢了。   我们越过百多尺长的黄泉路,将息紫萦迫到忘川河边。我手中的剑在她肩上刺出了一个窟窿。   这一剑似乎蕴含了巨大的灵力,是以伤口以极快的速度扩大。   息紫萦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   “我师父的仇,我一直想要跟你算,现在,我就跟你好好算。”我挥剑而起,除了凌厉的剑招以外,剑身仿佛有一道光帮我紧紧地困住她,延缓了她的杀招。不过半晌,我的剑已抵住了她的咽喉,鲜血顺着剑身滴淌而下。   她猛地看了我一眼,铁青的一张脸,声音低低的:“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我?”   我倒没觉得怎样,霍卿卿却觉得十分好笑,竟笑了出来:“这样当然杀不了你。你仔细看看这是哪儿。”   无边鬼雾渐渐消散,远处的城门露出“鬼门关”三字。   息紫萦低头看了看桥上的石碑,碑上是“奈何桥”,再往桥下看,血黄血黄的忘川河水,虫蛇满布,腥风扑面。   她口中痴痴的:“冥府,霍华燃。”   我记得她说过,她为妲己时造业深重,与酆都中诸多恶鬼结怨甚深,虽已过数千年,怨念却分毫不减。她若到了酆都,他们势必与她为难。想必这些恶鬼是她的克星,否则她不会明知霍华燃在冥府,却从不敢进至冥府一步。   霍卿卿手执墨色铁令:“百鬼出!”   血黄的忘川河水顿起波澜,而后波涛滚滚,刹那间升起无数道冤魂之影。他们身上都有着纵横交错的红痕,有的被剔肉削骨,有的被挖眼倒吊,有的被火焚烫心……百鬼百态,俱都面目狰狞,发肤不全。他们倾巢而出,一脸愤恨不甘。   “妲己!妲己!我在这忘川河等了你一千七百年,你终于出现了……”此鬼黑发白衣,发肤未有损,只是一双脚板火红如曾受火炭烧灼,长满了水泡,水泡溃烂化脓。他朝息紫萦而去的时候,一双脚滴落脓血,发出阵阵恶臭。   息紫萦的声音轻轻的:“你是谁?”   “我系出子姓,殷王太丁封我于梅。”   她想起他是谁了,殷商末年卿士梅柏,为人正直敢言,几次冒死进谏。   故事要从一场阵雨说起。纣王和她在森林里郊游,恰逢阵雨过后,有一棵树被雷劈倒且燃着火焰,却有很多蚂蚁从树的一头通往另一头,受不了烫的蚂蚁便从树上掉了下去跌进火里,纣王只觉得蚂蚁笨,没什么好看的,但她却从这一现象里想出了惨绝人寰的炮烙之刑。日后梅伯再次进言,纣王便将他绑在铜柱上受炮烙之刑,他死的时候,双目圆睁,腰背挺直,似是永远都不会低头。他死之后纣王还命人将其剁成肉酱分给为其求情的大臣吃。   而后又出现一个无脚的恶鬼,她想起来,那是她见他赤脚走在冰上,好奇之下命人将他双脚砍下研究不怕寒冻的原因。后来又见大腹破裂浑身血污的妇人,她亦记起她曾命人剖开她的肚皮一探究竟……   心中骤起一阵疼痛,仿佛看见了昔日残暴的情景。   她做过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害过那样多的无辜人命,虽说曾被斩首示众,对她来讲,也只不过是多花了些时间修行罢了。可这些被她害死的人却百年千载地沉溺在腥秽污浊的忘川河中,被蛇虫啮咬,受尽折磨不得解脱。   霍卿卿道:“你可知奈何桥分三层?”   她看她一眼,眼中尽是迷雾。   那些满是血污根本看不清模样的恶鬼缠住她的双脚,血黄波涛仿佛有邪力欲要将她拖下忘川河。   霍卿卿续道:“善鬼可安全通过上层的桥,善恶兼半者过中间的桥,恶鬼过下层的桥,下层之鬼多被拦往桥下污浊的波涛中,被铜蛇铁狗狂咬。你,息紫萦,纵使为仙,也难逃恶果!”   我斜睨霍卿卿,她似乎明白了我眼中的意味,神情傲慢地回答我:“我哥霍华燃是地府阎君,又拜泰山府君为父,纵使我走在下层,那些与我有怨的恶鬼却也不敢沾我一根指头。”   谈话间,息紫萦稍稍恢复一点神智,竭力向前一步,可脚下数之不尽的冤魂野鬼已逐渐攀到了她的全身,勒得她喘不过气,昔日加诸在他们身上的痛楚也一一报应在自己身上,她的皮肉开始绽出鲜血,体内白骨松动,整个身子不断地被拖曳往忘川河。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慌乱无措。她连连惊呼,却最终没能敌过一千多年前丧生自己手中的诸多冤魂野鬼,跌入滚滚忘川河中。   我听见她缓缓坠落时在这奈何桥下粗重的喘息,她唤着霍华燃的名字,似乎还是不能释怀。   我为她念经超度:“炉香乍爇,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我转身欲走,却听霍卿卿在我身后轻斥:“站住!”   “我已经帮你害了她,你还想怎样?”   “我替你报了杀夫之仇,你是不是应该报答我?”   “不要搞笑了,若不是我,她怎会进这鬼门关?你别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一个铜钱都没有!”   她妖里妖气地笑:“我要的可是你的命。”   “霍卿卿,你敢出尔反尔!”   “如今你跟那息紫萦一样入了鬼门关,入了我哥霍华燃的地界,那么,你的生死自然就由我了。”   我轻哼一声:“我夫君不会答应。”   “是吗?那就试试吧。”    ☆、8.10   我察觉到自己唇角勾起的一抹笑:“你当真要违背信义杀我?”   她故作可怜:“我死而复生很是不易,你就成全我吧。”   见她一剑刺来,我的身子跟方才一样不受控制,自发地出剑迎了上去,一阵恶战,我不但未落下风,反倒觉得自己是敛了剑势,处处让着她。   我对她说:“霍卿卿,你莫要得寸进尺!”   我心火一烧,就连意识都不能控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后来我才知道,帮助霍卿卿害息紫萦落河的不是我,与霍卿卿对战的不是我,逼霍卿卿步息紫萦后尘的也不是我,而是碧云模。我早在掉落黄泉路磕碰到青石的那一刻便已不省人事。   听说霍华燃赶到的时候,霍卿卿已然坠落忘川河,被河中恶鬼蛇虫纠缠,听说霍华燃还试图以阎君之力化干忘川河水救她,却被东岳大帝所阻,斥他情执太深成了魔障,竟想释放河中恶鬼以此救赎霍卿卿,最终被带去泰山。东岳大帝派黑白无常请息紫萦过府,也不过是为了保息紫萦一命,让霍华燃不至于为了霍卿卿造下更多业障,可天行有常,她撇不去心中情执,自然也逃不过命中注定,只能葬身在污秽的忘川河水中,与恶鬼相伴。   “那……从此我就平安了吗?”我凝眸望着千钥阁内端坐的狐主陛下,将手中的翡翠琉璃管放回原处。   “霍卿卿和息紫萦都不会再回来了,至于霍华燃,只怕也已心死。你安全了。”   我眉开眼笑:“这一次,真的谢谢你。”   “你是我十方宫的女主,我护你是应当的。”   我垂眸没有说话。   他续道:“桌上的东西你看看。”   我顺着他的视线瞧见桌案上有一纸笺,轻轻捻起一角来看,却是一纸《放妻书》: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三载结缘,则夫妇相和;三年有怨,则来仇隙。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怨,故来相对。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峨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三年衣粮,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干秋万岁。于时长寿二年二月初八十方宫谨立此书。   “你要同我和离?”我不知心中是什么感觉,只是莫名有些混乱。   “是。”   “你是真心的?”   他偏头看过来:“真心的。”   “你不是说,想跟我从头来过?”   “你我之间经历许多,我说过,我对你是执念,是痴妄,却也不是对你,而是对从前那个霍卿卿。她伤我害我,迫我今生为狐以报冤仇。如今这仇报了,我终于明白过来你对我而言,并不算什么。”   语声漠然,无爱无欲。   “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捏着纸笺的手微微颤抖,我怕丢脸,别手到背后。   “千真万确。”   我负了气:“那……那我也要写一封。”   “我已写好了,你拿着它就自由了。”   “不行,男女平等。”   我取来笔墨又写了一封:   盖闻夫妇之礼,是宿世之因。累劫共修,今得缘会。一从结契,要尽百年。如水如鱼,同欢终日。生女柔容温和,内外六亲欢美。何乃结为夫妇,不悦鼓瑟,六亲聚而咸怨,邻里见而含恨。苏乳之合,尚恐异流,猫鼠同窠,安能得久。二人违隔,大小不安。夫若举口,妇便生嗔。妇欲发言,夫则拾棒。相曾终日,甚时得见。饭饱衣全,意隔累年,五亲何得团会。干沙握合,永无此期。羊虎同心,一向陈话美词。心不和合,当头取办。夫觅上封,千世同欢。妇娉毫宋,鸳鸯为伴。所要活业,任意分将。奴婢驱驰,几□不勒。两供取稳,各自分离。更无□期,一言致定。为留后凭,谨立。   他看了以后说:“‘所要活业,任意分将。’你想分什么?”   “你既然想要我同意和离,就一定要答应保障我余生所需。”   “说来听听。”   “金银珠宝古玩字画是一定不能少的。”   “给你。”   “我少时曾许下心愿,将来要住在长安最繁华的地段,与人类帝王毗邻而居。”   “可以,我为你在大明宫外造一座宫殿。”   “换心我用着也挺好的。”   “给你。”   “昔日你从我这里拿走的宝物……”   “悉数还你。”   我越说越急:“卯卯是我的女儿……”   他打断我的话:“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带走。我乏了,你先出去吧。”   我愣了一下,一句话脱口而去:“那我师父呢?你可以让他回来陪我吗?”   他看着我,无言以对。   “我七岁与你相识,如今将近杖朝之年,这些年都是被你蹉跎的!你害我受尽折磨,还用了我师父的佛骨令他再无生还之机,害我孤苦无依!这些,你准备怎么还我?”   他笑了笑,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霍姑娘,你说这么多,不会是不想走吧。”   我想笑,却觉得自己笑不出来了,蹙着眉头垂眸说得很大声:“不是,我只是觉得自己亏大了,亏大了!”   再抬头,他已至我眼前。他沉默地站着,容光美好,只是脸色苍白了些。   他说:“那些时光,还有你师父,我是还不了你了。你若觉得吃亏,尽可在我十方宫拿你看得上的物件去弥补。其他的,我无能为力。”   “你……没那么便宜的事!”   “霍姑娘,实话跟你说吧,我姨母为我说了一门亲,新的女主即将到来,我急着与你和离就是这分因由。”   我看到他的下巴高高抬着,嘴边浮起淡淡的笑,我心弦绷得紧紧的。   “只要你肯离开十方宫,我答应你所有的条件。”   终于还是放开了。面前这个骄矜自傲残酷阴冷的狐主陛下,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纠缠她不放,千方百计将她禁锢在身边的情种了。   我低下头,不敢去看他冷漠的表情,不敢去看他眉目之间对我暗藏的悲悯,还有周身莫名溢出的杀伐之气。   如果我不答应,他会对我动手吗?   他居高临下看着我:“霍姑娘,好聚好散。”   “好,我走。”    ☆、8.11   我回到丰天殿胡乱收拾了一些金银首饰,我这人贪心重,想要的很多,几乎要把整座宫殿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搬走。换心在身边劝我:“夫人,您这是要离家出走吗?”   “不是,我是被扫地出门的。”   “十方宫哪有人敢扫您出门啊。”   “就是你们狐主陛下扫我出门的!”我说着取下髻上的簪子去挖梁柱上的蓝宝石,动用灵力都挖不下来,我手打脚踹的,生气极了。   换心愣愣地劝我:“夫人,这是加持过的,挖不下来的。”   “那你去叫碧云模,让他来帮我。”   “奴不敢。”   “你真没用。”我瞪了她一眼,“我问你,昆仑那个老太婆是不是给碧云模说了一门亲?”   “这几天倒是传出了风声,说是西王母希望狐主陛下与皇羲之第九世孙风岄成婚,以此抬高他在天界的地位,从此名正言顺。”   我闻言更加悲伤,将原本收拾好的物件胡乱摔了一通,直奔宫门而去,在宫门外撞上了孟希莱厚实的胸膛。   日光温暖,我看见他身着蓝、黄、褐三色渲染的华丽衣袍,一头深红色短发,如我们数十年前凉夜初见。   “阿莱,你不是走了吗?”   “我来接你。”   “去哪儿?”   “无论你想去哪儿。”   “你知道了?”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   “我想去长安,或许我的母亲和姐姐都还健在。”   “他们已经不在了。”   我有些心灰意冷:“也是啊,人类寿命本就短暂,我能活到今日,实在是幸运。”   “跟我回红都吧。”   “回红都做什么?”我扯起唇角,“做个冰人,再为你哥说亲?”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我没有告诉你,我哥孟希寞死于贞观九年,葬在地宫。”   我被吓了一跳:“为什么?”   他摇摇头没有回答。   我想大概是跟我有关,于是吞吞吐吐问他:“是我害死了他?”   “他没能胜过你,也没能胜过他自己。”他轻叹一口气,“不怪任何人。”   “我真是个灾星。”   “如果你感到歉疚。”   我急急地打断他:“我真的非常歉疚,你让我补偿你吧,我跟你回红都,做牛做马。”   却听他调笑道:“红都不需要牛马,只缺一位女主。”   我抬起脚就踹了他一下,追着他喊打喊杀。我倒不觉得他说的是真的,狐主曾经的夫人,妖魔界谁敢娶?   他伴我步向红都,可我仿佛是中了碧云模的毒,一路上看什么都像他,不但能从枯树皮上看到他如月光般清明的面孔,喝水时都觉得水中有他的温文色相,呷一口都感觉自己是在亲吻他。我觉得我必须做点事情来改变这种疯魔的病症。   “阿莱,你们红都如今的冰人质素如何?”   “挺好的,去年红杏出墙的、拈花惹草的都少了许多。”   “那让她也给我找一个吧。”   “你说什么?”   “给我也找一个啊。我还这么年轻,总不会要我孤独终老一辈子吧。”   “你堂堂狐主夫人,要给自己说亲?”   我看他一眼:“我跟碧云模和离了,已经不是狐主夫人了。”   他转过脸来,好像看出了我的意图,淡淡问我:“你是真想给自己找个伴?还是……”   “我就是想找个伴,没有别的。”我说得很大声,生怕他不相信。   他的语气带着些许玩味:“有什么要求没有?没有要求的话,那就我吧。”   我忍住一掌劈死他的冲动,跟他强调:“只有一个要求,那个人不是孟希莱就好。”   他低低地笑。   回到红都以后,孟希莱邀请了红都几位最有名气的冰人上门,直言要为狐主前任夫人霍卿卿寻找如意郎君,却把她们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一个个跪在地上连连推脱。   我抚额:“我跟你们的狐主陛下已经和离了。”我从袖间取出碧云模所书《放妻书》,“你们看看他说的,‘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峨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三年衣粮,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干秋万岁。’他都叫我改嫁了,你们怕什么呀?”   几人战战兢兢地双手接过《放妻书》看了又看,商量多时才接下这个差事。   “为狐主前妻说媒有那么可怕吗?”我翻着白眼问孟希莱。   孟希莱一双美目顾盼流转:“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但要她们为你说媒,还要她们大操大办,将狐主前妻要选婿的消息弄得人尽皆知,重点要‘知’的区域还是京都,她们能不怕吗?”   他说着挨近我:“你是存心的吧。”   “是又怎么样?他敢和离,我就敢让他丢脸!”我鼓着脸蛋,感觉人都要气炸了。   他矫情地“喔唷”一声:“我的霍大小姐,你要是不想和离就跟陛下直说,弄这么一出,小心不能收场。”   “这个狐族还有碧云模摆不平的狐灵吗?不对,这个妖魔界还有碧云模摆不平的妖魔鬼怪吗?”   “看看你这张脸。从前是喊打喊杀千方百计要害人家,这才多少年,都成花痴了!”   “五十年了!”   “这五十年你可是睡过去的。”   “我和他还有卯卯,卯卯应该有一个完整的家!”   “卯卯都五十多岁了,她会在乎吗?”   我气急败坏大声嚷嚷:“那人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嘛!一醒过来就不讨厌他了,也不恨他了,他又待我那样好,我就沦陷了嘛!女人本来就莫名其妙不能解释的!”   “你终于承认了!”   “死孟希莱,我……”我在屋子里到处找东西想抽他。   他提溜一下逃了出去,在院子里摇头晃脑叹气:“本来我看你对陛下动了心,觉得女子还是挺可爱的,没想到你现在竟变成了动辄拳脚相加的母老虎。我想我还是不要成亲了,省得天天被棍棒伺候。”   “你别跑!”   我追着他穿过大街小巷惹来无数狐众侧目。他们一定是觉得不成体统,可我不管,我就要碧云模颜面尽失,我要他在与我和离之后长久的时光里一想起我就头痛。   世间爱恨就是如此,浓如雾,淡如茶。    ☆、8.12   翌日,孟希莱替我约了几个冰人上门商讨选婿之事。   有冰人说:“抛绣球!这个好!”   又有冰人说:“如今人间流行比武招亲!”   还有冰人说:“要我说,雀屏中选最高贵,听说人间帝王为公主选婿就是那样的。”   最后一个上场:“你们说的那都不够独特!你们听说过吗?玄奘法师去西天求取真经路过天竺的时候,被月宫捣药的玉兔假冒的天竺国公主骑象择亲一箭射中了帽子。要我说,那才是最让人印象深刻最风光的!”   “骑象啊,”我微微沉吟道,“那阿莱你赶紧帮我快马加鞭给象王送封信,拜托他在我选婿之日停在京都城门下等我,让我骑一下。”   “霍大姑娘,你不会是疯了吧。”   “怎么了?”   “你要骑的是象王,你以为是骑王八呢。”   “有什么不一样吗?我夫君……我的前夫可是妖皇,他看在碧云模的面子上让我骑一下怎么了?”   “行,你要疯,我陪你疯。”转头又对时谦说:“照霍姑娘的意思,给象王休书一封。”   我愉悦开怀:“我就知道阿莱最疼我了!”   时谦支支吾吾道:“象王最喜博弈,到了这边只怕就睡在赌坊再也不出来了。”   “先不管他,书信照发。”   几日后,我带着时谦上街挑选办喜事需要的物件,也许是我心情好,所以逛了整个红都街市都不觉得累,反倒是时谦,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步履艰难。   “早知道我带个灵力高强的了,怎么带了你这个不会收纳的家伙?”   “姑娘,我们回去吧,天快黑了。”   “那边好像很热闹,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   “那边是酒色赌博之地,品流复杂,城主大人平日都不允许府上的人去那边。”   “都赌什么?”   “现在最流行的是马吊。”   “马吊,”我微微沉吟,“这怎么赌啊?赌谁能把马吊起来吗?太残忍了吧,马王会不高兴的。”   话虽这样说,但我还是兴冲冲地奔赴残忍现场。时谦在我身后追赶,哗啦啦掉了一地的东西,一下子被我甩得老远。   我随意地看着街景,居然发现这长长的街道赌坊一路到头,如星罗棋布。这条街的每间赌坊都是密不透风的,赌客在里面,无法直接看到外面。不见天日的屋子极有可能让赌客变得精神萎靡,长期沉溺。   我止步在街尾。面前的这家赌坊,除了富丽堂皇、极为气派之外,赌客还能从里面看到外面。他们知道天色时辰,知道周围的情况,知道什么时候该走。这足以说明,它接待的是家财万贯的赌客。   我行至坊内,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这家气派的赌坊并不宽敞,因为各色妖魔正把这里的一、二两层楼围得水泄不通。我好奇心起,借由灵力将自己的骨血压缩,如游蛇般从妖群之中穿梭,恰好听到坊内高台上有个书生模样的坊主正在说话:“旁观者请离桌三尺,不得喧哗。”   而后稍稍作揖,对着他身前一尺外围站在方桌四边的不知是什么品类的四个妖魔开口:“四位贵客,请耐心听我将规矩说一遍,规矩很简单,叫上要上,叫碰要碰,举手不回,见光死,重打包输,九张要包牌,十二张包自摸,五子包生,七子包番,一千两银子一底,三番起胡,如果没有意见,请四位入座。”   我伸长脖子仔细瞧,桌面上是以骨头制成的小长方块,上面刻有花纹和字样。我扫了一眼,大概是一百三十六张,牌式有饼、条、万等,是官宦之家最爱玩的博弈游艺。据身边观摩的赌客说,一千多年前,孔子云游四方传播他的学说,三元牌红中、青发、白板分别代表了仁爱、真诚和孝心,也就是人间常说的忠、孝、义……   我绕了一圈又一圈,看着他们一会儿□□一会儿清一色,什么九张连环大四喜,总算学到点,不至于连胡牌怎么胡都不知道。   这东西实在是让人不能自己的妖物,看着看着我竟产生了上场试一试的冲动,又怕找个妖怪上身会伤身,只好干瞪眼。   眼看着浓眉大眼身材甚是魁伟的男子拔得头筹,众妖四散,我心急火燎地现了身,冲上了高台。   “等等!我也想玩!”   众妖环肆,发出惊异之声。那魁伟的男子闻言顿住步伐,上下打量我:“小女子,这可不是你该玩的东西。”   “有钱怎么就不能玩?”   他嘿嘿笑了几声:“那你说说你有多少钱?”   “红都可有白银谷?”   “不常见。”   “大叔可曾去过人间长安?”   他“噗嗤”一声狂笑:“你叫我大叔?”   我并不理财他:“我说,你可曾去过人间长安?”   “去过,那儿倒是有几家白银谷。小女子,这白银谷难不成跟你有什么关系?”   “长安城中的白银谷,还有苏州、扬州、襄州、荆州、梁州等地的白银谷都是我霍卿卿的产业。除了钱庄,我还有田地、房产、粮仓。我的产业遍布大唐疆域,乃至辽东,你愿不愿跟我赌?”   “原来你就是狐主夫人,喔,不,前任狐主夫人。听说你要改嫁?还要在这红都城中选婿?”   众妖一阵哄笑。   “我就问你,你跟不跟我赌?”   他又一次上上下下地打量我:“银钱田地我不感兴趣,霍姑娘要赌,不妨拿你自己做赌注吧。”   “若我以自己做赌注,那么,和我对赌的,就不会是你了。”   “喔?那是谁?”   “自然是我前夫碧云模啦。”   “霍姑娘,换了从前,我等见到你都是要拜三拜的,可是如今……”   我打断他的话:“你想拜我也不拦着呀,我这就坐下。”   我径自坐到庄家的位子上,他玩味地看着我,低头思忖半晌,又低低地笑出声来:“一万两银子一底,打无限番,如何?”   “无限番?是输赢很大的意思吗?你不是说不在乎银钱田地嘛,为何要赌那么凶?”   “送上门来的,不要白不要。”   反正那也是霍卿卿的银子,输了我也不心疼!再说了,新手运气好,我未必会输!    ☆、8.13   眼看着对方以所谓的天胡、清一色、九莲宝灯不断地胡牌,最后还来了个十八罗汉无限番,我是形容枯槁、奄奄一息。我趴在马吊桌上,感慨博大精深。   他洋洋得意对我说:“你已输千万,还赌不赌?”   “不赌了不赌了,”我颓然起身,“再赌的话真的人都要输给你了。”   他拦住我:“姑娘不想赢一局吗?”   “只怕输得更多。”   我摇摇头走出赌坊,四处张望想要找时谦,却瞧见魁伟的男子随即跟了出来。他眉眼之间是潇洒的笑意:“霍姑娘欲往何处去?如果不急的话,可否赏脸跟在下一起用饭?”   “我不认识你。”   “免贵姓万,单名一个权字。”   “所以呢?”   “霍姑娘若肯跟在下一起用一餐饭,姑娘今日所输的银两在下全数奉还。”   “我不缺钱,也不想跟你吃饭。”   “姑娘果真不想赢在下一回吗?”   “马吊你擅长,我一时半会儿赢不了的,我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了。”   “不如在下跟姑娘玩点别的。”   “可我已经不想跟你玩了。”我觉得他是在纠缠我,没给他好脸色,转身便走。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冷冰冰的:“你不是想骑我吗?”   一开始我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愣了好一会儿,以为他是在调戏我。   “你是象王?”   “你赢了我,我就同意让你骑着我风光游街。”   “有这么好的事?”   “你若输了,我要你向各族各宗发布向我赔礼道歉的信函。”   我吧嗒了一下双唇:“好吧。”   他袖袍一挥,将我带到银装素裹的世界。洁白的雪梅吐蕊,香味浓郁,像是漫天纷飞的香雪。他领着我渐行渐深。梅林深处立着几个手执各色乐器的妖魔,箫、笛、笙、锣、唢呐、箜篌、琵琶,甚至连战鼓都有,他们华衣美服,整齐地站成一排,就像出征的士兵。   “赌坊变成了乐坊,变化未免太大了吧。”我轻笑一声道,“这要如何赌?”   “霍姑娘若是赌中高手,就该知道听力、眼力和技巧对赌局胜败的重要性。现在,我要跟姑娘比的就是听力。”   “如何比?”   “姑娘须蒙上眼睛听他们奏出的各种乐声。而后我会问姑娘一个问题,只要姑娘回答对了,那就是姑娘赢了。”   我被他施了障眼法瞬间失明,各种乐声缭绕在我耳畔。我慢慢收摄心神,细细地听。   没想到这许多种乐器混杂在一起竟能奏出靡靡之音,听者若不留心,可能只注意欣赏悦耳的音乐,忘记自己的目的,甚至失魂落魄不自知。   我不知道他会出如何刁钻的题目,全心去听,恍然间有些失神。不知几时,蒙昧中仿佛听到孟希莱在叫我的名字,他叫我不要听,不要陷入魔障。最初我并没有觉得异样,可是听到他的语声以后,我莫名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我的思绪被嘈杂迷乱的乐声和孟希莱急促的劝阻声充斥,我渐渐觉得天旋地转,有种练功走火入魔的错觉。   “卿卿!这是象族独有的冰术!你不要怕,我会想办法的!”   冰术。   我费尽心绪才破了迷雾使得双眼清明。   周身是坚硬的冰雪,虽然孟希莱的声色近在咫尺,可是这冰雪一层一层的,令我根本看不到外面。我心急如焚,却也只能被困。我使出各种在十方宫中学来的银狐术法也不能破开这看似已结了千年的寒冰。   我在冰中甩袖暴怒:“万权,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困住本夫人!若是被碧云模知道……”   “好一句‘本夫人’。霍姑娘想必是忘了,您已经被狐主陛下逐出了十方宫,再不是这妖魔界中万妖之上的狐主夫人了。”   “你胆敢讥讽我!”   “你向我发来无礼信函时何尝不是在讥讽我?”   “你快放了我!不然碧云模来了,定将你扒皮抽筋!”   “陛下若是真的能来,本王一定跪地向霍姑娘赔罪。”他笑出声,“听说霍姑娘是赤狐之身,赤狐最擅火术,霍姑娘何不试试熔化周身坚冰?”   “你这宵小!如今整个妖魔界谁人不知我霍卿卿是肉体凡胎!你最好困死我,否则我一旦出去,可不会管你是不是一族之王!”   “霍姑娘好大的口气。”   “快放了我!”   “殷商之时万妖祸乱,我象族便是依靠这冰术抵御外族侵袭。任何东西一旦被冰封,三刻之后便会化为冰水,与这坚冰融合。”   “碧云模绝不会放过你的!”   “霍姑娘身陷囹圄,一心所想竟都是狐主陛下。难道姑娘就没想过自救吗?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真的好吗?如果他挂念你如你挂念他一般,你就不会有机会被我所困。”   我有些恍然。   “若本王没有听错,狐主陛下不日将与皇羲之第九世孙风岄小姐成婚,霍姑娘觉得,新人在抱,狐主陛下还会理你这个旧人吗?”   是,我不但是个旧人,还是个于他无用的废人。我没法抹去他狐妖的血统,也不能抬高他在天界的地位令他名正言顺,甚至每时每刻都在给他添乱。我这样的姑娘,的确是不该被理会。   这一刻我竟有些自卑。我想起二月初八他对我说的那番话。我记得我心痛的样子。   “你要同我和离?”   “是。”   “你是真心的?”   他偏头看过来:“真心的。”   “你不是说,想跟我从头来过?”   “你我之间经历许多,我说过,我对你是执念,是痴妄,却也不是对你,而是对从前那个霍卿卿。她伤我害我,迫我今生为狐以报冤仇。如今这仇报了,我终于明白过来你对我而言,并不算什么。”他的下巴高高抬着,语声冷漠,杀伐之气满溢。   想到此处,我喉头哽咽,微微伤了心。可我还是不甘心。   象王却还喋喋不休:“霍姑娘以为自己在狐主陛下心中仍有分量,才想搞一出选婿闹剧来博陛下的关注,可姑娘怎么就忘了,倘若姑娘在陛下心中仍是妻,陛下如何会容忍你为非作歹伤他的颜面?”   “你说够了没有?”   “姑娘受了气想要出气无可厚非,但姑娘错就错在不该将怨气撒到我象族头上。如今妖魔界都盛传我受了霍卿卿的□□。哼,若是你还是狐主夫人也便罢了,可你,分明已是弃妇!”   “你说够了没有!”   “你若是肯下跪致歉,请求我原谅你的无礼,我倒是可以不计前嫌,饶你一命。”   “饶我一命?”我淡淡地笑,霍地感觉自己双眼通红似是溢满了鲜血。我眼前一片血红,身体里的每一个低处一瞬间被充斥了恐怖的力量。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破开周身坚冰的,我只记得我发了疯似的在漫天纷飞的冰雪碎片中撞到了碧云模怀里。   我想我可能是生病了。   我听见他冷漠语声,他说:“大胆象王,未经传召竟然私入我狐族地界!”    ☆、8.14   我想我可能是生病了。   我听见他冷漠语声:“大胆象王,未经传召竟敢私入我狐族地界。”   他迅即伏低在坚冰之上,高声道:“万权拜见陛下,伏愿陛下千秋万载。”   “本狐主问你,霍姑娘离宫之时,本狐主是否向各族各宗下发檄文,嘱咐尔等善待她?”   “这……万权多日前离家,恐是没有收到陛下的檄文。”   “就当你未曾收到,你就可以欺辱她,甚至妄图取她性命?”   “陛下恕罪,万权也是因为日前受辱,这才迷了心窍对夫人不敬。”   他冷冷笑了一下:“象王,经年未见,你的口齿竟也伶俐了许多。”   “万权不敢。”   孟希莱在旁边帮腔:“还不快向霍姑娘赔罪。”   他迅即掉转过头拜我,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心肺剧痛,全身发颤,双眼也未能看清,更别说听他的一言一语。我慌乱伸手攥住碧云模的衣襟,用尽全力才说出话来:“云模救我……”   幸运的是我没有倒下来。   有时候我会想,倘若我病入膏肓,他是不是就会回心转意?   可惜,我什么毛病都没有,他开开心心地为我筹谋选婿。我本想让他丢脸,实际上却让自己颜面尽失。   “你说要骑象,虽然对象族不太好,但既然你觉得那样体面,我就满足你的要求。”他凛然端坐,手里捏着红都冰人呈上来的各种名帖,仿佛在为自己选妃。   我坐在一旁,冷眼看他:“都将我赶出十方宫了,还装什么装?”   “正因如此,我才要帮你找一个好归宿,省得你日后过得不好,总挑我来骂。”   “那就谢谢狐主陛下了。”   “没想到你都这把年纪,还这么抢手。”   “你年长我三百多岁,好意思说我老吗?”   他从众多名帖中抽出一张:“镜狐?我以为他们早已死绝……虽然古老,但总归没有根基,不行。”说着丢开,又抽出一张,“花都……太弱。”   他翻着名帖,目光突然在一张名帖上停留许久。我好奇心起,凑了过去瞧。   “孟希莱,你找死啊!”我伸手夺了名帖,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我在枫林深处寻到他。日光从枫叶之间洒下来,更显他好容光。   “孟希莱,你找死啊,明知道我要嫁人,还递名帖来捣乱。”   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谁说我是捣乱。”   我一时心中发沉,却没有勇气开口,只自己嘀咕他大概是还没放下多年前我们一起经历的死劫。   半晌,他举步走近我:“我是在帮你。”   我不以为意:“帮我?好多人都想和我喜结连理,他们也想帮我?”   “你赌气改嫁,可曾想过如何下台?”   “你怎么知道我是……”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是赌气?”   “只有你自己以为别人不知道。”他白了我一眼,“要知道那些名帖你随便抽一个都是名门望族,你逃婚,打了别人脸面,他们整个宗族都不会放过你;你不逃婚,那婚后你势必也不安分,一不小心送了夫婿一顶绿帽,他们一样不放过你。”   我觉得我一口气提上来就想动手掐死他。我忍着,往后退了半步,我不得不承认他言之有理。   “那你要怎么帮我?”   他一双绿瞳亮晶晶的:“你先嫁我,这样即使赌气赌输了,也不会下不来台。哪天你要走,我也给你一纸《放妻书》。”   “你怎么知道《放妻书》?”   “从京都传到红都,如今怕是整个狐族都传遍了。”   我焦躁跺脚:“丢死人了!”   “怎么样?答不答应?”   我四处看了看,不动声色地说:“你可不许诓我。”   “谁敢诓你霍大姑娘,不怕你小肚鸡肠报复到死吗?”   “你知道就好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初来红都的那个秋天?我以为时谦被你骗财,偷摸着来找你,我就伏在窗边,却被你雪域心震跌,差点摔下楼。幸亏我身手敏捷拽住了琴弦,你啊,就踏着高墙在我身前三寸停下,险些又吓到我。”   “当然记得!我还记得你穿了一身蓝、黄、褐三色渲染的华丽衣袍,整个头发都是深红色的!你还说你平生最爱看漂亮的姑娘,听说我长得漂亮,特地来看我。流里流气的,当时我觉得你肯定是昆城的纨绔子弟。”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也说我长得好看?”   “因为你我还跟我师父吵了一架。”我回想往事,心中情愫莫名,“那时候我和碧云模还是仇敌,我还极怕你,没想到……真是时移世易。”   他歪着头笑眯眯地望着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仍在一起,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抿嘴低笑:“原来我以为你是个玩世不恭的贵族子弟,没想到最后你竟变得有城府又灵力高强,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仔细一想,你好像也帮了我许多。”   他伸着指腹轻划过我的脸:“那你一定都要记下来,我可要你还的。”   “佛祖说了,施恩莫忘报。”   “佛祖何时说过?你不要乱说。”   “那你去问佛祖他究竟有没有说过这句话啊。”   “我可没你那么闲。”   ……   “想清楚了?”他在殿中敛起笑容问我,“就选孟希莱了?”   我眨了眨眼睛:“想清楚了,嫁生不如嫁熟。”   “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胡话?”   听到他这么说,我心里敞亮了许多。我以为他接下来便要开始数落孟希莱的各种不是,以便拆散这段姻缘,拼命忍住欲要表露在外的喜悦。   他突然道:“虽然一城之主不算多么高贵,但他孟家在红都扎根多年,也能说是无人可以撼动。有相貌,有学识,又没有不良嗜好,有权又有钱,待你又好,嗯,一定会是一个好夫郎。”   我垂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他一定会是个好夫郎,你放心嫁他,我会为你准备最丰厚的嫁妆,让你足够风光。”   我愣了一愣,还是有点不甘心。我试探着问他:“你想好了?不反对?不去查他老底?或许他不像表面上看见的那样完美……”   “我自小就认识孟希寞,也算是和孟希莱一起长大的,虽然不知道他里面是什么样,但只看他上次身受重伤仍去十方宫找你,我就可以推断你在他心中分量不轻。而他伤重之时你火急火燎要我救他,我也可以推断你待他与待别人不同。”   我竟无言以对。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嫁给他,我放心。”   我瞟他一眼,看他弯起的唇角,心中一痛。   “我来红都的时候,卯卯对我说,若是你改嫁,她想来观礼。她说我和你成亲的时候她没能参加,一直很遗憾,这一回绝对不能错过。”   我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你会在现场观礼吗?”   他顿了顿:“什么?”   “我说,你会陪着卯卯一起观礼吗?”   他轻轻笑了笑:“近日狐族内部有异动,我想我不方便在红都留太长时间。”   “就成个亲不需要很长时间的。”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再开口时已经将话题岔开:“卿卿,除了嫁妆,你还想要什么?”   我皱着眉:“不知道,好像有想要的,但是话到嘴边,又想不起来了。”   “好好想,若是成了亲,只怕就不能随心了。”   成了亲?你成了亲,还是我成了亲?   我心内愁肠百结,只顾着研究这句话的主语,竟没注意到他走远。等我回过神来,他已隐没在红叶宫的满目艳色之中。我找不到他。   再后来,他给我备了堆积如山的嫁妆。   婚典前夕,我心底的忧愁和躁郁肆无忌惮地弥漫,在池塘喂鱼都喂得不安生。   “霍大小姐,你是在喂鱼,还是在杀鱼?”   我转头瞧向身后的孟希莱,一边撒下一把鱼食,一边不耐烦地说话:“你说什么啊?”   他取走我手中的鱼食:“它们再这么吃下去,不是死,就是成精。”   “你也是妖怪啊,宫中的鱼成精不是很正常吗?”   “如果它们成了精,就得循正规途径向红叶宫报备,取得迦罗印,如此才能留在红都。”   “这样,那我岂不是黑户?”   “你不一样,你是城主夫人了。”   我皱了眉,不情愿地嗫嚅:“明天才是呢。”   “后悔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等到了明天,你再想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虽然他是笑着说出的话,但我莫名听得极不舒服,也顾不得深究,只白了他一眼:“天界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你指的是狐主陛下与风岄小姐的婚事?”   我疲惫地点点头:“阿莱,他真的不喜欢我了吗?他说,他爱的恨的都是从前那个霍卿卿,我根本不算什么。”   “你信吗?”   “我不信。可是……可是看他又说得很坚决的样子。阿莱,我是输了吗?”   “输?”   我淡淡道:“输给了妖皇宝座啊。很久很久以前,敖思兮还在世的时候就曾对我说碧云模是妖皇,可是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无数妖魔对他俯首称臣,却从未听他们称他一句‘妖皇陛下’。再后来,换心说西王母想借助皇羲第九世孙风岄抬高他在天界的地位,落实‘妖皇’之称。如果我输了,一定不是输给别的女子,一定是输给他心中最渴望的东西了!或许就是妖皇宝座。”   他却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进我的眼眸。   “你看什么?”   他心疼地叹息:“你这副模样真好笑,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他不就得了,自己坐在池塘边上思考一万年你都不会得出答案的,因为你不是他。”   “我倒希望我就是他,这样就不用绞尽脑汁了。”   若是从前,别说为他伤情,就是将他放在眼里都是不可能的事。从前下“情人降”害他,用发上金钗刺他,与敖思兮易魂躲他……但数十寒暑过去,我终究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如今突然喜欢他,想要跟他在一起。   从前我喜欢霍因宗,后来又移情燕狄,现在我渴望和碧云模相守……我不是一个专情忠贞的好姑娘,但我确信此时此刻我是真心的。所以为了得到他,我会使出任何手段。   我心中情绪翻腾,回过神却见孟希莱皱眉盯着我,我慌乱地别开脸,有种被看透的慌乱。   他紧紧地盯着我:“卿卿,你方才在盘算不好的事情吧?”   “别诬赖我,我不会承认的!”   “真的?”   “我能盘算什么。在这里我孤苦无依,能做什么?”   “最好是这样。”   “孟希莱!你都不帮我!”   “我在帮你啊,我这不是都牺牲自己娶你了嘛!”   “不跟你说了!”我特意重重地哼了一声快步走远。    ☆、8.15   等我来到孟希莱为碧云模安排的居所时,碧云模正和一个白衣公子对坐饮花茶。此子自信从容、灵气四溢,约莫来自天界。   本来我是打算等他离开再出现的,可是一听到他们淡淡地谈论西王母为他和风岄定下的婚事,我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的冲了出去。我冲到他们之间,狠狠地拍着桌案:“成婚!经过我的同意了吗?”   白衣公子的嘴角往上挂了挂:“敢问姑娘是……”   我的腰挺得笔直:“你是谁?”   “风回。”   “皇羲是你爷爷?”   “不错。”   “你们上神之家非要这样拆散我们一家三口吗?我女儿碧玺年幼,仍需父母相伴守护,你们夺走她的父亲,或者赶走她的母亲,对她的伤害都是不能弥补的。   “你就是传说中的霍卿卿?”他站起身,眼帘低垂,微暗的日光染在他白色衣袍之上,显得他更加贵不可言。   “是,我就是!”   “若你真是霍卿卿,那你就不该记错女儿的年纪。”   我咬着唇,不让尴尬浮上颜容:“她看起来是六岁,那么她就是六岁!”   “卯卯小姐绝对不止六岁。”   我发了火:“你想怎么样?”   “霍姑娘,这门亲事是西王母与我爷爷皇羲亲自定下的,狐主陛下和我妹妹风岄也表示同意。既是如此,霍姑娘又何必纠缠?”   “我偏要纠缠!”   他转眼看向碧云模:“狐主陛下,您的家事,风回没法帮您处理,但请您务必在婚期之前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莫让我为难。”   碧云模抬眼看向我,面色平和:“霍姑娘或许忘了,数日之前你我早已和离,且明日你将和红都城主孟希莱成婚。就请霍姑娘以后恪守妇道,莫要再做逾矩之事,让孟家失颜面。”   他碧绿如水的眼睛里映出一个惊诧的我。   “是我不配吗?”   他深如寒潭的一双碧瞳睁得大大的,俱是厌恶:“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跟霍姑娘说过,还请霍姑娘不要纠缠。”   我抓住他的衣袖,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明明知道我答应孟希莱的婚事是为了气你,你明明知道如今我真的渴望和你共度余生,你明明知道,明明都知道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改变什么。”   “我不信!你曾经那么喜欢我,那么那么喜欢我……”我眼中漫起一层水雾,喉头泛酸,“是我不配对不对?你想名正言顺成为妖皇对不对?所以你要同我和离,并不是真的不喜欢我。所以你下檄文不许任何妖魔伤害我,还亲自来红都要给我找一个好归宿,还给了我许多嫁妆,你想我嫁得体面风光,所以你是喜欢我的,在乎我的。”   他重重地拉下我的手:“霍姑娘,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断绝你的念想。”   我摇摇头,又一次说:“我不信。”   他突兀地笑了一声:“何必呢?我予你《放妻书》,祝你选聘高官之主,千秋万岁,我体体面面让你离开十方宫,风风光光助你改嫁……我以为你应该明白,可是你却不明白。既然你不明白,那我就清清楚楚再跟你说一遍。我——碧云模,如今要另觅佳偶,你——霍卿卿,今后是死是活,都是孟家的事。请你从今时今刻开始,忘掉自己从前的身份,安安分分做你的城主夫人。倘若你不肯,坏了我的婚事,就莫怪我不念往日旧情。”   四下寂静,我一阵一阵的恍惚,缓缓坠下两行泪来。   近处传来碧云模低沉的声音:“今夜我便会启程回京都筹备我和风岄的婚事,请你回去禀告皇羲上神,我们碧家会给出最高的礼遇。”   “那就婚典那日再见,告辞了,狐主陛下。”   我不知什么毛病,一把推开了碧云模,身法快似流星,劈手就是一掌直逼风回背心。碧云模动作却比我还快,反手就制住我的手掌将我一把推开。   他疾言厉色:“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没有仪态地瘫坐在地上,就像那些真正的失婚妇人。   我忆起他为我捏造泥人、重塑长安,为我瞒天过海,他说我还有他和卯卯……他花了五十年的时间令我重生,为我讲经积累福缘,替我报杀夫之仇,还帮我毁了从前的那个霍卿卿……这一切,怎么突然就跟做梦一样了?   风回转过身,皱紧了眉头:“你以为这般就能毁了这门婚事?你未免太异想天开。”   我的唇颤了颤,笑着看他:“我没想杀你,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想找一个人出气,碧云模我不舍得,只好找你了。”   他眸间划过一丝未解的情愫,走上前想要将我拉起来,我却自己站起身。   “我这样,很难看吧。”我艳丽的眉目浮出疑惑之色,“我怎么……就活得这么难看了呢?”   “多半是你在害人,现在轮到你受伤了。”   “也许吧。”我抬手抚一抚发髻,迈出了脚步,走了七步又停下,回了头,溢出一丝真假难辨的笑,“如果你希望我成为孟夫人,那我便如你所愿。但请你记住,我既然离开,就永远不会回头。”   却再没有人开口说话。   后来我再想起,也总是觉得自己失了颜面不愿再提。我希望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没有人知道他不要我。   或许这一生,我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到了结尾有点卡主了。。。 ☆、8.16   夜黑无月,红叶宫坠着一盏盏的红灯笼,红得刺目。掌灯时分,乐声大作,有狐灵高喊:“请新娘——”   这是我第三次成婚。   我正准备盖上红盖头,碧玺一阵风似的夺门而入,攥住我的手:“母后,我们走!”   “你想去哪儿?等我成完婚再陪你去。”   “小小红都城主就想娶我母后,他孟希莱真是异想天开!”说着就将我往屋外拽。   我握住她的手:“卯卯,你忘了吗?你会有新的母后,十方宫会有新的女主。”   她愣了一下:“母后……”   “如果今日我不能成婚,那整个妖魔界都会笑我的,我怎么能那么丢脸?”   “只为了脸面?”   “难道我还有别的吗?”   “母后,这是你的终身大事……”   我打断她的话:“除了京都,狐族天下最繁华的就是红都了,我待在这儿,一定会过得很好。”   碧玺没法子,只好搀着我步向礼堂。   远处,孟希莱身着一袭大红色的织锦绣袍,长长的发上绾了一只白玉簪,神色雍容。他看到我,眸光深处渐渐显露一丝淡淡的笑意,在我蒙昧不懂的目光中,绽放温柔笑靥。   我先行跪拜,等孟希莱许久,他却迟迟不肯答拜。我不得不跪在地上,僵持着。   周围诸妖交头接耳。   我强忍着怒意,将手掩藏在鲜红的袖摆之下,偷偷拉了拉孟希莱的袖摆。他才屈膝答拜。   我低声骂他:“你找死啊,让我跪那么久。”   “我不是以为自己在做梦嘛,一时失神了。”   起身时,我分明望见他唇边转瞬即逝的笑意,明艳而狡黠。   深夜,红叶宫寂静的殿中突起一阵古怪的风,回眸望去,风中仿佛有一道身影。   “碧云模?”   我试探着叫出他的名字,等了许久,却没得到回应。   他怎么会来呢?   我想我是太想他了。我告诫自己必须忘了他,就像他忘了我一样。毕竟我是一个擅长趋利避害、畏死乐生之人。这对我来说,并不算难。因为我还有退路,因为我仍年轻貌美,因为还会有别人来爱我。   叹息间,孟希莱歪七扭八奔进殿中,电光火石之间就将我搂在了怀里。我面色一沉,转眼又见他滚跌到了地面。他闭着眼,抱着我的脚喃喃自语:“我终于娶到你了。”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他,轻声问他:“你说谁?”   “卿卿……我终于娶到你了……卿卿……”   “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千真万确!”   “好啊,你个孟希莱,我还以为是你帮我保住了颜面,原来你对我早就有企图!”我猛地站起身,一脚踢开了他的手,在殿中踱来踱去想找东西抽他。   也不知他是真醉还是装醉,又一次地抱住了我的脚:“卿卿,你都不知道,那五十年陛下总是以各种缘由阻我探望你,我见不到你,可难受了。”   他醉醺醺地笑了一下:“你们和离的时候我可开心了。”   “你……”   “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他说着说着便开始傻笑,我拿他没有办法,又不想乘人之危,只好把他拖到了床榻上,待天明再跟他算账。   我在床沿坐了一夜,不记得自己何时睡着的,再睁眼时见孟希莱还在睡,我气不打一处来,端了一盆水就往他身上泼。   他霍地惊醒,看看我,再望望天:“夫人,昨夜我醉了?”   我闷闷地应了一声:“嗯,还睡死了。”   “为夫错了,为夫今夜一定好好补偿夫人。”   我听出他在调戏我,刹那间脸涨得通红,对着他破口大骂:“孟希莱我给你脸了是不是,居然敢开我玩笑!今天我非好好收拾你不可!”   当天下午,整个红都的妖魔茶余饭后的谈资便是新夫人追着城主一阵打骂、城主逃窜求饶以及城主十分惧内的流言,以至于我和孟希莱上街的时候狐众的眼睛都在我和他脸上转来转去。   我们在食肆用膳,他的脸黑黑的,一双碧瞳死死地盯着周遭,像是要将所有飞来的视线都打回去。   我放下筷子,气呼呼地说:“你还让不让我吃饭了?摆这样一张脸你想干什么呢?”   他低头扒了一口饭,嘟囔了一句:“卿卿,在外面给我点面子啦。”   我故意重重地拍了桌面:“面子什么面子,我因为要跟你成婚,都把女儿气跑了。”   他压低声音,凑了脸过来:“你故意的是不是?”   “对,我要让你很难看。”我伸手推开他的脸,本想让他离我远一些,没想到用力过猛,直接将他推到了地上。   这下,红都城主丢脸丢大发了。   我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其实我也并非全然不怕他。有时候忆起贞观九年他用泛着冰冷寒光的一张脸凶狠地问我为何不肯放过芈绫、拽着我让我轻易挣扎不得的模样,还是有些后怕。那时我贱贱地想过,这个问我是否想走霍卿卿的旧路、教我要走人要走的路的红都贵公子深情起来该是多么惊悚的模样,没想到跟个傻子似的,总令我展露笑颜。他说不是所有人都会迁就我,而如今,连他自己都开始迁就我了。   只不过红都的众多老朽对城内的流言表示不能接受,日夜缠着孟希莱要给我立规矩,孟希莱以各种理由逃避,后来还传出消息说孟氏宗亲之中资格最老的孟亦连夜从海外回城,准备引娇狐入红叶宫分我的恩宠。我听到风声,迅速赶到殿上,正听孟希莱喊他叔公,彼此寒暄了几句。   孟亦说:“老夫倚老卖老,斗胆向城主说些僭越的话。老夫在海外听闻城主沉迷女色,不知新夫人是如何倾国倾城?”   我款款步入殿内,大声答他:“如何倾国倾城,叔公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这位是……”   “我就是叔公说的‘女色’。不知叔公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不等他说什么,我径自说了下去,“方才叔公说城主沉迷女色,如若城主果真因我霍卿卿误了大事,卿卿甘愿受罚。但若没有,还请叔公还卿卿一个清白。”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瞪了我一眼,孟希莱端坐殿上为我解围:“不知叔公从何处听说我沉迷女色?”   “□□之事,老夫本不该提……”   我轻嗤一声:“叔公既知不该,何苦深夜叨扰?宫闱之事,叔公本不该提,旦有言语冒犯,城主是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这不是让城主为难吗?”   他被我一番抢白,脸一阵青一阵白。   我得意地牵起孟希莱的手,带他走向殿外,走了几步又故意回头怼他:“夜深了,还请叔公注意身体,早些回吧。喔,海外景好,妖也好,叔公尽量别往城里钻,免得被什么妖孽气到了,那就不值当了。”   我们走了好远,却能听见他痛心的声色传来:“妖孽,妖孽啊!”   分明自己才是妖孽,却偏偏要污蔑我。   我走在前面,身后孟希莱如影随形。   “你们孟氏宗亲真是能搞事,先前来了一堆还不算,今夜又从海外叫回资格最老的,看来对我这个妖孽很不满啊。”   “你又不怕。”   我沾沾自喜:“主要你疼我嘛。”   “我疼你吗?我怎么不知?”   “你若不疼我,怎会容忍我在孟氏宗亲面前大放厥词?”   “算你明白!”他的双唇勾起,痴妄的话语登时脱口而出,“为了你啊,我可以跟整个孟氏宗亲为敌。”   “为了娶我,你费了好大的劲儿吧。”   “可不是嘛,要不是狐主陛下亲下的旨意,都不知道他们要怎么跟我死谏。”   我听见碧云模,皱了一下眉头,心中感慨万千。   他紧紧跟在我身后,看不到我的表情,也没注意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知道,我跟他,即使口头上彼此调戏,恩爱无比,却也只是做戏而已。可偏偏,偏偏他突然上前一步,牵住了我的手。   双掌之间紧密得没有缝隙。   “……”我止步,呆呆地望着他,“你干什么?”   “我既牵住了你的手,便不会放开。”   他站在我面前,碧瞳是说不尽的温柔企盼。   “喔,”我点点头,“然后呢?”   “没了。”   “就这样?”   “还要怎样?”   我嫌弃他:“你说情话的功力还不如你哥。”   “不许你提我哥。”   “你介意啊?”   “总之就不许你提。”   “我偏要提。”   “……”    ☆、8.17(修)   当月,碧云模和风岄大婚,请柬散发妖魔界各族各宗,有族类未按狐主命令入朝恭贺,碧云模大怒,月底开始大肆征讨,清除各族存异心之辈,一妖不服,株连全族。不服便杀,还是魂飞魄散的杀法。天下皆知他与西王母有亲,如今又多了皇羲这样的后台,纷纷臣服进贡,拜为“妖皇”,十方宫也成了妖魔界的圣殿。   我以为只要经历长久的岁月我终究能忘掉他,就像忘掉哥哥,忘掉师父那样。可是我以为我忘掉他的时候,他偏偏又出现了。   “规划路线真的好烦的。”我拍着桌案上的路线图对孟希莱抱怨,“要不这样,我们走这条‘丝绸之路’!从长安经固原西行到金城,然后过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出玉门关,穿过白龙堆到楼兰……”   “我认不得路的,你说了我也不懂。”   “外面那些人长得跟我们……不是,跟我不一样,不知道外面的妖魔鬼怪是不是长得也跟你们不一样?”   “不一样又怎样?”   我摇着他的胳膊撒娇:“阿莱,你陪我去嘛。说好陪我去的,不许反悔!”   “好好好。”   “你敷衍我!”   “霍姑娘,一盏茶之前我们才从高句丽回来,你总得跟我点时间歇会儿,交代一下吧。”   “再歇,我怕你们家的叔公阿伯兄弟姐妹都来死谏了!你们孟氏宗亲最爱寻死觅活!”   他装腔作势地皱了皱眉头,抿了抿嘴唇,一本正经地说:“其实孟夫人,你到底明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缠着我们不放?”   “不明白。”   “你想想,我是红都城主,你是城主夫人,我们俩一天到晚游山玩水观风问俗,他们当然不满。但是——如果红都后继有人的话,他们是不是就会专心地教导继承者,随我们去了呢?”   “你想得美!”   我起身走开,听得身后他故作撒娇情态喊我的名字。我笑一笑,准备回去逗一逗他,眼中却出现碧云模的身影。他见状迅速来到我身边,拉着我向碧云模行礼。   “红都城主孟希莱携妻拜见陛下。”   我们低首俯身,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我偷偷觑他一眼,他一身的戾气,仿佛随时要撕碎我们似的。我心中生了惧意,下意识地踏出半步将孟希莱护在身后。   “卿卿你干什么?”孟希莱低声在我耳后。   “你别管。”   再回头,碧云模已消失不见。   孟希莱定定地望着我,眼中疑惑不解:“他方才,貌似想要杀我。”   “你得罪他了?是不是因为他和风岄大婚你未前去拜贺?”   “我原想去的,是他派禁心传来口谕,说我不宜出行,嘱我待在红叶宫。”   原来,他不想见我。既是如此,今夜何故现身?   孟希莱似乎想到了什么,瞬间紧张起来:“他是不是后悔了,想要将你带回去?”   清浅的笑只留在嘴角,我眼底无波无澜:“别胡思乱想,皇羲是他祖岳父,他再疯,也不敢打皇羲的脸面。”   他还是不放心。   我们本欲前往长安,沿丝绸之路到楼兰,谁知启程之时来了一大票孟氏宗亲,在殿前长跪不起。孟希莱目光闪烁瞧我一眼,无奈一笑。我若无其事地拉着他退回殿内,答应逗留几日。他赞我善解人意。   三日后午夜,我日夜佩戴在颈项上的九眼天珠不见了。我只是在池塘边喂了喂鱼,它就不见了。   孟希莱安慰我:“你先歇息,我帮你找。”   “不要,我们分头去找。”   我从殿内一路寻到池塘边,急得准备跳下池塘去找的时候,视线内突然出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手掌之上是我遗失的九眼天珠。   “多谢!”我抬眼,竟是风回。我讪讪地从他手里取回九眼天珠。   “许久未见,夫人却是一点没变。”   “不知公子到此,有何贵干?”   “报信。”   “卿卿不太明白。”   “舍妹风岄或会邀夫人往京都一聚。”   “我与妖后素无来往……”   “舍妹还不是妖后,”他打断我的话,“舍妹还未得到加冕。”   “可是碧云模已是妖皇……”   “这就是舍妹邀夫人前往京都的原因。”   “她成不了妖后,与我何干?”   “舍妹也想知道。”   “她怀疑碧云模对我余情未了?”我一甩如云袖摆,绷着脸,“我倒希望他对我余情未了,如此,我便可为我的城主夫君多讨些封赏。可惜,我没有那么大的魅力。公子请回吧,恕不远送。”   我调头往回走,却听身后风回唤我,语气中几分踌躇几分无奈:“夫人,风回来此是劝告夫人入了十方宫后请小心说话,莫要与舍妹起冲突。”   我疾言厉色:“从来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令妹沦落如此,应该检讨自己,而不是来找旧人的麻烦!更何况卿卿早已是被厌弃之人,再入十方宫,只怕会惹妖皇陛下不快。到时,令妹想要加冕成为妖后,就更难了!”   “夫人或许不清楚舍妹是什么脾性。”   我顿住脚步,回头瞪他:“卿卿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卿卿唯一清楚的是,卿卿已是红都城主孟希莱之妻。十方宫那些不待见卿卿、不爱护卿卿的东西,卿卿都不愿再见,还请公子不要为难。”   “风回从未想过为难夫人,只是舍妹骄纵跋扈,恐怕这次不能如夫人所愿。”   我冷哼一声:“令妹成不了妖后,就要拿我开刀,真是好笑。”   “若夫人肯随风回去京都一趟,风回定保夫人安然无恙。”   “卿卿只想待在自己的夫君身边。”   “夫人!”   “红叶宫简陋,难以招待公子这样的贵宾,请公子离开。”   我跟孟希莱提起这件事,他比我还紧张,略一沉吟便对我说:“我们去陇西,现在就启程。”   “陇西?”   “那是皇羲故里。”   “可是她毕竟没有对我做什么,贸贸然去陇西,怕是徒劳。”   “你一定要去。”   “为什么?”   “你想想,从前你仅仅是个善狐公主、有个做圣君的哥哥,就已经视人命如草芥,更何况是她。风回说她骄纵跋扈,那就绝对不只是‘骄纵跋扈’而已。”   我鼓着脸瞪他:“你会不会说话?”   “你也不想想她是什么身份。父亲是后羿,母亲是雒嫔,雒嫔是谁?皇羲和女娲所生神女,别说杀你一个凡人,就是灭绝整个人族又如何?人都是女娲造的!”   他一正经,仿佛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我终于想起他本不是如今这副没心没肺随我四处浪荡的模样,他其实,一直是那个能用锐利的目光划伤我眼睛的孟希莱。他会托着我的脸骂我,迫我承诺视孟家为自家。而今,我真的成了孟家的人,也真心为他着想。可是跟我亲近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例如燕狄,例如孟希寞……我很怕,很怕会连累他。从前被碧云模羞辱愤然成婚的我,也曾在某一刻希冀碧云模能够回心转意,可是现在,我又怕碧云模回心转意。那样,他可能会死。即使不死,亦会生不如死。我不想那样。   “阿莱,你好像紧张过头了。就像你说的那样,她高高在上,尊贵至极,而我只是一个凡人,即使伤我杀我,对她又有什么好处?说碧云模旧情难忘,那根本是鬼扯!怎么可能呢?”我竭力宽慰他,也当是在宽慰我自己。   “我担心你。”   “我会没事的,我有九眼天珠护身啊,我还有一副佛骨,我一定会没事的。”   “卿卿……”   “我还有卯卯。不看僧面看佛面,所以我一定会没事的。好了,夜深了,你回去睡吧,我也乏了。”   我推他出到殿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自己缩得小小的躲在床角。我害怕,真的很害怕。我这被自己糟蹋的、被无穷多的东西束缚的人生当中,想要的也只剩下安稳度日而已。有吃,有喝,还有一个宠我的人。我想要的,仅此而已。   我想着这些,突然胸口窒闷,呕出一口血来。我发觉我的眼眸火辣辣地疼,取来铜镜,竟在镜中看到异样的妖。   我约莫是病了。    ☆、8.18   我嚎啕大哭闯进红叶宫主殿,抱着孟希莱哭诉自己可能病入膏肓,快传狐医来为我看病。   “夫人这是入妖了。”   “什么?”我哭丧着脸望着近处的老狐医,疑惑不解。   “若老臣听见的并非流言,那么夫人体内应有一副佛骨,佛骨原来的主人是昔日迷国的国师燕狄,他本是鬼狐。夫人用了他的骨,自然会入妖……”   我恍然大悟:“也就是说我没病,只是成了妖?”   老狐医摇头晃脑:“是也,非也。”   “我给你一次重新再说的机会。不过我警告你,再要拐弯抹角,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他登时正了神色:“入妖原是小事,只是……”   “只是什么?”孟希莱都开始不耐烦。   “夫人的三魂七魄是人的三魂七魄,人的三魂七魄是无法长久地跟妖的骨血共存的,反之亦同。这是女娲娘娘最初抟土造人时为了防止人和妖随意转化设下的原生障碍,是众生与生俱来的缺陷。”   只听孟希莱紧张兮兮地问老狐医:“所以呢?”   “所以,夫人必须想方设法清除这个障碍。”   我问他:“如果不能?”   “只怕会性命不保。”   我紧握着孟希莱的手,指节发白,几乎弄痛了他。他轻轻地腾出一只手来,反握住我的手:“我会想办法的。无论如何,都会让你活下去。”   狐医吞吞吐吐道:“其实也并非没有办法。”   “有办法你还不说!”   “众生皆知,妖和人都是女娲娘娘创造的,我们与生俱来的缺陷自然要找女娲娘娘解决。”他斜着眼偷偷瞟我,“至于如何能联系到上神,就要靠夫人自己了。”   “放肆!”我知道他在暗示我的前夫碧云模与西王母有亲,我可以顺着碧云模这层关系找到女娲,可是我厌恶那段过往。   孟希莱发话:“你先下去吧。”   “老臣告退。”   我和碧云模早在一年前和离,他已再娶,我也再嫁,哪怕是有朝一日我真的濒死,我也不该向他求助。即使前几日他找上门来,我也不在意他是为了什么。但是我很清楚,我看到他的时候,心底没有一丝的愉悦开怀。如果我旧情难忘,如果我仍想和他来往,我不会只顾着将孟希莱挡在身后。可是我是谁?有了师父的一身佛骨找回三魂七魄重生后也不过是一个凡人,苍穹之下仍得卑躬屈膝,看满天神佛的脸色。你跟他们没关系倒好,一旦扯上关系,就没有可能胜过他们。因为你,从出生那一刻起便已一败涂地。   我把自己闷在被窝里,突然感到自己的渺小。原来我的人生,不由我做主。   三个月后入秋,我半夜惊醒,发现自己化妖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就如殿前那棵枝叶繁茂的树现今凋零颓败。我开始毫无预兆地吐血,稍微走几步都气喘吁吁。我远远地看着铜镜中已泛蓝的一双妖眸,越看越害怕。我想人在死的时候一定是极度想要活下去的,这时候的我就很想活。可是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死。   苍白的脸血色褪尽,我的五指生出尖锐细长的红色指甲,轻轻在腕上一划,却是无知无觉。狐医说等我没有任何知觉的时候,就是我的身子彻底开始破败的时候。   放眼望去,朦胧的眼中是寂静的宫殿,十二连枝灯闪着微弱的烛光,孟希莱伏在床沿沉睡。仍是初初相见时的模样,脸孔白皙,五官精致,痞痞的,是那种典型的纨绔子弟。他年轻,聪明,却有和他的灵力不相匹配的野心。有碧云模在的一天,他不可能有机会出头。   他一点都不强大,却很爱我;他能与我同死,却不能使我生存下去。他费再大的力,都不如碧云模动一根指头。   为此我十分绝望。   那日早膳,我呆呆坐着,觉得有点冷的时候,身上多了一袭披风。我讶异地转头盯着他,在他眸中清晰看到我病怏怏的模样。   “你为何如此看我?”   我闭了一下眼,又迅即睁开。我鼓足此生以来最大的勇气对他说:“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我……阿莱,算了吧。”   他定定地看着我,若有所思,半晌,轻声道:“你是我的妻子,你死了,我怎么办?”   我叹了一口气:“我们只是挂名夫妻。阿莱,我很抱歉,没能为你留下一儿半女,你就成了鳏夫……”   他反而笑了起来:“你欠我的,我都记着呢。”   “可是我……我没有办法还你了。以后你一个人,要好好过,安安分分的,不要跟他们争,我们争不过他们的。”我有点说不下去。本想忍着,可是眼泪还是掉了出来。   “这一年多,你拉着我遨游天下,就是怕我跟他们争?”   “男子有野心无可厚非,可是,你的对手太强大了。阿莱,你乖乖的,就一定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明明激动得手都在发抖,可是语声平静从容:“我承认我有野心,想成为一方霸主,从前私设军队也是这个缘由。我以为没有人知道,你却知道了。”   “我放心不下你。”我激动得用手捂住眼睛,怕失控嚎啕大哭,忍了好一会儿才将情绪忍了回去。“卯卯有一堆神妖两族的贵胄守护,可是你,你要怎么办啊?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啊?”   “你既不放心我,就跟我一起活下去。卿卿,和我一起活下去,时时刻刻看着我,压住我的欲望,我就不会行差踏错。”   “我也想活,可是我活不了了。”泪水大片地溢出来,漫过我的手掌,我仿佛看到了死亡的模样。那些我害死的妖魔鬼怪,那些因我而死的生灵……一张张的脸浮现在我眼前,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倘若我死了,在冥府也会被他们纠缠的吧。或许也会坠落忘川的滔滔血水中,永世不得超生。   他静静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垂眸对我说:“是我不好,我不够强大,没能救你。”   我止不住地哭,没能接话。   “你能为我想,我很高兴。”   他愣了一会儿,微微抬手,抚过我的发,凉薄的唇抿起一个弧度,却并非在笑。他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眼中,尽是彻骨的凉意。   其实我活得也足够久了。自贞观十七年跳崖那日开始,我之后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继续活下去,也不过是徒增欲望,想要的只会越来越多罢了。而且,我苟延残喘下去的话,只怕会连累他。   翌日我醒来时,窗外暖阳高照。我看着旭日在天际高挂,突然很羡慕它。我想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生灵可以看到它破败的那一天,因为它被所有生灵所需要,它注定生生不息。   我还盯着光晕发呆,孟希莱已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七八道菜。   若我没有记错,这是他第二次给我下厨。第一次,是贞观九年我们被追杀躲进地宫之时。他说他怕我身体太虚,所以漏夜偷鸡摸狗为我做了一桌菜,我还喷了他一脸的饭粒,气得他拂袖而去。   想起这些,我不觉笑了一声,也不怕自己脸色苍白会吓到人,对他抛了个媚眼:“你是不是老早老早就对我垂涎三尺了?”   他笑得比我还厉害:“你说出这样的话,还要不要脸?”说着将手上层层叠叠的碟子放到了桌案上。   “我一直是不要脸的啊。”我傻笑着慢慢下了床,缓缓步向桌案,“哇——红都城主亲自为我下厨欸,好荣幸!”   “你尝尝,是不是比贞观九年的时候好吃?”   我拿着筷子在一盆黑鱼里翻了翻,嫌恶地说:“咦——这鱼真丑。”   “它叫‘巴蜀贡鱼’,人间女皇武则天亲自赐名的,据说女子吃了可以年轻十岁。”他说着指了指另一道菜,“还有这个,叫‘赛燕窝’。”   “什么赛燕窝,就是些萝卜、肉丝、鸡蛋和香菜。”   “离你最远的那个,叫‘虫草全鸭’,它旁边那道叫‘雪月桃花’,那个面叫‘乾州鸡面’……”   他给我倒腾了一桌的宫廷美食,我一边嫌恶,一边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他轻抚桌案,桌面现出一个弹棋的棋盘。   “弹棋!你又想欺负我!”   “这么多年,你总归有长进吧。我跟你玩,让你三子,你若是赢了,我承诺你解散军队;你若是输了,便答应我撑下去。”   我心里一咯噔,悲伤直奔喉头。   即使他让我,我也是输的。   因为我记得,他说他七岁就开始玩三界的游戏,数百年间什么流行玩什么,玩到透,玩到烂。弹棋也好,叶子戏也罢,就是选官图都比我这个杖朝之年的老太婆多玩了十几年。我怎么可能胜过他呢?   我体力不支,最终昏睡过去,似乎听到他在我耳畔低语。他说:“卿卿,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娶了你。一直以来我都很嫉妒碧云模,嫉妒他什么都有,最后还有你。我想证明给你看我可以给你幸福,你在我身边会比在他身边快乐,可是我高估了我自己。我甚至不能让你活下去。你说你很抱歉,其实我……我也很抱歉。”    ☆、8.19   再次醒来已是午时,我感觉精力充沛,看了看铜镜,发现眸中的深蓝之色褪了一些。我欢呼雀跃叫着孟希莱的名字冲出殿外,放眼望去,眼中竟非红叶宫。所有的一切白惨惨的,或者乌压压的,还有我脚下大片大片的白骨。   这里是——十方宫。   “你醒了。”   虽然离去多时,但碧云模的声色我一直未忘。我回过身看他,他穿了一袭黑色锦袍,仍是神姿天纵、高不可攀的模样,只是面容苍白,就像我生病的时候那样。我仔细想了一下,貌似我死而复生后他便常常面无血色。   “是孟希莱将我送到这里的?”   “不然你以为,我会亲去红都将你抓回来吗?”   “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不可以。”   我一双蓝眸睁得大大的:“为什么?”   “离开我,你就会死。”   “不走,你的新夫人也会让我死。”   “莫要离开粤天殿,我便可保你无恙。”   我冷哼一声:“从前你父王要杀我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说的。”   他盯着我,也不发怒:“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不用我多说。”   “我当然知道。”我脸上浮现得意之色,“我现在就回去躺着。”   身后传来低低的一声:“卯卯她……很想你。”   我回绣床上躺着好好养病,殿中的桃木圆桌上摆了几款我爱吃的糕点,我懒得下床,就催动灵力远远地取来一块,却听到换心一惊一乍地冲进殿,端起所有的糕点捧到我面前。   “夫人,陛下交代过,您不能动!”   “我没动啊。”   “陛下说了,除了日常的走动,您什么都不能做。”   “你叫卯卯过来陪我呗。”   “公主随六公子去洛阳游玩了。”   我静下心仔细一想:“是否我在此处,只有你和碧云模知道?”   “这……”   “风岄真有那么厉害?”   “不是奴嚼舌根,但是风岄夫人真是好手段,她入主十方宫后,陛下身边就干净了。”   我喃喃自语:“那我得藏好了,皇羲的外孙女我惹不起。”   可显然纸是包不住火的,就在我卧在贵妃榻上透过窗子看璀璨星空的时候,有什么划破长空而来,十分夺目。皎洁月光中,一身紫色宫装的风岄从天而降。   我从未见过她,但我知道那一定就是她。   那一刹那我顿生惧意,不知该跑向何方,四处乱窜正欲迈出殿门,又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因为我发现她无法靠近我。更准确地说,她无法靠近粤天殿。   我见她周身带着丝丝凉雨,晕出一圈圈的白光,脸色尤为冷淡。   “你有胆子回粤天殿,没有胆子走出来吗?”她的声音蕴含沉沉的怒意,正试图冲击粤天殿外的屏障。   我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想起回话:“对不起,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我也不想的!”   “你不想?”她说着轻轻笑了一声,“那么你是来十方宫探望女儿的吗?”   “因为我有病,我夫君孟希莱救不了我,所以他把我送到了十方宫。”   “天底下哪一个丈夫肯把自己的妻子送到她前夫手里?你不如说是我夫君抓你来的好了!”   我崩溃大叫:“我怎么知道他脑子是不是错乱了?我也很无奈啊!我也不想待在这里,跟囚犯一样,还要时刻担心会性命不保!我也想走啊,可是我怕我会死。”   “你在这里,也一样要死!”   说话间她已御风而起,双掌聚起两道水柱,身子翩然如蝶。我注视着她,也不知道她会放出怎样的杀招,但她显然能轻易操纵天地之间的水流。也不奇怪,她母亲是洛水女神,御水是本能。   “你相信我好不好?我对碧云模真的未存一丝歪心!我留在这里只是想养病!我快八十岁了,我跟你们这些妖啊神啊不一样,为了活下去我每天都要费好大的气力,我哪里有空跟你抢丈夫?”   “我夫君是妖魔之主,天地之间有哪个姑娘不想要他?”   “你仔细想想好不好?如果我对他有什么,他对我有什么,现在就没你什么了!”   她闻听此言一阵暴怒,掌中的水柱暴涨,闪着耀眼的白光,不断地冲击粤天殿,我甚至感觉到凉飕飕的,仿似有水渍从某处溅了过来。   我抓着自己的头发简直就要疯了:“风小姐,算我求你好不好?你放过我吧。我回去就把我夫君打一顿,然后从此不再来十方宫,就是京都我也绝不踏足!我去人间,去冥府,只要你往东我就往西,你相信我一次!我真的没有想过跟你争!我真的已经洗心革面要做良家妇女,跟孟希莱在一起,直到过够为止!”   “三个月前我欲邀你和孟希莱入京述职,借机杀你,我哥哥却为你说尽好话。我本想着,你我若相安无事,碧云模不待见我也便罢了,可是你偏偏不让我好过!如今整个妖魔界都知道你我同在十方宫,都笑我,笑我出身高贵,却比不上臭名昭着嫁了三次的人间贱民!”   “是是是,我是贱民,您贵为神女就不要跟我计较了。我求求您了,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我还没为我家夫君生孩子呢!”   她却不肯放过我。   片刻之后,自半空而下,四面八方涌入无数水流,浇在我头顶,似如一场瓢泼大雨。水流在粤天殿中汇聚,水位越来越高,没到我小腿。我懊恼多年前跳崖毁了真龙之身,又不能妄动灵力,否则这些洪水算得了什么?死孟希莱,都是你不好,你以为对我好吧,其实这是一个魔窟!魔窟!   “听说你曾水淹长安,令整个李唐皇室在雷电水火之中炸成碎片,不如,你也尝尝那个滋味吧。”   我蓦然惶恐,装腔作势大声叫骂:“碧云模你在哪里啊?你新夫人如此善妒你也不管管!真的要杀人啊!我可是你女儿的亲生母亲,是你的结发妻子啊!我若是死了,化成厉鬼都不会放过你的!卯卯也不会原谅你的!”   “你还敢说!”   “你都要杀我了,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贱人!”   “碧云模救命啊,我要死啦!”   “你再说,我就先拔了你的舌头!”   “碧云模救命——”我大喊大叫一声,精疲力竭,又觉无趣,退后几步在石阶上坐下,对她摆摆手,“我不跟你玩了,反正我也斗不过你,你要杀便杀吧。”   她反倒停了手,对着漆黑的四周说话:“碧云模,你出来啊!我要杀你的心头至爱,你不出来阻拦吗?”   我白了一眼:“你们有病是不是?拿我来玩啊?”   “你再不出来,我就先用头上的簪子划花她的脸,再用毒液淬每一道伤,等她疼得没有知觉,我就把她丢进洛水,让她受河中生灵啮咬,尸骨无存!”   我无语地闭上眼,心中如万马奔腾:“天呐,我怎么会这么倒霉?你们夫妻喜欢耍花腔也别拿我来玩,我人小式微,受不起啊。女人起妒忌心真是太可怕了!”   “你怎可如此失态?”   头顶传来碧云模低沉魅惑的嗓音。我怔了一下,闷闷地应了一声:“我失态的时候还少吗?”   却发现他并非在对我说话。    ☆、8.20   只听风岄凶巴巴地回他:“你终于肯现身了。”   “你疯够没有?要疯回你的洛水,莫要在十方宫撒野。”   “碧云模!”   他俯下身,不动声色伸手将我扶起,言语冷淡:“出嫁从夫,你既嫁入我碧宗,就该守我碧宗的规矩,守我的规矩。我首肯你做的事,你才能做,我禁止你做的事,你若敢出手,就莫怪我不客气。”   “我就是怕你太客气了!”   我一抬头,远远地瞧见她一双水眸凄怨哀婉。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这俩夫妻究竟怎么回事。只是他轻挥袖摆,便退了奔腾而来的波涛。她也不阻他,却开始扮演怨妇的角色。   “你向我外祖父提亲的时候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我带着满满的情意来到狐族,来到十方宫,入宫一年,你是如何待我的?新婚之夜,你将我丢在冷冰冰的宫殿,你让十方宫由皇族贵胄到最卑贱的奴都知道你不待见我,绕这白宫墙一圈,都能听到他们嚼舌根说上上千回你不喜欢我!你是不喜欢我吗?你不是,你对我根本是无知无觉,无欲无求!”   在寒冷月光照耀下,碧云模唇线凉薄,不置可否。   “一开始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介意他们说你借我外祖父的权势才能登上妖皇的宝座,但原来,你娶我并不是为了那冷冰冰的皇冠,你是为了她!”   她突然指着我,眼眸如刀射了过来。我吓了一跳,一脸尴尬。   “你用五十春秋,用一副佛骨救了她,可是一个人如何能长久地承受鬼狐——一个享有无上尊贵佛骨的鬼狐的好命数?即使有九眼天珠护身,有朝一日也会耗尽福缘。因为九眼天珠是佛界的东西,依赖佛而有灵,离了佛,死物终究是死物。她,这个人间蝼蚁,终究会死!你知道这是人和妖与生俱来的缺陷,你也知道只有我们才能救她,所以,你借着西王母想跟我们结亲的事由,凭着我自小对你情根深种,要我外祖父以河图洛书给我陪嫁,试图参透先天之理救她。人以天为天,天以人为天,人被天制之时,人是天之属,人同一于天,无所谓人,此时之天为先天;人能识天之时,且能逆天而行,人就是天,乃天之天,故为后天。先天之理,五行万物相生相制,以生发为主。后天之理,五行万物相克相制,以灭亡为主……”   听到这些,他微微蹙眉,目光停留在某处虚空,并不看她。   她继续说下去:“你终于堪破,火急火燎地赶到红都,她见你突然出现,却像保护最重要的东西似的护住了自己的丈夫孟希莱。你,心痛了。所以我跟在你身后,你却没有察觉。你什么都没做,心灰意冷回到京都,可我知道,你一定另有打算。三个月后,孟希莱果然抱着她上门求救。那个夜里,你耗尽心血,用了半生的修为,损了半生的寿元!你那般为她,可曾想过我外祖父会如何?”   我愣了一会儿,惊讶地望着他,他眼中冷光忽闪,十分不耐烦。   “你若不快,尽可以让皇羲来找我,我倒要看看,他为了你这个宝贝外孙女会做到什么地步?”   他说着上前一步,看她的眼神满是嘲讽:“他是祖神,有参透万事之能,我碧云模存着怎样的心思,有怎样的目的,我想,他应该提醒过你。你不听,执意嫁我,是这样吧?”   “你……如今你得到了河图洛书,也想到了救她的办法,就将我弃如敝屣,你教我有何颜面面对我外祖父,面对我的父母?”   “如今这般,都是你自己选的。”他一脸的冷若冰霜,话说得有条不紊,像是早就经过精密的算计,“我身后的这个女人是我的结发妻子,她受病痛折磨,我不能置之不理,以后的每一日我都会照顾她,直到她无性命之虞。风小姐若忍得了,就还是我十方宫的女主;若忍不了,就劳烦风小姐收拾行装,我碧云模一定恭送风小姐的香撵出宫,再找机会亲赴陇西向皇羲上神请罪。”   她似是不能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突然冲上前来,握着碧云模的一只袖摆不停地摇头:“你不能这样待我,你不能……你这样是错的,大错特错……”   “过去我以为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他们总是追求错误的东西,可是后来有人告诉我,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他们总是得不到佛口中所说的错误的东西。一旦得到了,愉悦开怀,喜不自知。至于那些东西是对是错,他们根本不在乎。我现在,就不在乎。”   我满目惊愕,整颗心都揪紧了。   “你可以杀我毁我,但若你敢动她一个指头,我妖魔界也不会让你们祖神之家好过。”   “碧云模!”她叫着他的名字,声音尖锐,几乎疯魔了。   “你可以选,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我亲送你出宫。”   他看向她的眼神里除了厌恶都是冰冷,他不愿再跟她说一个字,轻轻打落她的手,回过身看我:“跟我走。”   我垂着头不敢说话,只是静静地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风岄说的那些并不能让我愉悦开怀。我只能说,若是在我嫁孟希莱之前我见到一个貌美又高贵的女子这般控诉他对我的爱意,我在梦里都会笑醒。可惜,早在一年前我就放下了。那些爱恨纠葛,我记得,却已不会从中感受到悲喜。他于我而言只是一个用莫名其妙的方式爱着我的一个莫名其妙的妖。因为我的心,真的累了。   我没想到他会将我带到千钥阁。我以为世事又要重演,我担心他会像从前那样强求我留在他身边,会伤害我所珍爱的人。霍因宗,燕狄,甚至是孟希寞,他们都已经死了,如今只剩下孟希莱……虽是一城之主,但比起他来,又算得了什么?   我侧卧在高床上,一滴泪掉落缎被。   原来心痛是没有声音的。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看到碧云模手执利器直奔孟希莱而去。我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却动弹不得。我又哭又叫,费尽全力想要为他挡,几步踉跄跌了一跤,醒来发现自己滚到了床下。我捂着磕到的额角慢慢起身,眼里还噙着泪。   “做噩梦了?”   我听到熟悉的嗓音,抬眸望去,他容色悠远,正端整地立在高高的架子前擦拭一筒一筒泛着青白色光芒的翡翠琉璃管。   “嗯。”我点点头,淡淡答他。   “梦到什么了?”   我坐到一旁,摆出妩媚风姿:“我梦到你没能救活我,然后我就死了。”   “你怕吗?”   “说实话,挺怕的。”   他明亮的眉眼扫过来:“怕从此见不到孟希莱?”   我笑了一下:“从前我惦记的人有很多,如今,却没有几个了。”   “你在怨我?”   “原来是怨,现在心死了,也就成了无奈。”   他跟着勾起唇角笑了一下:“一开始我以为你嫁他只是为了保住你的自尊,我没想到这么短的日子,你竟肯为他低头。为了保住性命,居然会出言恳求风岄不要杀你。”   “我一向贪生怕死,为了活着有什么做不出的。”   “从前你为了活着的确不择手段,可是我没有想到你化妖之际,却不肯来十方宫求我。我以为你会来的。”他顿了一下,“我以为你会主动来到我身边,会耍弄你那些手段让我救你,然后你病愈,大摇大摆回到孟希莱身边,暗地里笑我蠢钝至极,我还是不能拿你怎样。可是我等你三个月,却只等到孟希莱抱着昏死的你前来。不过没关系,你来了就好。”   我不肯好好听,也厌恶他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的嘴脸。我没好声气地对他说:“碧云模你知道吗,跟你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我没有一刻不感到疲累?” ☆、8.21   “你一个凡人,杖朝之年仍青春不死,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们在,我就不满意!”   “什么?”   “神在妖在我在,痛在苦在困在。”   他淡然地瞟了我一眼:“你以为跟着孟希莱,就不会有痛苦困难?”   “红都简单,他也够霸道,我在那里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挺好的。”   “的确很霸道,霸道得妄想取代碧宗,成为狐族霸主。”   我心惊肉跳:“你如何知道的?”   “孟希莱三言两语,竟真的哄你相信孟希寞是因你占了香袭人才死的。霍卿卿啊霍卿卿,你何时开始如此轻信别人?”   “不然呢?”   “如果我说,是孟希莱私设军队图谋造反被我发现,孟希寞跪求代其一死,我才放过了红都放过了他,你也会相信吧。”他深深地看我一眼,幽幽一笑“可惜啊,你以为身边是一只羊,但其实,他是一头狼。也不怪你,他有城府,有手段,你被他所欺也不奇怪。”   “够了!我不在乎孟希寞是怎么死的,只要他待我好,只要他肯放下,我就愿意伴他白头!”   “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   “你决意娶风岄的时候又问过我的意见吗?”   他似乎真的去思考我说的话,顿了一会儿,最后只是说:“你好好歇息吧,我明日再来。”   我伸手拦他:“你什么时候能治好我?”   “这么快就想走。”   “难道留着跟你过年吗?”   “我以为你应当是想要留下的。”   “我想留下的时候没能留下,我希望我想走的时候你不要阻拦。”   “好,很好。”   那一夜我愁肠百结,辗转难眠。   次日我昏昏沉沉睁开眼,因身在千钥阁未能看到日月,无聊得紧,正想出去的时候,碧云模迎面走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有劳妖皇陛下了。”我说着迅速迎上前接了食盒,乖乖地坐到一旁。做妖也好,为人也罢,饭都是要吃的。   我埋头享用美食,却听他在我身侧喃喃:“吃完了我陪你出去走走。”   “出去?万一……”   “我同她说好了,日后你不小心撞见她,避开就是了。”   我握着筷子愣了一会儿:“好吧,反正我也不会久留。”   他的视线打在我脸上:“你知道吗,滕脉脉去年成婚了?要不要我陪你去畅音坊讨杯茶喝?”   “妖皇陛下真是健忘,跟滕幽幽姐弟有关系的是被你亲手打落忘川河的霍卿卿,可不是我这个被当成鞠踢来踢去的霍卿卿。”我偷偷觑他一眼,继续说下去,“早在我嫁给我师父燕狄之时,我就想改名换姓,可惜我没有文化,起不了什么好名,不过那时候,别人都叫我燕夫人。现在,他们叫我孟夫人。”   “李姹。”   “什么?”   “你母亲巢王妃在你出生时给你起的名字,李姹,小名灼灼。”   “李姹?难听!”   “我却觉得挺好。”   “不是你的名字,你当然可以觉得好。”   “你这样跟我顶嘴,我也觉得挺好。”   “你有毛病!”   “只要你还知道惹我生气,我就可以确定你的身子逐渐好转。”   我不置可否,急急埋头扒了一口饭,心底却是风起云涌。   片刻之后,我没能管住自己的心,也没能制住自己的脚,我跟着碧云模大摇大摆地走在十方宫里。风吹过道路两旁的一排排的老杏树,树叶渐枯,脚下踏着的白骨令我想起昨夜我被风岄追杀。   “你就不能撤了这些骨骸吗?”   “你知道十方宫的这些骨骸里有多少是你的仇家吗?”   “你又记错了,那是霍卿卿的仇家。我的仇家多在人世,他们是没有资格向我问罪的。”   “你觉得你拥有了新的魂魄你就是一个新的人,可是他们,只会觉得你是轮回再生。”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咯,谢谢你让我平安地活在这世上。”   他不置可否,若无其事地说了别的:“卿卿,你我相识也快百年了。”   “别,你认识我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不能这么算。”   “仔细想想,除了你死而复生之后陪伴卯卯的那段时光,我们之间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那日你说得对,‘神在妖在我在,痛在苦在困在’,只要我们头上还有那满天神佛,我们就一刻不得自由。”   他说着拂袖冷笑:“有时候我想想,或许只有他们都死了,我才能无所顾忌地活。可惜,我跟你一样。”   “我听说卯卯跟云引去了洛阳,她……长大了吗?”   “可以被六哥抱着四处玩耍,她哪里肯下地走路?我说她像你,又懒又贪,还顽劣。她一出十方宫,整个京都如蒙大赦。”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们的女儿?她还年幼,懒惰顽劣都是正常的。”   “你都要八十岁了,她真的年幼吗?”   我隐忍怒意:“我们的女儿,我们多疼她一点难道不应该吗?如果我们对她不好,以后她就可能轻易被人诓走,万一遇人不淑,我看你会如何心痛!”   “她不让别人觉得遇人不淑就不错了。”   “碧云模!你的女儿现在去了洛阳,那是风家的地盘,你就不怕雒嫔会替她的女儿出气吗?”   他看着我,容色悠远淡然:“你不必为她担心,她会遇到一个好人,会有平安喜乐的余生。”   他这样说,就好像红线握在他手中似的。   正是九月,丹桂盛开,香气四溢。我和碧云模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眺望京都满城灯火。有时候我分不清妖魔界和人世红尘。这里同样是“人”头攒动,三百六十行的“人”从事各种各样的活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我注意到四面八方飞来的目光,我们在城楼上,他们在街道上。   “他们都在看我们,是不是昨夜的事传了出去?真是难堪。”   “过几天就是下元节,我准备请全城的妖魔赏一场烟花。”   我疑惑不解:“下元节?那是什么节日?为何我从来没听过?”   “道家有三官,天官、地官、水官,谓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三官的诞辰分别是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这三天就被称为“上元节”、“中元节”和“下元节”。下元节就是水官解厄旸谷帝君解厄之辰。这一天,水官根据考察录奏天廷,为人解厄,道观做道场,民间则祭祀亡灵,并祈求下元水官排忧解难,民间工匠还会祭祀炉神太上老君。”   “说了半天,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他却说:“我敢说除了这一次,你这一生都不可能再看到那样的景象。”   “不就是场烟花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一日,京都上空盛放的将是我跟中天紫微北极大帝借来的满天星辰。”   “你疯啦!这要是掉下来,会砸死你半数的子民!”   他抬起头远望苍穹,唇边笑意深深:“你看着吧,一定会很美。”    ☆、8.22   十月半,牵砻团子斋三官。   那一日,碧云模早早地来到千钥阁将我从睡梦中揪起,拉着我亲自操办佳节。我们在殿外竖起天杆,挂了黄旗,写上“天地水府”、“消灾降幅”。而后他又带着我回了千钥阁内的小厨房,亲手做起了糕点。   我从来不知他出得厅堂也能入得厨房。不过我承认我是个笨蛋,因为我除了耍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什么都不会。他认真地用新谷磨糯米粉做小团子,拉着我在殿外斋天,又焚烧金银包祭祀祖先,像是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隐有不安:“碧云模你搞什么鬼?”   “卿卿,冬天就快到了。”   “什么?”   “冬天很冷,没有我,你会更冷的。”   我觉得好笑:“没有你,我还有孟希莱。”   他迟疑点头:“对。”言罢往宫门口步去。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拦在他身前:“你不会生气了吧?我不许你伤他!”   “走吧,我带你去看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最美的烟花。”   话音刚落,我发现我已被碧云模牵着站在京都高高的城楼上,下面是信仰碧云模的一众妖魔。他们衣着庄重,面容沉静。碧云模说,他们期盼能够除困解厄,平安喜乐。   我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连妖魔鬼怪都开始求神拜佛,这个世道实在是太奇怪了!”   “妖也好,人也罢,总有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所以才会求神拜佛。”   “那都是因为你们诸天神佛,没有你们,大家会自由很多。”   “我也曾这样想过,可是如果没有他们,我该如何找到你?”   “……”   这一夜,无月无星,原本京都城中是万家灯火,可是碧云模挥一挥袖,整座城池乍然暗了下来,城楼下是妖众惊异讶然之声,刹那之后便是仿若春日百花盛开般四坠的星火。整个夜空蓦然恍若缤纷白昼。我原以为星辰都是银色的,可它们如烟火肆意盛放的那一刻我终于知道,它们绚烂无方,光彩四溢。   我从未见过能令昼夜颠倒的烟火,对碧云模能令中天紫微北极大帝跟他一起疯癫表示叹服。   神思回转之际,却发现城下的妖众俱都保持着抬头望天的姿势,许久没有动弹,熙攘嘈杂的场景突然无声无息。而后,他们身上散出点点“星光”,“星光”缓缓升腾,最终飘落在我掌心。   我觉得奇怪,转过身想问碧云模原因,却撞到他袖间的硬物。见他神色异常,我急忙抓起他的手,在他宽大的袖摆找到那一年他送给我作生辰礼物的紫檀木鱼。我记得他说,用小木槌连敲三下可静止半盏茶的时间。   “你做什么?为何要控制他们?”   他淡淡地说:“你不觉得将众生玩弄于鼓掌之间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吗?”   “别来这一套,你以为你是我啊,那么变态。”   “近墨者黑,我这样也很正常。”   我急了:“你快说,你究竟意欲何为?若是为了我,趁早收手吧。”   “我不过是借星辰之力从他们身上拿一点东西来弥补你生而为人造成的缺陷而已。”   “可是我真的不想再亏欠你亏欠任何人了!算了吧,我这一生也足够长了,即使此刻赴了黄泉,我也不会遗憾的!”   “不会伤到他们性命的,你尽管放心。从他们身上拿来的一丝一毫,我都会用别的方式偿还。”   “可是……”   “你还想不想活?”   我不得不说:“我不知道。我很困惑。如果活着只是为了等到死去的那一天,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活着。我惦记卯卯,我放不下孟希莱,我欠的许多债都未还,我还有许多事未做。可是活着好累。我要面对你,要面对过去,还要祈求别人不要来害我,我不知道活下去有什么意义。”   “那就是还没想好。既然如此,我会让你活着。”   “可是你这样做如果被发现的话,只怕又要生事端。我不想连累你,我不想将来卯卯谈婚论嫁的时候被夫家嫌弃有我这样的母亲……”   “这理由一点都不充分。”   “我……”   他伸手抓着我的手臂将我固定在原地,柔声说:“你乖乖站着,只需半盏茶,你就能真正化妖了。”   我闻言哭丧着脸:“可是我不想当妖怪,如果我母亲知道我成了妖怪,一定会很伤心的。”   “巢王妃已然死去多年,你别装了。”   “那……”我试探着询问他,“我痊愈以后你能不能放我走?”   “可以。”   “真的啊?你不是在骗我?”   “真的。”   我喜滋滋地以为自己脱离苦海:“你终于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放过我呢。”   “不过你须等卯卯回来,跟她道个别。”   “嗯,那丫头也该长大了。我要好好教育她,五十多岁了还顶着六七岁的皮囊,也不知道想要诓谁。”   “你教育她?”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还是算了吧,上次我想教育她,结果劈头盖脸被她教育了。没有教好女儿是我不对,不过你也要负责任。”   “别赖我,她的性子虽然像我多一些,但是你明知道她像我,却没有从小预防矫正,就是你的不是。”   他弯了眉眼:“就算全天下人有错,你也不会有错的,是不是?”   我重重地“嗯”了一声。   “你真是……”他无可奈何。   我用身子亲昵地撞他一下:“我走以后就请你好好地照顾卯卯,日后她要是遇到了喜欢的男子,人也好,妖也好,神也好,你一定要支持她,帮助她。”   “倘若她喜欢的,我不喜欢呢?”   “是她出嫁,又不是你出嫁,她才不会在乎你喜不喜欢。”   “倘若她喜欢的,根本就不是对的人呢?”   “人生在世,谁没有眼瞎的时候?错了再换不就好了。”   “……”   我未注意到他变了神色,挺直了脊背抬头望天,天边是流云般大片大片的美丽星辰。我察觉到眼眸漫上一层薄薄的蓝,稍稍低头,十指复又生出妖异的红色指甲。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不用怕,我教你收起来。”   他的声音响起,如春日微风。   事后他还赠了我一条红色软鞭,说是以后我遇到危险可以用来自卫,或者勒死自己保住尊严什么的。他还叫我留到卯卯游玩归来那日,可我却没有想到这短暂的时光其实已漫长得足够发生任何不好的事。等我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   那时大雨滂沱,洪水泛滥,我躲在十方宫一角,只记得他把我揽入怀中。我好不容易想通了要好好活着,彼刻却活不过那夜。   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你是为了保护我,所以这个后果,我自己承担。”    ☆、8.23   卯卯归来前夕,京都落了一场大雨,碧云模在千钥阁为我摆了一席盛宴。我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多喝了几杯,酒上了头。我趴在桌案上,用细长的红色指甲一下一下地划,头晕晕的。朦胧的视线中,他穿着雪色锦袍,雪色的颜,明亮的眼,袖口装点着银狐贵族特有的花纹,简单,干净。   我醉醺醺地伸出手指指着他:“其实,我见过那么多张脸,除了霍华燃以外,最好看的就是你了。”   他看我一眼,淡淡道:“是吗?我还以为,我比他好看。”   我笑了出来:“你不要脸。”   “跟你在一起许多年,耳濡目染,要脸才不正常。”   我沉默不语,只是乖乖地趴着看窗外夜雨,又觉得不对:“千钥阁什么时候开了个窗子?”我歪歪扭扭地站起身,蹒跚步到窗前。夜雨淅沥沥打在窗外老树上,枯叶一颤一颤,愣是没有落下来。   “喔!我知道为什么了!”   他没理我。   “这么多年你孤独地待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我旋过身来到装满翡翠琉璃管的高架前,手指轻抚过,冰凉冰凉的触感,“守着这些老旧的记忆,你的心就跟这些锁住记忆的翡翠琉璃一样,被尘封。而今,你终于找到出口了,对吗?”   阁中是氤氲的酒气,我看着他碧绿如水的眼睛,看着他挑起好看的眉毛,缓缓绽开一丝笑容。   “你还有数不尽的时光,准备怎么花?”   “我其实没有打算多活。”   “你傻呀?有恁多好时光,还有青春不老的容貌,尘世的凡人求神拜佛都得不到的,你却不要!”   “一个人过有什么意思?”   “找个人陪你啊。”   “卿卿,我不是你。”   我糊里糊涂没有听明白,却开口劝他:“碧云模,不是我说你,你那性子也该改改了。你看你,好容光,好家世,偏偏缠着我不放,就因为你执迷不悟,耽误了多少好姑娘啊?要不是风岄喜欢你,只怕你早就被皇羲打死了。”   他冷冷地说:“他想打死我,也得先问过姨母。”   “你算是长了眼,投了个好胎。哪儿像我呀,还没出生全家的男丁都被杀了,然后母亲也被抢了,我的姐姐们一生被幽禁在冰冷的红宫墙里,一生都要看皇家的脸色,也不知道死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我水淹长安,灭了李唐皇室,也算是为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报了仇了吧。”   “所以你得感谢我,是我将你从囚笼中解救出来,是我在你大开杀戒后保你无恙。我还帮你解决了息紫萦,逼霍卿卿坠落忘川。我为你做了许多事,我自己都未料到……”   “所以后来,我才会喜欢上你啊。”我踮起脚,晃晃悠悠伸手从高架上取下一管,却差点摔倒。   他拦腰抱住我。我们面对面地盯着对方,我说:“可当我全心接受你,莫名其妙想要和你白首偕老的时候,你却不要我了。”   他听到我这样说,茫然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对我说:“或许我们可以……”   “我说过,我既然离开,就永远不会回头。”   “那都是气话。”   “是气话,可是却是真的。”我轻轻推开他回到桌边坐了下来,“为了让我活下去,你狠狠地伤了我,转头去娶别人。”   “那孟希莱呢?他不也一样为了你能够活着,将你送了回来。”   “不一样!”我醉醺醺地嚷了一声,“自我认识他那一天起,他就未对我生过一丝一毫的歪心,也从未迫我做什么事。他那样渴望权势,却肯陪我走名山大川。他虽将我送到你身边,可是我若不愿,总是可以逃的,不是吗?你呢?你不给我选择的机会开口就是和离,你让我误会你渴望妖皇的宝座。你以为那是对我好,可是你没有想过我会有多么伤心,你也没有想过我宁愿死去,也不会要你去娶别人!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是给我和卯卯树敌?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该如何收场?”   我耗尽了力气,瘫软地伏在桌案上:“如果我原谅了你,有朝一日我又出了事,你一样会弃我,我不愿那一幕重演。碧云模,我们算是完了。”   他盯着我,低哑地笑了一声:“你不爱他,却选择和他在一起。”   我缓缓闭了眼,喃喃道:“他对我,别无所求。”   可我纵使选择离开他,终究无法对这五六十载的岁月忘怀。梦里是我少时他授我琴棋书画奇门法术的身姿,还有我死而复生后陪伴卯卯的只属于我们一家三口的好时光,哪怕是那些尔虞我诈、冷血厮杀,随着岁月也渐渐地染了独特的颜色,变成可以回忆的美好。   我记住了他的好,却也忘不了他的坏。我努力释怀,努力忘记芸芸众生会伤心这回事。   以前我不信这世上会有人可以令我伤心,因为我有个疼我爱我的霍因宗,有寻常人没有的薄情负心的性子,这教我一生都不会伤心。我以为假如我有一天真的伤心了,那我便是离死不远了。可是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死。我想我可能死不成了。   酒醒是约莫一个时辰后,我睁眼时仍是沉沉黑夜,碧云模趴在我身侧,睡容倦怠,手边还有凌乱的杯盏。我想到宫门口高高的城楼上等卯卯和碧云引归来,于是撑了一把油纸伞,蹑手蹑脚步出千钥阁。天边霍地劈过一道闪电吓得我不轻,我愣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心中隐隐升起不安的情绪。   “干什么自己吓自己?这是十方宫,就算是雷劫,碧云模也会护着你的。”我宽慰自己,敛着裙裾款步走出丰天殿。   这场雨下得实在奇怪,说是电闪雷鸣,可是雨滴落得并不快,我甚至可以看到一滴一滴的雨缓慢坠落,就像是一个人眼眶中淌下的泪水。   我胡思乱想着,走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便来到正对着京都街道的城楼下。一个响雷落下来,我正踏上石阶的脚踩空,整个身子撞在了石阶上,手肘破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鲜血登时涌出来,渗到湿哒哒的石阶上。   看着这血色融入奇怪的雨水中,我突然觉得不太好。我慌兮兮地爬起来,回转过身想用最快的速度回到碧云模身边。可是雨幕中有人睁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不过一刹那,近得贴上我的面。   我吓得丢了伞,整个人跌在地上。   她的唇近在咫尺,绢丝般的黑发被雨水冲刷,湿哒哒地贴住我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睁着善睐明眸,仿佛要将我一口吞掉。我觉得害怕。   她怔怔地看着我,皱了皱眉:“他睡了?”   我点点头,又怕她误会,迅即摇了摇头。   “到底是睡了还是没睡?”   “睡了。”   她直起身子,伸出修长的手指抚弄湿哒哒的鬓发。我头顶响起极轻的一声:“你相不相信,这一刻我要杀了你?”    ☆、8.24   明明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可明月高悬,仿佛这场风雨都是假的。   我跌在湿冷的地上,身子瑟瑟发抖,因为恐惧还有手肘的疼痛,我生出一个疯狂的想法。我想她杀了我,真正使我从这段不知何时能结束的岁月中解脱。我甚至忘记孟希莱,忘记我曾许诺撑下去。可是我还有一分理智,我觉得我应该活下去。   可是她那样看着我,就像我夺走她所有珍爱的东西,使她众叛亲离。   前一次她追着我喊打喊杀的时候我并没有多么害怕,因为我后来觉得她是在寻求碧云模的关注,可是这一刻,她眼中的狠绝和戾气使我动容。我想她是真的要杀了我,不计后果地杀掉我,然后和碧云模互相憎恨一辈子。   神和妖的一辈子,那是极长极长的。   所以这一刻我连求饶都懒得。因为我知道,任何言语都阻止不了她。   我这一生,除了处心积虑去害别人,便是不断地躲避仇杀。就几天,这已经是第二回。我想想都觉得崩溃。可是关于死亡,我不得不承认我很害怕。   我就像个傀儡,任由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她伸出纤长藕臂,手指拂过我的发肤,我的眉目,我想她一掌下去就能拧断我的脖颈。可是她却没有那么做。她只是用深潭般的眸子幽幽地俯视着我,仿佛疯魔了。她说:“好个星辰之力。你知道吗,从没有一个人可以借星辰之力安然化妖的?”   “所以呢?”   “你这凡世蚁民,卑微低贱,却有他的疼爱,究竟是上天眷顾你,还是我在遇到他之前便已花光了所有好运?”   她含笑带伤对我说话,我有些没搞清楚状况。我着实想对她抱一抱拳,问她一句:“敢问姑娘,究竟要不要杀我?”可一看她逐渐扭曲狰狞的面目,我又瑟瑟发抖起来。   “我十四岁在昆仑沙棠树下遇到他,那时正是三月初三,各路神仙齐聚瑶池盛宴,他还未有资格成为瑶池金殿的座上宾,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花园里踌躇……那一天我跟自己说,我永远不会让他寂寞。我一直关注着他,听天界有关他的传言,知道他修佛三百年,知道他成为千狐主,知道他娶了凡人为妻。听说这个凡人水性杨花、蛇蝎心肠,身怀有孕还不忘害他杀他,被囚昆仑还口出狂言……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他?后来,我听说他花了五十载岁月使她重生,我妒忌得要疯掉了!可是有一天,十方宫传出消息,说他跟她和离了,然后,西王母替他向我外祖父提亲。我以为他迷途知返,终于知道找一个适合他的妻子,我以为我盼到了。这一年来,我围着他转,努力做到最好,却总是走不到他身边,走不进他心里。”   “你知道我不会跟你争的。”我一只手撑在地上,不敢轻易动弹。冰凉的雨水打在我脸上,就跟冰锥刺进血肉一样疼。   她挑眉:“你若跟我争,我输了也不算难看,可我未争就输了,仿似一开始就输了。”   “你出身显赫,还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重新开始他便会喜欢我,全心待我吗?”她微微勾起唇角,漆黑锐利的眼眸落下几滴泪,面上神情支离破碎,“他不会,永远不会。可我爱他,至今无悔!”   我试图跟她解释:“可你杀了我也没有用的!”   “是,做任何事都于事无补,”她蓦地喃喃低语,“可我不能让你们轻易地活下去。”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探究地盯着她,希望能猜透她的想法,可我的思绪显然已经来不及。   我不懂什么是神力,即使是用情人降害死碧云模后被绑上昆仑,也未受过神力的惩罚,但当我被甩在高高的城墙上,当我感知我的胸膛被仿佛利剑一样的东西没入,我终于尝到神力的滋味。   没有伤口,亦没有痛楚,偏偏胸口喷涌出淋漓的鲜血。我下意识地伸手握住那个东西,可是我手中空无一物,除了一些细碎的雨滴。   虚空中有人大喝一声:“卿卿!”   我想回应他,我想说遗言,可是我一张口喷出一口血来,连让自己平稳落地都感到吃力。我的身子如枯叶坠落,我莫名有力气落泪。   人是哭着来到这个世上的,却没有几个人能笑着走。所以我还是不够幸运。但是庆幸的是,我没有因为神力的摧残在坚硬的地面摔个粉身碎骨。我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温暖的手指贴上我的面颊,为我拭去嘴角的血渍,他对我说:“没事的,不要怕。”   我攒了一口气,费劲地张开嘴巴:“碧……云……模……”我想请求他放下心中情执,放过他自己,或许我这个样子,他能够听进一句半句。可我偏偏没有力气再说出一个字。   “不要怕,她只用了一分力,你刚刚受了星辰之力,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的声音细不可闻:“真……的?”   “我不会骗你的。同你和离后,我就跟我自己说,我永远不会再骗你。”   我笑了一下。   原来我还是想要活下去的。纵使生命漫长得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纵使隔三差五满身鲜血濒临死亡,纵使我珍惜的人一个个地离我而去,我还是想要活下去的。我还有卯卯,还有碧云模,孟希莱还在红都等我。   我想请求他送我去红都,可是我充满血污的视线里,风岄的脸煞白阴森,锐利的目光全部落在我身上。我们之间就几步的距离,我听见她对碧云模说:“你知道为何我只用一分力吗?因为——”   她微微仰着头,有大片大片的泪水滑落。   “因为我想你亲眼看她死去。”   “你敢!”他说话的时候手指都在抖。   她身子稍稍向前走了半步:“这些苦闷痛楚的岁月,每一日我都在埋怨上天不公,如今一想,若不是上天不公,我怎可能拥有非一般的权势?我怎可能轻易将你的至爱抓在手里?碧云模,你登顶妖皇宝座又如何?苍穹之下,你仍需看祖神的脸色,你心爱的女人,仍是我们掌中随意□□的蝼蚁!所以请你记住,她身上所受每一分,都是因你而起!她身上淌出的每一滴鲜血,都是因为你践踏我的自尊!”   “你走不走?”   我满目惊恐地盯着他。他从容不迫地说着这样四个字,碧绿的眸子却暴戾无情。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周遭是暴雨滂沱,风岄的嗓音被雨声割裂:“她还未死。”   “我再问你一句,你走不走?”   “你知道的,我清楚如何让一个人灭度,永远地灭度。”   “我也清楚很。”   他们这样实在太可怕了。我尽量用攒了的一点力气伸手去抓碧云模的衣襟,我想阻止他做不好的事情。可是我还没触碰到他,他已然离开了我。   他将我轻轻置放在城墙下,转身看着她。   这或许是她数百年来,他对她唯一凝眸相看,唯一一次那么久长,那么专心。   一个是皇羲的后裔,一个与西王母有亲。他们都有超凡的力量,举手投足可摧毁芸芸众生。可我不会为碧云模担心。因为一个姑娘,一个为情疯魔的姑娘,一个肯等候几百年的姑娘,是不可能狠下心肠伤害她爱了一生的情郎。   显然,碧云模不懂这个道理。   所以她死了。   她在对碧云模步步紧逼,竭尽全力朝我攻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收了手,脊背生硬地受了他一掌。她收手的动作很快,快得就像是旭日初升拥抱大地的第一道光。她说,她一直以来都输给了他,这一次,总算是赢了。   她落在水泽遍地的城墙下,就落在三尺开外。雨水打在她身上,居然顷刻化成了血水。大片大片的血水蔓延开来,浸到我衣裳上,温热温热的。   她冷冷地盯着我,眼中怨毒:“他不会爱我,所以,我也不会让你好好被他所爱。”   我满目惊痛,喉头一哽,登时又喷出一口血来。我突然有了力气,我连滚带爬跪到她身边,我抓着她的衣襟:“你别死,风岄,求你了,别死!”   她仿似笑了一下,艳丽的唇溢出一丝血污:“西王母无论如何会保住他,至于你,他是因为你杀了我的,我们祖神之家,我的外祖父,我的父母,他们全都不会放过你。霍卿卿,他们不会放过你!”   我浑身哆嗦跌坐在地上。   周遭漫起一层一层的水泽,他将我轻揽入怀:“是我杀了她。”   我惊得重重推开他,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你是为了保护我,所以这个后果,我自己承担。”    ☆、8.25   迷迷糊糊地流着泪说完这些话,我勉力支撑自己站起身,我告诉我自己,我必须去洛水,去陇西请罪。从这一刻开始,我要学着有担当。   身后他一把拉住我:“跟我去昆仑。”   “没用的。”   “听我的话,跟我去昆仑……”   “没用的!不要再管我了,碧云模!不值得的!”   “是我杀了她。”他不耐烦地打断我,“我最后再说一次,是我杀了她……”   他还要说下去,我拼命摇头否定他,用力撇开他的手。   “她说的对,西王母无论如何会保住你,可是风岄的命终究要有人还。”   “我会还!”   我不能置信地看着他,觉得他可能是因为杀了神女一时神志不清 。我不再尝试说服他,我要将他打昏……   “母后!”   我偷偷凝聚的灵力被碧玺的一声叫嚷阻了下来。她虽小小的,但奔来的速度却是极快,眨眼便到我面前。   “母后,你再任性也不能伤父皇啊!这都多少年了!我要是一早就遇到了心上人,你都做外祖母了!”   随即跟上来的碧云引先一步注意到风岄的尸体,疾步过去探了探,回转头幽幽道:“死了?你们干的?近日都是风回在洛阳招待我们,你们这般,可叫我……”   碧玺听到碧云引的语声,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她惊讶地望着我们,迅即飞奔到风岄身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抓着她的衣襟一阵乱晃。   “真的死了。”她痴痴呢喃,眼中情愫莫名,“你们哪一个动的手?是不是疯了?”   “是我。”   “是我。”   我与碧云模在遭遇有生以来第一次异口同声后,又立马迎来第二次异口同声。   “是我!”   “是我!”   我气急了扬手推了碧云模一下:“你怎么回事?都说是我了!你让我一次会死啊?”   “现在你可以这样说,可一旦上得昆仑,你骗得了谁?我杀了她总比你杀了她好。”   我咬咬牙,内心跌宕起伏时,碧云引突然出声:“卯卯,你速去昆仑……”   “我知道,我这就去求姨婆。”她说着看我一眼,“母后,事情既已发生了,你一定要乖乖的,不要给父皇添乱。虽然风岄夫人不是你杀的,但是你要认清楚一点,现在我们不是要保住父皇的命,我们是要保住你的命。”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没想到有生之年被女儿指挥、教训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风岄不能娶,不能娶,你就是不听……”   碧云引喋喋不休地念叨,被碧云模不耐烦地打断:“现在说这个有意思吗?”   “你们两个真是……一个个的惹祸精!”   “六哥,劳烦你送卿卿回千钥阁,在我回来之前看住她。”   “你去哪里?”   “上天求金丹。”   “开什么玩笑?碧云模你别走!”我伸手去拽他,整个身子却被碧云引扳了回来。我一直一直扭过头唤他的名字,试图生长指甲拉住他,可是他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很快消失在月中。   “不可以让他走的!万一他去了洛阳,去了陇西……”   “他不会去的。”   “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我不会相信你的!放我走!放开!碧云引,放开!”   我越想越疯癫,又是跺脚,又是哭闹。他钳制住我的双肩,认真对我说:“就算他要去,也会选择一个好的时机,绝不是现在。”   “真的?你不是骗我?”我努力使自己平复下来,用脑仔细一想,碧云引说的也不无道理。我只好跟着他回了千钥阁。   风渐渐大起来,吹得窗棂劈啪作响。我颓废地坐靠在高高的架子下面,脸颊贴着琉璃管,修长的手指抚过,冰凉冰凉的,我觉得悲伤极了。   “你这是干什么?”   我在碧云引说话的时候回过神来,缓缓抬手取下一筒琉璃管握在手心,幽幽地说:“等他回来啊。”   “振作一些,你面对的不但是他们祖神之家,还有……”   话音未落,有一道黑影穿堂而过,我面颊一痛,放下手竟发现掌心都是鲜血。   “父亲!”   碧云引一声叫喊,我才在千钥阁中看到碧律冷厉的颜。   烛光摇曳,碧律紧紧地盯住我。碧云引试图上前,被碧律一挥袖摆重重地甩到墙壁上,他疼得龇牙咧嘴也没忘记替我说话:“父亲,您不能对她动手!”   他并不理睬,冷声对我说:“你可知道,这数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灭了你?”   “不知道。”   “那你又是否听闻,我儿云模为了让你死而复生耗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神力?”   “不曾听闻。”   “若不是看在卯卯份上,你可知你已死了多少回?”   “所以呢?”   “霍卿卿,你身上的每一滴鲜血都是因我儿的心血而生!你的命,是我儿给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因我儿重生,我儿又因你害了风岄,你理当还他一命!”   我猛地抬头看他:“你知道了。那是不是,天上人间都知道了?”   他眼中是熊熊怒火:“你以为能瞒多久?”   “所以你现在,是要取我性命,推我出去给风家一个交代?”   “你若识时务,有朝一日或可轮回。”   “他会怎样?”   “罚往两界山思过五百年。”   “好,我愿意。”   他表情疑惑,似乎在想我轻易答应的原因,我含笑看他:“可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   “你说。”   “我想等他回来。”   他笑了一声:“他回来了,你还死得成吗?”   “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那你为何不一进来就杀了我?”   碧云引在一旁火急火燎地使眼色,暗示我不要胡言乱语。   他微微皱眉:“好歹你也是我孙女卯卯的母亲,我总不能让你死得太难看。所以我想给你一个机会,你若爽快应承,我便让你好走;你若不肯,我会让你受尽折磨。”   我摇摇头感叹:“从前我面对你们这些大人物,说的十句话有九句都是假的,如今我肯说真的了,你们偏偏不信了。不信就算了,我倒要看看,你能让我怎么死。”我偏过头看着碧云引:“云引,你会站在我这边的,对吗?”    ☆、8.26   “去佛殿,快!”   碧云引对我说出这样一句话后,居然主动攻击起自己的父亲为我争取时间,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所以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化身为狐从窗子蹿了出去。我由人入妖,一开始没能习惯视线高低的转变,多次撞到了高高的白宫墙,幸运的是我很快在白茫茫的十方宫中找到佛殿。我卯足了劲往里闯,却忘记自己是妖,一下子被佛殿金光弹开数丈,刹那间被打回人形。   妖,是没法进入神圣的佛殿的。   因而从前我出入佛殿,见到的也只有碧云模。他身怀神之血脉,是以能够久沐佛光。   不能进殿,那我便找个地方躲起来。   我腾云而起,双脚刚刚离地,却见碧律乍然在眼前出现。   不曾想碧云引竟缠不住碧律一盏茶的时间,看来这次,我是九死一生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面上的血污被过往的冷风吹干,空气中夹杂着一丝血腥味。   我欲开口求饶,哪怕是说些“碧云模不会原谅你”这样的蠢话,可是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直挺挺地拔出一把大砍刀,一张白瓷般的面孔凶气极重,正是要进行杀戮之人应有的模样。   这是我第一次见碧律使用兵器,它一定有特殊的用处。   我细想着,碧绿拎着大砍刀冲向我,我为了保命,发疯一样的使出种种邪术还击。可我再拼命,也不可能胜过年长我数千岁的碧律。那把刀带着一股说不清的诡异之气,我一挨近它,就忍不住哀嚎。我被逼得神智混乱,觉得全身都疼,顾不得什么,抽出碧云模送我的软鞭开始四面八方的胡乱抽打,虽然大多时候都没有抽到他,但好歹也有千中选一的时候。   我看得清楚,他微微皱眉往后退了一些。他应该不怕我这鞭子,只是觉得疼。我想他大概是几百年来日子过得舒爽,从未受过伤痛,所以逐渐忘记了痛觉。   “父亲大人,”我故意这样唤他,“儿媳这一鞭,您可受得住?这可是云模他所赠的鞭,一定与其他不同吧?”   碧律凛然启唇:“我有七子,最疼爱的便是云模。”   “因为您最喜欢云模的母亲?”   “云模的母亲死后,我便觉得有生有死是一件好事。我这么说,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他忽然低头突兀一笑:“我们未能生在一个好时代,不像你们,人和妖,妖和神,轻易可以成婚,没有任何阻碍。除了死亡,她根本寻不到一个办法保住云模和我的性命……可生在好时代的你,却没有珍惜我们渴望而不能得的一切。你——可以说是云模的污点。”   “我以为我长得美,前世今生都与云模有旧,又是您视若珍宝的孙女卯卯的母亲,您就不会杀我。”   “从前的确如此。”   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可我这回,却犯下了弥天大错。”   “你不该令他杀了风岄。任何鬼神都行,却不能是祖神之家。”   “众生生而不平等,神鬼与人皆同。”   “你说的不错。”   我轻轻笑了一下:“所以,是儿媳我未能投一个好胎,未能给云模长脸,更别提成为云模的后盾,是儿媳的错。”   “你最大的错,就是不该死而复生。”   “父亲大人,您忘了,儿媳当初跳崖自尽,是云模费尽心力将儿媳救活,他自作主张可没给儿媳一个拒绝的机会。”   “是你未能彻底灭度。”他扫了一眼手中的大砍刀,又将视线移回我身上,“我现在,便是要断绝你复生的一切可能!我要你霍卿卿,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犹犹豫豫的很是尴尬。下一刻他腾空而起,手中砍刀似是被火焰点燃似的泛起一团激烈的光,自上而下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直逼我而来。即使是沾到这些光芒都让我难以承受。   我下意识地猛然一挥软鞭去挡耀眼的光芒,就听“锵”的一声,鞭子和砍刀纠缠在一起,眼看着砸到了佛殿飞檐之上,我一时目瞪口呆,缓缓落到地面上。   虽说我好运,从这妖魔界得了许多好处,但我相比较碧律而言,应当是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可偏偏我撑了这么久。如今那破鞭子还跟碧律趁手的兵器一起落到了佛殿飞檐之上,究竟是我强大,还是碧律太弱?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穿着一身黑衣,一头青丝飞舞,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的表情有些为难:“你……你竟不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我,所以方才你是装的?你已经用尽全力?”   “混账东西!若不是因为你,我会沦落至此?”   “你不能打,与我何干?”   “若不是云模为了凝聚你的三魂七魂耗尽真元,几乎濒死,我会……”他气得长发凌乱,“纵然灵力大失,我自问也能轻易擒你。可云引那小子纠缠我许久,害得我不轻。”   我对着他笑:“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他抬手一指,冷脸说道:“霍卿卿我告诉你,前因后果我都同你说了,你若念云模的好,就该把这件事扛下来!现今我也杀不死你,你好自为之!”   我怔了一下,睁着眼看他收走大砍刀,我也默默地飞上佛殿之上将软鞭捡了回来。不捡还好,一捡,恰好发现自己没有被佛光震跌。   难道是这鞭子的缘故?   我正想着,却听身后碧云引哈哈大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回过头看他:“什么?”   “往年父亲大人一招就可以制住我,如今我却能缠他半盏茶。不得了,不得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你强了,是他弱了。”   “至少我不用再怕他了。”   我皱了眉:“你做了什么事情需要怕他?”   “你别管,回千钥阁待着等老七回来,他一定有了妥善的安排。”   他这样说,我这样不信。    ☆、8.27   那日深夜,十方宫上方风起云涌,隐约传来一把女声,时而凌厉霸气,时而哀怨痛楚,约莫是洛水之神宓妃。   我闭上眼睛,一个人在琉璃管架下抽抽搭搭地哭,眼泪扑簌。半晌之前,我还握着一支琉璃管,在里面看到我不曾看到的那些。那些,我听碧玺说过只言片语,但他却从未要我知道。   当时,我本打算释放琉璃管中所有的记忆,却没想到打开它以后,有一缕青烟跑了出来。   我看见奇峭的山峰蜿蜒南北,山头云雾缭绕,仿若仙境。山间有一人着白色僧袍缓缓步行,腰间系着一个青色瓷瓶,行走之间发出清脆响声。我定定地看着这幅景象,总觉得熟悉,仔细回忆,乍然惊醒。   这不是碧云模曾伪装的僧人白芜吗?   这是霍卿卿未转世之前,他还在潜心修佛以求解脱的时候吗?   云雾散开,我渐渐看清,是碧云模无疑。他白衣翩翩,高贵无方,仍似九天而下。   我举步向前想要看清楚一些,却见他神情倦怠,颇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模样。他在山顶唤出土地询问,土地见到他,立时跪拜。   “小仙参见狐主陛下。”   “本狐主问你,这里可是发鸠山?”   “回禀陛下,此处确是发鸠山。上古时候,共工大神怒触发鸠山使天柱折,地继绝,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   “本狐主问你一句,你回一句,别的话无需多说。”   “是。”   “本狐主且问你,昨日可曾见到此处降下一道金光?”   “确实见过。”   “那道金光往何处去了?”   “小仙好奇,当时还以为是天上某位大圣下界,便跟了过去,见那金光飞入‘泉神庙’。”   “那是什么地方?”   “发鸠山东山脚下有一清泉名为‘浊源泻碧’,清泉边上有一泉神庙,是神农炎帝为纪念他填海的小女儿女娃所建,灵气颇盛。当时那道金光飞入泉神庙,再也没有出来。”他偷偷觑碧云模一眼,又低下头,“不知陛下此来所为何事?小仙愿效犬马之劳。”   土地话音刚落,画面已转,我视线中是一座宏大别致的庙宇,庙前有石山,云雾冉冉。   他推开庙门踏了进去,一边说着,一边在庙里一阵翻找,声音温柔得不像真的。   “你知不知道,人道众生死后,再生为人的机会只如爪上泥,堕入恶道者却如大地土。你这一生伤天害理,罪业深重,鬼差正四处找你,要将你打入地狱。你生前我助你修行,只能慢慢减轻你的罪孽,即使我再帮你修行,你也只能从地狱十八层修到第一层,之后才能升到恶鬼道,然后才是畜生道。万一堕入畜生道,变成鸡鸭猪狗,或者蚊蝇虫蚁,你还如何恃美行凶?你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无非是看中这里钟灵毓秀。可是你孤身一人在泉神庙,也无神灵可以依靠,为什么不直接依靠我呢?”   他一个人在庙里喋喋不休。   我知道,这约莫是他为我再造长安,我得知师父无法重生心灰意冷坠崖之后的事情。那时霍华燃和霍卿卿将我的魂魄扯出身子,是他花了足足五十载春秋为我寻回二魂七魄,再生我的血肉,让我可以活蹦乱跳地惹他生气,让他担心。   “你出来吧,”他解下腰间小瓷瓶,“除了被霍华燃毁去的‘爽灵’,只剩你这个主魂我就可以聚齐魂魄。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积累你的福荫,养足你的灵气,让你死而复生。”   “如果死而复生,我便不再是我。”   话语间一道金光冲出,直飞往庙外,刹那间撞入清泉。他迅即蹿了出去,立在泉水边。   “我好声好气同你说话,你不要不识好歹。”   水下传来一阵桀桀鬼笑,声色阴森邪恶,却又幼稚得紧:“这一年,狐主陛下随我走过名山大川,也跟我下过沼泽水沟。关于陛下的款款深情,我是十分钦佩。可惜啊,我小小残魂,不记得从前,自然也无法回应。不过陛下跟了我一年,就让我耍了一年,我的心情还算不错。”   “滚出来。”   “陛下不会不知,自己没有捕捉人类鬼魂的权力。”   “我再说一次,给我滚出来。”   “我不知道陛下对那一魂七魄做了什么,竟能令他们自己钻入那小小瓷瓶,可是我啊,就没那么好忽悠了。”   “你不会以为我被你耍了一年,如今在这泉神庙找到你,什么都没准备吧?”他面无表情地抬手,变出一把匕首在白皙腕上割了一刀,“我虽无捕捉人类鬼魂的权力,但陪你玩耍一年,我也寻到了困住你的办法。”   他眉毛跳了一跳,一滴鲜血顺着肌肤的纹路落到泉中,水面登时冒出大大小小的水泡,水下传来她微弱的□□。   “如何?上神血脉,名不虚传吧?”   鬼魂挣扎着笑一笑:“痛是很痛,只不过狐主陛下要想困住我,恐怕须倾尽骨血了。”   “我成全你。”他云淡风轻地又在腕上划了一道口子,而后又是一刀,接着再是一刀……鲜血淋漓而下,统统落到泉中,水面仿佛正在接受火烧,冒出一阵阵的烟气。   “你疯了!你不要以为自己有上神血脉就可以血液不竭,生生不息!”   “我没有这么以为,但我以为,只要我到了绝路,他们就会来帮我。”   “我还以为狐主陛下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要靠诸天神佛,还不是要他们出手相帮!真是丢脸!丢脸!”   “只要有一个看不下去,我就能赢,我就能救回心头所爱,我不亏。更何况生在上神之家,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有这样的好处,我为何不占?”   旭日西斜,他若无其事地把玩着匕首,一旦伤口上的血液凝结,就立即补刀,仿佛每一道伤口每一分痛楚都是在别人身上。   我捂着嘴看着这一幕,又是自责又是恐慌。我带着哭腔求他不要再伤害自己,可是我说的这些,已太迟太迟。那些早已发生过,痛楚也已经历过,我根本无从阻止。   水面渐染深红,映着日光,他唇色苍白:“是我下去擒你,还是你束手就擒?”   “你毕竟是我夫君啊……”水中鬼魂忽而转变姿态哀求他,“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求求你不要伤害我,求求你……”   “差不多了。”他低低地说着这几个字,“噗通”一声跃入水下。水面遽然波涛汹涌,我听见纠缠打斗之声,很快又静寂下来。   我屏住呼吸,呆呆地望着水面,很久不敢眨眼,突然有一道白色影子跃出水面。我看到碧云模浑身湿透一点一点地爬出来,在地上扑腾,身上白袍俱是鲜血。虽然在水下久待,可血渍却未洗去。他死死地握住手中小瓷瓶,露出欣慰笑颜,只笑了一下,便昏死过去。   我茫然地看着这一幕,看着他腕上伤口仍不断地涌出鲜血,就像永远不会愈合似的,将泉水染得更加鲜艳。我想起贞观十七年他在长安找到我,他对我说:“霍卿卿,路很长,我愿意陪你走,为什么你要这样羞辱我?”   为了伴我走漫长的路途,他竟受了这许多罪。我看到的是这些,我未看到的又有哪些?关于那一魂七魄,他又是如何寻回的?   我牵起唇角笑了笑,又迅即捂脸嚎啕大哭。   等把心中的思念怨念杂念都哭尽了,我从袖中抽出软鞭对着周围的琉璃管一阵猛抽,琉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无数青烟流出四散。那些记忆汹涌袭来,我闭着眼不忍再看。   恨,因爱而生;爱,又因恨而起。为了令我活下去,他费尽心力,我却没日没夜地给他惹麻烦。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成为别人心上的人?   没了这些记忆,他一定能够忘掉,在经历漫长没有尽头的岁月以后,将我彻底忘掉。   就在我一个劲儿地悔恨的时候,身侧传来碧云模平和的语声。   “你又发什么疯?”    ☆、8.28   他扫了一眼地上破碎的琉璃,缓步朝我走来:“我给你鞭子可不是让你毁我十方宫的。”   我强压住喉头酸涩,哽咽道:“我知道,你给我鞭子是让我用来上吊的。”   “你声音怎么了?”   “我受凉了。”   “父亲他……来过了?”   “来过了。”   “没有对你动手?”   “动手了,可没能打死我。”   他笑了一下:“他没能打死你,你没想打死他?”   我愣了一下,照我从前的脾气,我是一定会打死他的。因为我深知斩草不除根,吹风吹又生,可我却没有遵循这个真理。   没能想通的我哼了一声:“他是卯卯的祖父嘛,卯卯还要嫁人的,我不能让她未来的夫家指手画脚说我们家乱七八糟。”   “真的?”   “这有什么好骗你的?”   “我还以为你是看在我的面上。”   “随你怎么说吧……”我一启口便有一把药丸塞入我口中,我满目惊愕拼命咽了下去才不至于噎死,“你给我吃了什么?是不是想要迷晕我?你不可以这样的!”   “金丹啊,我不是跟你说了,上天求金丹嘛。”   “你吃了吗?”   “吃了,吃了好多。”   “真的?”   他学着我的语气:“这有什么好骗你的?”   我瞥一眼窗外汹涌而来的潮水以及天际滚滚而来的乌云,佯装轻松扬手打了他一下:“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我跟姨母商量好了,等一下我先出去佯装认错,被他们打几下再找座山待几百年就是了。我吃了许多金丹,受得住,你放心。”   “好,我在这等你回来。”我这样说,却一个笔画都不信。我低着头等他下一个举动。   半晌以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点了点头,扬手轻抚我的发:“以后好生过日子,莫要再惹麻烦了。”   “我知道的。”我顺势抓着他的手贴上我的面颊,“你看,这些都被我毁了。没了记忆,以后的日子你一定能忘记我。你要记住,好生过日子,不要再管我了。”   他怔了一下,手像是被火灼到似的收了回去,又一次点了点头。他说:“你放心,我不会再管你了,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他缓缓转身,像是被施了法术似的转得极慢,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言语断断续续仿佛诀别:“卿卿,我这一生,做的最后悔的事……就是将你赶出了十方宫。”   我强忍着泪:“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原谅你就是了,你快出去吧。”   “那……我走了。”   “……”我挥一挥手,“走吧。”   他勉力笑一笑,旋身匆匆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眼中强装的华彩尽数褪去,迅即抬起双手结了一个印,印子打在他后背,清晰地映出一个“止”字。   他隐含怒意的嗓音响在我耳边:“你想干什么!”他静静地立在门前,我不瞧他都知道他如今是什么神色。   “这一年多来,我虽四处游历,却也不忘钻研亡夫燕狄拙着,为的是在你出手对付孟希莱之时能为他寻一线生机,却没想如今派上了用场。”我绕到他身前,没带什么情绪,“别挣扎了,这个术法你暂时破不了的。”   “放开我!”   “你不相信我愿赴死,对不对?”我顿了顿,“我也不信,可偏偏我制住了你。”   “我计划好了你为什么不听?霍卿卿,你到底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碧云模,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你之间,你永远都是主宰?你我前世有怨,入了你的局,我认了。你爱我宠我,我铭感五内,愧疚于心,可我不能永远困在局中,你也不能。”   他眸中缠绕疑惑之色,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自降生而来,命中的一切都受你编排,包括生死都是你在做主。那时我厌你恶你,如何都逃不出你的手掌。为了避开你,我换了面貌换了身躯舍弃所有。我在师父身边那七年可说是我这一生中最像人生的七年。”我满面泪痕地望着他,“可那些日子就是黄粱一梦,睡得再久,也终究会醒。我在十方宫死而复生,过的日子也都是听凭你处置。你逼我修佛,引我杀息紫萦,甚至帮我解决了你前世的情人,再后来,为了我能顺利化妖,你赶我出了十方宫。你娶了风岄,一年后参透河图洛书,又令孟希莱心甘情愿将我送了回来……你编排那么多次,这一次,就让我做一回主吧。”   “你以为你扛得下吗?霍卿卿,你以为你扛得下吗?”他为了破除术法全身都在发抖,就连声音都高了,“我同你说了,我跟姨母商量好了!你为什么不信?”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我想要的,你终究给不了我,谁都给不了我,所以我只能走这条路。”   他急了,泪水无声无息从眼角滚落:“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只要你听我的!”   “我想要自由自在,想要一个清静之所,”我的语声轻轻的,响在这凶猛残酷的夜色里,“我想自己主宰自己的生活。可这诸天神佛,还有你,不能容我。甚至我自己,都容不下我自己。我想我死了,灰飞烟灭了,就能真真正正地避开你们,避开挥之不去的记忆,我就能自由了。”   “你疯了!霍卿卿,我不允许你那样,决不允许!”   “你困住了我啊,碧云模,你困了我一生啊!”   他哄着我:“卿卿,你信我一次,等这事过去了,我许你自由,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想跟谁一起就跟谁一起。”   这怎么可能呢?   我心中有他,可每每想起,痛楚总是多过甜蜜。他身份高贵,我卑如蝼蚁,可有些束缚我们同样挣不脱。我一直想要逃离,却下不了自毁的决心,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一处可以避开他们,避开满天神佛,避开这纷繁复杂的往事。所以我只能忘掉。仙丹术法是没有用的,唯有死亡才能助我脱离困局,助他脱离困局。   我只能如此。   我深深地望住他的眼:“若我侥幸还有来世,求你别再寻我了。”   话毕我缓步前行,他疯魔一般唤着“霍卿卿”。可我的名字是李姹,小名灼灼。那才是我原有的人生。   我在殿前顿住脚步:“即使恰巧被你遇见了,那也只是一个容貌与我相似的人罢了。”   我踏上殿外的大片水泽,对着苍穹跪了下来。    ☆、8.29   冰冷的雨水打在我身上,花了我的妆。我只是想死得好看一些,却不被允许。身后碧云模鬼吼鬼叫不知道嚷嚷什么东西。雷声雨声交错,我一点儿都听不见。   “神女在上,罪女霍卿卿,不贤不善,自入狐族以来多次挑起狐族纷争。卿卿自知罪孽深重,在妖魔界难以平安度日,便利用昔日旧情蛊惑妖皇碧云模,得其庇佑,有幸嫁与红都城主孟希莱。数月前,卿卿自风回公子口中得知风岄夫人对卿卿心存芥蒂,卿卿惶恐,便想至京都求妖皇陛下为卿卿出头,却没想……虽然风岄夫人不是卿卿所杀,但一切因卿卿而起,卿卿难逃罪责。只求神女开恩,莫要累及他人,卿卿甘愿伏法。”   言罢我深深一拜,伏低之时一道蓝色水光劈了过来,立时破了我的护身法。我狼狈跌落水中,呕出的血迅即被波涛冲散。   只听碧云模失态地在殿中叫喊:“姓风的,你敢伤她!你竟敢伤她!”   云中声色缥缈:“我看见岄儿了,她说,她要你亲眼看着这个贱妇死去。岄儿的遗愿,我作为母亲一定会替她达成。”   “你女儿是我杀的,你不高兴就冲我来!”   “不是!”我被卷进旋涡,一边吐着涌进口中的河水,一边嚷嚷,“是我,是我诓他杀的!他那么蠢,一向是我叫他……我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啊!”   冷不防挨了一巴掌,我却无法从水中扬起手捂着脸装无辜。因为她掌心带电,触到我脸颊的一瞬间我如遭电击,全身仿佛膨胀起来化作烟气,轻飘飘的,无知无觉。我半闭着眼被卷入旋涡深处,渐渐沉到水底。可他们的声音依旧清晰可辨。   雒嫔居高临下:“我本想让你们也尝尝丧女的滋味,可是那臭丫头到了瑶池便被扣下了!不过没关系,我还有很长的时光,我总能找到机会。”   “你有这个功夫,不如用来救你的女儿!”   她兀然笑了起来:“我也想救她,可是我这个傻女儿深知她外祖父笃信与人为善,即使自己死了,我们也可以轻易令她复生,所以她选择彻底毁掉自己。”   “所以根本就是她自己不想活了!”   “那也是你害的!”   “是我没有顾及她的感受,可是雒嫔,祸不及妻儿。”   “我女儿风岄才是你的妻!”   她话音未落我的身子被从水底捞了起来。我被抛向天空,眼前是一刀一刀锐利的光。那些光划在我身上,现出一道道口子,仿佛要将我的身子拆开。   如果这样她能够释怀,哪怕是肯稍稍息事宁人,我又何必计较我这条贱命?只要卯卯平安,只要碧云模无恙,只要这座十方宫不因我多生冤魂,我可以灰飞烟灭。   我的身子急坠而下,血液如雨滂沱,我身下是殿前石阶上碧云模凄厉的叫喊挣扎。   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死在他怀中。   他飞身而起,一个用力将我狠狠扯入怀中,我衣裙渗出的血污一层又一层地漫过他的雪色衣袍,就像我和他成婚那日他穿的艳丽婚服。我倚在他心口,察觉到他身体颤抖得厉害,余光才见他正用身体护着我承受雒嫔的攻击。   “你想死,我成全你!”   我虽没看见雒嫔的神色,但也知道此刻她必是疾言厉色一脸怨毒。可碧云模仿似全不在意,抱着我稳稳地落到殿前湿冷的地上。可是落地之后他身子一倾,吐出一口血来。他故作轻松对我说:“你很聪明,可是只要是术法,就总有破绽。”   我断断续续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来帮你?”   换来的却是沉默。   “告诉我为什么?”我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襟,整个人的情绪都高了,“你的姨母呢?为什么他们不来保护你?碧云模,你究竟瞒着我做了什么事?”   他低垂螓首,嘴唇贴上我耳畔,声音细不可闻:“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上天跟老君求了金丹吗?那些金丹,我当着他们的面全部吃了,但其实,我没有吃。”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心里有大片的。   “卿卿,又是年关了。”   他说着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我被甩到一旁,身上涌出更多的血。我动弹不得,根本不能爬到他身边,婆娑泪眼里却见到他细长的手指伸了过来,清俊的脸苍白得就像阴间鬼魂。   不就是死吗?可为什么连死,都要被代替?   他瘫倒在地上,朝我露出一个笑脸:“我少时修佛,师父曾对我说,爱欲为生死之根本,亦是尘世最大的束缚粘缠。他教我断一切恶,修一切善,度一切众生。未见你的那些年,我以为我已习惯独身梵行的日子,禅悦为食,法喜充满,可听闻你轮回转世那一刹那,心中的恶念怨念思念就像潮水一般涌来。”   我用尽力气艰难地张口:“那不是我。”   “我迫她坠落忘川那一刻,你就该知道我的心。你怨我困住你,你又何尝不是困住了我?”他身子轻轻颤了一下,“可我没想到你我会是这样的结局,我不知道我会害了你。卿卿,你不要恨我。”   “你不要死,求你,不要死。”我嚎啕大哭,越哭越是无力。我拼命想要伸手抓住他,可整个身子除了手指仍是不能自控。   “卯卯会代替我照顾你,他们也不会再害你。你要记住,如今你已是妖了,你要好好的,不要惹他们生气。”他说着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不要!你还没有看卯卯出嫁,你还没有当外公……我不是你最爱的人吗?你不能抛下我一个人在这孤零零的世上。我可能还会闯很多祸,你死了谁来帮我收拾烂摊子?”   眼泪落进鬓发,有大片大片水泽汹涌而来,漫过我们的身子,盖过我们的脸庞。他的声音飘散在水底。   我和他被波涛冲散,隔得越来越远。他眼底浮起痛色,一张嘴开开合合:“海未枯,石未烂,你我却要散场,我不甘心。卿卿,我真的好想,好想和你一起看着卯卯出嫁。如果我能活下去,就好了。”   对不起。   我想开口说话,可是河水突然涌入我的口鼻,我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8.30   证圣元年,春。   午后的阳光照在我脸上,好像有什么蒙住了我的眼。我下意识地觉得我是扛不住饥饿才肯从沉睡中醒来,可我一睁眼看见了孟希莱。他趴在近旁沉睡,如同红都地宫劫后余生。我蹑手蹑脚下了床,却在即将奔出殿外的那一刻被他抓住了手腕。   “你醒了!你睡了两个月,我担心得几乎要疯了。”   “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我试图撇开他的手,他却死死地攥住我。   “你去哪儿?”   “十方宫。”   “这里就是十方宫。”   我不信:“怎么可能?他不会容许你这样守着我,更何况是两个月!”   我趁他不备用灵力打落他的手直奔殿外,我看见高高的红宫墙,还有湛蓝湛蓝的天空。我一时间不知道往走哪个方向才能到达十方宫。   他迅即追了出来:“不管你信不信,这里就是十方宫。”   “十方宫是白色的宫墙,脚下有无数白骨,这里分明是红叶宫!你干什么要骗我?”   “你仔细看看,除了红色的宫墙和脚下的白骨,还有什么不一样?”   我随着他的视线四处看看,远山如碧,倒真是十方宫四周的景。可怎么……怎么这里的一切都变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突然发现他身着明黄色的华丽衣袍,上面绣着一只九尾银狐,纹路斑斓,一丝一线金贵得不同往日而语。   这般高贵的衣裳,我在碧云模身上都不曾见过。   我一把扯住他的袖摆质问他:“这是什么衣裳?你如何能穿成这样?碧云模呢?为什么你可以出现在这里?”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说话呀。”我见他如此更加不安,“你说话呀!”   “我穿成这样还不够明显吗?”   “我不明白!”一句话脱口而出,可说完了这句话我又像是突然明白了似的,“他……死了?”   不需要他的回答,我就已经觉得肝肠寸断,身子虚晃一下,满脸都是眼泪。   “我还未死,他怎么就先死了呢?他不是血脉高贵,与上神有亲吗?怎么就死了?不会的,他肯定还会活过来,你快走!如果他知道你占了他的东西,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的。”   “卿卿,你曾对我说有野心无可厚非,可惜我的敌人太过强大,你说我乖乖的就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可是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天意,它帮了我。虽然这样说可能会伤害到你,可是风岄之死确实是我的机遇。”他顿了一下,“碧云模死后,碧律伤了心,碧宗六位公子又无心权势,碧玺留在了昆仑,各族争权夺利,妖魔界犹如一盘散沙,根本没有人来收拾,所以我……”   “我不想知道这些!”   “你必须知道。”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碧云模死后,各地动乱,这两个月我为了平乱……杀了很多妖族。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夫人,如果你离开十方宫离开我身边,我怕你会有危险。”   “那是怎么样?”我哭得抽抽搭搭开始胡言乱语,“是不是我要像囚犯一样?那跟从前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死了,跟碧云模一起!”   “你答应过我会撑下去的。”   “卯卯……我的女儿。那个疯婆娘是不是还是不会放过她?她那样顽劣,一定不会乖乖待在昆仑……她会不会出事?啊?阿莱你告诉我,她会不会有事?”   他眉心微皱,突然狠狠环抱住我:“她有那么多的后台,而且碧云模也死了,她不会有事的,我求你顾好你自己,不要再让我担惊受怕。”   有些话从来是左耳进右耳出。   在我看来,我过得乱七八糟不清不楚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因为我本身就疯疯癫癫,更遑论此后一个月我夜夜都梦到他。我寝食难安,也没露过笑容,如今想想,他死了真的舒服好多。至少他可以忘记我,放下心中情执,断绝所有爱欲,而我却只能被红尘爱恨束缚粘缠。   幸运的是还有孟希莱疼我。他承诺为我加冕,令我成为妖后。   虽然我并不稀罕,可风岄生前最渴望的东西到最后还是落到了我的手里,我莫名有一丝快感。   她是皇羲之孙又怎样?她自毁害我又怎样?我终究还是活了下来,依然有人怜我惜我,许我后位。我可以风风光光地踩着妖族大地,接受万妖朝拜。   我本来就想要和孟希莱相偎相守的,有什么不对吗?   我抛掉那些腐朽的记忆好好生活,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什么不对,那为什么我的心一日痛过一日?为什么碧云模次次随我入梦,就像被爱所惑的女子?   若是足够聪明,我该找点东西麻痹自己。可我关注着十方宫的一草一木,怀念着一家三口过的幸福生活,就连呼吸的空气都能牵动我的心。   回头想想,从前伤他害他算计他多么干脆利落,如今却是自食恶果。我忍不住觉得我这一生从未做对过一件事,哪怕是我这个人都是错的。   我没能安分守己管住自己,在孟希莱为我加冕当日,我自十方宫中消失。   我站在山巅,远远地望着它。   那座宏伟宫殿换了颜色,也改了主人,好像什么都变了。   它曾是我的家,如果我愿意,它也可以继续是我的家,可我的心已不能容许自己享受欢愉,亦无法自欺。   前几日听十方宫那些老妖怪说,碧云模死后雒嫔仍难解心头之恨,卷走他的尸体带回洛水,尸身在洛水之中浸泡了三日三夜,若非皇羲从中斡旋归还尸身,只怕西王母不会善罢甘休。   我倒希望他们之间能有一场战争,哪怕是激烈的争斗也好,可他们俱都存活了数不尽的岁月,深知天上地下的规则,习惯以天下苍生为念,又怎会轻易破坏和平安宁?真正为情动怒的,只有那些晚辈。   我兜兜转转来到洛水之畔,却没想到这一日,我竟见到了我的女儿。    ☆、8.31   洛水之畔,暖阳高挂,有女红衣似火,长发如云,衣袂飘飘,粲如凤来仪。她身侧有位粉雕玉琢的锦衣公子,分明是碧云引。他们身后还跟着七位漂亮的姑娘,其中就有禁心和换心。我忽然觉得站在最前方的姑娘好熟悉好熟悉。   “卯卯?你是卯卯?”我转眼看着碧云引,“云引,她是不是卯卯?”   “你自己的女儿你认不出吗?”   我急急步上前,捧着她宛如朝露的一张脸,突然热泪盈眶。   她长得像碧云模多一些,秋水般潋滟的一双眸子明亮耀眼,脸上还有莹玉一般柔润的光,出尘绝俗又显稚气无害。   “这是嫁衣?”我抓着她的衣袂替她高兴,“他们为你寻了怎样的好婆家?”   “母后,卯卯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的。”   “我身份尴尬,恐怕不能为你脸上增光,就不为你送嫁了。你现在长大了,要跟夫郎好生相处。若是他欺负你太过,你就找你姨婆给你做主,姨婆要是搞不定,你就去找天帝舅公。你要时时刻刻记住,你虽是妖,却也不能让别人看轻了……”我说着说着,蓦地想起自己身处洛水之畔,心中油然而生不祥的预感,“慢着,你为何穿着嫁衣来到洛水?云引,你为卯卯送嫁,为何送到了这里?”   “风回自小失去双亲,由他的姑姑雒嫔抚养长大,一直生活在洛水,我送嫁,自然是送到洛水。”   我惊得心脏都要蹦出来:“你说什么?”   “老七杀了人家的女儿,难道不该赔人家吗?不赔给他们,你能活吗?你不会以为云模死了,你就能好好过吧。”   “谁做的主?是不是你姨婆?卯卯你听我说,风岄是被你父皇杀死的,雒嫔那个老妖婆忘记什么都不会忘记杀女之仇,你嫁过去绝不会好过的!”   “母后宽心,她再恨我们,皇羲爷爷也不会容她害我的,他跟姨婆承诺过,我在洛水必定无恙。”   “到底死的是自己外孙女,看着长大,含在嘴里,怎么可能轻易释怀?”   碧云引在一旁劝我:“卿卿,不要再惹事了,认了吧。”   “认?我是认了,我无权无势,比不得他们出身高贵,只能认了,可我的女儿不能认!她不该接受那些天神的摆布,不该为我和碧云模的过错承受恶果!”   他闻言比我还生气:“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六伯不要说了。”她迅即打断碧云引的话,转过头又对我说,“母后,前些日子我同六伯来洛阳都是风回带着我们四处游玩的,他品性纯良,待我们也很客气,在洛水的名声也很好,我嫁给他不吃亏。”   “如果有人杀了你的兄弟姐妹,你会如何?卯卯,你未经世事,从小到大都被大家捧在手心,你不想走路,云引就抱着你,云朝甚至弄了只仙鹤给你,万妖拜你,唤你公主千岁,就连天上的神仙都要给你三分薄面。可是时移世易,你该学着避开危险。”   “如果我喜欢他呢?”   “你说什么?”   我没站稳往后退了半步,就连碧云引都诧异地望着她,眼中惊愕不可矫饰。   他一下子想通了:“难怪你日里夜里缠着他,出游也不要我抱,总是自己跳上去勾人家的脖子硬要他抱着你四处逛。原来你对他早有企图,我竟一点都没察觉。”   她脸上洋溢着得逞的笑容:“对自己喜欢的人,当然要用点心机和手段。”   “我说你为什么如此顺从。正常情况下你就是打到陇西杀到洛水,也不会让这桩婚事成为现实。”   “我喜欢他,能够和他结成连理,我求之不得。我记得从前父皇曾我对说,只有他再有权势一些,姨婆和爷爷再老一些,我才能自由婚嫁。所谓自由——我以为,能嫁到自己喜欢的人就是自由。”   我觉得我的头都要炸了。   她美目流转,兀然笑了笑,虽喜犹悲:“在这之前我一直在想如何能和他有更多往来,却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因果。如今我们碧家和他们风家已成世仇,所以姨母和皇羲爷爷选择用联姻来化解。我们成婚以后母后就是风回的岳母大人,祖神一族便不会再找母后的麻烦,而且皇羲爷爷答应我,婚典过后便让我们迁往陇西。母后,卯卯觉得这样很好。”   “我的前世单单只是诓了你父皇的钱财和情爱就已经累我至此,你觉得你和风回之间隔着血仇能有好结果吗?即使有,过程又会如何?”   碧云引劝我:“你自己的人生都过得乱七八糟,就不要干涉卯卯了。她已经长大了,她可以自己选择自己想走的路,选择自己的夫郎。我相信她能过得比你好。”   “母后,我相信父皇一定盼望你能够好好活下去。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今天不是新任妖皇为你加冕的日子吗?你应该回去。”   “卯卯!”碧云引突然出言。   “这风口浪尖,孟希莱依然肯许你妖后之名,待你多半是真的。既然是真心,母后何不珍惜?”   在我不可思议的目光里,她又娓娓续道:“他的灵力在妖魔界算是上乘,文韬武略,决胜千里,短短两月时间就能震慑各大妖族,众妖敢怒却不敢打上京都,威逼利诱之下还得俯首称臣,他可以趁着那些众妖忍气吞声的日子发展自己的势力,以至于将来他们造反的时候他可以轻易镇压。这也是父皇当年的套路。当初我还说他配不上母后,如今想来,还是母后好眼光。”   言谈之间洛水清澈的水流缓缓分开两边,在中间让出了一条道。风回婚服加身,在皇羲及多位家臣的陪同下拾级而上。   碧云引是晚辈,见到皇羲,恭恭敬敬拱手为礼。我愣在原地,直到皇羲对我点头致意,我才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他们虚情假意寒暄一番,直到家臣提醒吉时将至。   在众多家臣的簇拥下,风回转身步向洛水,卯卯三步并作两步走及时牵住了他的衣袖。他回望着她,呆住了,我也呆住了。   她满面春风随着他走了几步,又转过头对我说:“母后,明年来陇西吧,或许那时候你可以帮我们带带孩子。”   她说得声音不低,面上神情又是那么光明正大,红了风回的脸,自己反倒稳若泰山。皇羲倒是笑了一下,笑容却又很快消失。   我一个人僵在原地,又是不解又是神伤。她遭遇了如此大的变故,就算再喜欢风回,我也想象不了婚典之上她那跪天跪地的一对膝盖弯下来,给自己的杀父仇人敬茶,喊她一声“姑母”。倘若她忍得了,雒嫔又是否喝得下。   或许多舛的命途是遗传。   我失魂落魄走在洛水北岸的东都洛阳,街道两旁各色牡丹争奇斗艳。   听说人间金轮圣神皇帝受王皇后和萧淑妃的鬼魂纠缠,搬去大明宫无果之后,为了躲避亡灵才迁都到八百里以外的洛阳,我却觉得这是牵强附会。毕竟洛阳风调雨顺,能守能攻,粮食物资又充足,比那个动不动就会因为漕运不通吃不上饭的长安好得多。不过凡人向来喜欢鬼神之说,乐意看到某些人遭受因果报应。   正是三月初三上巳节,街道上车马杂沓,人们络绎不绝穿行于洛阳城中。水边聚集了许多相会的男女,他们身披绫罗绸缎,情意缱绻,宴上鼓乐缠绵,   我正感叹“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却听身后传来熟悉的语声。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可见世事无常,终究是盛衰相代。”   不是碧云引又是谁。   我借机询问他:“卯卯那杯茶,雒嫔喝了?”   “宾客都以为这场婚典会沦为血战,可惜,让他们失望了。她不单喝了卯卯敬的茶,还送了卯卯一份大礼,就连她父亲皇羲都感到惊愕。”   “那就好。”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是不是要回十方宫?”   “回去好吗?”我微微沉吟,“碧云模未死之时,我铁了心想跟孟希莱相伴一生,后来碧云模死了,我突然就不知道该不该回去了。我下意识地觉得我不配得到孟希莱给我的诸般好处,更别提真心真意了。我想惩罚我自己,又怕伤了别人的心。”   他轻哼一声,言语间满是不屑:“你配不配我不知道,但孟希莱,他不配。”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早间在洛水之畔,我本想说给你听,是卯卯拦下了我。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追了过来。就算会伤到你,我也不会咽下这口气。”   “你究竟想说什么?”   “琴音有冷暖之别,妖魔也有好坏之分。为名为利为权,他们在三界十方做出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可是,若有妖魔胆敢将如意算盘打到我们碧家头上……”   “有话就请直说。”   他冷着脸:“你和老七、风岄第一次起冲突之时,风岄的气焰是被老七压下来了。难道你没有想过一个哭哭啼啼的深闺怨妇为什么突然疯魔假装取你性命,又突然自毁吗?”   “你……”   “如果你非常想要得到一件东西,而那件东西又在别人手中,那个人又比你强大,你会怎样做?大概是借刀杀人,对吧。”   我克制着自己:“别说了。”   “你想到了!”   “我不信!”我背过身步出好几步,怒气再也压不下。   “借别人的手害他,不但妖皇宝座唾手可得,就连你……玩的何止是借刀杀人,更是一箭双雕。”他笑了一下,“我之所以告诉你,就是不希望他权势在手,还有心爱在怀!”   “那你为什么不去杀了他?为什么跑来跟我说这些?”   “我并不是他的谁,即使我手握匕首将他刺得千疮百孔,他痛的也只是一副臭皮囊!但若那把匕首握在你手中,由你刺入他的身子,那就大不同了。”    ☆、8.32(完)   我浑浑噩噩走回京都,整座城的喜色刺痛我的眼。我眯着眼避开那些喜庆,快步走向十方宫。正欲步入宫门的时候,宫前守卫拦住了我。后来有个老妖怪经过,对着新来的守卫骂骂咧咧:“不知死的东西,妖后娘娘也敢拦!”   守卫迅即跪倒在地,求饶不停:“卑职有眼不识泰山,请娘娘恕罪。”   “你也是守你的本分,我不怪你。”   老妖怪大声笑了起来:“妖后娘娘不打不杀老老实实在宫门口等着,可见今日是好心情,换了从前,只怕十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我认得他,碧云模从前旧部,循例可以喊他一声“张大人”,他是碧云模众多讨厌我的臣工之中最讨厌我的那一个。   我板着脸看着他,很是惭愧:“张大人,令妖族改朝换代,给各位添了麻烦,我很抱歉。”   他恨恨地说:“妖族改朝换代,可女主依然是你,夫人好本事,好命数!”   “你们都说我好命数,可我一路走来,也不见得顺遂。可见命数这种事,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大人保重。”我快步走向丰天殿。   有微弱月光斜照进来的丰天殿中是他身着赤色婚服的身影,他垂头坐在床榻上,月白色的纱幔被夜风吹起,地上是他颓唐落寞的影子,窗外是静谧安详的早春夜色。他听见声响抬头瞧见我,一双眸子就像盛放了一场烟花,疾步而来拥我入怀。   他紧紧地抱着我,仿佛要将我融进骨血。   “你去哪里了?我翻遍十方宫都未找到你,以后不许你这样!”   我愣了愣,手僵硬地垂在身侧,半晌,冷冷启唇:“我在洛水见到了卯卯,你为何不告诉我她与风回今日成婚?”   我察觉他十指颤了一下,又迅即冷静下来。他离开我一些,淡淡地笑:“听说是西王母和皇羲保的媒,她也是十分愿意……”   “所以你就瞒着我。”   “卿卿,她不小了,她知道这桩婚事意味着什么,我也相信她是为了你好,为了碧宗好。”   “所以你就瞒着我!”怒色爬满脸庞,我一双眼绯红绯红,“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女儿嫁去风家日子会有多么难过?我会有多么心疼?”   他没有料到我会大发脾气,含笑的神色一僵,又很快开始哄我:“我也是担心你。我答应你,以后有任何事都说给你听。”   “碧云模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真是个极聪明的妖,面对我这样的质问他也只是微微皱了眉,非常沉得住气:“对不起。不过扪心自问,我确实盼着他死。”   “你终于承认了。”   “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卿卿,你一直知道我对妖族天下抱有怎样的希冀,就算你再生气都好,事实就是,他若不死,我永远不会有出头的一天。”   “他比你强,你就盼着他死。”   “他唯一比我强的地方,就是他有昆仑众神做后盾,而我什么都没有。”   “那都是他自娘胎里带来,你凭什么怨他恨他?有本事你也投个好胎啊!”   “你究竟怎么了?”   “我都知道了,”我偏过头不再看他,朱唇抿成一条线,“你设计风岄,借雒嫔的手杀碧云模,我都知道了。”   “……”   “你就不怕我也死了吗?”   他沉静地看着我,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这五十年,碧云模如何待你我看得清清楚楚。别说是性命,外人要伤你一根头发丝都是不可能的。他既能耗尽修为令你死而复生,余生就会倾尽所有庇护你。我想,你定会安然无恙。”   如此坦诚,倒是惊到了我。我绝望地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我从来没有想过是被你算计了。我以为你跟碧云模不一样,你不会利用我,也不会骗我。”   “这两个月,我总想说给你听,又怕你接受不了这样的我。卿卿,你原谅我吧。”   “我可以原谅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上前一步抓住我的双臂:“你说,任何事我都答应!”   “离开妖族,和我游五湖四海,走三山五岳。”   他恍若未闻地看着我,一下子脸色发白,神情落寞,良久,缓缓放开了手:“你想要的,就是这样?”   我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你不肯。”   “我费尽心机得来的东西,你要我全部丢掉,你把我当什么?”   “你害死了他,也连累了我的女儿,不该付出代价吗?”   “他逼死我哥,也该付出代价!”   “那是你私设军队酿出的恶果!孟希寞是因你而死的,你安分守己就什么事都没有!”   他的嗓音是被压抑的沉痛:“就算是我的错,可一切已成定局,你为何不能和我共享妖族荣华,偏要毁掉我苦心经营的成果?卿卿,我们共过患难,历过生死,这样的情分,你竟要逼我割舍多年来求而不得的东西!我在你心中究竟算什么?”   我茫然地盯着他看:“那我又算什么?”   “他生来什么都有,连你都有。这五十年我只能在红都眼睁睁地看着,呆子似的等着,连见你一面都不被允许。如今这一切,包括十方宫,包括你,都是我绸缪多年拼尽性命赢来的!”   “我化妖之际,你是故意将我送回十方宫的,对不对?”   他踌躇道:“不错。”   “你利用这个契机,损他的寿元心血,又利用我挑起风岄的妒心……你令碧宗元气大伤,你好借机上位……”   他生气地打断我的话:“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为什么到现在你还处处想他念他替他说话?他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我才是你的夫郎!”   “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不是我叫你放弃一点点东西都不可以?是不是要我学寻常女子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来逼你你才肯答应?”   他端详着我几欲扭曲的脸庞,嘴角勾起温暖的笑,说出的话却冷冷的:“不要跟我作对好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我一向是这样,是你没看清。”他说着,抬手拭去我眼中涌出的大片水泽,声音轻轻的,“你怎么这么傻,非要记着那些不好?碧云模已经死了,妖族权势被我握在手中,我们明明,明明可以重新开始的啊。”   “难道有我陪着你不够吗?”我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问他,“孟希莱,我愿意放下过去,陪你度过余生,还不够吗?”   他抬眼看我,眸似深海,没有一点光亮。   我被他的沉默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面前这个狐灵,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愿意陪着我遨游天下,因为不能保我性命跟我说抱歉的孟希莱了。我不认识他了。   半晌,我轻轻笑了一声,眼里落出一滴泪:“本来以为我这样说,你虽不至于立即应承,也会出言恳求……阿莱,我在你心中,终究不是首位。”   他握住我的手:“卿卿,除了这件事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不必了,我对你,已别无所求。”   我一根一根地将他的手指掰开,忍着心中的酸楚缓缓步向殿外,他的声音颓唐,低低地在我身后响起。   “你说要陪我度过余生,游五湖四海,走三山五岳,是为了惩罚我吧。”   我在殿外顿住脚步,凄然地望着外面清冷的夜色,紧紧地闭了眼。   “我们相识多年,你知道我渴望权势,也知道我对你一往情深,却要在这个关头迫我做出选择。我选了你,便一生都不能圆满;我选了权势,和你便再无可能。任何一条路都令我痛不欲生,卿卿,你真是好心思啊。”   “那又有什么用?你想都没想就选了妖皇宝座!”   “你欠了我那么多,你说会还给我!”   “对不起!我不还了!那冷冰冰的妖皇宝座,你慢慢坐,坐一千年,一万年。我祝福你,祝你能找到一个好姑娘,陪你君临天下!”   “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我被他面上苦痛所迷,圆睁着眼在殿前呆立许久,直到混乱的情绪平复下来才迈出脚步向宫外走去,却听他毫无征兆在后面疾言厉色地吼我:“你敢走!”   我僵了一下,苍白的脸漫开一抹苦笑:“怎么?妖皇陛下还要杀我不成?”   “你再走一步,莫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那么就请妖皇陛下手下留情,留我一个全尸,我怕他将来认不得我。”   “霍卿卿!”   “您不动手?”   我等着他的回答,见他眼角逐渐发红,眼睛也出了一层水雾,可怜得很,又像是被逼得没法子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竟生出一丝快感。我想他说对了,我是在惩罚他。可我又何尝不是在惩罚我自己呢?   “那我可以走了吧?”   我漠然瞥他一眼,等着他的回答,却又得不到答案。多半是没有答案了。   我默默踏出脚步,一下子走出老远。   三月,七爵山上杜鹃花开,胜似朝霞。我摘了一些置于碧云模墓前,指尖轻轻抚过墓碑,就好像抚过他明月似的脸孔。   “我以为我能放下的时候,你偏偏为我而死。仔细想想,你是故意的吧。故意要我忘不了你,故意令我亏欠你更多。论心机,我还真比不过你。你放心,你付出的那些我会还给你的,一点一滴慢慢地还给你,你可不要嫌太迟了。”   我在墓碑旁边坐了下来,我要守着他,永永远远。   虽然他们都说他死了,可我相信有一天他会回来。轮回转世,抑或死而复生。不管他认不认得我,喜不喜欢我。   我的唇缓缓勾起,脸轻轻地贴上墓碑:“我等你。”   举目望去,天边突然出现一朵祥云。我仔细分辨,竟是西王母。她乘紫车而来,满头珠翠,雍容华贵,恰恰落在我身前。   我伏低身子深深一拜,没脸没皮地喊她“姨母”。   “云模死了,你倒是规矩很多,看来那些金丹没有白吃。”她的嗓音淡淡的,可言谈之间是身为昆仑之主的威严霸气,一点儿都不含糊。   我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姨母,求求您救救他吧,您要卿卿做什么都可以。”   “为什么?你怕世上没有碧云模,便无人再爱你霍卿卿?”   “卿卿知道错了,您如何惩罚卿卿,卿卿都无怨言,求您看在卯卯份上帮帮云模吧。卯卯没了父亲,在洛水的日子一定很难过。”   “你可知道那洛神是如何杀死云模的?”   我摇摇头:“请姨母解惑。”   “你还记得当初你坠崖,差点被霍氏兄妹用销魂刀毁去魂魄的事吗?若不是云模及时搭救,就是一魂一魄你都留不住。此后你魂魄四散,费了云模好多时日才将你寻回。现今云模的情况和你当初一样。风岄自毁元神,雒嫔就硬生生地将云模的魂魄打了出来,幸亏云模还未失智,还知道求生。”   “您的意思是……”   “他求生的意志十分强烈,又很聪明地制造了魂飞魄散的假象,很好地护住了自己,暂时瞒过了雒嫔——这件事原来只我和皇羲清楚,现在你是第三个。我寻了他许久,至今还未能寻到他的下落。”她顿了一下,余光瞥了我一眼,“我想你是这个世上最令他揪心的人,或许你们之间有种特殊的联系,这种特殊的联系可以引你找到他。”   “多谢姨母告知,姨母苦心,卿卿感激涕零。”我再次深深一拜,起身便要离去。   “你去何处?”   “去寻他。”   “这或许是一件没有结果的事。”   我抬头望着天际,不以为意道:“我这一生很长,我一直在寻找活下去的理由,如今我终于找到了。”   她有些怀疑:“你说出这样的话,不怕我当真?”   “姨母只管当真,若卿卿有一字虚假,尽可天打雷劈。”   “你是想赎罪?”她笑了一下,“光靠赎罪之心,你坚持不了多久的。”   我没有答她。我想,倘若我的赎罪之心能出现得早一些,或许我们就是另一种结局了。   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我和碧云模这半生究竟是怎么回事,越是探究,越是搞不懂。明明我和他生来有怨,他想辱我伤我毁我,我恨他怨他杀他,我们时时刻刻想一把捏死对方,却莫名其妙地成了亲,还有了一个女儿。后来,我设计他同敖思曦相偎相守,事情败露后他来长安寻我,帮我收拾烂摊子,最后还替我杀了息紫萦和霍卿卿,对我溺爱纵容。再后来,十方宫那些柴米油盐的岁月都被回忆染了风花雪月的味道,即使我改嫁他人,最终还是回到了他身边……现在想来,他约莫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是燕狄口中会陪我到最后的人。   我想找到他,就像他当初走遍山川找到我那样。不管要花多长的时间,就算天荒地老,就算万物皆变,我都要找到他。为了他,我会保重我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此书到此完结,感谢追此书到最后的人,谢谢你们不嫌弃我断断续续地更文,爱你们,么么哒。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